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平
孙行土十年前就光临过一回布镇。他是直接从电视机里跳出来的。电视机里他不叫孙行土,叫土行孙。那会儿电视里正在热播连续剧《封神榜》,土行孙受师父之命下山助力讨伐无道商纣,路途中让申公豹说反了,投身邓九公帐下。他与姜子牙手下两员大将打着打着,把手中的兵器一扔,说老子不干了,说罢,就地往前一跳,就跳出电视机。那户人家吓得连声尖叫。孙行土却咧嘴一笑,双手抱拳作揖道:“在下孙行土,不是土行孙,还请多多关照。”说完,打开门,走了出去。夜色很浓,那户人家男主人惊愕五六秒之后追出去,再也没看到他人影了,只见邮政所门口有两个小男孩在放炮仗,是墩地炮,“砰”一声火花四射,比炸手榴弹还响。
这事儿可不是马戏团耍把戏,真实有效,绝非虚构。这事儿在布镇一街十村引起一阵骚动,骚动主要在心理层面,行为上并未受多大影响,种田的照样下地干活,伐木的照样持刀上山,开店的照样开门营业。那年我十三岁,念小学五年级,早上背书包上学,傍晚背书包回家,吃过晚饭打开电视机来看。我们一家人围桌吃饭。我爸坐我妈对面。我爸爱喝两口小酒。他抿下一小口酒,说,你听说没?孙行土出现了,从电视机里直接跳出来的。我妈说,可不,听说是从裁缝铺老张电视机里跳出来的,他家电视机是彩色的。我爸说,你听谁讲的?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说是从卖碟片的孙老拐电视里跳出来的,他家电视机也是彩色的。我妈说,下午去黑姐杂货店打酱油,一伙人在那儿神神叨叨,对了,你听谁说的?我爸说,听吴麻子讲的。我妈说,又去打麻将了?我爸说,没,真没。我妈说,你骗鬼了。我爸“嘿嘿”地傻笑,说,打是打了,但打得不大,一块钱一张牌子的。我妈“哼”了一句,脸拉长了一寸。我爸说,没输,还赢了点小钱。我妈问多少?我爸说二十块。我妈伸手过去。我爸脸有难色,迟疑一下才从衣兜中掏出一张皱巴了的纸币递给我妈。我心里直乐,活该,这下牛皮吹得,把私房钱也吹没了。我说,怪了,电视里是土行孙,怎么跳出来就换名儿?我爸作色喝道:大人讲话小孩闭嘴。我夹起一团萝卜丝塞进嘴里,朝我爸做了个鬼脸。我妈说,可惜了,他这么一跳,不知那身钻地的功夫跳没了没?我爸说,没跳没,孙老拐追出去,见他往地上一钻,人就没影了。我妈说,说了是老张,不是孙老拐。我爸说,听吴麻子讲,孙行土还去见了徐半仙,半夜拍开徐半仙的门,说,麻烦您跟乡亲们讲清楚,我叫孙行土,不叫土行孙,别叫乱了。说罢,“蹦”的一下,钻到地底下去了。我妈说,赶紧打开电视,赶紧打开电视,看看土行孙在不?我爸起身去打开电视机。巧了,土行孙被悬吊在一根柱子上,姜子牙说:千万不能让他脚落到地上,看紧了。我妈眉开眼笑,说,你看,我们电视里的土行孙还在,我还真担心他也跳走了。我爸嘟着嘴说,那有什么用?还不是让人吊起来了。
怎么说呢,孙行土应该是传说中的人物,但好像又不是。在离我家五百米远的地方,山脚下,有几间倒塌的土坯房就是孙行土的老宅。徐半仙时不时指着那儿对我说,小白,孙行土就在那儿出生长大。房屋没法估算倒塌于何时,所以,也就不知孙行土生活在哪个世纪。
徐半仙是南山村唯一的法师,也是布镇唯一的法师,博学多才,道行很深,尤其善于驱邪捉鬼打卜算卦。那些乡村卫生所医治不好的病人就交给他。他说是恶邪上身,于是立坛、点香、画符,手持桃木剑,念念有词作法。事情往往是这样,病人的病情并不见好转,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说,恶邪法术太高明了,我不是他的对手。我没见过他驱邪捉鬼,但见过他打卜算卦,还真灵。我家曾走失过一头牛,这怪我太贪玩。我爸抽了我一顿竹鞭子后就去请徐半仙打卜算卦。徐半仙先是问明丢失的时辰,再是,五个手指头依次屈拢伸直,口中念念有词,再说:牛没丢,你往东南方向找,有水有林木的地方,准能找着。我爸依言往东南方向找去,一个小时候后,牛找着了,牛躺在河边灌木丛中打懒眠哩。谁也不知徐半仙活了多长时间,有人说是两百年,有人说是三百年,有人说是五百年,陈木工与叫鸡公为这事还吵过架。