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梅
这事,跟北京那个叫五道营胡同的地方,扯不上关系。只是,少年的父亲去那里喝过豆汁。半碗。少年想象,豆汁是黄豆榨出来的水,像学校下晚自习时,偶尔村里打基桩的牛老板拖一箱回来,送给学生喝的豆浆,甜,黏。少年舍不得喝,拿回去给父亲,父亲就说:豆浆晃晃,还挂了糊糊,不假。
少年名叫北海,问过几次:爸爸,北京的豆汁是不是和这一样?
父亲答:不一样。
北海又问:比刘老板的豆浆还要甜吗?
父亲答非所问:好喝。
北海又问:那怎么只喝了半碗?
父亲皱起眉头,不语。少年北海生出无限的遐想,为什么只喝了半碗呢?
父子俩家长里短地说话。弦月暗淡,清薄,女人动了起来,明媚的眼睛扫视着黑暗。北海起身去,倒茶喝,找裤衩,故意从明媚的眼睛底下走过,还不够,拉开门闩,来到星空下,一边抬头望月,一边屙尿。夜风温柔,似那明媚目光在抚摸,额头,脸,耳朵,都温温地热起来,连舌尖也涌出清甜。尿还哗哗响着,北海已流下眼泪。
好半天不回,父亲便喊:我儿,你搭车到汉口屙尿去了?
北海飞快抹掉泪珠儿,噔噔跑回父亲身边:爸爸,你真是说对了,我上次给你送棉袄,一泡尿从皂市憋到汉口金家墩车站,尿差点从嘴里飙出来。
女人在墙上,相框里,是北海的母亲,已去世多年。父子的人间对话,她每天都听,却笑而不语。
蚊子钻进蚊帐嗡嗡唱,父亲啪啪两巴掌,都打在自己的耳朵上。月亮挂在柳树梢,还早。北海无话找话:爸爸,我们再来讲北京的豆汁。父亲说好,却翻过身去,对着糊着报纸的墙壁响起鼾声。北海推父亲,越推,鼾声越响。父亲的背,宽厚而仁慈,想必那明媚的目光早已一遍遍,抚得豆腐一样清软,北海便双手环住父亲的腰。
醒来时,在绣着牡丹花的枕头边,北海发现了一叠钱,红的,绿的,青的,一共三百块。一跃而起,他跑去后屋的厨房。果然,米缸,满的。油壶,满的。新灌的一坛液化气,刚启封口。灶前,棉梗码得齐整,劈好的柴,是构树砍的,湿的,还泛着乌青。追去屋外,北海踮脚看,风正飘飘,吹着他的裤衩子,小背心,运动鞋,还有一条洗脚毛巾,像吊着一排小木偶。衣服也洗好,晒了。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时候走的,北海把细脖子伸得鸡公打鸣一样,越过正打花苞的油菜地,想捞见父亲的背影,哪怕目送,也是一番心意。
没有。
太阳像鸡蛋黄,门前的树,挂着杨吊吊,飞舞在半空的,是絮花。猛吸一口气,北海连打九个喷嚏。长到十一岁零六个月搭三天,杨吊吊和絮花连年相见,唯有今年不同,父亲不敢回家,因为宝山放出狠话,只要北海的父亲胆敢回来,就用镐头把他的脑袋搲个豁血的洞。
宝山是谁呢?
了不得,宝山是村里的副主任,官不大,但在村里就能算上一个人王,加上镇长是他的亲舅舅,一竿子就可以打到的亲戚,硬实,他成为真正的人王,随便都能昂首挺胸横走几步。北海亲眼见过,宝山和父亲打架,叔伯姨娘们吵吵嚷嚷蜂拥拉架,不过,就算是少年北海嫩不经事的眼睛,也一眼看出,他们拉的是偏架,总是父亲被打,吃亏。有一回,父亲捂住被宝山副主任打得血花花的嘴,去村口的路岔子拦车。北海趿着棉拖鞋,跟在后面跑,以为父亲要拦下王老板的中巴车,去镇上派出所找高警官评理,却不想父亲拦下一辆绿头大客车,一气之下去了外地。从此,父亲就回家极少了。
北海撸好裤子,想去屋后的菜地,先拉泡屎,再扯一把刚长出土的红苋菜,他要煮面条吃。北海的这泡屎,是一定要拉在地里的,因为他种了两垄玉苞,得省下买化肥的钱。从点玉苞种子那天起,他就计算好,一棵玉苞一泡屎,751棵玉苞秧子,四个月收获玉苞,共拉700泡。还差得远。隔壁邻居朝霞婶婶得知后,说了,她们家的粪池随便舀,用那只粉红色的塑料瓢。北海连连摆手,嫌脏,恶心。
玉苞地在后屋的宽敞处,是北海家的菜园子,不大,加上到深圳做包子的桂枝家抛荒的菜地,北海扒拉出来,还在邻近祥贵叔家的责任田沟沟边,也种了几十棵。祥贵叔到厦门去提灰桶不在家,可以随便种。玉苞们在生机勃勃的春天见风长,一天天的,北海跳起脚也没有它们长得快了。
在后门没有被踢坏时,北海从后门出去,近得很,小脚飞奔,屎夹在屁沟里也来得及。不过现在不行,因为后门刚刚被钉死了。
一个月前的一天,无风也无雨,宝山副主任不知有何公干要从村里走,路过北海家的后屋,突地飞起一脚,踹了北海家的后门板。这宝山究竟生了多大的气,一脚,就把北海家乌黑油亮,用了十几年的门闩子踹断了。北海在学校上课,父亲也没有在家,一点音讯都不知。这是朝霞婶婶跟他说的。朝霞婶婶是从江西嫁来的,外地媳妇。她也没有看见,只是轰响惊了她的瞌睡。后来,见到木门歪斜,朝霞婶婶才小心翼翼地说:北海伢,这恐怕是被人死命踢坏的。
北海问:哪个死命踢坏我屋的门?
朝霞婶婶说:还会有哪个?
北海心里瞬时明了,是宝山。
北海问:朝霞婶婶,为了几个玉苞,值得天天追着我爸爸打吗?
朝霞婶婶说:这个……这个,我也不好说。
显然,北海是知道的,父亲与宝山副主任因为玉苞结下了仇。
那天,北海刚刚放学,背着书包往家走。学校离家不远,只需要走过一片春种玉苞,秋也种玉苞的土地。宝山好气魄,这大块地,都是他通过土地流转得来的,他是声名响当当的种粮大户。
北海和同学们在路上追着跑,泥巴路上灰扑扑。跑几步,热了,脱掉衣裳掂在手里,甩,阳光也甩得灰扑扑。要是能躺在玉苞地里睡觉就好了,玉苞森林一样,风吹过去,大海似的波涛起伏。蓝天是倒扣着的,像妈妈留下的那只海碗,总是盛着白糖。正跑得快意如风,北海看见前面有人群围在一起,少见。跑拢去,远远看见宝山副主任揪着一个人,正在一遍遍往地上摔。近了,北海才看清,挨摔的人竟然是他的父亲。见到北海,父亲突然跌在地上,光着一只脚,双手抱住了头。而宝山两眼喷火,手里握着一只鞋,劈头盖脸打得啪啪响,就像打蟑螂,这鞋,竟然还是父亲掉落的。北海冲上去奪鞋,可惜小手臂短了,没够着,只好死硬抱住宝山的腰。宝山吃得好,但不长肉,北海的小胳膊正好抱一圈,抓住宝山腰上的皮肉,咬,抓,掐,拼出吃奶的劲,要把宝山的肠子扯出来。
高警官把北海拽下来,北海不服,挣脱出来,捡起一块土疙瘩,就要往宝山头上砸。这土疙瘩怕是有两斤重,不输红砖头,砸上去,宝山的脑袋会开花。高警官跳起三尺高去阻拦,没想到玉苞地里突然冲出一个人,一把搂住了北海。
确定,这是一个人的怀抱,软软的,暖暖的,还有大宝的桂花香味。北海熟悉这香味,是醒姑姑的。腿脚一个软,手里的土疙瘩也落了。北海挂在醒姑姑的脖子上。
醒姑姑是宝山的老婆,在嫁给宝山之前,她住在北海家隔壁的隔壁。只是这个隔壁中间有一条小河,从生下来时,醒姑姑便和北海的父亲隔河相望。不远,绕过河也只需打三个喷嚏。河边有两棵大杨树,春天河水涨满,杨树映在水中,醒姑姑回娘家,在河边摆衣服,她也映在水中。醒姑姑总是隔着河喊他:北海伢,你吃饭没有?
北海要是说没有吃,醒姑姑便衣服也不摆了,起身进屋,过一会绕过河来,给北海送吃的。有时候是饭菜,还是温温热,有时是鸡蛋软饼,醒姑姑抢着为北海摊的。醒姑姑说:没妈的可怜伢,要吃什么喝什么,我不在家,你也来我家找醒婆婆醒爹爹要,只要你来,天上的星星他们也会给你。
北海说:我爸爸下过死命令,不许去别人家要吃的,那是讨饭。我爸爸在银行存了两万块钱,干部给我们家评的贫困户,我爸爸都不要呢!
醒姑姑先后给北海买过两套秋衣,一件棉袄和毛衣,是河对岸的醒婆婆送来的。要是新的,北海就不要,他没什么还情。醒婆婆说这是醒姑姑的儿子穿小的,北海才接过来。拿回家洗,拆来一看,衣服上还挂着标签,是新衣服。北海心里一热,鼻子一酸,再一摸衣服口袋,左边有一百块钱,右边有个小玩具,是袖珍奥特曼。这世界上最好的人就是醒姑姑。
宝山累瘫在玉苞垄上,汗水从他的额头往下掉。北海在醒姑姑怀里先跳脚后跺地,质问高警官:他凭什么打我爸爸?凭什么?凭什么?你要抓他去坐牢!
