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
赵二娃要回四川老家过年,赵二娃说:老婆跟我一起回吧,我已经二十多年没和父母一起过年了,两“老格篼”都上了八十,也过不了几回了。
我说好啊,那我得和我妈说一声,要不然她肯定会去土特产市场给你买清溪花椒。
赵二娃在他们家排行老二,上有一姐,下有一弟,“二娃”就是这么来的。四川人的叫法,最后还得加个“儿”字,没有翘舌音,川语特有的腔调,就是“枣二娃儿”。
赵二娃大名赵肖物,通常情况下,“赵肖物”三个字只出现在正式场合,比如论文通讯作者,或者讲座授课人,在家里,他就是“枣二娃儿”。赵二娃身为大学教授,生物医学博导,却从不介意在我面前保留他浓烈的乡土风味,尤其是言论。作为一名职业写作者,我对一切具有地域特色的语言充满兴趣,赵二娃似乎很愿意配合我。他总把他的父母叫“两老格蔸”,川语“老树桩”的意思,换成普通话,就是“两老东西”。赵二娃这么称他父母,和他的教授身份相当不符,但我从未谴责抑或阻止过他。十年的夫妻了,我很了解他,也许他在称呼“两老格蔸”的时候,心中充满了咬牙切齿的“爱”。
结婚十年来,赵二娃从未提过要回老家过年,以往我们都是回我浦东的娘家过年,今年忽然要改变,我虽是答应得毫不犹豫,可心里还是暗暗期待他能改主意。赵二娃很善于改主意,他脑筋转得飞快,一般五分钟内能闪出十个主意。倘若他准备带我出去吃饭,从提出去精品川菜开始,大约要经历粤、苏、鲁、湘、本帮乃至东北乱炖,最后吃上的,很有可能已经越过千山万水,到达“西班牙萨拉曼卡省小何塞火腿”。所以,他说要回老家过年,最后或许会带我去南极度假。
我这么说,并不是想證明赵二娃是个浮夸抑或虚荣的男人。赵二娃十八岁离开老家去北京上大学,毕业后进协和医学院读研究生,之后去美国留学,普渡大学博士毕业,又去耶鲁做博士后。赵二娃是十四年前回国的,在美国念书时,赵二娃叫“Samon”,他的导师Somerwille为他起的名儿,中文音译应该是“西蒙”。Somerwille导师因为他的中国学生在《科学》和《细胞》杂志上发表了多篇论文而格外器重他,西蒙赵载誉毕业。毕业典礼上,他代表留学生发言,其中一句话让Somerwille几乎流下惋惜的眼泪。西蒙赵说:未来,当我回到我的国家,我会永远记得普渡的每一天。
Somerwille认为,西蒙赵一旦回到中国,不可能再产出什么科研成果:Samon,你要记住,你是一个生物化学和基础医学研究者,中国的学术环境,中国的大学,中国的实验室,能和美国比吗?你必须认真考虑我的建议,如果回到中国,你会变成一个穷人,你在中国挣的钱,将让你这辈子再也开不起车……
西蒙赵在印第安纳州读博的时候,拥有过一辆二手奥迪,最豪迈的一次旅行是独自开车两百公里,从普渡大学所在的西拉法叶市,一路开到芝加哥,直冲中国城,在一家专做上海菜的中餐馆里吃了一顿油条豆浆。然后,他没有在繁华的芝加哥城里逛街游玩,而是立即调头,返回了西拉法叶市。西蒙赵用来回四百公里的漫长路程,仅仅完成了一个目标,并且显然是一个缺乏意义的目标,如此简单粗暴的举动,不免令人怀疑他的最初动机,西蒙赵是个穷学生,他没有资格这么挥霍时间和金钱。
我问赵二娃:你当时为啥不选川菜馆子?油条豆浆又不是你的菜。
他说芝加哥哪有川菜啊,美国的中餐馆,大多是做广东菜和上海菜的。
可我还是想不通:你来回开四百公里,就吃了一顿油条豆浆,哪儿都不玩,也太浪费汽油了。
他嗤之以鼻:那时候美国的汽油89美分一加仑,不要太便宜!
赵二娃已经跟我学会上海人的表达方式,他常常用“不要太”替代形容词“非常”。在他的描述中,当年的穷学生西蒙赵颇有些慷美国之慨的意味,但我还是不相信,汽油便宜这个理由能让他赔上四百公里的路途和时间,除非,他无聊透了。还有一个原因,我猜测,西蒙赵之所以没有在繁华的芝加哥多逗留一分钟,也许只是为了掩饰他的自卑,以及恐惧。是的,我想,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美国,那个西方世界,被叫做“西蒙赵”的赵二娃,一个黄皮肤的中国穷学生,何其孤独。
刚到美国那会儿,西蒙赵总是被同学提问,“你们中国人,是不是结婚前都没见过未来的丈夫或妻子长什么样?”或者“中国有没有电?你们用什么照明?”尽管大多是玩笑的口吻,但他们还是成功激起了西蒙赵的羞怒感。每遇这样的问题,西蒙赵总会手舞足蹈、挤眉弄眼地回答:中国没有电,没办法开飞机,我是划船横渡太平洋来到美国的。他夸张的动作以及自嘲的语气像极了一个脱口秀演员,这样的回答总会令他的美国同学发出一阵大笑,他们一边笑,一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友好。也许他们听懂了他话中的嘲讽,但是作为强者,他们必须传递给弱者以欢乐和包容。
那辆二手奥迪,陪伴着西蒙赵完成了博士研读生涯。去耶鲁后,他换了一台巨大的越野车,依然是二手货,名叫“奥茨莫比尔”。每次说起那辆坦克般的越野车,西蒙赵总是一脸遗憾地说:可惜,才开了三年。于是我的脑中就会出现一只顶天立地的变形金刚,巨臂和车轮组成的大型机械掩埋着驾驶舱,渺小的赵二娃被扣在挡风玻璃罩里面,被压迫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Somerwille的劝导并没能阻止西蒙赵回国,他说他当时想好了,即便这辈子不开车,也不能留在美国自取其辱。他卖掉了那辆开了三年的“奥茨莫比尔”,回到了中国。他没有回四川老家,也没有回北京的老东家协和医学院,他来到了上海,成了复旦大学医学院的赵教授。然后,他认识了我。
西蒙赵当然不是因为在芝加哥中国城吃了一顿油条豆浆后才决定来上海的,他没那么感性,况且那时候,我这个上海女人还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那些年,上海正广招科研海归,赵二娃正好赶上。不过,我更愿意把西蒙赵的回国理解成他有一颗爱国的心,只是在这之前,他恰好收到他那位正在哈佛医学院做博士后的妻子委托律师发来的离婚函。西蒙赵一帆风顺的人生第一次遭遇情感背叛,他在美利坚的单身宿舍里不吃不喝蒙头睡了三天,三天后他起床,洗了把脸,泡了两包方便面,连汤带渣全部吃完,然后作出决定:回中国。当然,他没有马上收拾行装回来。他拖延了三年。他还没有冲动到放弃博士学位以及未来的博士后机会。
我相信西蒙赵是个爱国的人,要不然他不会在留美还是回国的问题上与他的妻子纠缠胶着久久不能达成统一,从而导致他的妻子放弃对他的忠诚。离婚两个月后,他的前妻就和一个美籍日裔结婚了,据说是她哈佛的实验室同事。如此看来,“自取其辱”的说法,并非完全指西蒙赵在美国可能遭遇的种族歧视抑或政治分歧。我想,西蒙赵只是无法接受他的妻子是被美国人拐跑的,甚至,那还只是一个美籍日本人,而非正宗的美国人。不过,美国人哪来的“正宗”之说?除非印第安人。西蒙赵的屈辱感来自不明所以的多方面,那封离婚律师函,成了他下决心回国的导火索。毕竟,西蒙赵是赵二娃,他来自中国四川,他的情感教育来自传统的中国家庭。
是的,我是赵二娃的第二任妻子,我说过,我是一名职业写作者,我喜欢有地域特色的语言,比如,我愿意学着公公婆婆的腔调管我的丈夫叫“枣二娃儿”。我想,他那位后来成了美国医疗部门公务员的前妻,一定喜欢叫他“samon”,而不是“赵二娃”。对,在美国当公务员,要入美国籍的吧?她嫁给了拥有美国国籍的日本人,入籍自然不是问题。这么想的时候,我总要看一眼赵二娃,圆乎乎的川人娃娃脸,不笑的时候,像一只沉思的熊猫。
西蒙赵的导师Somerwille肯定没想到,回中国没多久,赵二娃就开上了车,十五年后的今天,赵二娃开的是他的第三辆车,梅赛德斯GLE。这些年,赵二娃一直与他的美国导师保持着互通邮件,并不十分频繁,却也没断过。他们在邮件里探讨一些科研问题,譬如,“糖异生过度活跃导致血糖异常升高的病理机制”、“肿瘤细胞永续生长的进化成因”,或者“高脂饮食诱发的肠道蛋白赖氨酸同型半胱氨酸化修饰抑制DNA损伤修复”……这些我连翻译成中文都很难念完整的句子,在他们的邮件里频繁出现,可赵二娃从未提过自己开的是什么车,Somerwille也没问过回到中国的西蒙赵有没有车开。
如上所述,我认为,赵二娃不该是一个浮夸、虛荣的男人,以我对他的了解,我很确定。所以,我总是认为,当他飞转着脑筋不断改主意的时候,其实是流露了他内心的犹豫。
然而这一次,赵二娃好像没怎么犹豫,提出回老家过年的构想后,他就再没有新的建议。进入腊月,赵二娃每天清早都会接到他母亲的电话,老太太已获知我们要回去过年,电话里,嘹亮而又绵长的女声适时响起:枣二娃儿,起来了没嘚?
老太太的声音穿透力极强,手机没开免提我都听得一清二楚。赵二娃虽然总在我面前把他的父母叫“两老格蔸”,可是电话一接通,他就会把他沙哑的嗓子扯出川北凉粉般又辣又亮的声线:妈哎,朗格这么早打我电话?早饭吃了没嘚?吃了噻!不要听别个乱说,去买啥子保健品,好生吃饭,不要省钱,晓得没嘚……
赵二娃挂断电话,我笑说:你不让他们买保健品,小心他们说你和三娃一丘之貉,把你定性为谋财害命。
“我有个锤子办法嘛!”他说了一句“川骂”,跟着笑。
老太太每天早上一个电话,撩拨得赵二娃愈发坚定了要回老家过年的决心,还一天天地往行李箱里塞“每日坚果”、深海鱼油、蛋白粉……好像,他要把对爹娘二十年的亏欠一次性还清。看来要他改主意是没希望了,我便也死心塌地。可是,我俩都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春运高峰,我们没经验,压根就没想到要早点订机票,等想起来,早已一票难求。赵二娃犯了难,我却暗喜,倘若回不去,岂不是更好?
我承认我有点小自私,但这点小自私只是藏在心里,从未表露出来,赵二娃也没看出来,机票买不到,他竟作出一个重大决定:老婆,我们开车回老家吧!说完,圆脸上露出一片憨厚的笑。
赵二娃长了一张熊猫样的圆脸,笑起来特别憨厚,可是这会儿,我总觉得他的笑里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从上海到川北老家,足足两千公里,来回四千公里,他是认真的吗?我有些怀疑,他是真忘了订机票,还是早就想开着他那辆梅赛德斯GLE荣归故里?可这似乎超出了我对他一贯脾性的了解,我说过,赵二娃不是一个浮夸和虚荣的男人。
赵二娃的老家,是一座川北小城,历史悠久,人口众多,三国时期,张飞曾经管辖过那片地块儿。那个叫阆中的地方,我去过一次,结婚第一年的国庆长假。我们没办婚礼,赵二娃不是第一次结婚,上海本地人不兴二婚大办,我妈说:你们“雅雅较”去领个结婚证就可以了。上海话“雅雅较”,意思就是“低调一些”。可是再怎么低调,总要征求一下父母的意见吧?领证前我问赵二娃:有没有告诉你父母?他们同意吗?他笑起来:哈娃儿!他们要是不同意,我就不娶你了?
他每每取笑我傻,总说我是“哈娃儿”,可我觉得,“哈娃儿”是一种疼爱的表达,大概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四川话的原因吧,那种带着宠溺的责备,很令人着迷。
就这样,我跟着赵二娃回了他的阆中老家,第一次,我与公公婆婆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四天。在这之前,赵二娃已经介绍过,他的父亲是高中语文教师,母亲是小学教师。他们虽然都已退休,可街坊邻居还是称他们为“赵老师”和“赵师母”。我猜测,我的公公婆婆一定是那种颇有修养的老人,我期待与他们见面,心里还暗暗希望他们对我的评分能超过他们的前儿媳。虽然他们不可能真的给我评分,但我还是期待被认可。
赵老师和赵师母的房子在阆中城里,老式公寓楼,三室户,有卫生间,用煤气罐。踏进家门,赵二娃立即拉开他的川北嗓门喊起来:妈哎,我们回来喽!
赵二娃没有说“爸、妈,我们回来了”,他说的是“妈哎,我回来喽”。随即,一个嘹亮绵长几乎带回声的答复传来:要嘚——要嘚——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赵师母中气十足的声音,显然,那是一位身体健康、精力充沛的的老太太。话音刚落,就见一个满头黑发胯骨宽壮的老太太迎向我们,她的身后,跟着一个戴眼镜佝偻着腰背的圆脸小老头。
赵二娃把我拉到他们面前:妈哎,她叫陈芒芒,是个作家,写小说的作家哦!
他还是没叫“爸,妈”,他对父母说话,好像只叫“妈”。我对着赵老师和赵师母叫了声“爸爸”、“妈妈”,送上从上海带去的礼物。赵师母接过礼物,拉我坐下,接下去,圆脸小个儿的赵老师就冲我笑眯眯地开口了:写小说?要嘚嘛!写啥子小说?长篇?还是短篇?中轨(国)的小说,我以为,《狂人日记》最好……赵二娃打断他:讲这些做啥子嘛,又不是上阔(课),你讲的这些,别过(个)还不晓得噻?
