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燕
《心情风景》惠波中国画32x12cm 2010 年
装置是艺术家表现观念的一种艺术形式。1917年,马塞尔·杜尚将一个从商店买来的小便池签名送到纽约展览,并命名为《泉》,标志着装置艺术逐渐进入当代艺术的主流领域。它指艺术家在特定的时空环境中,将人类日常生活中的物质进行艺术性的选择、利用、改造、组合,从而演绎出新的文化艺术形态。它是一种综合展示艺术,“空间”、“技术”和“人的体验”成为其核心要素。延伸到文学领域,可以发现装置跟小说创作有相通之处。小说家从现实生活中取材,注重细节的真实,然后运用个人经验技术,虚构创造出具有超越性的作品。宁肯就提出作家要用装置的眼光看待和表现现实,“其实在很多作品当中已经有了装置这样的眼光——那些具有能够超越现实、让我们看到现象之外的作品。”
由此来看朱山坡的电影院情结和在小说中的自我投射与完成,别有蕴含和深意。电影院是他精心设置的一只盒子,装载着他所有的记忆情感、奇思妙想、风格变化以及对社会时代的观察与思考。朱山坡是一个对生活中的“不一样”非常敏感的作家,善于抓住那些一闪而过的奇异的幻想、念头、灵光、人物、场景进行生发想象,最后落地到他的电影院装置里。少年的痴迷,灵感的迸发,遗憾的弥补,对亲人的怀念抒情,从本土到异地的世情人心,他的小说既有一代人的成长印记和怀旧情绪,又有宏阔崭新的时代内容。
《蛋镇电影院》塑造了形形色色的电影院“怪人”,让我想到波拉尼奥的《美洲纳粹文学》,都是写一群有怪癖的人,不过采用不同的装置和基调。波拉尼奥用的是作家这一身份对怪人们进行装置建档,并竭尽所能地对他们的怪癖恶习进行嘲笑;朱山坡对笔下用电影院集结的怪人们却有着强烈的善意与共情。他们一方面与电影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电影院的工作人员或者观众、过客、闯入者、实验者,另一方面又有着超出日常与正常的怪异举止和偏执个性,并且绝大部分源于人物对电影的无比热爱和现实的逃离愿望。人与电影形成互动的镜像,电影让更大的世界扑面而来,人因电影发生各种深刻的改变。电影为幻梦者插上翅膀,让爱情的童话、少年的远方、艺术的理想变得触手可及,烟花绚烂。也为那些痴迷成瘾者带来各种现实难题和精神困境,连生孩子时都不愿意离开电影院的女人,为了逃票谎称自己有麻风病的神秘闯入者,从不在电影院行窃的小偷遇上规则破坏者该如何自证清白,一个少年在物质和精神之间左右为难只有在电影院外偷听电影,另一个踌躇的少年在父亲突然去世之后坚持从棺材本中挤出电影票钱为父亲兑现承诺。然而更多的时候,电影及电影院给了那些深陷各种现实困境、道德泥潭和心灵创伤的人以出路、感化和安慰,让他们得到某种疗愈和救赎:有着战争创伤和情感过节的两个退役老兵在电影院学会和解;重病的妻子每月千辛万苦被丈夫带到镇上看电影感到满足;一个劣迹斑斑的人因为电影院跑片无比敬业甚至付出了生命;一个在电影院睡觉的人像等待戈多一样为刹那的情感粘连保留仪式感并得偿所愿。在几乎所有的小说最后,朱山坡都让故事的主角出走或消失,留下一个光明的尾巴。电影院如城镇的免疫系统,可以抑恶扬善、爱化解恨,对世态人心有矫正和自我修复功能。