高警官主政乡村警务室多年,他穿的警服,总是拉不抻敨,像是到拼多多网店买回来的。平时走到哪里都跟人说笑,跟镇上剃头的姚师傅一样,谁都认识他,此时他却一脸严肃地说:小伙子,你爸爸偷了宝山的玉苞,被当场抓住了。
北海的父亲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声不吭,好像在心甘情愿地接受惩罚。北海细心一数,地上掉了八个玉苞,父亲的胳膊弯还夹着一只玉苞,一共九个玉苞,个个足有一尺长。好玉苞。难道父亲真的偷了玉苞?高警官又大手一挥,把这句话尘土一样扬到围观的人群里,又加上一句:散了,散了,就是偷了几个玉苞,屁大的事!
越这样说,看热闹的人群越发不散。北海从醒姑姑怀里挣脱出来,他不相信高警官的话,盯着醒姑姑的眼睛说:我爸爸不会偷你们家的玉苞。
北海说得对。醒姑姑家的玉苞熟了,去年,还有去年的去年,她都用蛇皮袋子装了二十好几个,用电动车载到河对岸,喊北海去驮回来,煮着吃,烧着吃,当饭吃。醒姑姑每次都是这样说的,吃不够,自己去地里掰,捡个大的,饱满的。
是的,父亲根本用不着偷玉苞。
北海死死盯着醒姑姑的眼睛,醒姑姑的头发已经汗透,刘海贴在额头上。在北海心目中,醒姑姑是搽口红的,但此时,醒姑姑的嘴唇惨白,还不住地颤抖,好像被抓住的小偷是她。当然,这不可能。昨天,还有昨天的昨天,醒姑姑都送了玉苞给北海,嘱他用灶里的炭灰捂熟了吃,香。如果爸爸没有偷玉苞,醒姑姑必然不会冤枉爸爸,她会扇宝山的耳光,就算是高所长,诬赖爸爸是小偷,醒姑姑也不会手软。多少年了,醒姑姑都是这样做的,不然北海怎么叫她醒姑姑?那么亲。可现实却是,爸爸垂头丧气地抱着玉苞,坐实了小偷之名,犟都不犟。
北海想听到醒姑姑说不,可醒姑姑回避他的眼睛,低下了头。她不仅没有扇宝山的耳光,还把北海搂得更紧,好像在可怜北海有个小偷爸爸,受到极大伤害。甚至,在暖风的吹拂下,醒姑姑还心疼地流泪了,一滴两滴三滴,全滴在北海的头发上,浸到头皮,热乎乎的。又从发根滑到耳根,痒痒的,而后便凉下来。这串泪告诉北海,父亲确实偷了玉苞,人赃俱获,她无能为力。北海心里一乱,把地上的小西瓜踩破了一串。
高警官大声喊:都散了都散了!又去拉扯宝山,对他说,算了吧算了吧,你是村干部,不要跟群众斤斤计较。他一时起心偷了你家几个玉苞,我加重处罚他,认错罚款关三天。
半年过去了,北海的父亲认了错,罚了款,也关了三天,该得的惩罚都得了。可是,宝山的心小得像针眼,气还是消不了,死死揪住父亲不放手,见着就打,扬言说,他只要能把父亲打残废,脑袋揪下来,情愿连副主任也不当。北海怎么都想不通,九个玉苞能结下这么深的仇,不仅千刀万剐,还要掉脑袋。为此,他急得吃不香,睡不着,绕过河去,找了醒婆婆,求她去给父亲说情,请宝山原谅。醒婆婆说,伢你少操心会长得高些,好好学习,长大孝敬你爸爸就可得了。
北海哪能放心不管?又去了几次醒婆婆家,问醒姑姑几时回来,他想求醒姑姑帮爸爸说一句好话。醒姑姑的话,宝山是应该要听的。醒姑姑给宝山生了两个孩子,是一对双胞胎,一儿一女,为宝山写了一个“好”字,那是宝山的荣光,听说他们都在城里读贵族学校。可是,一直等到春暖花开,醒姑姑也没有回来。
无路可走,北海只得下定决心,种两垄玉苞,精选九百个好玉苞,百倍数地还给宝山,消掉他的气。
北海捡起断得像豺狼两颗牙齿的门闩子,毫无疑问,尽管父亲一再退让,退让到外省去打工了,宝山还是不依不饶地打上门来。宝山这一脚,后门敞开了。风不怕雨也不怕,黄鼠狼,野狗子都不怕,就算小偷,北海也忍了。屋里有煤气坛子,电饭煲,铜火锅,三层的钢精蒸锅,还有竹筷子,陶瓷碗和不锈钢菜盘子,这都是父亲和北海的家当。不过,这些东西不宝贵,丢了还可以买。北海精贵的,是停在堂屋里的一辆三轮手推车,上面裹了厚厚的石灰粉,水泥粉,车胎瘪了,车把子磨得光溜溜,但這,也不是最精贵的。最精贵的,是车把子上浸着的妈妈生前的汗水,留给他的唯一念想,至今淌着体香。北海搬出铺盖,夜夜睡在堂屋正中心,守着三轮推车。
父亲从村人口里得到门被宝山踹破的消息,已是半月之后,担心北海的安全,连夜乘火车偷偷赶回来。父亲舍得请木匠师傅重新做一扇门,但又怕宝山知他回来上门殴打,或者又一脚把新门踢坏,浪费了钱,索性把后门钉死了。
来去匆匆,北海一觉睡过,连父亲的背影也没有相送。他推定,父亲是从村后小道走的,准确说,是逃走的,穿过大片大片齐大腿深,已含苞欲放的油菜花地。这片油菜花田,也是宝山流转的土地,好在油菜不认得宝山,不会向宝山告密。
父亲有家不能回,北海心里那个急啊,恨不得天天吃一盆楝树叶子,好多拉一点肥料出来,让他的玉苞快快成长。
晨时下过一场太阳雨,玉苞叶子缀着圆溜溜的雨珠,滚下来,落进北海的细颈脖,小肋骨,滑滑地凉,把他刚从巷子里钻出来的灰也擦净了。枝丫有了玉苞的气象,苞芽做着全部的努力,叶子开开地散,奋力把阳光送到深深的青秆。北海每次来拉屎,都被玉苞的殷勤感动。记得很清楚,上一泡屎拉给了哪位玉苞,过一个星期或者几天,北海便用镐锄捯饬捯饬,埋进土里,沤。
这天的野草,一律倒在地垄,被炙热的太阳晒得四脚朝天,一棵都没有活的。北海的鼻子一个猛酸,爸爸起早还帮他锄了草。又看了菜地边沿,都扎上了棉花秆子,有的地方还围着塑料布。早先,北海在菜地里拄下一根竹篙子,挂上一件破衣服,想用这个假把式挡住鸡子和小鸟。在爸爸出逃的日子,北海自己种起了菜园,有五棵茄子,四棵番茄,是朝霞婶婶送给他的菜秧子。还没等到开花,低处的叶子已经光秃秃,被鸡子啄吃净了。这,也是爸爸早起为他围起来的。地里正往上蹿的,是豇豆,虎头虎脑,北海最挂心。起先没有搭架子,卷曲的幼芽傻瓜似的,试图爬到玉苞叶子上。爸爸为它们扎上竹竿子,绑好红布条,指挥它们向上攀登。这是北海在集市上买回的豇豆秧子,种了十六窝,想等豇豆成熟后晒干,给爸爸带去吃。市场上卖的干豆角二十多块钱一斤,北海觉得好贵。爸爸喜欢吃干豆角煮腊肉。北海不会做腊肉,但是醒姑姑给了两条腊肉,至今还挂在厨房的横梁上。
太阳雨恩泽了北海的菜园,地面湿湿的,泥巴都张着嘴呼吸。苋菜好种,前段日子北海买回种子,学着朝霞婶婶的样子,一把把地撒苋菜种子,有草也不拔。苋菜出芽鲜鲜的红,挨挨挤挤,有三两寸长,出五匹叶子,北海就揪拔出来,煮面条时放一大把。菜汁煮得红鲜鲜,呼啦啦吃上一海碗,拉的屎又快又好,还是红的,是多快好省的玉苞肥。北海天天吃红苋菜煮面,撒的种子刚长齐全,他就迫不及待地吃光了。朝霞婶婶说:北海伢,你不要成天吃红苋菜,我田里还有竹叶菜,苏州青,你来我园里摘呀。
北海说:你不晓得的,我要施肥呢!
是的,朝霞婶婶不知道北海要种玉苞还给宝山,村里更没人知道。下玉苞种子那天,朝霞婶婶在菜园里种南瓜,看见北海一颗颗往地里按玉苞种子,朝霞婶婶说:北海伢,一个小朋友吃不了几个玉苞,我在垄上种几棵,长熟了你来吃。
北海说:我要种,我有用的。
朝霞婶婶说:有什么用呢?你又不养鸡鸭鹅。
北海望天想了想:我给奥特曼吃的。
北海要上学,玉苞种子是晚上放学回来下的,扒拉地窝子,点了好几天。毕竟,他才十一岁半,没有种过地,和乡下所有的孩子们一样,只在学校的电脑上玩过种植游戏,浇几次虚拟的水,倒几颗虚拟的肥料,植物便可成熟。不过,那是假的。此时,现在,在真实的土地上种出金灿灿,黄艳艳,足有一尺长的大玉苞,少年的心,已经蛇吞象了。
星期六,学校无课,北海又像小狗一样爬过窄巷子去种玉苞。他捡出地里的草,埋好肥,抱着长长的镐锄,在菜园边的杨柳树下歇凉。小路铺着砖块和碎石,翠绿的狗尾草,牛盘草,苍耳子,蛇莓的红红小果点缀两旁。北海喜欢站在这里,看,前面是深深的绿荫,望不到头。他常幻想爸爸从路的那头走来,拖着外交官牌行李箱,是爸爸在火车站买的高档箱子,大脚踩得落叶哗哗哗。甚至,还幻想过妈妈从天而降,是玉皇大帝亲自送她回来的,并向他道歉。
路上人少,如果走过来一个,北海一定要看看是谁。爸爸不在家,他就是家的主人,管着是是非非,家长里短。终于,来了一个人。认识。是妇女主任的丈夫,养了一口鱼塘,他是来打草喂鱼的。北海不想跟他讲话,因为他每次都说,北海,你的新妈妈找到了吧?