我心里暗笑,却也迎合了一下作为高中语文教师的公公大人:《狂人日记》我很喜欢的。
赵老师明显高兴起来,他推了一把掉到鼻尖上的老花镜,几乎是抑扬顿挫地说:《狂人日记》,是中轨(国)第一部现代白话文小说,鲁迅是过(个)作家,也是过(个)思想家……赵二娃在旁边又是嘆气又是咳嗽,也阻止不了赵老师往下说。总算把鲁迅介绍得差不多了,赵老师大概想起我也算个作家:对喽,你有啥子代表作?告诉我书名,我切(去)新华书店买一本来看一哈儿。
赵老师的话让我顿时尴尬,明明知道公公大人是语文教师,我却没有带我的书来请他指教,这是我的失误。我赶紧说:哪能叫您买啊爸爸,回上海后我给您寄来。
赵二娃忽然站起来,冲赵师母喊:妈哎!屋头啥子味道?有点臭。他擤着鼻子里里外外闻了一圈,找到阳台,打开门,一股鸡屎味儿扑面而来。我跑过去,朝阳台探出头,一群五颜六色的鸡向我涌来,扑腾着翅膀,发出“咯咯咯”的欢叫,像一群嬉笑的女人,正集体讨好我这个陌生的来访者。它们显然误会了,我探出头不是要给它们喂食,我只是一个不速之客。我用肉眼盯着鸡们头顶上的红冠子,一簇簇数过,凑到赵二娃耳边说:七只呢,城里能养鸡?赵二娃冲我瞪眼:少管闲事。
赵师母进厨房做饭去了,赵老师被打断了话题,好像失去了继续聊天的兴致,拿起遥控器按开电视,停在“CCTV4”。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正重播新闻:2010年10月1日18时59分57秒,嫦娥二号卫星在西昌卫星发射中心由长征三号丙运载火箭成功发射升空,顺利进入地月转移轨道……
没人和我说话,我终于有机会环顾这个家,这个养育了我的丈夫的家庭。客厅很大,却堆满杂物,家具一律是三四十年前的老样式,沙发上、柜子上、墙角里,码着一些包装盒和纸箱,上面印着“防癌床垫”、“补血富硒米”、“安神睡眠枕”之类的名字。显然,已经退休的赵老师和赵师母把养身保健当成了他们现在的主业。环顾了一圈,终于发现一样装饰物,客厅靠墙的冰箱顶上,高高地立着一个相框,一眼看去,一只戴四角帽穿博士袍的圆脸熊猫。
我指着照片问赵二娃: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的照片?赵二娃看了一眼:两“老格蔸”拿来装门面,有客人来好吹牛。
那是我第一次听赵二娃把父母叫做“两老格蔸”,彼时,赵老师正盯着电视机,没听见这不敬的称谓。电视屏幕里,火箭正冲天,尾部喷射出耀眼而又庄严的光芒,画面切到火箭发射中心,科研人员激动地鼓掌拥抱。赵老师咧着嘴,脸上堆起一些骄傲的憨笑,像一个开了眼界的老农民。赵老师当然不是老农民,我想,他只是年纪大了,不太有能力管理面部表情。
赵二娃冷不防抽了一下鼻子,皱着眉头冲厨房喊:妈哎,你的七只鸡,准备养到啥子时候?
厨房里传来嘹亮的答复:不是七只,是八只!
因为阳台上的七只鸡,哦不,应该是八只。因为八只鸡,那几天,我总觉得喝的茶,吃的饭,睡的床,哪儿都有一股鸡屎味儿。也许是心理暗示,也许阳台上的鸡们的确被赵师母喂养得很强壮,旺盛的新陈代谢使它们随时散发出排泄物的健康气味。但作为新媳妇,我不能显得太娇气,尤其是作为常常被人误解的上海女人,我更应该表现出强大的适应能力以正视听。然而,最令我崩溃的还不是鸡屎味儿,而是,那四天,我仅在回家的第一晚洗了一次澡,之后就再没洗过。十月初,川北的潮热远甚于上海,可我不敢天天洗澡,因为赵师母随时把家里的煤气阀门和水阀门关闭着,并且水池里永远蓄着一桶洗过衣服或者淘过米的脏水。必须说明,那是常态,并不是针对我。客观地说,赵师母是把我当成上宾招待的,每次我用厕所,她总是守在门口,我一完事,她就拎着那桶脏水进来朝马桶里倒,搞得我都不好意思在家里上大号。洗澡就更麻烦了,她知道我要洗澡,就跑去厨房,弯下她的老腰,钻到水斗下面,拧开自来水通往淋浴龙头的阀门,再拧开煤气罐连通热水器的阀门,然后去浴室打开热水器,最后交给我一个巨大的空水桶,告诉我洗过澡的水可以盛在桶里,冲马桶用。我很难想象淋浴的时候如何让流过身体的水进入桶里,难道要站在桶里冲淋?可我也不希望留给赵师母奢侈浪费的印象,于是快马加鞭,不到十分钟就洗完了澡。我这边喷头里残留的水还没滴干净,就听见门外的赵师母开始关阀门,水阀门、煤气阀门,一个个关闭,等我出卫生间,一切已回归静止。
频繁开闭阀门并不能节约水电煤,没人告诉赵师母这个道理,我不便说,赵二娃也不说,他认为:老格蔸几十年的习惯,说了也白说,三娃两口子住家里时,就为开不开电扇、看不看电视、用不用洗衣机这种事,吵过不知多少回,直到三娃一家搬出去才太平。赵二娃说,下次回来我们不住家里,就住酒店,阆中城里有两家不错的四星宾馆呢。
然而,之后十年,赵二娃再没带我回过阆中,他总说工作忙,回一趟老家十天半个月,太浪费时间。可我总觉得那是借口,他不肯带我回老家,其实是不想让我进一步体验他的故乡,或者说,他不想让我更深入地去体验他的父母。我早就看出来了,赵二娃不喜欢他的父亲,他不恋家,准确地说,是不恋他的父母。每每提起川北那座生过他养过他的小城,赵二娃总要咂着嘴说起他的“老三篇”,外婆做的“凉粉儿”如何好吃,外婆炒的“米豆腐”如何好吃,外婆蒸的“包谷粑粑”又是如何好吃,好像除了外婆做的那些好吃的,他对老家别无所恋。
外婆早就去世了,那时候赵二娃还在美国,没见上最后一面,为此他一直耿耿于怀,总说外婆把他带大,他最亏欠的人就是外婆。我猜测,外婆去世后,老家就没有赵二娃可恋的人了,他也就不恋家了。
然而,这个向来不怎么恋家的人,却准备自驾两千公里回老家陪父母过年。我估计,这一趟行程,赵二娃将打破他的自驾纪录,同时,我们的梅赛德斯GLE也将打破它的越野纪录。
离庚子年新年还有五天,我们整装出发,赵二娃是主驾,我是替补队员。第一日傍晚,进入沪蓉高速湖北黄石段,前方交通指示牌显示,离武汉还有98公里,我问赵二娃:今晚要不要驻扎武汉?明天玩一趟黄鹤楼,后天经过神农架,再停一天,离过年还有好几天,除夕前肯定能到家。
赵二娃把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前些天新闻说武汉有个海鲜市场给封了,有人感染了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不知道情况怎样了。
有那么严重吗?我也看到新闻了,我们不吃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就行了。
你先搜一下最新消息,有没有进展,赵二娃说。
我點开腾讯新闻软件,刷新,果然有好几条,标题大致相似:武汉肺炎病例初判为新型冠状病毒。我念给赵二娃听,他面无表情:新型冠状病毒……应该,没有疫苗。
黄石下匝口出现,赵二娃往右打方向盘,出匝道:住黄石吧,不要进城,就住高速边上的快捷酒店,明天也不要去神农架,直接回家。
赵二娃是做基础医学研究的,虽然研究方向不是病毒,而是与癌症和糖尿病相关的代谢课题,可毕竟,他是专业人士,我得听他的。
停车,登记入住,快捷酒店不提供餐食,我问赵二娃,晚上吃什么?问问前台,附近有什么餐馆?
赵二娃想都没想:不要出去吃,叫外卖,也不要订特色餐馆的饭菜,叫肯德基或者麦当劳吧。
为什么?在上海没吃够肯德基?我问。
他看了我一眼:哈娃儿!然后从行李箱里拿出电脑,打开。电脑桌面亮起,天蓝纯色背景,一个大大的化学分子式占据C位。这个叫“多巴胺”的分子式,长得像一只三条腿的六边形甲壳虫,赵二娃说过,它是一种让人快乐的神经递质,把它做成桌面,是因为它代表着快乐。
赵二娃给电脑连上网,进入邮箱页面,开始打字。我在“饿了么”上订了肯德基套餐,二十分钟后,外卖小哥送到。赵二娃让我先吃,我问他:给谁写信呢?他说:Somerwille老头,我要提醒他注意这个新型冠状病毒。
我说人家在美国呢,还能传染上?
美国每年都有流感季,去年他们流感大爆发,死了一万多人,老头80岁了,年年打流感疫苗,身体还棒棒的,流感也是一种冠状病毒,我想听听他的意见,也许有好经验。
死了一万多人?我抓着一块原味吮指鸡,忽然不敢下口:那,外卖还能不能吃啊?
赵二娃从电脑屏幕里抬起头,笑道:看你没出息的!吃吧。
那晚,我睡得不太踏实,半夜醒来,看见赵二娃正靠在床上,被子上支着电脑,屏幕的荧光照着他的圆脸,像一只银色的胖月亮。我问:怎么不睡?他说:睡过了,我在看Somerwille老头的回信。
回信了?这么快!我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三点,正是美国中部时区下午两点。印第安纳州,西拉法叶市,普渡大学旗舰校区,Somerwille老头也许正在Wabash河边的咖啡馆里读报纸,更有可能,他坐在店外的露天座上,晒着下午的太阳,不时端起杯子,喝一口纯黑的美式咖啡。80岁的老头脑袋上顶着几根稀疏的金发,脸色红润,脸颊瘦削,眼睛却有神……
这是我的想象。我没见过Somerwille本人。我见过赵二娃电脑里的一张照片,金发马脸的Somerwille和一个黑发圆脸年轻人并肩站在一间办公室里,他们的身后,是两个摆满各种药瓶药罐的货架,以及一个大书橱。Somerwille穿着灰色毛背心,格子衬衣,瘦高的个头,薄薄的上唇,嘴角溢出一丝微笑,西方人典型的表情,把自信写在脸上的样子。他身旁的年轻人正咧嘴傻笑,敦实的身材,穿着板板正正的黑色西服,一看就是个憨厚乐观的傻小子。
这个傻笑的年轻人,就是西蒙赵,那天是他博士毕业论文的答辩日,照片拍摄于答辩完成后的Somerwille导师办公室。西蒙赵身上的西服,是他为了答辩特意买的,这也是西蒙赵抑或赵二娃人生第一套正装,为此他去了一趟Wabash河东边,拉法叶市的大商场,花了一百美元买下了这套衣服。对于西蒙赵来说,那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彼时,他已经拿到耶鲁的博士后offer,一百美元,以他可预见的未来回报,完全值得。
其实除了耶鲁,西蒙赵还获得了另四所大学的offer,哈佛、斯坦福、康奈尔、杜克,这要感谢Somerwille导师的口碑和信誉,他的推荐信使西蒙赵得到多所名校的青睐。然而,西蒙赵没有选择排名更高的哈佛,而是决定去耶鲁,这让他远在中国四川的父母匪夷所思,因为,西蒙赵的妻子已经在哈佛做了一年博士后,他为什么不去哈佛汇合妻子,从此结束两地分居的日子?
没有人知道,那时候,西蒙赵刚收到妻子委托律师寄来的离婚函,他的导师不知道,他的父母更不知道。
我曾经问过赵二娃:为什么选耶鲁?哈佛不是更好吗?
赵二娃想了想:没那么简单,要考虑专业是否合适,还要考虑……
还要考虑什么,他没说下去。我的明知故问多少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但我还是很想知道他的真实想法。是的,西蒙赵的妻子,准确地说,西蒙赵的第一任妻子,比他早一年去美国留学,也比他早一年博士毕业,并成为哈佛医学院的博士后。我想象着,倘若没有那封离婚律师函,西蒙赵会不会选择哈佛?选或者不选的理由又是什么?
