陈应松
大地如此慈祥圣洁
就像是神灵最古老的故乡
沿着大渡河,一百里的梨花海
九百九十个藏寨
被梨花淹没的春天
被浮冰和雪崩一样的三月洗劫
这大地的哈达,河流的项链
农耕文明的壮丽长卷
这大地的奇观、世界的奇迹
梨花开疯了,完全疯了
嘉绒藏族和东女国复活的花仙子
高贵,冷艳,妩媚,矜持,神秘
在山坳里,在山冈顶,在河滩上,在悬崖畔
蓬勃,放肆,凶狠,狂浪,骚涌,吊儿郎当
伟大的吊儿郎当,有资格凶狠,有底气狷狂
春天和三月是它的家庙
有吐尽天下芳香的豪气
不藏藏掖掖,不鬼鬼祟祟
直拗,坦率,硬气,敢作敢当
洒辣,轩昂,堂堂正正,云气如剑,如垂天大羽
嘎达神山、索乌神山和琼布神山上的雪峰
雪峰之上的白云
高原上最浩荡的白
天上地下的白,是真自
这众神的盛大花筵,放逐人间的花魂
仿佛突兀而至的大雪
降临在阿坝高原
漫天纷飞的花语
属于云朵之下的善良人民。
火塘。腊肉。果酒。千山暮雪
鹎鸟。斑鸠。竹鸡。红嘴蓝鹊
松针铺地,抱膝长吟
这宠幸的时光,我身体打盹的一部分
温暖的胡髭,仿佛火焰
火焰。火焰。啸叫的神灵
感谢天地假寐,春色渐起
巴山冷杉屹立在山尖风口
像远古的武士,长夜的行者
一段被寒冬掠走的壮丽传奇
星光默立,黑暗被狙击
野猪刨冰,夜兽踩落悬石
瀑布如狼群呼嗥而过
林中的鸟翼,宛似妮子的发辫
我真想制造一具箭竹的雪橇
滑向星空下的雪野深处
一片白
一片白
一片白
一片白
什么都逃不过今晚
爆竹一声,新桃换旧符
一杯酒,一朵花。
从小雨中进去
就像从回忆的缝隙中挤进去
一个梦,沾着雨滴和落英
多么吃力。那是樱园和老斋舍
看花的人来晚了。早樱才开
还是晚了
那一年,樱花落幕时
他却很年轻
早樱在细雨中懵懵懂懂地打开
一朵两朵或者半树
就像一些新禽在枝头张望
早樱只是一种惊喜
还不是真正的花
而看樱的人却老了
连回忆的冲动都在蹒跚
看樱的人,撑开雨伞慢慢流连
过去是故意慢
现在是真慢
像早樱在料峭的迟暮中发亮地疼
哦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水鸲的尾巴在那里频翘
仿佛在撩动水波
又仿佛被流水的响声惊吓
初夏的早晨,空气裹着
清凉薄荷的香味
我像换了个人
在水边的青苔石头上
拭着大地湿漉漉的柔软
小声表达生命的惊讶
盯紧一条溪流的树
和自在飞落的水禽,都那么优雅
动静皆宜。被那些烟云抹去的
不是悲愤,你的轻描淡写
道出了山冈——这座最美废墟的温情。
三月与雪的悲恸相似
在春天之上的神农架,星辰漫漶
花朵一定像孩童一样嬉戏尖叫
在冰崖的间隙,它摇晃着醒来
山脉开始输送泉水
天空变得响亮。落日温暖和煦
一只树莺拖着水声
在生命里战栗。
黑郁的巴山冷杉林斜躺在山坡
整夜的鸟叫。空气像初生的炉子
像一只打开准备摇蜜的蜂箱
多少年了,我依然无条件地爱她
为某个时辰的静默
我守候在路口
就像血液那么美
积雨云如群匪出没
去年的松果发黑,而树脂麇集,闪闪发光
野樱花凋落殆尽
叶子们争相澎湃
我将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
静默(也许是倾听)
天空和土地里沉睡的幽灵
一个个从遗忘中醒来,生龙活虎
搏斗、撕咬、交配和野蛮的叫嚣
充斥在硫磺滚滚的山谷
我想起死去的树叶,以及迷失在雪山的呼号
想起那些和冰凌一起透明的躯体
星空的默哀,以及不甘
雷声隆隆。这场雨
像黑枭横过森林,暗无天日
野狼突然现身,火光奔跑
它们潮湿诡异的呼吸
注定是这个季节的生机。
泪水铺就的道路,是回家的方向。
我们活在火焰和灰烬里。活在火焰和大风中。
活在火焰和災难深处。
你来到我的唇边。
我虽轻盈,但我像一块石头在梦里翻动。
我没有权利向这样的月光祈祷。
我无权解读田野上的星辰,浩瀚的银河
无边无际的萤火的夏夜。
我不理解风的自由。没有资格将影子投射到田垄上。
流星像我的疼痛。朝向太阳的脸像堤坝一样僵硬。
我在苔藓里生活。洗濯浑身的寒冷。
我怀抱伤口,是移动的坟墓。
像乡村一样安静和昏昧
像一堵坍塌的墙,占领夕阳的瞬间。
像雪,覆盖一切,就此终了。
雄鹿穿过静穆的雪山
它挥霍冬日最后的温暖
蜜蜂蛰伏,因为花朵死去
天空荒芜,因为鸟儿远走
一把古老的刀在石头上低吟
山崖后有水声
猎人在梦里布置陷阱和杀戮
一只飞奔的野兔
比现实更恐惧
谢谢山河将我收留
河岸比想象中的高朗明亮
我们已经遗忘春天
在酒桌上摇晃,鼓吹民歌
活在墓穴之上,等待东方破晓
星辰燃烧,止疼于火塘上升的温度
夜鸟惊叫,暴风雪吹满峡谷
像一群迷路者呼天哭泣
只有森林从容,不知死亡为何物
在人间,大寒是立碑的日子
为那些爱过恨过的人
为那些游走的亡灵,用錾子
凿上一道隔开阴阳的石头门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