北海听到这话,恨不得割掉他的舌头。上次说这个话时,北海正走在上学的路上,他骑着摩托车热情地要带北海,说:北海伢,你爸爸给你找到新妈妈了!
一整天,北海都不开心,上课老觉得眼睛涩涩的,好像蒙着一层水。见又是妇女主任的丈夫迎面走来,避之不及,可他还是喊住了北海:乖伢,你爸爸给你找了一个新妈妈,你还不晓得吧?
北海瞪起眼睛:你爸爸才给你找了一个新妈妈咧!
妇女主任的丈夫说:小狗日的,老子跟你讲的是实话,你莫不信。
北海又回话:你个老狗日的咧!
这不能怪北海,從宝山和父亲打架开始,这半年来,北海听到最多的话是,“你爸爸找了一个新妈妈”。除了妇女主任的丈夫,还有村里做豆腐的,粉墙的,卖猪肉的,做木匠的,盖房子的,有一点手艺没有出去打工的,碰见北海都要说这些话。尤其是打豆腐的,他还是北海家隔壁又隔壁的邻居,经常跟父亲在一起喝酒猜拳,理着三七开的头发,有一回在集市过早碰到了,北海捏着面窝喝着豆腐脑,桌上放着刚买的玉苞种子,打豆腐的说:北海伢,豆腐脑不要你的钱,你白吃。北海正要说谢谢,打豆腐的又说,北海伢,你爸爸那个玉苞偷得好啊!
北海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偷”字刺痛了少年的心,北海把面窝啪地扔进豆腐脑碗里:你才是小偷咧!
打豆腐的说:小二黄货,你晓得个鬼。
北海说:你老二黄货,你才晓得个鬼咧!
那以后,北海见到打豆腐的就绕道走,也不吃他家的免费豆腐脑。又有一天,北海挑着桶,前甩后荡地去菜园浇水,跨过小路时,脚下一绊,趔趄两步摔在草丛里,水桶咕隆隆滚出去。正好粉墙的提着蛇皮袋子,顶着满头白灰路过,他一脚踩住桶,二话没说,放下蛇皮袋子,捡起北海的桶:你叫过我一声干爸爸,我帮你挑水。
粉墙的是父亲的朋友,北海见过,他们一起去汉口刮过腻子粉,父亲当时讲客气,叫北海喊了他一声干爸爸。要不是宝山追着打,父亲就在七村八村刮腻子粉,隔三差五和这位干爸爸一样,顶着一头白灰回家,那样北海就不会一个人孤苦伶仃了。
干爸爸帮北海挑水,一只手提着一只桶,双脚点地,扑扑腾腾地,不一会儿把菜地浇透了。他提起蛇皮袋子要走,走了就好好的,可他偏偏附在北海耳边问了一句:干儿子,你爸爸把新妈妈藏到哪里了?
北海本来十分感激他,听这个话气不打一处来,便说:你是什么干爸爸?我看你是稀粑粑,你快点走,我的菜干死也不要你浇水!
干爸爸说:找新妈妈是好事,别人想都想不到。
北海说:那你去跟你的儿子找一个新妈妈。
其实,怼这样的话,都是河对岸的醒婆婆教的。出了偷玉苞的事以后,醒婆婆去集市买肉鱼香干子,路过北海的菜园,见北海在菜地里忙活,心里一疼,便放下東西去帮忙,顺便把买的香干子分给北海几块,再问北海是不是听到有人说爸爸的坏话?当然听见了,但北海不好说出口。醒婆婆便说:伢,要是有人说你爸爸找了新妈妈,你就说,你爸爸才找了新妈妈咧!要是他们说你爸爸把新妈妈藏起来了,你就说,你爸爸才藏了女人咧!要是人家骂你是个小狗日的,二黄货,你就说,你才是个老狗日的二黄货咧,要是你应不了别人的话,你就说他打臭屁屙蛤蟆。
果真,打臭屁屙蛤蟆这句话,很快也用上了。
五一劳动节学校放假,北海的父亲把电话打到朝霞婶婶手机上,村里木匠的老母亲过世,办酒请客,父亲嘱北海送一百元钱赶人情,顺便去木匠家吃个白宴大肉。
父亲躲避在千里之外,但村里大事小事他都知道,屋里的人情世故一样没少,都是北海顶面去办。早上,北海拿着钱,径直走到木匠家门口的八仙桌前,在司仪面前一本正经地交钱,报姓名,再等着主家排席吃酒。以前跟父亲一起赶人情吃酒时,北海也跟孩子们一起疯闹追打,狗子都不得安身。但如今父亲亡命天涯,北海无依无靠,交了钱,北海搬个塑料凳子,老老实实坐在司仪身边。
司仪只管收钱,写名字的事就交给北海。北海的字写得工整,不会写的字,他就用司仪的手机百度查找。客人们哭丧,打麻将,吹拉弹唱,热热闹闹。搭建在露天院子里的临时厨房,散着鸡鸭鱼肉的香味。早上就没有吃,北海指望着大肉解馋,望眼欲穿。快到晌午,司仪去排席位,拉客,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响,众人一溜让出道,车上下来一个趾高气扬的人,北海一眼认出,这个人是宝山。
宝山也是来赶人情的。他和木匠是镇上职业农民培训班的学友,宝山成立农业合作社后,木匠卖了家当,出资占了一丁点股份。贵客临门,披着白孝布的木匠奔出来,握手,递烟。北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宝山,一身小胳膊小腿,穿皮鞋的脚小小的,眉眼也小小的。而父亲的手掌,蒲扇一样大,一巴掌就能把宝山打昏头,脚也穿着船一样大的鞋,一脚能把宝山踢到集市上去。北海想起了动画片《黑猫警长》,若是让他们一起上电视,爸爸浓眉大眼,他就是高大勇猛的黑猫警长,而宝山细眉细眼,正是活灵活现的老鼠坏蛋一只耳。对着比着,北海忽然想不通了,为什么生活不是电视,一只耳竟然要追杀黑猫警长呢?
宝山走到八仙桌前,在众人注视下,拿出一叠钱拍在桌子上。司仪像一阵风似的刮来,吩咐北海:一定要记在最上头,宝贵的宝,高山的山。
北海和宝山就此打了一个照面。不知道宝山是否还认得北海,但北海是把宝山烧成灰都会认得的。北海赶了一百块,他一个人来吃酒,宝山赶了一千块钱,可以吃十个人,他也是一个人来的。北海感觉受了一点点伤,默默写下宝山的名字。宝山却突然一个转身,走了,再来时,啪地一响,在北海面前掷出厚厚的两沓钱。
锣鼓家业咚锵咚锵打起来,戏班子的领头陈师傅高兴地翻了十八个跟头。这钱,是赏给戏班子的。宝山发大抛,请全村人欣赏全本荆州花鼓戏《站花墙》。
钱,拦腰一圈白纸,扎得整整齐齐。如果一张张地数,不知道要数到什么时候,肯定会耽误吃大肉。一抬头,北海撞见宝山的眼睛,四目相对,北海恨自己的眼睛不是机枪眼,打出一梭子弹把宝山撂倒,浑身乱弹;而宝山的眼睛却炯炯如两只灯盏,咄咄逼人,像要照出一只妖孽来。显然,宝山认得北海。北海拿起钱沓,沉甸甸的,不过,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再沉,也没有上次他在集市上买回来的一只猪头沉。他吭哧抱回来,夹了两天毛,在大锅里煮了一天一夜,快活地吃了九天,还送给醒婆婆和朝霞婶婶一人一只猪耳朵,喝干了床底下两瓶金龙泉啤酒,晕晕乎乎睡了一下午。
也是喝醉过的人,小脑袋越发地热,北海偏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捅捅宝山这个小马蜂窝,宁可不吃大肉,也要当面数数,看你宝山几多有钱,能不能把人数得手抽筋。
司仪奔过来:你把自己当点钞机?可怜的伢,宝山叔的钱要用秤砣称咧!
北海心一横,今天就是王八吃秤砣,做定了点钞机。一张两张三张,不管不顾,小手一翻一翻地数起来。数钱是多么刺激的事情,来客们把八仙桌围得像个铁桶,五十张,六十张,七十张。钱,堆在北海面前,听说钱有铜臭味,胡说八道呀!分明就是香,跟新发的语文书一样,油墨的清香醉心,北海忍不住说:哎哟,钱真香啊!
发自内心的感叹,听起来却像在讽刺宝山,看北海数钱的人更多了。一百张后,响起了叫好声,鼓掌声,锣鼓也急切切地敲起来。目测就能得出结论,另一沓钱也是一百张。不过两万块钱而已。北海暗暗松下一口气,爸爸赚回的两万块钱在工商银行存下三年定期,那天艳阳高照,他们叫了三轮车,顺便去新开张的德克士,点了两只炸鸡腿,四个汉堡包,爸爸说他一点都不穷,西餐也买得起。正是的。扶贫干部李科长送来的钱,米,油,一年几千块,爸爸把陈科长推出去了,一分钱都没有要。爸爸浑身是劲,养得起儿子。
越想,北海心里越有底气,固执把钱拆了,一张两张三张,小嘴巴念念有词,一张不落地开数起来。
嘘哨声,尖叫声,喝彩声此起彼伏。
宝山不知又从哪里钻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包,再把一沓钱拍在北海面前。北海怕数掉了钱,没抬头,但眼角的余光看得清清楚楚,宝山放了一沓又一沓,堆得像一座小山峰,整个现场都镇住了。那九个玉苞真的揭了宝山一层皮么?大人大事的,竟然向小孩子开战了。北海的小脑袋没有撞过南墙,不知道疼,不过是九个玉苞么?把我爸爸打得不能进门,我爸爸怕你,我没吃你的,没喝你的,也没偷你的玉苞,难道我也要怕你么!我北海怕过哪个!妇女主任家的鱼塘棚子外有条凶猛的大狼狗,拴着铁链子乱咬,小伙伴们吓得不敢走,我北海就不怕,捡根木棍子,撩它,又怎么样呢!今天也撩撩宝山,不让他玩味,就要数得他浑身像蚂蚁噶。
锣鼓家业锵七锵七地敲打,只不过高一声低一声,不再齐整。宝山看着北海数钱,刚才还冷冷的眼珠子变得石头一样坚硬。看样子,不会做半点退让,石头压得死人,钱也一样压得死,小孩子更要压得粉身碎骨。北海数完一沓,又开一沓,十指翻飞,像英勇奋战的葫蘆娃;而宝山两眼望天,不可一世,像把孙悟空打得无力招架的二郎神。
宾客们不再叫喊,愣怔地望着他们。其实数了多少钱,北海心里早没了数。偷看一眼宝山,只见他眼角吊得高高,眉梢上挂着四两拨千斤的力量,只要轻轻一挑,北海就会应声落地,滚进地缝。
沉默。冷场。宾客们开始笑。嗤笑,嘲笑,讪笑,像笑话村里总是不穿裤子吊裸甩的神经病杨老六,还有人拿手机拍,有人交头接耳地议论。朝霞婶婶有了五个月身孕,是向着北海的,她使眼色,意思是劝北海快钻进地洞跑掉,不跑白不跑。可大敌当前,北海确定不能跑。爸爸背着小偷名声已经跑了,他要是跑了,爸爸的名声就再也不可挽回了,不能跑!