作为外行,我的妄自揣度让我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我站在“事后诸葛亮”的位置替西蒙赵犹豫不决,最后,我作出了与他一样的选择,因为我相信,无论离婚与否,西蒙赵都会因为他的妻子抑或前妻太过优秀而放弃哈佛。
我说服了自己,理由就是:西蒙赵不愿意在妻子抑或前妻的阴影下生活。然而,我还是感到万分遗憾,为西蒙赵,以及他的前妻。倘若西蒙赵从未接到过那封离婚律师函,那么如今,他应该与他那位名叫“厉妮”的妻子在祖国的蓝天下比翼齐飞,他们会被叫做“科研伉俪”,有着相同的志趣和目标,他们举案齐眉、相濡以沫,过着积极上进、和谐美好的生活……这么想的时候,我几乎忘了我是赵二娃如今的妻子,我竟没有为自己感到庆幸,而是为他们可惜。事实上,假如他们没有离婚,那赵二娃也就和我没啥关系了,也许我依然会认识他,可他是别人的丈夫,我会礼貌地称呼他“赵教授”,握手,寒暄,泛泛交谈……这种假设已然不可能成为现实,西蒙赵没有选择哈佛,一如他没有与厉妮携手共度美好人生。
此时,中国时间凌晨三点,赵二娃正在湖北黄石的一家快捷酒店里阅读Somerwille的邮件,80岁的美国老头在我头脑中保持着照片里60岁的形象,而站在他身旁的中国小伙子,已然是一个中年男子。这个中年男子靠在我左边的枕头上,我闻到他被窝里散发出一股我熟悉的麝香薄荷的气息。睡前他让我在他肩胛处贴了一张伤湿止痛膏,开了一天车,中年男子的颈椎有些酸痛。这种伤湿止痛膏,是我们家的常备药,包装盒上画着一个展卷研读的古人,白髯银发,仙风道骨。我知道这个古人的名字叫张仲景,他被现代人用画笔描摹出来的形象很有治愈感,赵二娃几乎上瘾。我也习惯了他身上时常散发出的麝香薄荷味儿,好像,那就是他的体味,一点点爽辣,一点点刺激,还有一点点,嗯,性感……
这么想的时候,我总忍不住要笑出来。赵二娃发现我捂着被子偷笑,扭头说:赶紧再睡会儿,五点钟我叫你,我们早点起来,早点出发,争取今晚到阆中。
腊月二十七晚上九点,到达阆中,入住东方花园大酒店。赵二娃特意选了一个双层套房,楼上卧室,楼下客厅,他说过年可以叫大姐和三娃他们来耍麻将。
第二天早上,赵二娃打电话回家:妈哎,我们回来喽,昨晚到的,没敢吵你们睡觉,等一哈儿我们就到屋头切(去),马上。
我听到话筒里赵师母熟悉的声音:要嘚——要嘚——
二十分钟后,我跟着赵二娃,第二次踏进公公婆婆的家。赵老师和赵师母那套三室户的房子一切如故,客厅里依然堆满杂物,沙发和柜子上依然码着各种保健品的包装盒和纸箱,冰箱顶上的照片也还是熊猫博士那一张。阳台上竟还养着鸡,确定不是十年前那八只,我凑到门口数了数,这回是五只。赵师母说,知道我们今天到,她准备把最肥的那只鸡杀掉,给我们炖汤,没想到,刚才去阳台捉鸡,就是最肥的那只,趴在窝里朝她“咯咯”叫,一扇翅膀,屁股底下滚出一个蛋。“哈,它下蛋喽,就不好再杀它喽……”赵师母颇为骄傲地说。
我吸了吸鼻子,虽然阳台门关着,但还是能捕捉到隐约的鸡屎味儿。幸好,这次我们不住家里,不管赵老师和赵师母是否乐意。
两“老格蔸”似乎也没有特别大的变化,只是圆脸老头的个儿更矮小了一些,迎向我们时,脚步稍有踉跄,他咧开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灿灿的牙齿,白得炫目,显然是换上不久的假牙。赵师母胯骨依然宽壮,头发依然不白,声音依然脆亮,甚至,脸上的皱纹也不比十年前多。按照赵二娃的说法:我们外婆家的基因特別好,外婆活了虚岁一百,脑阔(壳)特别清楚……
我一直没弄明白一件事,同样作为教师,赵二娃的父亲人称“赵老师”,赵二娃的母亲,为什么没人称她“肖老师”?赵师母本姓肖,可是她在熟人口中就是“赵师母”,长此以来,很少有人记得她姓肖了。也许,在阆中人民眼里,高中教师的地位远高于小学教师,连赵师母自己也未曾提过异议,似乎,她很愿意接受自己之于赵老师的依附属性。事实上,我所见到的赵师母,在气场上一点儿都不输给赵老师,甚至,她才是家庭外交部的那个“发言人”。
赵二娃说:我妈看起来凶,嗓门大,老汉儿吵不过她,可老汉儿会洗脑,不管两人分歧多大,最后老汉儿都有本事让我妈和他一个鼻孔出气。我记得念高中时,有一回在操场上和同学打篮球,正打得激烈,就见围墙边的小路上,我妈和我老汉儿拉拉扯扯往外走。那时候我们家住在学校里的教师家属宿舍,我听见我妈扯着我老汉儿说:去找你校长,老子今天摁(硬)是要离婚不阔(可)料(了)。当时我心想:太好了,终于要离婚了,不用天天听他们吵嘴了。他俩拉扯着走远了,我就继续和同学打篮球。二十分钟后,他俩回来了,肩并肩往家走,我心想:完了,又被洗脑了,没离成!
赵二娃这么说的时候,一脸戏谑表情,我却有点莫名疼惜他,似乎,他脸上还保留着三十年前一个少年逼迫自己装出来的坚强样子。后来,这样的故事听多了,我便也和赵二娃一样,认为这就是赵老师和赵师母的日常。我猜测,赵师母年轻的时候,就是那种最典型的四川女人,一边对男人全心全意地好,一边张嘴就要把男人骂脱一层皮,两口子吵架,也算是一种打情骂俏。比如此刻,赵师母就带着几分得意的口吻大声呼唤着她的老伴:枣先生,你过(个)莽促促的,老子喊你吃饭,为啥子还不出来?
川北人说“莽促促”,就是傻兮兮、呆头呆脑的意思,和“哈娃儿”一样,只是形容词和名词的区别。赵老师听见老伴的呼喊,佝偻着腰从三个房间的其中一扇门里撞出来,龇着一口不太合嘴的假牙憨笑,任谁看了都认为他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只是,赵老师笑着笑着就要发出“咝”的一声,我猜想,赵老师的假牙并不能阻挡他的口水往嘴外淌。
午餐,赵师母没有给我们喝鸡汤,我不知道那五只鸡是不是今天早上集体下蛋了,但是,倘若只是最肥的那只下了蛋以示它活着的价值远甚于杀掉它,那么剩下的四只,显然是因为太瘦,赵师母认为它们不适合用来炖汤。餐桌上摆着一盘蒸腊肠,一碗腊肉汤汆白萝卜片,还有一盘炸酥肉。
赵二娃一看有炸酥肉,大喊:巴适,巴适得很呐!拿起筷子就想夹肉吃。我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爸好像有话要说。赵二娃放下筷子,抬头看赵老师。裹着一嘴假牙的赵老师端坐着,用一种会议开始前主持人的全局目光扫了我们一遍,咧开嘴,笑着说了一段开场白:感谢你们回来看望我们,我们已经老喽,活不了几年喽,我也没得啥子遗憾的,“生而为英,死而为灵”,我就一过(个)要求,给我准备一口棺材,我就阔(可)以安心切(去)死喽……
赵老师的话把我吓着了,他是笑着说的,那种婉转曲折的川语调调,听着特别瘆人。虽然他自比欧阳修,但我还是觉得,“生而为英,死而为灵”的意义,并不是一口棺材能象征的。深谙中国第一部现代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的赵老师,好歹也是个高级教师,却像个封建遗老一样,把死亡的荣誉寄托在一口棺材上,这让我大为震惊。大概我的脸色有些凝重,赵二娃捅了捅我:吃饭。自己率先夹了一筷炸酥肉,配着赵师母蒸的毛干饭大口吞吃起来。赵老师看了一眼赵二娃,没有继续关于棺材的开场白,笑着对我说:吃噻,攒劲吃,吃……
年轻时的赵老师,在阆中城里很有一些名气,学校停课闹革命那阵,他是县剧团里的首席编剧。青年赵老师的文学创作早早达到了人生巅峰,那段日子,县剧团每一场演出的宣传画报上几乎都有赵老师的名字。中年赵老师的名气依然不弱,他是他们那座小城唯一一所省重点高中的名牌语文教师,赵二娃就是那所高中毕业的。想当年,赵老师带高考班,最厉害的一次,满分一百二十的语文卷子,他教的班里出了十个超过一百分的考生……
赵老师一边吃饭,一边回忆他风光无限的当年,赵师母在旁边添油加醋:有一过(个)女娃儿,比他小十几岁,两过(个)人演《兄妹挖苕》,演了三过(个)月,看上他喽……
我问赵二娃:兄妹挖什么?赵二娃说:苕,就是红薯。
赵二娃知道我爱听陈年八卦,小声说:我已经听过八百遍,你好好听吧。说完一脸坏笑地朝我煽眼睛。
我的确爱听八卦,尤其爱听亲人朋友的八卦,大概这是写小说的人的通病。不过,听赵老师说话,总要直面他那副白森森的假牙,我很担心他张嘴一笑,整圈牙就要掉出嘴来。
饭后,赵老师意犹未尽,再次说起他当年的辉煌成就,他说:在我们风东垭,我是第一过(个)考出来的大学生,历史上没有的……赵老师刚说了一个开头,赵师母立即抢过话头:六零年,困难时期,我们结婚,没得钱办酒席,回了一趟风东垭,吃了一顿不加苕的稀饭,临走我把口袋里的粮票全给了赵家婆,赵家婆逢人就讲,养儿不要多,一过(个)比得上十过(个)……
赵家婆就是赵老师的母亲,赵二娃的奶奶。风东垭是赵老师真正的老家,离阆中城七十多公里。四川北部多丘陵,又有嘉陵江流经,山川之间的空地,有很多种叫法。比如“都尉坝”的坝,是指山下的大块平地;“龙门坨”的坨,是指江河弯道凸出的一块陆岸;还有“五里坡”、“蚂蟥堰”,都是对一些特殊地貌的称谓。“风东垭”的垭,说的就是两座山之间的狭窄地带,俗称山坳坳。
赵二娃这么一解释,我就完全能想象,当年从两座山的夹缝里走出来的赵老师有多么不容易,多么荣耀风光了。尽管他考上的只是南充师范学院,摆在今天,我们把这种大学叫“三本”,可是,五十年代的山里农民,能考上大学岂不是人中龙凤?为了表示对赵老师的敬佩,我说了一句并不违心的奉承话:要是放到现在,爸爸准能考上北大,至少也是个北师大。
赵老师被我一称颂,立即回答:陈年往事,不提也罢。谦虚的话,却藏不住他对自己的满意度,于是張开嘴巴,露出了一个坦荡荡的笑。这一笑,他的两片嘴唇再也包不住那套假牙,只见一轮白月光从赵老师嘴里滑出,一个翻腾,白月光沿着他的衣襟“扑棱棱”落到了脚下。
我下意识地抬身想要去捡,脑中忽然反应过来,躺在地上的是一副刚从赵老师嘴里掉出来的假牙,不是一副老花镜或者一副手套,我要是捡起来,同时就会染上一手赵老师的口水……我半抬身躯,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幸好赵二娃拉了我一把,而后冲正在厨房和客厅间来回忙碌的赵师母喊:妈哎,我们老汉儿的假牙落到地上喽,你给他洗洗再让他戴起……
赵二娃一如既往地只叫“妈哎”,他好像从未喊过“爸”,他的一声“妈哎”,包含了他对赵老师和赵师母两个人的问候。比如,他对赵师母说:妈哎,你们身体好不好?我们老汉儿血糖高不高?赵师母一一作答,自己的血压,赵老师的血糖,近些日子他们喝的降血糖凉茶,用的补气松木泡脚桶,还要请我们尝试一下那款市场价要一万多元推销员卖给他们五百九十八元的负离子净水器里的养身水,因为“效果好得很”。再比如吃饭时,赵二娃对赵师母说:妈哎,这个甜烧白不错,你给我们老汉儿夹起吃。赵二娃知道赵老师喜欢吃糯米夹沙甜烧白,可是给赵老师夹菜的活儿,他非得让赵师母去做。总之,他们父子之间的交流,都是通过赵师母来实现的。赵二娃好像从不隐藏对赵老师的“不喜欢”,可他也从未和赵老师发生过直接冲突,我发现,他最厉害的一招就是无视,或者叫逃避。
赵二娃对赵师母说:妈哎,我们订了酒店的年夜饭,后天过年,你不要做,我接你们切(去)酒店吃。
赵师母说:要嘚嘛,我也不晓得你们喜欢吃啥子,不做就不做。
赵二娃又说:妈哎,明天你们有啥子安排没得?
赵师母说:我们有啥子安排?在家里蹲起噻。
赵二娃想了想:明天,我们切(去)五里坡看一哈儿?开车切(去),很快。
好嘛好嘛!切(去)看一哈儿,几十年没切(去)过了,大概变完喽,赵师母说。
五里坡是赵师母的娘家,赵二娃的外婆家。赵二娃出生三个月就被送到五里坡,上小学才回到阆中。赵师母问我:芒芒娃儿,你切不切(去不去)得?那个荒山坡坡,也没得啥子好玩。
我说我也蛮想去看看赵二娃长大的地方,看看那个山坡坡长什么样。赵老师咧着一嘴白牙说:看看五里坡,要嘚嘛!然后,犹豫着,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那,切不切(去不去)风东垭?
赵师母看向赵二娃,赵二娃愣了愣,说:好像有点远。
赵老师抿了抿嘴,发出“咝”的一声:我想,再切(去)一趟老家,看看祖屋,上一趟祖坟,我是“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啊!大概在我死之前,这是最后一次喽……
赵老师第二次流露出对死亡的关注,这一回用的是韦庄的《菩萨蛮》,似乎,他要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典故可参照。也许,八十一岁的赵老师明智地意识到自己正走在赴死的途中,他只是想表达对死亡的达观态度,可是分明,他的语气又是哀伤凄切的。他那么哀伤而又乐于提到自己的死亡,这让我很难判断,他到底是一个乐观主义者还是悲观主义者。
风东垭是赵老师的老家,赵二娃只惦记着去五里坡,这对赵老师的确不公平。我推了推赵二娃:我也想去看看风东垭,开车很快的,去吧。
赵二娃看了我一眼,应该看出了我的期待,便点了头:妈哎,那我们明天先切(去)五里坡,再切(去)风东垭,我们老汉儿要切(去),就切(去)嘛。
我暗自高兴,同时觉得赵二娃怠慢了赵老师,为了缓和气氛,我从包里拿出两本书,对赵老师说:爸爸,这是我的小说,给您带来了,请您指教。
十年前我承诺要给赵老师寄我的书,回到上海后,我准备发快递。赵二娃却说:你还真以为老格蔸想读你的书?他只是在你面前显摆,他曾经是编剧,还是语文高级教师,他懂文学的。
赵二娃这么说有些刻薄,但他成功激起了一个职业写作者无以名状的虚荣心。我当然不愿意把自己的作品送给一个蔑视文学的人,虽然我真心觉得赵老师不太可能蔑视文学,相反,他还崇拜文学。只是在他眼里,文学是伟大的,同时也是遥远的,只有像《狂人日记》那样伟大而又遥远的作品,才是真正的文学。而我,只是他儿子的妻子,他的儿媳妇,我,抑或我的小说,和遥远而伟大的文学实在相距甚远。甚至很有可能,他认为,对于文学作品的认知评判,他才更有资格给我及时而正确的普及教育。
在赵二娃的撺掇下,我没给赵老师寄我的书。然而这次回老家,我就不能不带几本书回去请他指教了,要不显得我太小气,太没诚意,对赵老师这个高级教师太不放在眼里了。
我托着两本书恭恭敬敬地送到赵老师手上,赵老师站起来,接过书,咧嘴笑着说:好嘛,要嘚嘛!
