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荣东
李晓松的山水画中,有一种暮色之秋凉。
他常在山中画茅屋三二间,有智者观山悟道,此实为精神之自况。身居深山,则常见烟霞弥漫,泉咽危石,松影映日,如此情境,心何所依,唯在山更深处。
欲知山水之乐,非先歷红尘、阅尽沧桑者而不能为,人最初发源于山水之间,唯有回归本真,复归自然,方能寄寓情怀,获得心灵的真正和谐与宁静。人行走于江湖,江湖快意的光影随时光流逝逐渐黯淡,而山水依旧,生生不息,令人睹之顿生敬畏。山水之中有“道”之精神,山水图像实为世界之本质图像。所以能写山水者,先得有清凉的山水之心,有自然之敬畏,后须有人生之积淀,可于山水中寄寓身心,重构山水之精神内涵。自然,笔墨情趣与学养累积也是进入此境的前提。
晓松为得山水之道者,他在出道之初就被誉为山水天才,惟其天性与山水境界天然相契,可以洞悉山水之神秘幽微之处。寻常者见山是山,不知山之深层意味,山水无言,唯有灵性者可与之精神交流,沟通对话,氤氲合一。山水知音自能闻山水间耳不可闻之天籁之音,自能见目不可见之奇崛图像,浑然忘我,心游白云缥缈间。
晓松为人真诚,多年前,我与晓松在淄博相识,如今相见,还是那个率真随性的李晓松。我们虽然各自都已经离开原来的位置,进入新的江湖,但却没有丝毫的陌生感。和晓松很少有电话联系,可谓淡如清水,我们都有些怀念李杜时代的文人之交,骑着毛驴,跋涉千里,方得一见,此后一别,即是关山万里,唯有文字可以连接那些绵长的山水路途。画山水者首先须是个真人,惟其人真,方能知山水之真。
晓松嘱我为他的画写几句,我以为,中国画的根本追求,是造就一个人精神的高度升华与完善,人格达到了“至善”,精神复归于自然,则画反倒在其次。况且,有了这样的境界,则笔下不会有俗、匠之气,自然会有空明澄澈的画境。
晓松的山水画,笔致精妙而画境浑厚,典雅脱俗。山、水、云、树木、流泉、房舍皆统一在一种秋凉的氛围之中,近山深邃,远山苍茫,画面寓杂多于统一,精微处笔意繁复,宏阔处烟云纵横,实为胸有丘壑之作。近年来晓松在笔墨上益趋精妙,画面更有一种飘渺、圆融之气,这是晓松创作心态走向坚定的标志。虽然我也偶尔怀念晓松早年画中那种直觉式的精神呈现,而今日的建构,是画家走向深厚、走向宏阔的必由之路,这种建构不仅包涵着笔墨的锤炼、山水精神的养成,还包涵着学养的累积、人生体验的积淀与生命的沉思。
好的艺术都是对遮蔽世界的揭示,绘画所绘也是目所不能见之物,它理应是人与自然交流的精神结晶。当心灵的图像呈现于宣纸,就意味着山水的精神历史被改写,画家不仅净化、重塑了心灵,且创造、揭示了一个新的山水世界。在飘零秋叶的脉络中,在普通山石的纹理间,都蕴藏着一个世界,我们面对它们,如同谛听众神的歌吟,如同面对自己幽暗、深邃的内心。
当李晓松走进山水之间,就已经注定了这种发现、对话、凝视的宿命。
暮色凝远山,实在是远行者常见的图景,这是一个绵延着传统,令人心境清凉、充满人生感喟的诗性氛围,在当代山水画中,李晓松揭示并创造的,正是这种可贵的图景。面对近乎永恒的山水状态,或独立山谷,观日月之行,或醉舟江上,不知今夕何夕,人生如此,不亦快哉!汉魏仗剑观海的英雄,大唐骑马远行的少年,宋代携驴望山的高士,皆迷醉于这同一的情境。能用手中的画笔消解时空的迷幻,与古人对话,与山水呼吸、律动,也就不枉此一生。
夜读《水浒》,看到鲁智深大闹桃花村一节,看到老鲁独行山林间,其境如幻还真,不禁心旌动摇,大觉神往:“又赶了三二十里田地,过了一条板桥,远远地望见一簇红霞,树木丛中,闪着一所庄院。庄后重重叠叠,都是乱山。”我们都是独行者,可见晚霞,可望乱山,如遇路人,老鲁之辈皆是兄弟,何问手中是禅杖还是毛笔,前方路途正远,尽管赶路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