再开一沓钱。
秤砣梗在心里,北海有点慌张,手里一滑,钱掉到桌子下。他泥鳅样溜下去,又喜头鱼似的游出来,嘴里冒出一个嗝。什么都没有,早上没吃,是个饿嗝。饿了也要拼尽全力,在仇人的胸膛再扎一根绣花针,戳他的心,有人说:哎呀北海伢,吃秤砣,打铁嗝。
又要数钱时,一只手按住了北海,是醒婆婆。
鼻子一个猛酸,北海忽然有点想哭。说实话,宝山拔根汗毛比爸爸的腰还粗,别人不知道,醒婆婆还不知道么?宝山的钱财,直接把爸爸的两万块钱碾成了废纸,别人不知道,北海还不知道么?眼前这堆钱,香喷喷的,撕碎了北海的心,要是爸爸有这么多钱,妈妈也不会病死,有这么多钱,北海就拿去和玉皇大帝做个交换,把妈妈换回人间,玉皇大帝难道不吃这一套吗?
醒婆婆说:大人跟你开玩笑的,小孩子不要当真。
开席了。大肉很肥,肉先用油炸,再放蒸笼大火蒸烂,上桌时大肉冒着热气,浓香扑鼻,人手一块,据说吃了可以得到死者的护佑。北海坐在酒桌上,眼泪还是汪汪的。打豆腐的来劝,朝霞婶婶也来劝,还有翻跟头的领班也来劝了,他把大肉夹到北海的碗里:看你数钱就像个大会计,啧啧,长大了到人民银行当行长,行长该几多有钱,你爸爸就不用偷东西了。
北海的大肉正含在嘴里,听这话呸了出来,一把抹了眼泪,用醒婆婆教过的话回:你打臭屁屙蛤蟆。
就这样,磕磕碰碰的,北海的玉苞来到了夏天。万物葱郁,地里热烘烘:番茄藤子挂上小红果;茄子开出紫色花,将结下圆圆的青茄子,这是平原土生土长的茄子,用面粉裹着用油炕,可以当饭吃;豇豆还没有开花,也出落得亭亭玉立。朝霞婶婶给自己的菜园插吓退鸟儿的假人时,也顺带给北海插了一个穿花裙子的小女巫,风一吹摇摇摆摆,北海拉屎都有点害羞,把脸藏到玉苞叶子里。
中午饭,北海都是在学校食堂吃的,好不好没关系,反正管了饱。早晚饭还是得自己做,煮面条,煮红苕,煮玉苞,煮剩饭。有时候村里人家有剩菜,炒鸡蛋,煎豆腐,炒香干,阳春面,等等,倒半碗给他吃,都知道小孩子自幼丧母,一个人在家,可怜得很;更多的是村里人吃过酒席后带回来的剩菜,扣肉,炒肉片,炒榨菜丝,半条露着肚刺的鱼,等等。粉蒸鱼里还有白酒的气味,定是他们劝酒时滴进去的。北海放学回来,进门就揭锅盖,看有没有意外的美食。朝霞婶婶送的最多,她在家里做的,北海记了账,父亲回来要一五一十地还恩。
北海基本上吃的是百家食,像村里寡妇金闪闪改嫁到深圳去以后,遗弃在村头的京巴犬豆豆,尤其是扶贫政策下来以后,村里的鳏寡孤独都得到安置,就剩下拒绝扶贫的北海和无家可归的豆狗子。后来扶贫干部李科长把豆狗子也安置了,送到植保站看苗圃。李科长为北海没少操心,联系寄宿学校,发放生活费等等,北海却死守着父亲的叮嘱,不要政府救济,自力更生,等爸爸回来。李科长心疼孩子,把钱托给醒婆婆转交,北海一口回绝,对上门送钱的醒婆婆说:好婆婆,我们家有钱。
醒婆婆说:你爸爸糊墙能赚几多钱?
北海噎了一下,那天存的两万元,原本在北海心里真是个天文数字。但是,数过宝山的钱以后,北海知道了,两万元只是人家宝山眼里的纸,和仇人宝山相比,爸爸就是个穷光蛋。不过,又怎么样呢?穷光蛋是什么?就是人穷了就可以下蛋,下蛋又不会死,吓唬谁呢?下蛋的麻雀还可以飞呢!
这样一想,北海就释然了,说:我又没有去街上讨饭,我到小卖部买东西从来不赊欠,也不讲价。我爸爸有两万块,银行还要给我们利息,那是很大一笔钱呢!
醒婆婆说:宝山拔根汗毛比你爸爸的腰还粗!你爸爸穷得伤心,偏要水嘎子变虰虰,飞起来害人。
北海质问:我爸爸害了哪个?
醒婆婆不吱声,过了半天才说:你们父子俩硬撑着跟人家宝山拼,凭什么呢?
北海想了想,不知作何回答,便说:我总有一天会变成赛罗的。
醒婆婆问:赛罗是哪个?
北海说:是奥特曼。
醒婆婆说:奥特曼是个假东西,还是个洋假东西,你到哪里去变?
北海说:葫芦娃是中国的,我变葫芦娃总可以吧!
醒婆婆唉唉两声,再不接他的话。
送醒婆婆出门,北海又说:婆婆,过些时,我送玉苞给你吃。
醒婆婆嗔道:你自己都搞不活,还种得活玉苞?宝山地里的玉苞成千上万,搬两个回来吃就可得了。
这话,把少年的心戳了一个洞,北海说:他是他的,我是我的,吃他的玉苞,我还怕拉稀咧!
天气渐渐炎热,玉苞到了抽穗生长期。这一天,北海放学路过宝山流转的土地,玉苞地头挂着大牌子,写着国家农业部推广种植玉米试验基地。时不时地,天空还飞着喷洒农药的直升机,见四周无人,北海下到田里去,想看看宝山的玉苞到底长得怎么样。
玉苞叶子无比芬芳,散发着小卖部卖的果味冰激凌香味。往深处走,北海大口呼吸,好像植物的香可以填饱肚子。走,看,比,他发现宝山的玉苞齐齐长出鲜嫩的穗须,又大又壮,用手量了量,跟自己地里的玉苞相比,足足长出两节手指。不愧是科学家培育的新品种,高大上,而北海买的玉苞种子无名无号,不知是哪个老奶奶自己留下来的细粒儿。
越比越慌,无心再看。拔脚往回走,听见天空传来轰鸣声,北海抬头望,飞机又来喷药了。
几年前,看飞机还是个稀奇,因为宝山的本事,飞机成了乡村的寻常物,又好看,又自豪。可在此时,北海心里陡然生出忿恨来。这方圆百里,只有宝山请得起飞机,这么有钱得势的宝山,拥有一望无际的玉苞地,飞机就像他们家的夜蚁子,想飞就飞,为什么不能谅解一个偷九个玉苞的穷人呢!如果换作他,根本不在话下。他突然想起一张白色尼龙网,是在港里抓鱼用的,还捕过树上的小鸟,替村头陈爹爹网过豚。此时此刻,这张网在手上就好了,他立马撒出去,一把网住飞机,像在树上捉鸟,捕回来,脚上拴根绳子,活活把它玩死。谁叫你是宝山的飞机呢!
钻出玉苞林,北海一路奔回家。确实,他的玉苞又瘦又小,抽出的穗像风中丢弃的糖纸。急了,北海在菜地里团团转,平时那些仰慕的蜘蛛侠、奥特曼,一个也帮不上忙。六神无主时,眼睛无意间落在朝霞婶婶家的茅坑上,想起朝霞婶婶说过粪水可以赠送,随便舀,心里一阵窃喜。仅靠自己几泡屎肯定不够肥,北海跨出菜园,直奔茅坑。
自从朝霞婶婶怀了孕,他们家的茅坑就无人管理。北海冲到茅坑前,轰的一声响,肥硕的绿头苍蝇飞出一群。北海看到一只粉色粪瓢,绑着一截发黑的竹竿子,捡起来,便哇哇干呕两声。到坑里舀出一瓢粪水,臭气扑面,又哇哇呕两声。真是恶心啊!要不是为了父亲能回家,送张一百分的数学考卷给他,也绝不会干。迟疑一下,买化肥的念头闪出来,可一斤化肥就要十多块钱,他算过账,需要投资一百五十块钱,相当于一百五十袋辣条,够他在学校小卖部吃三年,是一笔巨款。贵到肉疼,脑袋一转,北海想出一个办法。
早早去学校,北海到小卖部买了五袋牛肉味辣条,分发给平时与他关系密切的小伙伴,郑重邀请他们去玉苞地里拉屎。
拉一泡屎,就可以白吃辣条,同学们欢呼雀跃,下午放学,大家便直奔菜园。北海分配他们一人承包一棵玉苞。可惜,他们早上拉过了,热热闹闹一场,只有两个同学拉出了屎。投资五块钱,只收到两泡屎, 北海一算,真是亏大了。当然,同学们不是故意的,北海不死心,又去村小卖部买了十袋麻辣味的辣条,当场分发给大家吃,并说:这一次请你们吃,有个规定,你们每个人要来地里拉七次。
有个同学立即把辣条还给北海,说:我早上就要拉,这么远,跑不赢怎么办?