赵老师太瘦小了,赵老师捧着两本书站在我面前,腰背显得格外佝偻,竟有些不堪重负的感觉。可他依然笑着,露着一口白森森的假牙。
现在,我确乎认为,看起来慈眉善目总是笑着的赵老师,并不是真的总想笑,而是,他那口牙实在太宽了,塞在口腔里,他的嘴什么时候都闭不拢,只能随时笑着。
早晨七点半,生物钟把我催醒,薄纱窗帘外一片漆黑。这个时间的上海,天色早该大亮,也许地铁口已经挤满赶早的上班族,星巴克里买咖啡的小白领也该排起了队,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灯跳码的人手里提着全家便利店的餐包,公园里正响起凤凰传奇为广场舞大妈伴奏的歌声……倘若在上海,这个点,赵二娃已经出门,我们家就在大学旁边的学府公寓,每天早上,他都要用二十分钟时间,穿越“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的校园,步行至医学院生命科学大楼,电梯把他送到第四层,他走进贴着“赵肖物实验室”标牌的走廊,两边的实验室里已是灯火通明,不知是有人整夜未归,还是有人到得更早。隔着巨幅玻璃,那几个整夜未归抑或更早到来的学生抬起头,朝赵肖物教授挥手道早,赵肖物教授回以这些勤奋的学生点头和微笑,然后,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一天的工作开启了……
然而此刻,四川北部,晨间的一切声息还未开始。中国可真大,东西部的时差令身在川北的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起床。赵二娃躺在我左边,轻微的鼾声表明他正处于深度睡眠中。我不知道昨晚他是什么时候上来睡觉的,他在楼下工作,也许凌晨才结束,也许,他还给Somerwille导师写了第二封邮件。
上一封邮件,Somerwille导师回复得很快,不过他没给赵二娃提供有用的经验。他说,关于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对他而言太过当下,也太过具体,作为一个退休十年的老人,他已不在科研第一线,他能给出的也许是过时的经验,或者,哲学层面的结论。“可是你知道,哲学就是废话。”老头在邮件里对他的学生说。
我问赵二娃:为什么是废话?
赵二娃想了想:举个例子吧,RNA病毒的疫苗之所以很难研究出来,最根本的原因是,病毒随时在变化。病毒是自然界最简单的生命,越简单,越容易适应环境,也就越利于物种繁衍。这么说吧,“穷则思变”,明白吗?病毒是“穷则思变”的最强执行者……
我明白了,“穷则思变”是病毒的生存哲学,对于人类来说,它就是杀不死的小强。Somerwille说得对,这些让人一听就懂的道理,仅仅是道理,而不是方法,的确是废话。
赵二娃说:老头还吐槽,现在的中国留学生令他失望,带着大包现金去美国读书,一去就全款买车,都不用贷款,他们砸钱给美国的教育产业,美国挣钱了,这很好,双方都很满意……
我笑问:你导师是不是有点酸?
赵二娃笑起来:他是美国人,而且是一个80岁的老人,出于某种习惯,他更愿意接受贫穷的中国学生。老头还说,Samon,我很庆幸你是我二十年前的学生,如果是今天,也许我会拒绝你,可是天知道,今晚我睡着后明天还能不能醒来。
忽然发现,Somerwille和公公大人似乎同岁,问赵二娃,他也很惊讶:是吗?我想想,老汉儿虚岁81,Somerwille今年80岁,对,都是属虎的。好吧,下一封邮件我告诉他,他的The Chinese Zodiac是虎,也是老格蔸了……
那么,昨天晚上,趙二娃应该给Somerwille又发了一封邮件,尽管导师几乎拒绝了他的求教,但是除了“新型冠状病毒”,他们还有很多别的话题要探讨,比如,Somerwille的属相问题。这么想着,我扭头看了一眼身旁酣睡的人,圆胖的熊猫脸窝在被褥里,几乎沉醉的享受样儿。回到故乡,他的睡眠变得格外香甜。
天色渐亮了,我轻轻掀开被子,下床,到卫生间收拾起赵二娃换下来的内衣袜子,下楼。楼下也有卫生间,洗漱洗衣服弄出点动静,不会吵醒他。结婚十年,赵二娃从未洗过自己的衣服,我们家就两个人,家务活不多,我几乎包下了全部,因为我有时间,职业写作者不需要朝九晚五打卡上班,并且,我嫌他洗得不干净。为此赵二娃颇觉庆幸,他说,谈恋爱的时候,他做好了准备,结婚后,大概率他是要承担起所有家务的。我笑问他怎么会这么想?他说:一个美女作家,还是上海女人,整天披块桌布在身上,不像会干家务的样子。
我和赵二娃是在一个学习班里认识的,作为不同界别的知识分子,我们被各自的单位派去参加培训。开学那天,我披着一块带流苏的格子披肩进教室,后来,赵二娃总是调侃我,说我披着桌布去上学。
你认定我不会干家务,那还和我结婚?我问。
他说:家务活我不怕,从小我就会干,没想到你不比我差,我赚啦,哈哈!赵二娃得意地大笑,伸手在我脑袋上拍两下,仿佛夸奖一个孩子。很奇怪,他这样的手段,总能把我迷惑,我就心甘情愿为他洗衣服、做饭,甚至给他剪脚趾甲。偶尔,我也会调侃他:厉妮给不给你剪脚指甲?
他一脸不屑:拉过(哪个)要她剪?
四川人讲普通话,分不清“那”和“拉”。我说:是她不愿意给你剪吧?
这么一问,他就陷入了沉思,好像在努力回忆多年前厉妮究竟有没有给他剪过脚指甲,想了好一会儿,说:奇怪,我怎么想不起来厉妮长什么样了?说实话,我们没在一起长时间生活过。
赵二娃不避讳在我面前谈他的前妻,他知道我对别人的故事感兴趣,他觉得,他是在为我提供素材。不过有时候,比起我需要素材,好像他更需要倾诉。
那一年,一部叫《北京人在纽约》的电视连续剧正热播,剧中那些远离故土跑去美国奋斗的中国人,更像是在挣扎。而现实中的中国人,也愈发加快了奔向欧美和日本的脚步。
那一年,我还是个高中生,课桌抽屉里藏着琼瑶和金庸的书,喜欢听谭咏麟的歌,喜欢看迈克杰克逊像机器人一样跳舞。走过篮球场,我总会多看一眼那个长得像费翔的中锋。我还梦想有一天像三毛一样,嫁一个西班牙大胡子男人,跟着他去沙漠里流浪……
那一年,厉妮告别赵二娃,离开北京,去了美国。
同样是协和医学院的研究生,厉妮没有如她的师兄赵二娃那样既来之则安之。这个来自黑龙江大庆的女孩,从小就是个学霸,一路重点中学、重点大学,励志的人生从未停顿,她不允许自己有一丝懈怠,甚至不能容忍赵二娃的懈怠。研究生即将毕业,她开始做出国留学的准备,考托福,给美国的大学寄申请材料。那段时间,她对赵二娃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比我聪明,你科研做得比我好,你不能这么安于现状……赵二娃已经是协和医学院的一名助理研究员,每个月的工资是一百元。他的确是个做科研的料,工作才一年多,就研发出一种试剂盒,适用于各大医院的肿瘤检测,这让他多了一份额外收入,试剂盒卖得最好的时候,提成是工资的四倍。赵二娃口袋里的钱足够让他在首都生活得很好,他过得心满意足,压根就没想过要出国留学。
厉妮如愿以偿,获得密执安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她要去美国了。出发前一个月,她对赵二娃说:我们结婚吧。然后,他们去了一趟民政局,没办喜酒,没发喜糖,安安静静地结了婚。出发那天,赵二娃送新婚一个月的妻子去首都机场,厉妮隔着安检口的栅栏对赵二娃说:把托福考出来,我在美国等你……然后,眼含热泪的年轻女人转身,进了安检口。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厉妮为什么要在出国前和赵二娃匆忙结婚?她有没有想过,万一赵二娃去不成美国,或者不愿意去美国,她岂不是要独守空房?万一她在美国邂逅别的优质男性,作为已婚女人,她不是迫自己于背德吗?不过,我相信结婚不是厉妮一个人的主意,赵二娃并非完全被动,很有可能,厉妮的成功赴美鼓动了他,川北小城长大的赵二娃忽然发现,出国留学,那么遥远的事,其实触手可及。
送走新婚妻子后,赵二娃度过了一年自律到近乎严苛的单身生活。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背诵英语单词,他翻烂了厉妮留给他的那本《新英汉词典》,上海译文出版社发行,共1766页。他顺利通过了托福考试,并且获得普渡大学的全额奖学金。虽然不是厉妮的密执安大学,但是终于,他和他的妻子可以在美国相聚了,或者说,他们之间的距离,缩小到同一个国度内,他们随时可以见面,不需要等待签证的漫长时间,也不再惧怕被一个国家无情地拒绝。任何一个假期,他们都可以坐上飞机,只需一个小时,就能到达爱人的身边,接下去,他们可以共度几天甜蜜幸福的日子……
这么想的时候,我忽然有些明白,厉妮为什么执意要在去美国之前和赵二娃结婚了。她爱他,她带着类似飞蛾扑火的激情,甚至以结婚来绑架爱人。而赵二娃,那个安于现状、小富则安的人,爱情不足以让他觉醒,他同样需要一个强刺激——结婚。结婚让他意识到他不是一个人在这世上混迹,结婚激励了他,让他必须为着两人共同的未来投入更多努力。也就是说,厉妮和赵二娃,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地用婚姻捆绑住对方,以应对未来不可预知的沉浮。当然,他们都愿意相信,等待他们的,是光明而美好的未来。
那年春天,赵二娃手持一张北京飞往芝加哥的单程机票,踏上了去往美国的航班。赵二娃的贴身衣袋里藏着一张面值五十元的美金纸币,那是中国银行允许个人换取外汇的最高额度,也是赵二娃拥有的全部资金。美国中部时间夜晚七点半,飛机即将降落芝加哥奥黑尔国际机场。还未成为西蒙赵的赵二娃从机舱窗口俯瞰地面,只见大片灯火连绵不绝地延伸向远处,一眼望不到尽头。赵二娃有些吃惊,那是大地上的灯火吗?可那分明是海洋,无边无际而又闪闪发光。飞机离地面越来越近,他看见几乎贴近机翼的高楼上闪烁着霓虹,看见光带般的公路上飞速流动的汽车尾灯,他还发现,这里的夜晚根本不是夜晚,这里的夜晚,如同白昼一样明亮……这就是美国!赵二娃默默惊叹,忽而竟觉伤感,长到二十九岁,他何曾见过这样的繁华和辉煌?
厉妮正在奥黑尔机场等着赵二娃,为了迎接丈夫,她请了三天假,从密西根州飞到芝加哥。赵二娃拖着行李走出接机口,他看见她了,她也看见他了,他们相向而去,然后,在美国,他们终于拥抱在一起。
这场景,在我的想象中出现过很多次,事实上,赵二娃从未说过他和厉妮在美国重聚的时刻有没有拥抱,可我固执地认为,他们必须拥抱,甚至,在看见接机口走出来的赵二娃时,泪水应该从厉妮的眼睛里夺眶而出,是的,接下去他们必须拥抱,再接下去,赵二娃会伸出手,拍拍她的脑袋,说一句:哈娃儿!