他长着一撮山羊胡子,五寸长,雪白,阳光斜照下还会闪着细碎的光。他喜欢用手捋着山羊胡子,像电视里的太上老君那样,颇具仙风道骨,精神气足着哩。他就住在村东一间土屋里。他家小阁楼上摆放了几排线装书。他时常抽一本出来,坐在门口,戴上老花眼镜,让阳光足分足寸落在身上,一字一句念起来: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水无常势,世无常态……如果时间久了没人打扰他,便脑袋一歪,懒人椅上睡着了。我喜欢去徐半仙那儿玩耍。他见到我来了,笑容变得特别慈祥,伸手摸着我头说,小白乖乖,小白真乖,然后起身进屋拿出一包葵瓜子。我喜欢嗑瓜子,更喜欢听他讲故事。他肚子好多故事,不知是从书上长出来的,还是本来就长在他肚子里。那天,是中秋节后,天气不冷也不热,艳阳高照,有凉风,舒服死了。我来到徐半仙门口,徐半仙正与陈木工说话。陈木工在给徐半仙邻居叫鸡公打嫁妆。叫鸡公女儿将要出嫁了,要了三万块钱彩礼。我爸跟我妈说叫鸡公是卖女贼。我喊一句徐爷爷。这回徐半仙没有进屋拿葵瓜子,而是直接摸了摸我的头,指着对面的残墙断壁说:小白乖乖,小白真乖,你晓得不,对面那地方,可是出过神仙哩。陈木工把一根杉木条搬上马凳,说,跟小孩子讲了有啥意思?徐半仙捋了捋山羊胡子说,你懂个屁,关于孙行土的故事,要从娃娃讲起。
孙行土是放屁放出来的。听到这句我就笑得肚子要痛了。只听说娃娃是妈妈生出来的,再不济,也是从石拱桥下捡回来的,从来没听说放屁可以放出娃娃来。我一天都要放出好多个屁,那不知要放出多少个娃娃来。徐半仙把脸摆得相当严肃,说小孩子不懂就不要乱打岔,你听我讲哈。他接着说,话说很久以前,孙行土的爸爸妈妈坐在屋里看电视,看电视当然是晚上看,白天他们也要下地干活。这下我又要忍不住打岔了,说,徐爷爷你有没有搞错,很久以前有电视机吗?徐半仙正色说,当然有哇。于是我笑。徐半仙说,看来我要跟你讲解一下时间的知识,不然这个故事你是听不懂的。接着,他指着陈木工锯的那根杉木条,说,时间就像这根杉木条,从过去到现在,现在到将来,是不是很长?我认真地想了想,感觉是这么回事。徐半仙拿出一段举在手中,时间是不是可以截断?陈木工用木锯是把杉木条锯成很多断子。徐半仙说,我手中这一段,假使就是过去,现在我往这儿一放,是不是变成了现在?我说,我明白了,孙行土爸妈本来生活在过去,是你把那段时间搬到现在。徐半仙笑了,说,小白不止乖乖,还很聪明,将来一定可以考上大學。陈木工哈哈大笑,说,照你这么一说,我把这杉木条打成九斗桌,这个你怎么讲?徐半仙说,很简单哈,时间打乱切割之后,可以组成新的空间。我顿感徐半仙太有学问了。
孙行土爸叫孙老二,孙行土妈叫肖哈哈。他们吃过晚饭,打开电视机来看。电视正播放一个苦情剧,男青年让女青年甩了,失恋的痛苦让他站在湖边左右徘徊,老天下着大雨,还有横风扫着,湖边树快要折断腰了。孙老二老紧张,老担心男青年跳湖,心里喊别想不开哈,天涯何处无芳草,你长得这么帅。这时传来几声笑声,哈哈,哈哈。孙老二白了肖哈哈一眼,说你笑啥?肖哈哈说,我没笑呀。哈哈,可笑声依旧在,肖哈哈的样子是没笑。咋回事?孙老二满腹狐疑。肖哈哈低头一看,惊叫起来:快来看哩,我脚下有个娃娃。孙老二低头一看,果然有个娃娃,笑声就是他发出来的,哈哈,哈哈。孙老二说,怪了,这娃娃哪儿冒出来的?肖哈哈满脸喜色说,是我生的哩,你看,我肚子都瘪下去了。孙老二伸手摸了摸肖哈哈的肚子,以前鼓鼓的肚子现在平平的了,说,这么说,是你生的哈。肖哈哈说,我想起来,方才我放了个屁哩,没想到放屁也能把娃娃放出来。