有個同学说:拉一个星期呀,还不知道我奶奶同不同意,我奶奶种了甘蔗,我不拉粑粑甘蔗就不甜呢!
有同学提出建议:能不能拉在塑料袋子里,我给你提来?
这个提议好,同学们纷纷响应。北海摆手:不行不行,那把我臭死了,你们只能到田里来拉。
玉苞急需上肥,北海等着同学们来拉屎,急得睡不安神。早起,他起床去拉屎,看见菜园里有一个人头,是遵守约定来拉屎的同学。这么早!北海心里一热,一回头,又看到一个同学,找到分给他的玉苞,扑拉拉地屙了一气。
这个早上,一共来了五个同学,北海十分感动,又去买辣条送给同学吃,有个同学连连摆手:不吃了不吃了,屁眼像火烧,进得难,出得难,我不吃辣的。
接连几天,同学们履行承诺陆陆续续来拉屎,有人把这件事写进了班主任刘老师布置的作文里。有一天,刘老师叫住北海问:你种了很多玉苞吗?
显然,班主任并不知道爸爸偷宝山玉苞这件事。北海说:我种着好玩。
刘老师说:马上要升初中,你要抓紧时间学习,想吃玉苞老师买给你,自己种浪费时间和精力。
挨了老师的批评,垂头丧气回家去,北海像往常一样先去菜园看玉苞,碰到久不来菜园的朝霞婶婶找番茄吃,北海这才发现,菜园里连一朵花,一根菜都没有了。这几天,同学们三五成群约着来拉屎,在菜园里疯打,捉迷藏,南瓜花碰掉了,冬瓜踩破了,玉苞也踩倒好几棵,茄子藤子踩倒了,吊在树上的葫芦也给拽下来,刚刚长出的嫩黄瓜,番茄,摘了个精光,绝大部分玉苞都没能施上肥,菜园已经被他们糟蹋得不成样子。请同学们来拉屎,这个办法行不通。
北海摇摇头,从现在开始,他下定决心,一切靠自己。为了拯救爸爸,如果需要他吃屎,他就吃下去。
北海奔向朝霞婶婶家的茅坑,舀出一瓢粪去浇玉苞,抬头一看,几分地的玉苞像一片小树林,这样一瓢瓢地浇,不知舀到什么时候去?便吱呀一声,推开朝霞婶婶的后门,提出两个粪桶来。
木头做的粪桶,空桶便有六斤重,北海心急,舀了满桶粪水。拱得欢天喜地的蛆虫,顺着瓢把子爬到手背上,北海一阵乱甩,不掉,他又拍又打,两只手上都粘了蛆,恶心地吐了,把学校午饭吃的炸小鱼也吐了出来。他没想到满桶粪挑不起,只得又把桶里的粪倒进茅坑去,剩下小半桶粪时,才一鼓作气挑起来,小嘴碎碎着念:欧布奥特曼,你下一场粪雨呀!我买辣条给你吃,给我下一万条白蛆也可得呀!
没有呀!少年两步一歇,一歇一吐,也总算浇下去了。
知了齐鸣,热得很。北海的小身板已糊满汗泥,衣服也被豇豆架子挂破,抬头一看,还有大半地没有浇到,再一看,田垄上,地角边,还有几十棵玉苞,瘦瘦精精,弱不禁风,一副就要夭折的样子,眼巴巴地望着他。北海提起粪桶奔过去,脚下却被苕藤绊了一跤,他试着爬起来,可两条腿像蚯蚓一般软滑,累得抬不起来。北海干脆两腿一伸,挺在菜地里,对着天空的云彩说:孙大圣孙大圣,你下来帮我浇粪吧!
北海是被人叫醒的。
天空晚霞密布,村庄升起袅袅炊烟,听到有人叫,北海以为在做梦,睁开眼睛,便见金色的夕阳铺满菜园。不知睡了多久,丝瓜藤上竟然开了一朵瓜蔓花。感觉身上痒,他上下一摸,腿子上有七八个大包,胳膊上有一串,额头上也有五个。这一躺,不知何时睡着的,让花脚蚊子饱餐了一顿。坐起来,透过菜架子,北海看见杨树下正四处张望的高警官。
高警官成天为这家的牛那家的猪,再不就是谁家打架了,炸鱼塘了,偷桃子了等等事务忙乎,谁家有好吃的叫他,他也不讲客气。谁都知道,他是宝山家的常客。父亲偷了宝山九个玉苞的事,是他处理的。北海认为他做事不公平,父亲又罚款,又挨打,又关派出所,最后宝山还是不许父亲回家。在北海眼里,高警官就是吃了宝山的嘴软,只管得了穷人,管不了富人。
从菜地里走出来,北海心里不服,但还是有一点慌张。自从父亲躲宝山逃到外地,他独自在家,上学放学,种菜园,煮饭吃,连村里的鸡子鸭子狗都没有惹过。高警官无缘无故地找到家里来,无疑,还是宝山使的坏。
果然,高警官开门见山:小伙子,我找你爸爸。
北海立即紧张起来,七组有人偷了猪仔没有捉,八组有人偷了五层的大蒸笼也没有捉,爸爸偷了九个玉苞就被捉了,这都是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宝山的东西动不得,得罪不起。北海两手一摊:我爸爸早就不见了。
高警官说:你把爸爸的手机号码告诉我,我把你爸爸找回来。
北海说:是宝山不让我爸爸回来,有本事,你就把宝山捉去。
高警官说:人家的玉苞被你爸爸偷了,还要把人家捉去,哪个数学老师教的,你这么会算账?
听到偷字,北海心里的火腾地烧起来:摘了几个玉苞能用偷字吗?那么大的玉苞田,谁家没有去摘几个,偏偏我爸爸去摘就是偷?你不讲道理。
高警官说:我要是不讲道理,你爸爸在田里就被人打死了。
朝霞婶婶端着一碗饭,挺着大肚子走出来,刚才的话她都听见了,便说:北海伢,你听我的劝,你爸爸这个事总是要解决,你就告诉他。
北海不想说,高警官说:我们叫朝霞婶婶做个见证,我保证不捉你爸爸。
這样,北海才报出父亲的手机号。这十一个数字,都刻在心上,他们就是爸爸的住址。高警官按下扩音键,电话响了两声,传出一个声音: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北海又郑重其事地报了一遍号码,高警官再拨打,依然是空号。
高警官说:小伙子,你是不是记错了?
父亲的手机号是天大的宝贝,怎么可能记错?北海仰头望天,摸着脑袋一遍遍地回忆,又报了三遍,都是空号,急得额头上冒出了汗。他灵机一动:朝霞婶婶的手机里有爸爸的号码。
这是千真万确的,爸爸经常把电话打到朝霞婶婶的手机上。朝霞婶婶把手机递给高警官,拨通之后,竟然也是空号。
北海当然不信,把手机拿过来自己打,空号。再拨,还是空号。
这怎么可能,爸爸不见了?
朝霞婶婶给北海端了一碗饭,可他吃不下去,直愣愣躺在床上,一遍遍地想,爸爸知道儿子是如何地想念他,没有这个电话号码,儿子就找不到他了。电话就是爸爸在外面的家。这真的不可能。退一万步,父亲也只能因欠费而停机,那北海也会立即赶到集市去,到潘老三的店里帮爸爸充话费,这事儿发生过两次。突然,一个新的念头跳出来,难道爸爸死了?北海愣住了,同学王琳琳的爸爸就是在外地打工摔死的。北海的眼泪瞬时汹涌而出。
不能接受这样的猜测。北海翻身下床,爸爸的电话还经常打到班主任刘老师的手机上,一个星期要打一次,这也是千真万确的。他要去找刘老师。
拉开门闩,闪电划过,看样子,雷阵雨正在赶来的路上。顾不得了。北海匆忙拿了雨伞,扎进黑夜,向学校跑去。
闪电是一时时的,隆隆的雷声传来,听得出,还远着。北海撒着脚丫子跑,他穿着醒姑姑买的李宁牌运动鞋,跑起来如风似电,他要跑赢雷阵雨。
跑到学校,刘老师住在教师宿舍里,北海常在课间看到刘老师在门口晒被子。他径直跑到刘老师家门口,敲开门,气喘吁吁地说:刘老师,快给我爸爸打一个电话!
是的,刘老师给北海的父亲打过无数次电话,沟通北海的教育,报告考试成绩。每当北海想念爸爸的时候,也用刘老师的手机给爸爸打电话,手机里存着爸爸的号码,写着北海的名字,再熟悉不过。见深夜赶来心急火燎的北海,刘老师立即把电话递上去。北海拿过电话,却愣怔着不敢动。那年,第一个得知王琳琳父亲死讯的人,也是刘老师。亲爱的老师没有马上把死讯说出来,而是给王琳琳买了好多吃的,带她去城里游乐场坐摩天轮,过了两天两夜才把不幸的消息说出来。北海不敢打这个电话,怕刘老师早就接到爸爸的死讯,便说:老师,我爸爸还活着吗?
刘老师说:肯定活着啊!
北海双眼盈满泪花,于是,刘老师当着北海的面拨打电话号码,一遍,二遍,三遍,都是空号。
千真万确,爸爸不见了,生死不明,甚至烟消云散也有可能。北海的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刘老师还没明白出了什么事,北海已经掉头往回跑去。
闪电一道道,越来越急,突起的大风吹起尘沙,生生扑面。北海的嘴里灌进了沙子,眼睛也被沙子糊住。天黑漆漆,反正什么都看不见,他迎着风沙跑。不相信。爸爸的手机买了八年,怕他记不住,从来没有换过号,这个号码是他平生记住的第一串数字。他与父亲相依为命,正是这个电话号码,牵起父子共同的命运,爱,依靠,永不分离。根本不可能断掉。除非爸爸死了。眼泪在风里纷飞,爸爸呀,你死了吗?