这样的想象总会令我揪心,却又欲罢不能。我不是那个站在接机口等待爱人降临的女人,可是现在,这个爱人,是我的。我为厉妮揪心,亦是为着自己缺席赵二娃的青春而觉微微忧伤。
普渡大学的生活开始了,赵二娃给远在中国四川的家人写了第一封信,他在信里描绘了他见到的美国,比星星更繁密的灯火,比白天更明亮的夜晚,比闪电更高速的车流,以及,那座叫芝加哥的繁华无比的城市。一个月后,赵二娃收到父亲的回信,赵老师在信里告诫他:你刚到美国,凡事要多看、多听,不要急于断论,“树高万丈不忘根,人到辉煌不忘恩”,你的根在中国,在四川阆中,身在异乡,万不可忘本……
从小到大,赵二娃得到过赵老师的无数次告诫,这一次依然令他不屑。“一辈子没出过四川几次,他知道什么呀,还总爱教训人。”赵二娃说。
可是,你不觉得他说得是对的吗?我说。
赵二娃撇嘴笑:他永远是对的,他最擅长的就是用一些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来打压我。小时候,他不准我去踢球,说“业精于勤,荒于嬉”。上高中,我选文科,文科好玩啊!看小说,听历史故事。结果他把我从文科班里拎出来,丢进隔壁的理科班,他自己是教语文的,可他从来认为理科比文科重要,依据是:毛主席说,自然科学是人们争取自由的一种武器。我去美国,他告诫我“树高万丈不忘根”,可我决定回国时,第一个反对的就是他,他引用了两句话,一句是苏轼的“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另一句是曹植的“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言下之意,我想回国,就是没毅力、没志向……依我看,他就是要行使他家长的权威,享受教育者指手画脚的快感。
这就是你不喜欢你老爸的原因吧?我问。
“我没有不喜欢他。”赵二娃回答得很肯定。可在我看来,他对赵老师的不喜欢简直溢于言表,可能他没有意识到,或者,不肯承认。
天色大亮,赵二娃终于起床。早餐时间,刷手机新闻,最新消息一条接一条跳出:新型冠状病毒导致疫情发生,武汉封城,正在高速流动的春运大潮戛然而止,人们涌向药店购买口罩……
一边看新闻,一边暗暗庆幸,幸好赵二娃没答应我去黄鹤楼玩,要不然,很有可能,我们俩这会儿正停留在武汉或者神农架的某个景点,再也动弹不了,想想真有些后怕。可是,从上海出发时根本没想到要准备口罩,我问赵二娃怎么办?他说:等会儿去接两“老格蔸”时找药店买。
然而,汽车开出酒店,上大街,却见阆中城里人流涌动,行道树上挂着花饰和彩灯,一派即将过年的热闹景象,居然,没有一个戴口罩的人,好像,这里是世外桃源,这里的人们根本不知道一场瘟疫已开始席卷。
赵老师和赵师母的小区门口有一个大市场,周围全是摆地摊的,延伸出好几百米,汽车没法开近。我们把车停在远处,穿越蜿蜒曲折的地摊阵,一路搜寻着药店。大概是久违了老家过年的喧闹场面,走着走着,赵二娃就忘了找药店,他一路东张西望,眼睛不够用,熊猫脸上顶起两坨红扑扑,像进了玩具城的孩子,还不时指着某个摊位给我介绍:
芒芒你看,那一坨坨菜头,知道叫什么名字吗?大菜头边上长出很多个小菜头,叫“儿儿菜”,小时候,外婆用它做泡菜,可好吃呢。
肥肠米粉,配油干儿,看见没嘚,我小时候,做梦都想吃。
哎,春联,要不要买一副,贴两老格蔸门上?小时候我老汉儿自己写春联,革命千秋业,江山万代红,哈哈哈……
赵二娃的笑声淹没于喧腾的街市,我想提醒他先找药店,却见街沿上排着一条长队,一位大妈冲到队尾站定,对着手机气喘吁吁地嚷:还买啥子年货嘛!先买口罩,保命要紧噻。
踮脚瞭望队首,果然是一家药店。我对赵二娃说:我在这里排队,你先回去接爸妈。
正说着,药店里挤出一個戴蓝色医用口罩的女营业员,朝队伍喊:卖完喽卖完喽,不要排喽。
人们叫嚷着“啥子时候再卖”,女营业员喊道:进不到货噻,没得办法,全中国都缺口罩。
我问赵二娃:怎么办?没口罩,还能不能去五里坡?
我们要去的地方人迹罕见,比在这里排队买口罩安全得多,赵二娃说。
十五分钟后,我们接上赵老师和赵师母,准备开往第一个目的地,五里坡。赵二娃让我设置导航,算起来,他已经三十多年没去过五里坡了。我在百度地图里输入“五里坡”,还真有,离阆中城三十八公里。
后座上的赵师母大声质疑:朗格只有三十八公里?我十五岁上师范学校,从家里走到城里,天亮走到天黑。
赵二娃握着方向盘笑:妈哎,你那是啥子年代的事情哦?六十多年前,阆中连条像样的公路也没嘚,现在都是高速公路。
在高速上开了二十分钟,按导航指示下匝道,只见好几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志愿者守在匝口,工作人员举着小喇叭喊:放下车窗,检测体温。那阵势,就像进了战区。我的心跳有些加快,一路话不停的赵师母也噤了声。赵二娃打开车窗,全副武装的志愿者举着测温枪伸进来,在每个人额头上点了一下。正常,放行。
车窗关闭,汽车重新启动,赵师母在后座大叹一声:嗨,简直嚇我一大跳,一把枪伸过来,老子话都不敢讲,量体温为啥子朗格快?时间不够,测出来准不准噻?
我们顿时笑开,本来被外面的气氛搞得有些紧张,赵师母的话像一支轻巧的箭,射向乌云般逼近的疫情,只刺破一个小孔,就烟消云散了。
汽车进入山与山的夹道,周围的景致越来越清秀,四川的冬天,没有冬天的凋敝感,绿色植被铺满两侧的山坡。开了一阵,导航里的林志玲告诉我们,五里坡到了。赵二娃停下车,一脸蒙昧,显然并不认识眼前的五里坡。赵师母再次质疑:哪过(个)说这块儿是五里坡嘛!坡坡上都没嘚人家。
我们下车,站在狭窄的村道上,右侧是大片山坡,坡上种着柑橘树,更远处的山坡上,散落着一些房屋,统一的红色琉璃顶二层小楼,显见是这些年建设的新农村。左侧是一条山溪,浅浅的溪水流向远处。远处,是叠嶂的大山,一座接一座,层层墨绿渐渐远去,越来越淡,像水墨画。我忍不住说:枣二娃儿,你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好美!
赵二娃还在四处张望,少顷,指着一头山峰对赵师母说:妈哎,你看那座山,两个驼峰,中间有个凹凹,看到没嘚?这块儿就是五里坡!
赵师母朝驼峰样的大山眺望:我朗格不记得有这样一座山?
赵二娃说:小时候,外婆去地头做活路,我就躺在这边的坡坡上看那个山峰,啥子都变了,大山没变。说完,率先朝山坡上走去……
赵二娃出生三个月就被送来了外婆家,那年月,赵老师和赵师母忙于闹革命,没时间带孩子,赵二娃跟着寡居的外婆,开始了五里坡的生活。在外婆的喂养下,赵二娃从三个月长到了三岁,三岁的赵二娃还不会走路,他在家门口的泥地上爬来爬去,捉蚂蚁玩,捡土坷垃吃。村里人说:这过(个)娃儿朗格“莽促促”的?
外婆却并不这么认为:哪儿莽咧?你们不晓得,我的娃儿,精灵得很!
外婆真有眼光!我笑说:后来你上大学,去美国留学,外婆肯定很高兴吧?
赵二娃想了想:外婆高不高兴,我也不晓得,我只知道,外婆一天到晚就是干活,给全家人做饭、洗衣服、缝衣裳、做鞋子。外婆对我偏心,过年过节煮点腊肉,她总要先切一片下来,偷偷塞我嘴里,被三娃发现了,他就哭着向妈告状:婆给锅(哥)吃肉,我也要吃肉……过年,外婆给我们三个做新鞋,第一双肯定是我的。三娃看见我脚上的新鞋,又哭起来:婆给锅(哥)做新孩(鞋)子,我也要新孩(鞋)子……外婆三十岁守寡,把我妈和我姨拉扯大,她没儿子,她是把我当长孙的吧。
逢年过节才能吃上肉,这样的记忆不属于我,赵二娃确乎因为比我年长而经历过的那些窘困岁月,对于我而言,大概只在书上读到过。这么想着,心里再次泛起一点点心疼的感觉,跟着赵二娃回到老家,我发现自己的心变软了。
我们继续往山坡上走,山路越来越窄,空气煞是新鲜,鼻息里时而钻入一丝清凉的橘叶香。赵老师和赵师母没有跟上我们,他们大概爬不动了,抑或,眼前的景致早已不是赵师母记忆中的故乡,她便不觉得继续爬坡有什么意义。
赵二娃带着我穿越橘林,不时眺望一眼远处的驼峰山,对照着自己的位置,站定在一棵橘树旁:我肯定,外婆的老屋,当时就在这里,小时候,大块一点的田都要种粮食,饭都吃不饱,哪能种柑橘?生产队长一吹哨子,外婆就把我塞进背篓,背着我去田里出工……
瘦小的外婆背着背篓走在田埂上,背篓里塞着赵二娃,赵二娃还不会走路,可是赵二娃还挺沉,外婆本就瘦小的个头被他压低了一截。到了田头,外婆卸下背篓,把赵二娃拎出来,放在田边,用一条小被子团团围住他。三岁的赵二娃窝在被褥里,一边瞪着眼睛看田里劳作的大人,一边伸出小手拣身边的土坷垃,一粒粒塞进嘴里。赵二娃太小了,他的视线几乎贴着地平线,那些挥舞着锄头或铁耙的人们高高在上,他们沿着农田一畦接一畦耕作,说话的声音一会儿响起来,一会儿轻下去,赵二娃就用他的眼睛以及耳朵,追踪着人群中的外婆。大人们逆着山坡一路劳作,越来越远,到山坡的顶端,然后,被大山吞没了。赵二娃看不见外婆的人影,也听不见外婆的声音了,赵二娃想追到山坡那边去看看,外婆还在不在,可他窝在被褥里动弹不得。不会走路的赵二娃只能盯着远处的山坡,耐心地等着外婆出现,可是,已经等了很久,不知道哪家的狗,摇着尾巴跑过来看了他三次,天上的麻雀飞走一群,又来了一群,草丛里那朵黄色的蒲公英花苞已经完全绽开……赵二娃等不下去了,他张开嘴巴,准备以巨大的哭声把外婆召唤回来,可是他刚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没发出哭声,就看见山坡顶端复又冒出一些人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外婆在人群里,虽然瘦小,可赵二娃还是一眼找到了她,于是,他已然张开的嘴巴又闭了起来。外婆在视线内,赵二娃安心了,阳光照在他身上,照著他身周的被褥,暖暖的,赵二娃睁不开眼睛了,赵二娃糊着一嘴口水和泥巴,歪在田埂上睡着了……
赵二娃终于学会了走路,四岁的娃儿摇摇晃晃站起来,迈出了第一步。从此以后,他不再是那个“莽促促”的娃儿,他跟着大孩子去小溪游泳、捉鱼,外婆收工回来,看见他在水里扑腾,张嘴开骂:枣二娃儿,你过(个)充军的,给我上来……外婆给赵二娃编了一个小小的背篓,他背着专属于他的小背篓,跟在收红苕的大人后面捡漏,半天也能捡回小半篓。清晨六点,运煤渣的拖拉机会开过山下的路口,天还没亮,赵二娃就悄没声儿地起了床,背着小背篓下山,守在路口。拖拉机来了,“哒哒哒”的马达声响彻五里坡清晨的天空。拖拉机仿佛知道不能让守在这里的孩子们失望,开过的时候,车身一定会剧烈颠簸,车斗里的煤渣一定要颠出来很多。孩子们一拥而上,跟在拖拉机后面捡跳落的煤渣,挑大块的抢,大块煤渣烧不尽,剥开白灰渣渣,中间有黑色的煤核儿。这些本事,五岁或者六岁的赵二娃全学会了,他挤在大孩子中,追着一路远去的拖拉机……天色还未大亮,赵二娃的小背篓里已经装了好几坨大煤渣,他爬坡回家的小身子被压弯了,可他一点儿都不觉得累。离家百米不到了,一抬头就能看见正在屋门口喂鸡的外婆,赵二娃朝外婆大声喊:婆——煤核儿——好多——
外婆抬起头,山坡上,小小的娃儿正弯腰而上。外婆拔亮嗓子,对着她的娃儿骂起来:枣二娃儿,背时的,你去捡煤渣做啥子嘛,没嘚煤烧我们烧柴,还跟到拖拉机跑,你过(个)充军的……
当年,外婆骂赵二娃的话就那么两句,一句“背时的”,一句“充军的”,如今提起,赵二娃眼望前方,瞳孔放大,一脸陶醉的样子,仿佛,他正被外婆用她那粗糙的手抚摸着,骂一遍,就是抚摸一遍。
赵二娃的五里坡生活终止于七岁,他要上小学了,不能再待在连一家代销店都没有的山坡坡上了,于是,外婆带着他回到阆中城里。自此,由外婆、父母和三个孩子组成的六口之家才生活在一起。赵二娃初中毕业前,五里坡那栋无人居住的老屋在一场来历不明的大火中被烧毁,那以后,赵二娃再没回过五里坡,外婆也没回过,直到去世都没有。
可是,你小时候为啥要捡土坷垃吃?因为饿吗?我问。
赵二娃一脸认真地看着我:你知道吗?我们这里的泥土可肥呢,营养很丰富,把小娃儿插在土里,自己就会长大……
我故作震惊:真的假的?我知道,赵二娃肯定会大笑,然后嘲笑我是“哈娃儿”。我喜欢听他叫我“哈娃儿”,这是一个让我上瘾的词。如我所料,赵二娃大笑着伸出手,在我脑袋上拍了两下:哈娃儿,你以为是萝卜啊,哈哈哈!三岁还不会走路,很有可能是缺钙,或者营养不良,我小时候,除了苕和南瓜,还真没别的好吃的……
看着赵二娃熊猫样敦实的身材和白里透红的圆脸,我忍不住踮起脚,伸出手,抚了抚他圆溜溜的脑袋顶:可怜的娃儿,天晓得你怎么能长成现在这样壮。
赵二娃眼眶一红,然后速速转过身,面朝远处的驼峰山,举起双手大声吆喝起来:太美啦!这里真是太美啦!动作和声音极其夸张,像一个出身山村的暴发户从城里回来,故作虚伪游客状。也许,他是要掩饰某种情绪吧?激动,或者伤心?我走到他身侧,用眼角余光悄悄看他。我发现,他圆脸上的镜框下面,已是湿漉漉一片。
我们的脚下,赵二娃认定就是外婆老房子的原址,这里除了橘林,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家,没有烟火气,我只能想象那个三岁还不会走路的幼儿在这片土地上缓慢成长的样子。也许,赵二娃要回五里坡,就是为了寻找自己,也许他找到了那个孩子,那个躺在山坡上看山的孩子,那个在山溪里游泳的孩子,他听见了外婆的呼唤声:枣二娃儿,你过(个)充军的,给我上来……这么想也许很矫情,可我知道,我是认真的,很多时候,人是需要“寻找自己”的。
去风东垭的路上,经过一个极小的乡间小镇,居然发现一家药店,很幸运,我们买到了口罩。营业员是个老男人,他把一包口罩丢到柜台上:最后一包喽,平常没嘚人买,今天早上全卖完了。
我看他没戴口罩,问他:最后一包,你不给自己留着?