而到了《索马里骆驼》,朱山坡把电影院从蛋镇移置到广阔的海外,把个人经历感受与重大时代现实相融合,意义更加宽广深远。如果说蛋镇是电影院人物“出走以前”的生活写真,援非题材则是人物“出走以后”的远方想象。医生的视角和人道的援助,异域的风俗风情与文化的交流碰撞,超越国界的仁爱慈悲和生命情感的共情共通,让他的“一带一路”系列在题材的阔大新鲜之余,精神上跟蛋镇电影院一脉相承,都有爱与温暖的底色加持。《萨赫勒荒原》写师生两代医生前仆后继的援非经历,一边是大草原的辽阔荒凉,饥荒与疾病横行,一边是残酷生死面前底层的生存规则与公平意识,与人与人之间超越个人利益和国家种族的相互扶助关爱融为一体,令人震撼。《永别了,玛尼娜》也是表达爱的主题,医生跨国联手的救死扶伤,同行之间的惺惺相惜、配合默契,因为一起经历生死结下深情厚谊,非洲女黑人对中国男医生大草原般热情奔放的爱情以及最终选择离去,都是爱的具体体现,也让一切的别处成为诗意的远方和彼此的梦境。《索马里骆驼》的上篇可视为蛋镇系列的余绪,以父母之间的相爱相杀来折射古老的城镇现实和中国式爱情。然而,身为援非医生的父亲骑着一头索马里骆驼从天而降,让父母心结打开共赴远方。下篇镜头拉近,正面描写父母的非洲生活,电影院成为母亲的生活重心和情感寄托,“让她的生活有了亮光”,既获内心安宁,也解无聊与乡愁,而且因为在非洲的看电影经历,让她意识到电影的作用与力量:不仅是个人爱好和情感需要,还关乎道德功能、国族形象与文化辐射。她盘下电影院放中国电影,骑着骆驼把电影送到偏僻落后的非洲乡下部落,宣扬和平、劝人向善,正是把电影当作一项重要的文化事业来做并因此献出了生命。而作为精神意象的骆驼也跟电影一样,既留给少年温暖动人的记忆,也成为他向往自由远方、走向广阔世界的一个窗口。小说的最后,父母从实际行动到精神文化为非洲发展作出的贡献,得到了孩子的理解和传承。
思维想象闪烁的发散光芒,电影院装置聚合的集束力量,以及顶针修辞的广泛运用,是朱山坡小说叙事的突出技术。短篇小说的选取加强了电影院的装置性,犹如戴着镣铐跳舞,方寸之间别有洞天,要在体量和空间的限制下翻转腾挪,更深广有力地打开内部,增加叙事张力。故事精炼而充满戏剧性,有舞台效果。围绕人物的典型特征进行放大渲染,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写实与先锋并举,借助飞扬的想象与信念的力量,让现实生活中不一定發生或实现的事情,在技术与精神上达成。《蛋镇电影院》的17个短篇都是独立的存在并有着新鲜有趣的题目,然而,篇章之间叙事的前后衔接与故事情节的贯通,人物的渐次出场与退场、消失与复活,又让这些短篇环环相扣不断接力,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既有顶针的形式感和诗意的美学效果,又有对个体局部的超越和总体意义的生成。援非题材也是如此,锚定非洲大草原,促进物种多样性,让个人经验情感进入重大时代现场和陌生的异国他乡发生奇妙的混合和想象的落地,并获得一种共通性的生命体验。
把电影院作为装置和意象,喻示着一种理想的文化生活。它代表着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和人的素养,承担着文化情感的交流交付。它是历史的中间物,连接着大剧院的阳春白雪与录像厅的下里巴人,具有聚合复杂世态人情的标本意义。它是进入一种体面有序、充满仪式感的城市精神文化生活的重要通道,所以才有那么多电影人的持守和乡村少年的向往。电影院还是看世界的窗口,异质的刺激,远方的召唤,理想的激发,鼓荡着一颗颗躁动不安的灵魂。而在这个一地碎片、充满各种不确定性的后现代社会,电影院或可重新焕发出具有超越性的艺术神力,去抵抗和化解那些有形无形的壁垒隔阂,留存获得人心安宁与世界整体感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