北海奔跑着,他不能接受这个推测,便突发奇想,爸爸的手机为空号,是因为他已经回家了,他不需要手机了。这个理由,让他获得巨大的惊喜和力量,心情豁然开朗。加快脚步,北海风驰电掣般往家跑,仿佛父亲在家里等着,他就要像鸟儿飞扑父亲的怀抱。听见耳边的风声一阵阵,海浪一般起伏,确定,他正在跑过一望无际的玉苞地,宝山的地。六月的玉苞开出鲜嫩的穗花,被满满的风吹得甜香四溢,暴风雨也掩盖不住。这广阔的大地,胜得过大西洋,太平洋,北海从没有见过的海洋,便是这般的汹涌澎湃,哗哗地涌进胸膛。
雨点疯狂落下来。雨伞早就跑掉了。北海一口气跑回了家。
没有灯。家是黑黢黢的。床底下的蝈蝈也十分安静。爸爸没有归来。
抚着家的门框,北海呆立良久。屋外,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不用看就知道,门前已经流成了河。父亲在家的时候,水是这样流的,也有一样的大风大雨。没关系,留守儿童就是这么坚强。北海关好门窗,打开家里所有的灯。屋里亮通通,一切仍是从前的样子,大风并没有吹掉堂屋神龛上早就晃荡的半张符。即使父亲在家,也挡不住流水。是的,挡不住。北海这样安慰自己,又怎么样呢?神符也没有吹走。
从今夜开始,北海就要过上没有父亲的日子,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养不活自己,和村里的神经病人杨老六一样,要成为李科长的扶贫户。是的,没有父亲,他就是贫困户了,他怎么有脸数宝山的钱?宝山的牙齿都要笑掉了吧。眼泪不知不觉流到嘴角,北海咽了。他没有吃晚饭,也没有感觉饿,这时他发现,眼泪也可以饱了饥肠。想找个办法,北海四处看,东厢房,西厢房。最后,他看到墙上的妈妈,妈妈永远微笑,仿佛在对他说,宝贝,难道你不相信爸爸吗?
北海心中忽地暖了,念头一转,不是没有饿死吗?听风雨合唱,还威武不屈地站在妈妈面前,又怎么样呢?谁想打赢我,还差两万年呢!难道还饿得死赛罗奥特曼吗?北海叉腰站在堂屋,像一个横空出世的英雄。此时,现在,无论父亲是否活在人间,能够拯救父亲的人,只有他——少年北海。把玉苞还给宝山,即使没有了父亲,也要百倍数地替父偿还,华丽战斗,帅气取胜。他发誓,要跟宝山干一仗,无论宝山怎样地排山倒海,他这辈子都不向宝山低头。
玉苞到了成熟季。
北海的玉苞从种子到种植,再到田间管理和科学施肥,都停留在古老的种植方式上。宝山的科学家试验基地的玉苞已经曝开苞穗,金黄的玉苞露出来,像儿童刚刚长满的牙齿,整齐漂亮,而北海靠天收的玉苞才刚刚结穗,稀稀落落,像老人家掉落的牙齿。
既然要跟宝山干一仗,北海就要全力以赴。这天早上,他没有去上学,而是赶了一个早集,去考察肥料,想在最后时刻给玉苞追一次重肥。还给宝山的东西,不能差分毫。
并不知道要施什么肥,北海在寶山的玉苞地里捡到一个肥料袋子,便揣在怀里,这是科学家们用过的肥料,保准可靠。他想得没错,卖农资产品的陈老板说,试验田用的肥料,市面上也没有卖的。北海又到镇上去找农资店,店老板告诉他,有一种生物肥料搭配国外进口的钾肥施下,价格高,效果翻倍,只是施肥的最佳时间已过,现在仓促下肥,搞不好会颗粒无收。
北海急得团团转,若不是当初舍不得买化肥的钱,现在他的玉苞也不会长相如此寒酸;若早早知道父亲会生死不明,他卖血也要下肥。没有退路了。为了打赢这场仗,他要豁出去,哪怕临时抱佛脚,也要放手一搏。
父亲留下的三百块钱,已花去大半,家里的两万元存单,也不知放在哪里。北海又在柜子里,抽屉里,盒子里,甚至堂屋供神的蜡烛边上,一一仔细找过,一分钱也仔细捡了起来。买肥料的钱还是不够,他想去找朝霞婶婶借,可朝霞婶婶就要临产,她的丈夫在外打工没有回来,生孩子的钱都没有着落,开不了口;又想到了班主任刘老师,可父亲交代过,不要学校的救济,到了刘老师面前,出尔反尔他更开不了口。最后,北海想到了醒婆婆,便拔脚向醒婆婆家跑去。可是跑到门口突然想起来,他同样拒绝了醒婆婆送来的扶贫款。还是难以开口。最后,他想到了扶贫干部李科长,若是找他借钱,肯定有,可是,那等于向李科长要回了一顶贫困户帽子。父亲堂堂正正,勤劳致富,自力更生,不拿国家一针一线,他绝不能向李科长借钱。
于是,北海推出堂屋里那架神圣的三轮车,这是唯一可以拿出去卖钱的家什。钢制的轮子,结实的把手,用途广泛,可到建筑工地推砖拖水泥,也可以走村串集去卖菜,还可以用来搬东西,相当于一个劳动力。大战在即,北海什么都顾不上了。
三伏暑天,新修的水泥地晒得滚烫,塑料拖鞋软得像踩在牛屎上。北海推着三轮车去集市,他扶着车把子,那是妈妈生前扶过的,他的眼睛就湿润得看不清路了。路过宝山的玉苞地,无垠的青纱帐绿油油一片,宝山又迎来一个丰收年。
飞机又来撒药了。劳作的老农们停下手里的活,手搭凉棚望天空,向飞机频频挥手,小孩子开心地大叫。这,曾经也是北海最爱看的,而此时,他的眼睛固执地从泥土里挖出一块碎砖石,真想捡起来,把飞机砸一石头。
集市上,新鲜的大玉苞摆在路边,宝山的玉苞开始上市了。北海在三轮车上贴了一个卖字,独自坐在街沿等候买主。头顶上的阴凉一寸寸移走,到了晌午,集上已没有行人。他眼睁睁看着对面的满车玉苞卖完了,而三轮车却无人问津,又热,又饿,又急,他恨不得要倒在街头。终于,村里的木匠路过,问北海:这破的车要卖几多钱?
北海说:二百块。
木匠嗤笑:小苕货,这车当废品卖,顶多三十块钱。
北海说:你才是个老苕货咧!三十块钱就想买这好的车!
自己心里的宝贝,只是别人眼里的废品,等木匠走远,北海偷偷流下了眼泪。如果三轮车卖不掉,肥料就买不回,玉苞拿不出手,爸爸也回不了家。北海好一阵心痛,宝山的阵地已经响起了枪声,而他却连掩体都没有挖好。这仗怎么打?能不能打?北海感到沮丧了,突然想,要是向宝山投降,下跪求和,他会不会放过爸爸呢?
给宝山下跪,这个办法,刮腻子粉的干爸爸早就说过,北海一口回绝:不说不说不说,不说话又不会卖你。
这个念头在此时闪过,北海的心立即愤怒了,他踩碎地上滚落的烂土豆,又一脚踢飞,堂堂一个奥特曼,怎么能给宝山下跪?给宝山下跪,还不如把宝山杀死呢!
杀掉宝山的想法,顿时让北海热血沸腾。宝山成天开着小轿车进进出出,要杀掉他还有点困难。听说他经常到镇上的仙客来酒店请客吃饭,要是揣一把杀猪刀去那里布点,他那小身板大约两刀就捅穿了吧。北海脸带微笑,异常镇静,想得特别周到。一摸脑袋,吓了一跳,汗珠密密地挂满额头,却冷得像雪籽粒儿,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时,突听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干爸爸顶着满头白灰走了过来:干儿子,这老车哪有人买啊!
这句话,瞬时惹出北海委屈的眼泪,干爸爸又说:不哭不哭,我给你买冰棒吃。
天热得打个鸡蛋在地上都能炕熟,干爸爸买来绿豆冰棒,外加一瓶冰冻可乐,又附在北海耳边神秘地说:你还不晓得吧,派出所的高警察来找我,问你爸爸的电话号码,我怕他捉你爸爸,他发烟给我抽,我都没有告诉他。
北海说:谢谢干爸爸。
干爸爸又说:不知道他找到你爸爸没有,如果找到了,你爸爸肯定凶多吉少。
北海截住话:就是那九个玉苞,我种了还给他们!
干爸爸仿佛中枪似的,吃惊地退后两步:儿子,你爸爸不是偷了宝山的玉苞,是偷了宝山的……
北海举着冰棒,眼睛瞪得灯泡一样,干爸爸就把后面的话咽下了。北海说:你今天不说清楚我爸爸偷了什么,你莫要想走!
干爸爸啪地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是我嚼舌根!你爸爸冤枉,什么都没有偷。又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乖乖,你的三轮车我买下了。
临时抱佛脚的肥料,终于追下。
北海种玉苞的真相在一个晚上,被班主任刘老师知道了。刘老师在灯下改作业,读到北海写的作文《种玉苞》,大意是:从前有一个勇士,他有一个仇人,名叫XX。为了报仇,勇士种了九百个毒玉苞,等待成熟之后送到XX家中。作文的最后一句是,天下没有解药,仇人死翘翘。
刘老师读到作文吓了一跳,从作文里的病句和错别字来看,不像是抄袭的,但是,她不敢相信这出自于北海之手。在刘老师心目中,北海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虽然自幼丧母,但是穿戴得干干净净。学校经常有好心人送来的扶贫书包,衣服,还有文具,他一样都不要。就在上上一篇作文里,他还写了邻居朝霞婶婶送给他吃的油炸豆腐圆子,他想摘一颗星星报答她,满满都是孩子的单纯与可爱。
刘老师打开电脑,输入作文里的几行字,百度,知乎都搜索了一遍,没有找到相同的作文。也就是说,这篇用毒玉苞杀死仇人的作文,真是北海写的。
刘老师急忙叫来丈夫问:你说十一岁多的孩子敢不敢给仇人下毒?