老男人面带不屑:我们这种地方,鬼都不要来,要口罩做啥子嘛!
离开小镇,按导航所指,汽车进入盘山路。赵师母在后座上不断发出怀疑与自我怀疑的质问:“枣二娃儿,我看不对头,肯定走错喽。”
“我朗格不记得这条路?枣二娃儿,停一哈儿,要不得……”
赵老师更像一个有经验的老师正对学生谆谆诱导:你不懂,就不要乱说,逃(导)航不比你认得路噻?你没有调查研究,就没嘚发言权……
赵师母的声量比赵老师高出好几度:我不懂,你懂?你切(去)自己家,你都不认得,这过(个)啥子逃(导)航就认得?
两“老格蔸”在后座上吵得不可开交,赵二娃把着方向盘,始终面色平静。开了大约半小时,赵老师忽然喊起来:龙池,看到没嘚?我说逃(导)航认得路,它就是认得嘛!
车窗外,盘山路出现岔口,路牌上写着“龙池”,下面画着一个向右指的箭头。赵二娃方向盘一转,开上了右边的岔路。
我问:龙池就是风东垭吗?
赵二娃答:龙池是个乡,风东垭是龙池乡下面的一个村。
汽车进入更为狭窄的山路,只容一车通过,显然是无名村道,导航已无所适从,林志玲久久不发出娃娃音。后座上的赵老师和赵师母却愈发活泛了,他们指点着窗外的景致,说着一些我不认得的人名抑或地名,大概是这里的山色地貌变化不如五里坡大,他们能辨别出记忆中的老家了。
车到半山腰,前方路口杵着一块巨大的岩石,赵师母大喊:就是这里,枣二娃儿,开下切(去)!
赵二娃停车熄火:开不下切(去),下车走噻。
与五里坡不同的是,这一回,我们要从半山腰往下走。果然是两座山之间的夹缝,山路虽不陡峭,但没有台阶,路边灌木丛生,蔓延的杂草几乎把路淹没。赵老师和赵师母走在前面,老两口脚下甚是轻捷,居然把我们甩下二三十米。毕竟是下山,比上五里坡轻松一些。
我问赵二娃:厉妮有没有跟你来过这里?
这是我的突发奇想,虽然并不重要,但我还是想知道。赵二娃回头说:拉过(哪个)像你,对这种山沟沟有兴趣。
厉妮没来过风东垭,这使我陡增几分优越感。作为赵二娃的第二任妻子,我將踏进赵家祖屋,上赵家祖坟,给赵家祖宗磕头,这种具有象征意义的仪式,他的第一任妻子没有经历过。
我再问:那,厉妮有没有跟你回过阆中?
回过一次,还在协和医学院的时候,赵二娃说。
协和医学院的时候,他们应该还没结婚,也就是说,赵二娃带着他的未婚妻回来见父母?可是赵二娃在和我结婚前,没带我来过阆中……优越感忽然消失,失落感隐隐袭来。虽然明白,赵老师要回赵家祖屋,上赵家祖坟,是为完成自己的心愿,而不是来办一场给我这个儿媳妇册封正名的仪式。可我还是有些不甘心,仿佛我和厉妮进行了一场多局对决的网球赛,我输了开局。
我没再和赵二娃说话,只埋头赶路。走了大约两三里路,绕过三个垭口,终于下到山坳底部的开阔地带,眼前一座小山包,山腰处散落着几间旧瓦房,白墙已发黄。赵师母指着最左边一间说:就是那间,老赵家的祖屋。
抬头眺望,能清晰看见一栋三开间的老平房,泥灰斑驳的外墙,塌陷了一角的屋顶,门框里长出了半人高的野草,看来年久失修,已见破败。屋门前,一条小泥路通往我们站着的地方,大约一百米。周围除了大山,就是黄黄绿绿的杂树,以及浓青色的竹林,有种远离尘世的幽美,却也因缺乏人类介入的痕迹而显荒凉。
我向赵二娃挥了挥手:最后一百米,冲刺吧!说着率先朝山包上爬去。才爬了十多步,就听见赵师母的呵斥声:喊你不要来,你偏要来,到家门前了又走不动!
我扭头,只见赵老师站在山脚下,仰着脑袋,咧着嘴使劲儿喘气,一口白牙占据了半张脸,另外半张脸上已是一片煞白。我赶紧返回,掏出包里一瓶乳酸菌饮料:会不会低血糖?
赵师母嚷道:他是糖尿病,朗格会低血糖?
赵二娃说:糖尿病人最容易低血糖,赶紧喝两口。说着接过饮料瓶,拧开盖子递给赵老师。赵老师仰头喝了两口,站了一会儿,果然好一些,脸色不似刚才那般难看了。赵师母追问:朗格感觉嘛,心脏痛?还是脑阔(壳)昏?
赵老师佝偻着背,一手撑着腰,咧着嘴眺望着山包上的家,另一只手缓缓举起来,指向百米之遥的小山包,颤抖着嘴唇说:我妈她,就埋在屋头后面的山上。这么一句话,赵老师说完,眼圈就红了,身子还歪歪扭扭地直往下滑,最后竟蹲在了地上。
赵老师大概是触景生情,无法控制情绪了。眼看着蹲在地上的公公大人就要哭出来,作为旁观者的儿媳妇,我有点尴尬,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抚这个并不亲近但又必须关爱的长辈。趁着赵老师还没哭出声,我赶紧转身,再次往山包上爬去,一边爬,一边竖着耳朵听,也许,赵老师的哭声会从身后传来,大声嚎啕,抑或小声呜咽。
我没有听到赵老师的哭声,我听到的是赵师母的怒吼在山谷里爆破:啥子?拉肚子了?老子喊你拉干净再出门!没憋住?那你还敢豁(喝)那过(个)冷冰冰的酸奶?狗日的……
赵老师没有哭,赵老师蹲在地上是因为跑肚子了,冷冰冰的酸奶是我给他喝的,我犯错误了……我站在半山坡,背对着山脚,更是不敢回头。然后,我听见赵二娃的喊声:芒芒,快下来,我们回去。
仿佛上天故意要和赵老师过不去,他一心要来风东垭看祖屋、上祖坟,他还断言这将是他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次。他走进了风东垭,他甚至已经站在了家门口,还有一百米,他就可以进入他的祖屋,再到屋后的坟头去给他的父母烧一塌纸钱,磕三个头。可就是这最后一百米,他却再不能逾越。
我和赵二娃一边一个驾着赵老师,两三里上坡路,我们连拖带抱,终于把他挪到了路口,一眼看见我们的车忠实地停在大岩石边,我几乎要哭出来,赵二娃也已满头大汗。
把赵老师塞进汽车,赵二娃说:导航,最近的医院。
我拿出手机,赵师母在后座大喊:不切(去)医院,要不嘚,回家,回家就好。
赵二娃火了:你要做啥子?都这过(个)样子了,还不肯切(去)医院?
赵师母的火比赵二娃更大,四川女人的泼辣劲儿全上来了:你懂个屁!他这过(个)样子,老子见得多了,大小便憋不住,不是一天两天,我就不敢让他出门,听我的,回家!
我回头观察了一下后座上的赵老师,小老头歪在座椅上,咧着嘴,眼珠子转来转去,就像看人吵架的围观者,脸上还有了点血色。我对赵二娃说:听妈的吧,没事。
赵二娃不再说话,只把车开得飞快。随着汽车的震荡颠簸,一股排泄物的气味不断弥漫。我想起新买的口罩,大山里连个人影都没有,还没拆封。于是找出口罩,拆开,递给赵师母两个,自己戴上一个。问赵二娃要不要,他绷着脸摇头。赵师母问我:芒芒娃儿,在车里也要戴口罩?车里也有瘟病?
我没吱声,我不敢说这会儿戴口罩不是为了防传染病,而是为了阻挡浓烈的排泄物气味。
一个小时后,我们回到阆中城里,赵老师已经能自己爬楼梯进家门了。赵师母说得没错,一回家就好,不用去医院。我们便也回了酒店,身上臭烘烘,需要彻底清洗。
在衛生间淋浴时,我听见赵二娃接了两个电话,一个短一点,用的是普通话,另一个长一点,全程四川话。洗完出来,他告诉我:酒店餐饮部通知,因为新冠疫情,年夜饭取消了,餐厅不再营业,酒店只提供客房送餐。
年夜饭取消了,赵二娃想让父母和三娃他们一起来吃年夜饭的计划也要告吹了。
赵老师和赵师母与三娃他们已经一年多没来往,起因就为保健品。两“老格蔸”平时节约到抠门,却十年如一日地忠实于销售员的轰炸式推销,这些年花了好几十万了。三娃和大姐一直反对,反对到去年,两“老格蔸”以“士可杀不可辱”的英勇姿态,对一双儿女发布了决裂宣言。
为这事,赵师母给赵二娃打电话告状,嘹亮而又愤慨的声音从电话里窜出:枣三娃儿不让我们吃保健品,心眼儿坏透料(了)!我们用的保健品,都是最好的,你老汉儿全都看过说明书,《黄帝内经》、《本草纲目》里都写进切(去)了的,枣三娃儿摁(硬)说是骗子的勾当,骗子还敢骗皇帝噻?他就是不要我们长寿,他要达到他的目的。
赵师母没搞清楚黄帝不是皇帝,我在一旁听得要笑出来。赵二娃苦口婆心:妈哎,三娃是你们的儿,他要达到啥子目的嘛?
赵师母下了一个铿锵有力而又令人细思极恐的结论:他的目的,就是谋财害命。
赵二娃说:你们有好多钱财?值得他害你们命?
赵师母一声巨吼:不让老子买保健品,就是谋财害命!你老汉儿说了的,孝顺孝顺,要孝,更要顺!
赵二娃气得直摇头:妈哎,我是做医学研究的,你们听我一句,不要去吃啥子保健品。
赵师母一句话怼回来:是噻!你是研究医学的专家,你本事朗格大,为啥子到现在都没嘚办法治好癌症?
作为生物医学科研人员,赵二娃抱着手机无言以对。事情的结局,赵师母代表赵老师和她自己,向一儿一女宣布脱离关系,并宣称,死后把钱财捐掉也不会留给他们。
为缓和双边关系,这次回老家前,赵二娃打电话给大姐和三娃,好说歹说,他们终于同意来酒店一起吃年夜饭,怕两“老格蔸”犯倔,没敢告诉他们年夜饭还有谁参加。
我说:能不能叫客房送餐,多叫点菜,在我们房间里吃?
赵二娃说:我也这么想呢,三娃就来电话了,苏娟的表哥上个礼拜从武汉回来,他们家族聚餐,他俩带孩子去了,当时没意识到疫情严重,表哥还抱了好一会儿他们的二胎儿子,幸好没来得及和我们见面,现在他们全家躲在家里不敢见人,就怕表哥身上带病毒……
苏娟是三娃的老婆,我的妯娌弟媳妇。“那姐呢?”我问。
“三娃不能来,姐跑来还有啥意思?她不会开车,公交车挤来挤去不安全,一会儿我给她打电话。”赵二娃说。
不见也好,不用经历我想象中剑拔弩张随时可能擦枪走火的场面,我暗想。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们又该如何过这个年?赵二娃也没了主意。
入夜,赵二娃照例在楼下工作,我抱着手机在床上刷了好一会儿疫情消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干脆起床,下楼,拿出笔记本电脑,坐在赵二娃的书桌侧边,做出一副准备写稿的样子。
他扭头:怎么不睡?他的电脑屏幕上,多巴胺分子式伸着三条触角,快乐而安定地占据着桌面。我说:睡不着,你不也没睡吗?
赵二娃笑笑:刚给Somerwille老头写完邮件。
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赵二娃给Somerwille连续发出的第三封邮件。明天就是除夕了,我们却还不知道这个年要怎么过。我没话找话:枣二娃儿,你在美国的时候,是怎么过年的?
过什么年啊?美国人又没有春节假期,不过在普渡的时候,每年圣诞节,Somerwille老头都会请留在学校的学生去他家吃饭,可以带家属,他们的圣诞节,相当于过年……
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圣诞节,与往年一样,厉妮从密西根州飞来西拉法叶市,与西蒙赵共度美国新年。那年冬天,印第安纳州下了好几场大雪,没法出去玩,小两口躲在学生公寓里,伙同着几个中国留学生打牌度日。圣诞节中午,西蒙赵带着厉妮,抱着一瓶红酒,年轻的夫妇踏着积雪,去导师家赴宴。
Somerwille的家,是一座独立别墅,在影视剧中常被人描述为“Big house”。赵二娃仰靠在转椅上,托开双手做了一个大得抱不下的动作:真的很大,有停车库,有游泳池,屋外还有个大草坪……美国人的圣诞餐,没中国人过年那么讲究,每次都是几道不出意外的菜,烤牛肉饼汉堡、水煮鸡胸肉、意面、水果色拉……Somerwille的太太,是个家庭妇女,高大、热情、语速飞快,她没有工作,全家的生活就靠Somerwille的薪水。大学教授的收入足以让他跻身中产以上阶层,可是老头到了退休年龄,就把别墅卖了,换了一个两居室的公寓房。
为什么卖掉?多可惜啊!我问。
住大房子很费钱的,Somerwille老头退休了,没那么多钱养别墅……赵二娃描绘起Somerwille的家庭状况,总让我感觉有种刻意的轻视。可我还是对那个Big house充满了想象。我想象着,倘若我是当年的赵二娃或者厉妮,我会向往住进那样一栋独立别墅,过上有大草坪,有游泳池,有车开的日子吗?
在导师家吃完饭,西蒙赵和厉妮回到学生公寓。西蒙赵准备找人张罗牌局,厉妮却有些意兴阑珊:天天打牌有什么意思?干点正经事吧。
现在是圣诞假呢,放松点吧,西蒙赵说。
厉妮却提起她的闺蜜:张春霞结婚了,上个星期去市政厅登记的。
西蒙赵从厉妮口中听说过无数次张春霞,厉妮的大学同学,与她同一年赴美留学,她们励志的脚步节奏一致,都将在半年后拿到博士学位,只有结婚这件事,厉妮走在了张春霞前面。西蒙赵说:结婚,好事啊,替我祝福她!