丈夫是个数学老师,他说:那可说不准。
这样一说,刘老师突然想起来,北海种玉苞请同学去拉屎的事情,刘老师坐不住了。村里的土地都流转了,他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为何种了那么大一块玉苞地?播种,锄草,施肥,防汛,打农药,样样都是成年人才干得动的重活,如果种着自己吃,他吃不了这么多;如果用来卖钱,他的种植面积又太小,种植成本高,相当于把豆腐盘成了肉,这个账,他算得过来。思来想去,北海没有理由种这么多玉苞,他到底恨谁呢?刘老师越想心越慌,在黑夜里披衣起床,骑着电动车去看北海。
平原的热不分日夜,在大雨临近的时候,总要热个猛烈的。迎面的风黏乎乎,夹着玉苞成熟的香甜,值守的老农带着黄狗在田边转悠,驱赶偷玉苞的人。这个基地有数万亩玉苞,在本地根本不值钱,刘老师越发认定,北海种这么多玉苞,绝对不正常。
刘老师径直到了北海的家门口,推门而入,屋里亮着灯,她一眼看见墙上挂着的女人照片,那是北海的妈妈,心里一疼,叫了一声海伢!
只要不是在课堂提问,刘老师私下里都是这样叫的。叫了几声没有回应,刘老师去左厢房看了看,屋里放着几件农具,装小麦的大瓮是空的,没有卖掉的棉花也堆着;又去了右厢房,见到北海睡觉的床,蚊帐里挂着奥特曼的画像,脚头的鸿运扇倒了,枕头边放着相框。刘老师拿起来看,年轻的妈妈怀里抱着胖胖的小婴儿,只是妈妈和孩子已阴阳两隔。
宁静的乡村夜晚,蛐蛐在鸣唱,家里没有人,刘老师又转到后屋去找。听到菜地里有响动,刘老师走进菜地。菜园里飘着奇怪的气味,那是北海临时抱佛脚追下的生物钾肥。月亮高挂天空,照得大地分明,刘老师看见北海正在挖沟。他穿着小短裤,光着小身子,那小肋骨一行行的,找不到一点青春的气息。他就是一个孩子。刘老师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北海并不知道,脚一踩,手一撬,嘿一声,挖出半锹泥土培在玉苞根上。挖着挖着忽然抬头,见面前站着一个人,北海脱口而出:妈妈!
刘老师说:不是的,我是刘老师。
北海说:刘老师!我正在念赛罗奥特曼的咒语,我以为把我妈妈念活了。
刘老师真想冲上前去把北海搂在怀里。下这么大功夫种玉苞,一定出了什么事,受了天大的委屈。不然好端端的孩子,怎么會平白无故地想给人下毒?
北海一步跳到老师面前:刘老师,你把我吓了一跳。
刘老师忍回冲动,因为她没有想好如何说出毒玉苞的事,怕伤了孩子的心,便在北海的小脸上一抠,抠出三条印子:看你的小花猫脸!
北海嘿嘿笑:明天有暴雨,我要把沟挖好,不要把刚下的肥冲走了。
刘老师顺着沟望去,高低不平,深浅不一,但新鲜的泥土散发着芬芳气息,就像少年升腾的志气,弥漫在夜空,那玉苞长成了一小片青纱帐,站成了乡村的夜景,美美的,刘老师说:我来挖几锹。
刘老师没有做过农活,挖了几锹就挖不动了。怕他用毒玉苞杀人,刘老师说:你的玉苞我也出了力,玉苞我全部买下,一个也不留。
北海说:老师,我的玉苞是用来还债的。
刘老师说:你欠了谁的债,老师现在就帮你还。
北海说:你还不了,是我爸爸欠的。
宝山基地的玉苞大批量上市,丰收的田间地头停满各种大车小车。这天,北海刚刚结束期末考试,路过玉苞基地时看见了宝山。宝山穿着白衬衫,黑皮鞋,草帽是崭新的,一只手挥过田野,就像满怀胜利喜悦的将军。地沿摆着桌子,会计正给老农们发钱。给宝山掰玉苞,一天一百块钱,结现账,结硬账,个个夸赞宝山似一尊财神。
有什么了不起!北海迎着宝山走过去,他想对他说,不要了不起,我马上把玉苞还给你。但是,宝山领着一群光鲜亮丽的人,在欣赏丰收的景象,好像没有看见他。天上又来了飞机,在宝山的头顶盘旋,人们翘首以望,据说那个飞机是拍电影用的,宝山成明星了。
宝山风风光光,而父亲窝窝囊囊,两下对比,北海无比心伤。关于父亲的消息,打豆腐的安慰他,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醒婆婆也劝他,说你爸爸肯定活着;妇联主任的丈夫也来劝,说你爸爸成了杨过,你知不知道杨过是谁?北海当然知道,他就回,杨过是你爸爸;村里木匠也来自找骂挨,说你爸爸在天仙洞修成了神仙,顾不上你了。北海回他,那是埋你的洞……最让北海恼火的是干爸爸,北海问过他几次,爸爸的电话还能打通吗?干爸爸说,你爸爸把你卖给我了,你是我的亲儿子,要给我养老。
宝山和一群人走远了,北海仍然站在原地,放眼天空,乌云层层,他一直坚定地认为,宝山和高警官在追杀爸爸,如今应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知父亲是死是活,北海的忿恨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杀掉宝山的念头又跳了出来,此时,若有一把钢刀,他就追上去,一刀捅了他,难道作为一个赛罗奥特曼,不就是要有保卫父亲的勇敢吗?
北海继续往前走。不远处又出现了一张桌子,一群人拥挤着,还是在兑钱。北海看见一个熟悉的人,他今天头顶没有白灰,但仍然背着蛇皮袋子,只是袋子里装满玉苞,挤在人群中间。是干爸爸。为了一百块钱,他也来给宝山掰玉苞了。北海生气地望着他领钱的背影,领完钱的干爸爸回头看见了北海,说:亲儿子,这一百块钱赚得轻松,你放假了也来摘几天,管他是谁的钱,钱又不咬手。
话音未落,北海呸声应出:我还给你养老,我要你喝西北风。
一股强大的力量涌入少年心中,这一仗必须要打,现在,他就要向宝山发起冲锋。北海决定,明天就去还了宝山的玉苞,从前进一队的水泥路上走,再转到向阳二组的路上,转到文台村的戏台子,拣人多的地方走,多走几步路,不怕苦累,绕到集市再去走一摆。花六个小时,游街一样,要全部人都知道,北海还了宝山的玉苞,九百个,一板车,百倍数地偿还。你有你的了不起,我也有我的志气,你有钱又怎么样?你的钱不咬手又怎么样?我的玉苞偏偏要去咬你的手,我就是天下无敌的奥特曼!
北海飞快地往家跑。村庄的热风带着虫子啃咬似的皮痒,他跑得黑汗水流,气喘吁吁,跑过村委会门口美妞家的小卖部,名叫灰灰的狗也跟着他跑起来。村边的港,不下雨就没有流水,静静的水面倒映着老杨树。路边的厕所,是扶贫队援建的,冲自来水,门前修了洗手的水池子,北海跑过时,又热又痒,打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
平原的七月,是一年中各种植物精气神最后的旺季。菜园里的豆荚吊得长长,北海已采摘过多次,吃不完的,像晒衣服一样挂在铁丝上;茄子吃过几行;番茄红一个摘一个,拌着白糖吃。径直奔向菜地,今天正式开园。
板车已经借来,是朝霞婶婶家的,此时就停在菜园的岔路上。北海掰下第一个玉苞,咔嚓一声响,确定,确实,玉苞长得一长二大,亮黄齐整,连玉苞须子都蓬勃向上。苍天有眼,如愿以偿。
扬眉吐气的日子即将到来,北海热血沸腾,一口气干到天黑。其间,他精心数了三次,优中选优,找出九百个漂亮整齐的大玉苞。她们颜色金黄,散发着甜香,只需用清水淡淡一煮,或用蒸隔轻轻一蒸,她们就会完成玉苞一生辉煌的蜕变,成为人间美食。绝不能让七仙女看见,不然她们会飞下来抢着吃,王母娘娘拿天宫的蟠桃来,那也不换。北海的玉苞啊,叫得出乳名,是实实在在的老农民留下的古老种子,一代一代的,在平原的土地上顽强生长,连掐出来的浆汁,都仿佛村西头老井的水,美滋滋了一千年。
今夜,是北海丰收的节日。他闻到了不一样的气息。虽然厨房的灯很暗,看不甚清楚,但他感觉灶里有炭火的微热,墙上、抹布上、水盆里都散发着肉香、鱼香、菜香,就连屋檐底下的水坛,不常用,用石头压得紧紧的,若不下雨,一滴水也没有,可在今夜,它像一只湿漉漉的大眼睛,团转的水,轻浅荡漾,好像被人打开过。北海想起来,坛子里装着醒婆婆做的梅干菜。
揭开锅盖,浓香扑面而来。锅里层层码着菜,大碗的蒸肉,大盘的红烧鸡块,还有大盆的排骨煮土豆,大碗的粉蒸草鱼块,崭新的,完美的,一筷子都没有动过。北海大吃一惊,朝霞婶婶到卫生院生孩子去了,不知哪位恩人送来了恩食,够吃好多天。满心欢喜,一样样端出来,是热的,撒在面上的葱花绿油油。北海激动得手忙脚乱。当他拿出最后一个盘子时,发现是腊肉煨干豆角,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厨房吊的腊肉。没了。他眼睛一热,丢下锅盖,快步奔向东厢房,他看见了外交官行李箱。哦,是爸爸回来了。
北海大声喊爸爸,爸爸!一时竟然泪水飞溅。不在,就换一个房喊,总共三間房都喊遍了,爸爸没有现身。他跑到门口喊,无人回应。又跑到村头喊,喊亮了村路上的太阳能路灯,还是无人回应。北海跑回来,拉开家里所有的灯,在堂屋又发现了插在插座上的电饭煲。饭是保温的,他用手摸了一下,温温的热。而夜色苍茫,他心里陡然紧张起来,爸爸被高警官捉去了吗?
北海舍不得吃,坐在饭桌前,等爸爸回来共进晚餐。他又累又饿,不知不觉趴在饭桌睡着了。等他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床上,脚头的鸿运扇呼呼扇着,床沿坐着一个人,披着长长的头发,静静地看着他。北海吃惊地坐起来,定睛一看,竟然是醒姑姑。
醒姑姑的手摸着他的额头,又从额头摸到了他的肩背,都是那么的轻柔温暖,直抚得北海眼泪汪汪。还用说什么话呢,醒姑姑也哭了,说:宝贝,我以后做你的妈妈好不好?
北海低头揩泪:我有妈妈,只是她死了。
醒姑姑说:我以后就是你的新妈妈。
北海抬起头:别人都说我有新妈妈了,新妈妈就是醒姑姑,对吗?
醒姑姑说:很久很久以前,我和你爸爸去北京打工,我们一起去五道营胡同,喝了一碗豆汁。
北海终于明白了,爸爸说的半碗豆汁,另外半碗,原来是醒姑姑喝的。
爸爸没有回来,是醒姑姑替爸爸回来看北海了。
北海知道了一个事实,爸爸没有偷宝山的玉苞,而是偷了宝山的老婆醒姑姑。宝山是个绿帽子倒霉蛋。
醒姑姑只住了一个晚上,天刚蒙蒙亮,她便搭乘王老三的长途车去汉口火车站转高铁去北京。临走时,在北海的语文书上写下一行数字,交代好,这是爸爸的新手机号码,不要告诉别人。北海当即给爸爸打电话,果然,他听到了爸爸的声音。爸爸说,再等等,我们接你来北京读书。
这回,北海悬着的一颗心真正落到了肚子里。这几天,他没有出门,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好像这场战争已经结束,醒姑姑成了新妈妈,他们是赢家。苦心种植的九百个玉苞放在菜园边上,也似乎忘记了。
北海心里高兴,早早起床,到集市上过早,在打豆腐的摊位上,买了一份豆腐脑加两根油条。正吃着,妇女主任的丈夫坐到对面问:听说你的新妈妈回来了?
按照以前,北海肯定要骂他,但是事实已经清楚,不便骂人,北海便说:管得宽。
打豆腐的说:你爸爸是我们村里的大强盗,把首富宝山的老婆偷走了。
听到偷字,北海浑身难受,正要怼回去,却见过早的人都向他竖起大拇指,说你爸爸狠。干爸爸正好提着蛇皮袋子来买豆腐脑,他插嘴:你爸爸长了穷人的志气。
不知道是好话还是坏话,北海后悔不该来过早,被人说三道四,应付不了。自己有新妈妈了,还是他喜欢的醒姑姑,当然是好事,可醒姑姑又是爸爸从宝山家里偷来的,显然,这又不是好事。
油条没有吃完,北海推开碗走了,身后的讪笑传进他的耳朵。本想转回去骂几句,想想爸爸确实偷了人家的老婆,见不得人,便低头一路小跑,溜了。到了集市尽头,他看到街边卖的煮玉苞,红白相间,一眼认出,这是宝山试验田新产的糯玉苞。这时,他突然想起放在菜园边上的玉苞,整整九百个。可惜,那些好玉苞现在不用赔给宝山了,因为爸爸偷的是人,不是玉苞。人,北海是赔不出来的,醒姑姑愿意,根本不用赔。
边走边想,北海拐上去学校的路。宝山的玉苞基地仍然在收获玉苞,兑钱的人们还在排队,这无边无际的青纱帐到底种了多少玉苞,北海无法想象。以前,每次走过基地的时候,他心中都充满了恨,想杀掉宝山,火烧青纱帐,想变成奥特曼,一铁掌把宝山的基地砸到地球的另一边去。可此时走过,他心里竟然有些难过,觉得宝山很可怜,无缘无故没了老婆,孩子们没了妈妈,就算他有钱,钱不能暖脚,又不能拥抱孩子。这样的日子,北海过了八年,是么样的苦,他再清楚不过。
心情沉重地来到学校,刘老师告诉北海,你爸爸来电话了。
刘老师很高兴,总算解了她心里的结,再不用担心北海给仇人下毒。北海本想告诉老师,我有新妈妈了,但新妈妈是偷的,他又说不出口。
回家的路上,北海刻意避开宝山的基地,绕了一圈,从六组的田里穿过去,多走了半个小时。天气更加炎热,黄豆已经成熟,绿豆还是青荚,水沟边有孩童钓龙虾。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北海索性坐在杨树下吹风。天边白云飘过,像老天爷在搬家,北海突发奇想,这云朵能飘到北京去吧?想起爸爸要接他去北京读书,那里的地铁和天安门,令他心驰神往,他打算去北京的第一件事,是去看奥特曼的电影《宇宙英雄之超银河传说》。
可是,计划越美好,心情越难过。北海的心,从开始同情宝山,变成了愧对宝山,觉得爸爸巧取豪夺,损人利己,实在对不起宝山。如果自己一家人去北京过上了幸福生活,而宝山一家人却支离破碎,他坐在电影院里,怎么有脸面对一身正义的奥特曼?屁股如有针扎。于是,北海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替父亲向宝山赔礼道歉。
好玉苞就要派上用场了。
原先,北海用来偿还宝山的那一车玉苞,满载着少年的仇恨,要走遍乡村的角角落落,向世人宣告百倍数地偿还了宝山,一分钱不欠,平起平坐,那是豪情万丈的光荣玉苞;可此时,玉苞还是玉苞,却变成负荆请罪,赔礼道歉的不光彩玉苞。
不能让人知道,蛰伏到晌午,北海才拉着载满玉苞的板车出发。
树叶热得打卷,知了齐齐叫唤,毛辣子吊在半空荡秋千,狗子躲在阴凉里。北海的板车从菜园的小路钻出来,惊起草丛里的麻雀,蝴蝶和蜻蜓。它们都看见了,北海脖子上挎着湿毛巾,肩膀上挂着绳子,小身板晒得黝黑发亮,像只刚断奶的小野兽,无畏地走在乡村小道上。拖板车这个活,北海试过两次,一次是帮朝霞婶婶拖小麦,还有一次是帮打豆腐的拖黄豆。抄近道经过木匠家的后门时,北海看见木匠在荫窝里午睡,鼾声如雷。
板车上了二组还没有修通的碎石路。路不好走。北海闷头拉车,一口气顶一口气,一点不松懈。种玉苞这几个月,他的力气长了,骨头硬了,连十颗脚趾头都能使上劲。板车好像会听话,越拉越稳,越稳越活,遇有下坡的时候,他就飞起来颠几步。这个技术,是打豆腐的教的。
拉了半个多小时,北海只遇到一个行人,是个女孩子,戴着太阳镜,顶着太阳帽,裹着防晒衣,包得像个外星人。路面窄,见北海的板车过来,她跳到地里,洁白的旅游鞋踩在庄稼上,见拉板车的少年黑不溜秋,脚不点地,她拿起手机就要拍抖音赚流量,北海侧过脸,拖着板车飞快地跑了。最后,北海路过了七组的老坟地,再拐个弯,就到了宝山的村子。
北海在这里停下来,他在想,见到宝山说什么好。一定要先叫一声宝山叔叔,再说明来意,说声对不起,奉上玉苞,最后行一个礼。计划想到这里,他卡住了,是行一个少年队员礼,还是行一个鞠躬礼?一时拿不定主意。又想了想,对不起宝山的是父亲,他要替父亲说声对不起;又想了想,宝山的老婆成了爸爸的妻子,宝山孩子的母亲成了自己的妈妈,不仅仅是父亲对不起宝山,自己也抢了别人的妈妈,对不起宝山的孩子们。这么重的愧疚,如果不把一声对不起巴心巴肝地说出来,这辈子都不能安身,哪有脸再见奥特曼,蜘蛛侠,辛巴,葫芦娃,还有刘老师,朝霞婶婶,还有白雪公主和宝嘉康蒂公主。
北海喝了几口自带的井水,是在村西头的老井里打的。他浑身汗透,小脸晒得黑红。前几天到集市上理发,王师傅在他脑门上剃了一个Z字,又时髦,又前卫,精神抖擞,他决定行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
短暂休整后,北海又出发了。拐过一个弯,就看到了宝山的村庄。不用问,村子里最豪华气派的楼房就是宝山的家。北海拖着板车,向着那豪宅走,过了村里的石板桥,过了一片黄豆地,又过了一排房子,刚刚拐上村里的水泥路,北海遇到了一个熟人,他就是派出所的高警官。
与以往不同的是,高警察腿上绑着夹板,拄着一根拐杖,也在水泥路上慢慢地往前挪。北海听说过,两个月前,高警官抓了一个偷抽水机的强盗,在追捕时不慎摔到排水沟里,折了一条腿。两人撞见,北海觉得自己从前误会了他,就主动叫了一声高伯伯,高警官问:这车玉苞是卖给宝山的?
北海推想,醒姑姑這件事,高警官肯定知道内情,便说:不是,是送给宝山叔叔的,因为醒姑姑现在是我的新妈妈了。是我爸爸要不得,我要替他说声对不起。
村里响起了锣鼓鞭炮声,就像在迎接北海一样。北海又拐过一个弯,看到了宝山家的大门楼,张灯结彩,披红挂绿,楼前楼后停满了各种小轿车,人头攒动,过年一样。北海低头拉车,突然发现面前的路,铺着鲜红的地毯,抬眼看,这条红通通的路竟然直通到宝山的家门口。哦,是这么气派!不管了,不管了,北海已经来了。他拖着板车跑上了红地毯,却没想到这是一段下坡路,板车飞了起来。北海熟练地吊起双腿,两只小脚时不时点在地上,踢踢踏踏,画出一串漂亮的脚印,是王子的脚呢!他自信满满地飞起来,姿势很美。鞭炮响着,却掩不住耳边掠过的风。跑得太快,送豆浆的牛老板,抱着一箱烟花,闪到一边。
板车在红地毯上奔驰,众人避让,北海的耳畔飞过一句话,是高警官喊的:不要送不要送!宝山今天结婚了!乖乖呀,你是属核桃的欠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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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向 午 苑 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