厉妮说:她嫁了一个美国人。“美国人”三個字加了重音。
厉妮经常在西蒙赵面前提起张春霞,说得最多的就是,张春霞想要留在美国,张春霞的父母是中学教师,一个月工资200元。在美国,清洁工的时薪是4.75美元,就算一天干四小时,一个月二十天,换成人民币,3200元,天呐!张春霞说,她宁愿在美国做清洁工,也不愿意在中国当中学教师……西蒙赵从未见过张春霞,可他早就通过厉妮的描述脑补出了张春霞的形象:聪明活泼,刻苦努力,却并不掩饰功利心……一个现实的人。
那就如她所愿,可以入美国籍了,她嫁的那个美国人,是她同学吗?西蒙赵问。
厉妮的声音轻下来:不是同学,是司机,开大货车,薪水挺高。
西蒙赵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你说大声点儿,那男人是干什么的?
厉妮低着头不说话,西蒙赵大笑起来:哈哈哈,张春霞昏头了吧?想要做美国人,也不能嫁个卡车司机啊!
厉妮眼圈泛红:那又有什么错呢?这是她的追求,不是人人都像你这样不求上进。
不求上进?西蒙赵第一次听厉妮这么说他,过去她顶多说他“安于现状”、“小富则安”,属于中性词。不求上进,完全贬义词,他记忆中从未有过。西蒙赵短暂思考了几秒钟,问厉妮:你是不是希望自己也能嫁个美国人?
我要是希望嫁美国人,就不会在出国前和你结婚。
西蒙赵紧逼:是啊,我也觉得奇怪,那你为什么哭?
我没哭!
西蒙赵愈发咄咄逼人:特别羡慕张春霞是吧?为自己过早结婚后悔了吧?
厉妮回答:结婚是我自愿的,我没后悔。
西蒙赵:好,那我换一种说法,如果有一个美国人愿意娶你,哪怕他是个卡车司机,或者清洁工,你也愿意嫁吗?
厉妮转身,面朝窗外,用后脑勺回答:无聊!
厉妮冷静的声音令西蒙赵几乎恼羞成怒,卡车司机、清洁工、餐馆服务员,类似的工作,他不是没做过。西蒙赵来美国读博的第二年,申请做过一个学期大学的临时清洁工,打扫两栋教学楼、一栋实验楼的公共区域。出国留学虽然有奖学金,但他来美国的第一笔启动资金,包括机票,是父母借债凑齐的,西蒙赵想多攒点钱,他不想父母因为他而过得太拮据。
临时清洁工做了一个月,西蒙赵收到两张支票,一张照例是按月发放的奖学金,1400美元,另一张,就是临时清洁工的工资,400美元。西蒙赵高兴坏了。他想好了,他要把这笔钱攒起来,攒满半年就寄给父母,他要让他们买一台最高级的洗衣机,冬天,外婆的手就不会因为洗衣服而生冻疮了,剩下的钱,还可以给家里买一台彩电,给三娃买一个录音机,给大姐买一辆自行车……四个月后,西蒙赵收到大学财务部寄给他的一封信,信中,财务官用礼貌而又例行公事的措辞警告西蒙赵,他在普渡大学挣了一份奖学金和一份临时清洁工的薪水,这不在被允许的范围内,请他务必选择其中一份作为他的工作。
没有人愿意放弃奖学金而去做清洁工,西蒙赵很容易选择。然而,无需脑力的简单劳动可以挣那么多钱,这无疑吸引着任何一个贫穷的中国留学生。张春霞辗转迂回,终于实现了她的追求,当然,嫁给卡车司机还是清洁工,对于张春霞来说,选择标准也许只是哪一份工的薪水更高,或者,谁愿意娶她。
说实话,放弃了临时清洁工的西蒙赵有些鄙视嫁给卡车司机的张春霞,现在,她已经从“现实的人”沦为了“庸俗的人”。来美国这几年,西蒙赵见了太多“美籍华人娶华籍美人”,或者高级专业人才沦为服务人员的事。他们的微生物实验室隔壁,材料化学实验室,一位来自中国科学院的教授,只能担任小小的技术员。每天早上西蒙赵在走廊里和他相遇,他总会大声招呼:Hi,Samon,Morning!他用英文与同胞打招呼时脸上一派欢乐,可他却从不提及自己身为教授却在美国为博士研究生服务的屈辱。还有,高分子实验室那位来自南开大学的才女状元,被她嗑药的白人男友暴打后在同学面前哭诉,哭完,她还是要去迎合那个白人,陪他泡吧,睡觉,继续被他打。还有还有,那个在大学门口开理发店收费最便宜的丹尼尔张,西蒙赵每次剪头发都去他那里,闲聊中,他知道,丹尼尔张出国前是中央民族乐团的首席二胡……所有这一切,让西蒙赵暂缓了申请绿卡的脚步,他对自己是否要长久留在美国有了些许犹豫,甚至担忧。可是厉妮,却把嫁给美国卡车司机的张春霞叫做“有追求”,同时,在她嘴里,西蒙赵沦为了一个“不求上进”的人。
西蒙赵看着面朝窗外的厉妮的后背,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告诉你,我宁愿回国当一个中学老师,拿一个月200元工资,也不会留在美国做卡车司机,去挣那两千美元。
厉妮忽然转身,眼泪涌出来:你不需要做卡车司机也可以留在美国!
即便是吵架,厉妮依然冷静,她保持着思维的严谨,的确,留在美国与卡车司机之间不是互为因果关系。
西蒙赵不再说话,他打开电脑,进入棋牌游戏网,坐上一张空无一人的桥牌桌,开始等待圣诞节还需上网打发时间的陌路人。厉妮擦干眼泪,找出一个洗衣筐,在西蒙赵的房间里到处搜罗,把他换下来的脏衣服脏袜子一件件扔进去,然后端着筐,转身出了宿舍。
西蒙赵没喊住厉妮,他抬头看向窗外,圣诞节下午,外面空无一人,阴霾的天空下,是芒白的世界,还有光秃秃的树干,以及灰蒙蒙的公寓楼。三十秒后,厉妮出现在窗外,积雪几乎掩住一半玻璃窗,西蒙赵在屋里看着她,小小的个子,灰色羽绒服,一手挽着巨大的长方体洗衣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闯,她个子太小了,装满衣服的大筐几乎随时要从她的臂弯里滑脱。
这是我第一次听赵二娃提到厉妮的身材,“小小的个子”,这让我产生无限想象。我问赵二娃:她为什么要端着筐去外面?
洗衣房在另一栋公寓楼里,洗一次衣服75美分,投币启动洗衣机。
厉妮有多高?我问。
赵二娃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大概,到这儿。
赵二娃有一双厚实的肩膀,把脑袋搁在上面,柔软,弹性,不硌人,这是我的体验。彼时,我的脑中却不由地闪过那位小个子女人,从身高上来说,她更合适使用这对肩膀。
好吧,那差不多有一米五十七。体重呢?我追问。
赵二娃说:真不知道,反正小小的。
西蒙赵记不住妻子的身高、体重、生日,乃至结婚纪念日,第一任妻子,以及现任妻子,他都记不住。对此我从不介意,一切形式主义的套路在我们家几乎全被屏蔽。赵二娃认为,与其把时间精力花在那些毫无意义的仪式上,不如根据身体、头脑的需求,以及时间是否允许等条件来安排吃奶油蛋糕的日子、看电影的日子、旅行度假的日子,以及,滚床单的日子……赵二娃的风格正合我意,这也是我俩之所以一拍即合的原因。
然而,我还是很想知道厉妮长什么样,我想知道她的身高、体重、长相,乃至星座,我所好奇的这一切,无法从赵二娃口中获知更为具体的细节,便只能从他提供的“小小的个子”去发挥想象。我想象着,那个端着装满脏衣服的大筐去洗衣房的女人,倘若她是我呢?我踩着积雪走在空旷的校园里,我的身后,西蒙赵正隔着玻璃窗看我……忽然意识到,厉妮手里那只巨大的洗衣筐,在我手里必将不再巨大,因为,我的身高有1.68米,我不是小小的个子。好吧,我端着那只大小正合适的洗衣筐,在西蒙赵的目光里越走越远,绝不回头……不,不可能,我不会让自己就这么走远,虽然洗衣筐在我手里丝毫不显庞大沉重,但我还是会转过身,对屋里的男人大叫:老公,我拿不动,快来帮我……
事实上,端着巨大的洗衣筐行走在雪地里的厉妮,虽是不堪重负,却还是越走越远,并且自始至终没有回头,没有向西蒙赵求助……
此刻,赵二娃坐在客房的转椅里,目光放空,似乎还在回忆中。我把凳子挪到他身边,脑袋靠上他肩膀:枣二娃儿,你,脚指甲是不是有点长了?我给你剪剪?我带了指甲钳的。
赵二娃收回目光,扭头看我:哈娃儿!指甲钳都带了,就没想到带口罩?
我拿出指甲钳,端起他的左脚,捏住一只大腳趾,低头开始修剪。刚剪了一个脚指,就听见他说: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下午收到医学院的邮件,征询是否报名参加援鄂医疗队,我刚回复了邮件。
我一惊,抬头看他:你报名了?
他咧嘴笑笑:报名了。
可你不是临床医生,也能去武汉吗?
医学院会审核,紧要时刻,多一个人报名,多一份后备力量,总是好的,赵二娃说。
我没有理由反对,即便去武汉只是一种可能,我想。于是低下头,继续剪他的脚趾甲。耳畔传来他持续的说话声:明天上午,我们去给外婆上个坟,中午陪两“老格蔸”吃顿饭,下午我们就返程,不管是否被批准去武汉,都要早点回去等候命令。
忽然感觉鼻酸,可还是点头:好,明天我们回上海。
大年三十,我们早早起床,去了外婆的墓园。川北人不兴年前扫墓,可是我们今天下午就要返回了,只能破一下规矩。
墓园门口的商店一律关着门,只有一个老头蹲在路沿边,面前排了三五束菊花。赵二娃掏出一张百元纸币,价格都没问:全部要起。
丘陵地带,公墓也建在山坡上,我们沿着宽大的坡道往上走,偌大的墓园里除了我和赵二娃,没有第三个人。走完松柏夹道的五百米坡路,就见阴涩的天空下,一整面大山坡上,密密匝匝矗立着数不清的墓碑,层层向上,一直到山顶,远远看去,仿佛古战场上的排兵布阵,莫名有种恢弘浩大的气势。我们沿着台阶往上走,接近山顶,赵二娃停下,对照墓穴编号,走进一条通道,指着第三个墓碑说:芒芒,外婆在这里。
灰色的花岗石墓碑,刻着几行字:先祖母蒲碧清之墓,生于1905年,卒于2004年。立碑人,孙:赵肖物、赵肖理。
字的上方,是一张黑白照片,皱纹丛生的老太太,小小的眼睛,小小的嘴巴,小小的鼻子,什么都是小小的,薄薄一层头发紧覆着头颅,干净的样子。这是一位来自清朝的女性,与蒲松龄同姓,她活了将近一百岁,我默默地想。可是,为什么立碑人是二娃和三娃,不应该是赵老师和赵师母吗?第一眼看见墓碑上的刻字,我就心生疑惑。
赵二娃摘下口罩,叫了一声“婆”,不再说话,只默默站在墓碑前。我知道,他是羞于说出口,越爱,越不肯说。也许,我该替他对外婆说点什么,于是我也摘下口罩,把鲜花放到墓前,对着外婆的照片,学着用四川话说:婆,枣二娃儿来看你了,他带我一起来的,我们从上海来……
赵二娃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我得了鼓励,继续说:婆,今天下午我们就要回上海了,所以提前来看你……
赵二娃说:哈娃儿,你还没告诉外婆,你叫啥子名字。
对哦,婆,我叫陈芒芒,我是第一次来看你……我绞尽脑汁,想不出还能对外婆说些什么。赵二娃说:好了,外婆知道了。
忽然想起,赵二娃带厉妮回过阆中,那时候外婆还健在,所以,外婆是见过厉妮的。怪不得他让我告诉外婆我的名字,是怕外婆搞错吧?我问赵二娃:四川话“老婆”,是不是叫“婆娘”?
赵二娃说:对头,你就是我的婆娘。
我对着外婆的墓碑补了一句:婆,我叫陈芒芒,你孙儿的婆娘,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枣二娃儿。
然后,我拉过赵二娃,和他一起并排站好,对着外婆的墓碑鞠了三个躬。
出墓园时,我问他:为啥给外婆立碑的是你和三娃,而不是你父母?
赵二娃一声叹息:唉!为一口棺材。
又是棺材?我差点叫起来。赵二娃继续说:外婆一到八十岁,就开始给自己缝老衣,摸摸索索准备了好几年,还差一口棺材。她在我们家做了一辈子免费老妈子,没什么钱,只能向我妈提要求。没想到老汉儿不同意,说现在都是火化,哪儿还有棺材卖?可外婆一定要,三娃写信问我怎么办。我觉得,我妈他们大概是不肯出钱,农村应该有做棺材的木匠铺子,我让三娃去五里坡周边找找,钱我来出……不知怎么就被老汉儿知道了,他气坏了,他有句名言,“孝顺孝顺,要孝,更要顺”,他不同意的事,我们就不能做,我和三娃偷着帮外婆买棺材,岂不是背叛他?老汉儿说,新社会,必须破除有毒有害的旧风俗旧思想,这是原则,只要我还在这个家里,就不允许把棺材抬进家门……当然,这些话,都是通过我妈的嘴说出来的。
我惊呆了,赵二娃的记忆是不是出错了?就在昨天的饭桌上,赵老师还咧着嘴一脸哀伤地说:我们已经老喽,活不了几年喽,我也没嘚啥子遗憾的,就一过(个)要求,给我准备一口棺材,我就阔(可)以安心切(去)死喽……
赵二娃摇头苦笑:是不是很魔幻?那几年,为棺材的事儿,外婆和我妈他们闹得很凶,几次要和他们断绝关系。直到外婆去世,我老汉儿都不肯依了她。外婆放了话,不要我妈和我老汉儿给她送终。外婆是从上一个朝代过来的人,一口棺材对她而言有多重要,我懂不起。可我也不懂老汉儿,他为啥坚决不肯给外婆买一口棺材?钱我都出了,三娃去买他也不让。我看,他就是又要做主,又不肯出钱出力,又不愿意承担不孝的骂名,就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当年他不同意外婆买棺材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自己老了也会要一口棺材?
赵二娃的话让我震惊不已,那种近乎宿命般的代际关系,简直不可思议——当年,外婆和她的女儿女婿闹决裂,闹到不让他们在她的墓碑上刻下立碑人的名字。现在,赵老师两口子与他们的儿女闹决裂,并且宣布死后把钱财捐掉也不留给儿女。当年赵老师在对子女说“孝顺,要孝,更要顺”的时候,却不肯顺着外婆为她买一口棺材。现在,赵老师提出要一口棺材,赵二娃却从不正面答应,他总是用沉默或无视应对他的父亲。倘若他不能接受他的父亲要一口棺材,那么当年他又为何愿意成全外婆?倘若他是为了外婆而报复父亲,那么他是否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已犯下与他父亲同样的错?
一代人留下的脚印,下一代人终将重新踏一遍,我想起网上很火的一句话:人活着活着,就活成了自己年輕时讨厌的样子。
出墓园,上车,我拿出手机,悄悄进淘宝APP,在搜索框里输入“棺材”两个字,顿时,手机上满屏都是棺材。因为不允许土葬,贴心的商家早就替有需求的顾主想到,那些棺材,大多是做成棺材形状的骨灰容器,有雕花楠木棺材、水波纹大理石棺材、水晶棺材、景德镇陶瓷棺材……从几百元到上万元,应有尽有,一眼看去,煞是富贵华美。我想,很多老人看了都会有种为自己买一口的冲动吧?
我在琳琅满目的棺材中选了一口黑檀木棺材,材质扎实,样式庄重,9888元,属中高档。刚放进购物车,忽又想到,赵老师的退休工资有五千多,他真想要一口棺材,随时可以买,又何须向子女提要求?难道,人是不能为自己买棺材的?买棺材的人必须是子孙?有人为自己送终,这样的人生才是圆满的?
没有人告诉我这些道理抑或风俗,我只是猜测,甚至,我还猜测,八十多岁的赵老师,其实只是在坚持履行他那句“孝顺,要孝,更要顺”的信条,他向赵二娃提出要一口棺材,只是为了证明这句话依然正确而有效。
赵二娃停下车:看什么呢?到了。
我赶紧关闭淘宝网页,收起手机。那口黑檀木棺材,我想我不能擅自下单。倘若为赵老师买一口棺材就能佐证他那条关于“孝顺”的理论,我想,我不愿意成全他,尽管他是一个81岁的老人……这么想着,我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外婆至死都没有获得赵老师和赵师母的支持,他们不肯成全外婆的理由,会不会和我此刻的想法一样?
中午,我们陪赵老师和赵师母吃了庚子年到来前的最后一餐,赵二娃没告诉两“老格蔸”他报名援鄂医疗队的事,只说怕封城,下午就走,这一顿,就算过年饭。饭菜是我和赵师母一起做的,腊肉腊肠,凉拌折耳根、豌豆丁儿面条,还有炸酥肉。知道赵二娃喜欢吃酥肉,赵师母就顿顿给他炸酥肉。
过年饭虽然有些潦草,但赵老师还是颇有仪式感地发表了饭前讲话。他咧着嘴,笑着说:明天就是新年喽,新的开始,意味着旧的结束,我的81岁就要过完,马上就要82岁,我活得够长喽,死了也不遗憾,我只有一过(个)愿望,给我准备一口棺材……
趙二娃的脸越来越黑,我真怕他摔筷子走人。还好赵师母打断了赵老师:过年,不要说不吉利的话,要说新年快落(乐)、万事如意!
我赶紧说:爸,妈,给你们拜早年,祝你们健康长寿!
赵师母拉着绵长的声线响亮回答:要嘚——芒芒娃儿,枣二娃儿,我祝你们两过(个),身体健康,事业有成!枣二娃儿早一点当上院士,芒芒娃儿的书变成《语文》阔(课)本!
赵二娃终于笑出来:妈哎,你对我的要求比芒芒高啊,她的文章早就进了语文课本,初中高中都有。
我赶紧纠正:是编进语文参考书,不是课本。
赵老师再次发表具有理论依据的祝福:要嘚嘛!做人,就要树立远大的志向,士贵立志,志不立则无成……
我想不起来这是孟子还是老子说的,正如赵二娃所言,赵老师的话放之四海皆准。赵老师一发言,赵二娃就不说话了,拿起筷子开始吃饭,面条吸出“呼噜呼噜”的声响,仿佛要用粗鲁的吃饭声对赵老师儒雅的祝福表示抗议。
饭后,我们告别赵老师和赵师母,我说我们明年还会回来,下次我们再开车去风东垭……这话我是说给赵老师听的,这一次,他离成功仅差一步之遥。我有点同情他,我总觉得,这个满口古今名句的老人,其实是一个自我封闭的人。他曾是风东垭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还曾是县剧团著名的编剧,后来他成了阆中城唯一一所省重点高中的名牌语文教师,他从意气风发的年代走来,如今,他成了一个热衷于购买保健品,一心要为自己争取一口棺材的老人。赵二娃虽是从不主动与赵老师说话,但回来的这两天,他自始至终没有提过一句劝父母不要买保健品的话,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在尝试做到“顺”大于“孝”,还是要以他的沉默和忍耐无声地反抗他的父亲。
与赵老师和赵师母道了再见,戴上口罩,下楼,出小区。前方五十米,我们的梅赛德斯GLE停在街边,煞是端庄。赵二娃摸出遥控钥匙按了一下,汽车闪了闪灯,以示接受召唤。
赵二娃禁不住感慨:我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复旦医学院给我开的月薪是6000元,那时候,一辆帕萨特就要30万,怎么买得起嘛!谁想到,才十四年,三娃都换了第二辆车了,变化太大了。我真想请Somerwille老头来中国玩一趟,请他坐一坐我的车。
我说:等这个新冠肺炎过去,你就请Somerwille来中国玩吧。
赵二娃说了声“好嘞”,发动汽车,音响里,德沃夏克的《e 小调第九交响曲》同时响起,那是他最喜欢的音乐,也叫《自新大陆》。赵二娃小声喊道:回家喽!一脚油门,汽车移动起来。我感觉到了他欢愉的情绪,进入返回上海模式,他立即变得轻松起来,甚至,他把返回上海叫“回家”,大概在他心里,上海才是他的家,阆中,只是他的故乡,或者叫“老家”吧?
赵二娃一边开车,一边跟着音乐哼哼。《自新大陆》第一乐章,壮阔宏大的旋律,强烈而热情的节奏,令人想象一群踏实而勇敢的人在新大陆上开始繁忙的生活,有种意气风发的豪迈感。赵二娃说过,他最中意的就是这一段。事实上,乐曲中被更多人熟知的是第二乐章,那段悠扬忧伤的旋律最是摄获人心,人们为这段旋律填上词,广为传唱,歌名叫《念故乡》。赵二娃说,那一段,他不是不喜欢,只不过,唱出来就俗了。
我明白,赵二娃是一个不习惯说爱的人,越爱,越不说。就好像,他必须用逃避的方式来表达他对故乡的怀念。
我们驾着梅赛德斯GLE,出阆中,穿过四川、重庆、绕过湖北,进入湖南。在张家界休息站加完油,天已漆黑,下一段由我开车,目标湘潭,赵二娃已在携程网上订了离高速公路最近的快捷酒店。
我把着方向盘,眼睛紧盯前方,车速不敢过快,夜色中,依稀能分辨出前方叠嶂的高山上有暗蓝的雪影,倘若此刻是白天,一定能看到张家界美丽的冬天。
赵二娃半瘫在副驾座上刷手机,我说你睡会儿吧,等我开累了换你。他“嗯”了一声,没说话,也没有放下手机。
零点,汽车音响里,电台播音员送出简单的新年祝福。赵二娃说:芒芒,新年快乐啊!声音遥远而轻弱,像梦话。
我说:枣二娃儿,同乐啊!
与此同时,电台里播音员开始报告实时疫情,一个镇定而又温暖的女声:第一支奔赴武汉的医疗队已于除夕夜集结,他们是来自上海五十二家医院的136名医护人员,此刻他们已从虹桥机场出发,正在逆行的途中,他们将成为全国首支抵达武汉的援鄂医疗队……我的眼眶有些发热,他们和我们一样,除夕夜出发,在路途中迎来新年,这辈子也许是第一次。只不过,我们是赶回家,他们,是离开家,赶去另一座城市,参加一场战役。
我用余光扫了一眼身边的人,他正眼望前方,沉默无声。我想象着,也许这个人会在第二支、第三支医疗队里出现,成为新年的逆行者。这么想着,我说:枣二娃儿,如果医学院批准你去武汉,我会去送你……
我的喉头哽咽了,我感觉到一只大手掌伸到我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两下:哈娃儿……
午夜一点半,到达湘潭,入住酒店。进客房,赵二娃叫我坐下,然后,蹙着眉头说:芒芒,Somerwille老头,挂了。
我惊住,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却对我笑笑:老头还是没躲过今年的流感,两个小时前,我收到普渡的邮件。
两个小时前,新年还未到,那会儿,我正在开车,赵二娃半瘫在副驾座上刷手机,他没告诉我,他接到了导师去世的消息。
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是的,他叫他老头,他用“挂了”这个轻佻的词描述导师的去世,他甚至还对我笑了笑,他刻意的轻描淡写,让我愈发疼惜他。也许,他需要把他的脑袋在我怀里靠一靠吧?不知道为什么,在阆中的这些天,我對赵二娃越来越多了一种超越男女之爱的感情,也许是如同外婆一般的母爱,或者,慈爱?
我伸出手,把赵二娃的脑袋搂进怀里,抚了抚他宽厚的背。他伸出手,搂住我的腰,脑袋抵住我的心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最近五天,我给他发过三封邮件,他只回了第一封,我还以为,他只是不想与我探讨新冠肺炎的话题。可是Somerwille每年都打流感疫苗,我不相信他是因为流感病逝的。
心头一紧,我脱口而出:不会是新冠肺炎吧?我在网上看到,一旦白肺,呼吸阻塞,很快……可是武汉封城才第三天,Somerwille在美国,有可能吗?
我不是医务工作者,更不是医学专家,我有疑问,却想不明白。赵二娃摇头,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说:我在第二封邮件里告诉老头,他的生肖是虎,和我父亲一样,也许,他没来得及读到。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赵二娃把赵老师叫做“父亲”,在这之前,他只称他“老汉儿”,或者“老格蔸”……
第二天,午夜十二点半,终于到达沪蓉高速上海入口,大批志愿者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严阵以待,汽车排着长队等待检测体温。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正式进入上海,驶入中环。午夜的高架路,汽车如梭穿行,周围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闪烁着七彩光芒,大片灯火让城市的夜晚如同白昼。赵二娃握着方向盘向东飞驰,远远的,能看见透亮的东方明珠和上海大厦,它们正在渐渐靠近我们,这预示着我们离家也越来越近了。二十多年前,赵二娃从北京飞往芝加哥,飞机降落时,他在夜色中第一眼俯瞰美国,那座被灯火照耀得像白昼一样的城市震撼了他,如今,他开着自己的汽车行驶在上海的高架路上,他对这个城市的辉煌与繁华早已习以为常。这让我想起厉妮,那个马不停蹄的励志学霸,她有没有在中国见过如同白昼一样的夜晚?
我的脑中不由地迸出一些想象,关于一个天没亮就背着小背篓下山去捡煤渣的孩子,这个孩子在中国西南的山村里艰难地长大。与此同时,北方的石油城里,一个深夜依然亮着灯火写作业的女孩,她也在成长。他们谁都不会知道,未来,有一天,他们会在北京相遇,然后,在美国分道扬镳,从此,形同陌路。
汽车下高架,进学府路,入小区,戛然停在我们的专属车位上。到家了,忽然有种灵感直冲头皮,我扭头说:枣二娃儿,我知道厉妮长什么样了。
赵二娃侧脸看我:乱讲啥子哟,你又没见过她。
我的确没见过厉妮,可我知道她长什么样,瘦瘦小小的,单眼皮,细长眼,短发,对了,有两颗小虎牙……
赵二娃面露诧异表情:你见过照片?可我没给你看过照片啊!厉妮的确有虎牙,你怎么知道?
我说:想象啊!知道想象吗?每次写新小说,我都要给我的角色先设定身高和长相,具体到牙齿,即便小说里不一定提到,我也得想好了再写,这样我的角色就会活起来。
赵二娃笑了:哈娃儿,鬼精鬼精的。
哈娃儿和鬼精是反义词,可我确定,赵二娃是在夸我。
我俩戴上口罩,下车,提着行李进楼洞,上电梯。楼层按钮边粘着一包纸巾,社区志愿者想出来的“零接触”防疫招数。
电梯往上升,赵二娃站在我身旁,口罩蒙着鼻子和嘴,我听到他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想起来了,厉妮,她给我剪过脚指甲。说完看了我一眼:不许生气!
电梯“叮”一声,十二楼到了。拖着行李进家门,我立即把自己倒在沙发上。这是我的家,我和赵二娃的家,我张开手臂,大声喊道:我才不生气呢!
赵二娃摘下口罩,还是三个字:哈娃儿!憨厚的笑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是的,厉妮肯定给他剪过脚指甲,我早就猜到,因为他是赵二娃,他不是西蒙赵,赵二娃就是这样的,我知道。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