徐半仙说:孙行土开始不叫孙行土,叫孙放,本来叫孙放屁。放屁就可以放出娃来,这事肖哈哈相当得意,瞅着机会就在村里大肆宣传:我家娃娃是我肖哈哈放屁放出来的哩。你们放屁能放出娃娃来吗?只有我肖哈哈才有这本事。孙老二当机立断要给娃娃取名孙放屁。村里人也喊了他几年孙放屁。后来,孙老二抱着他去布镇派出所上户口,民警老胡说这名字太不雅观,上面刚刚册封我们布镇为文明小镇,你给娃娃取这个名,有损布镇的声誉,然后,果断地把屁字划掉了。就叫孙放吧,这名字好听、响亮,胡警官说。陈木工说,你说他名是民警老胡取的?民警老胡能跑到过去给他取名?徐半仙说,对头,就是老胡干的好事,怎么不能?他们那一段时间已经移到现在来了。陈木工笑了。我说,那他怎么又改名孙行土?徐半仙说,后来村里来了一位道行很深的法师,听闻孙老二家放屁放出来的娃取名孙放,气得捶胸跺脚号啕大哭,然后,擦干眼泪,相当严肃地对孙老二说:你娃娃本是承继了你家的神仙血统,怎么可以用一个凡人的名字?这会误了他的美好前程的。孙老二赶紧作揖说,有请高人指点一二。法师捋了捋山羊胡子说,就叫孙行土吧,他来自于《封神演义》中的土行孙。我笑了笑说,那位法师就是你吧?徐半仙捋了捋山羊胡子说,天机不可泄漏,小白乖乖你不要乱猜。
孙老二家是具有神仙血统。那是个美丽的传说,相传很久以前,南山村有位家境贫寒的青年农民,姓孙,年近三十还未取上老婆,没有哪家的姑娘肯嫁给他。某天,门前来了一位落难书生,饿得快不行了。孙青年用一碗田螺肉招待了落难书生。徐半仙说,书生是神仙假扮的,目的是考验他的心肠。书生说,无以为报,我给你画个田螺姑娘吧。田螺姑娘美若天仙,但那只是贴在墙上的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每天,孙青年做事归来,饭桌上摆上香喷喷的饭菜,热气还在。他甚是疑惑,哪位大嫂如此好心。他去询问左邻右舍。那些年老或年轻的女人皆朝他呸口水:我呸,给你做好饭食?想得美,别搞坏老娘的名声。某天,孙青年留了个心眼,早早收工,悄悄推开门。果然,有个姑娘围着灶台在炒菜。孙青年从后面抱住她:姑娘,你是哪儿来的神仙姐姐?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田螺姑娘指着墙上的画说,我是从上面下来的。孙青年回头一看,画中果然少了位姑娘。孙青年说:那你就别回去了,我已经对你产生了爱情。田螺姑娘朝孙青年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徐半仙说,那位孙青年就是孙老二的祖先,孙老二是神仙的后人。那位法师向孙老二讲明这些之后,孙老二激动得两只手都发抖。法师告诉孙老二,你这个娃娃,就是来复活你家神仙血统的,他还要捡起那个久远的美丽的爱情故事,所以,他不能叫孙放,要叫孙行土。
爱情故事?我脑子要打疑问了。故事我知道,就是好好听的东西,但爱情不太懂,尽管我十分聪明。此时陈木工已经把杉木断子劈成了方料,正推着刨子刨,刨花从刨孔中冒出来,好看死了。他直起身子对我说,爱情就是娶老婆,像你妈是你爸的老婆一个道理。这下子我全懂了。时不时有大人捉住我,说小白小白,要不要老婆?我大声说要。大人们哈哈大笑。我说有什么好笑的,你们大人要老婆,我们小孩子为什么不可以要老婆?大人问我要谁做我老婆。我说我要陈甜甜做老婆。我妈白了我一眼,说,不嫌害臊。我爸乐坏了,说陈师傅哩,我们要做亲家哟。我的确喜欢陈甜甜。她长得好看,苹果脸红扑扑的,说话甜甜的。小白哥,小白哥,过来看这是什么?她从衣兜里变把戏似地捏出两个南瓜饼。对了,她有什么好东西总是乐意拿给我分享,我有什么好东西也乐意给她。我们时常在一起玩耍,玩得最多的就是过家家。她当我老婆,我当她老公,木棍地上画个四方形,那是我们的家,几块石头当灶台,一块瓦片当铁锅,捏几个小泥人说是我们的娃。有次我决定玩真实点,像爸爸妈妈那样搂着睡一起。陈甜甜说好哇好哇。于是我们爬上爸妈睡过的大床。我搂着她。她搂着我。我说,你睡着了吗?她说,我睡着了,你呢?我说,我也睡着了。然后我们哈哈大笑。陈甜甜突然亲了我一下,说,我好幸福。好幸福的话都会讲了,别说我们小孩子不懂事。想起这些,我有点脸红了,特别期待孙行土那个要重拾的久远的美丽的爱情故事,是哪位姑娘可以如此幸福?
那位姑娘姓田名罗,大家都喊她田螺姑娘,徐半仙说。田螺姑娘?我眼睛睜得大大的,孙老二祖先的老婆不是也叫田罗姑娘么?徐半仙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对,就是田螺(罗)姑娘,两个田螺(罗)姑娘处在不同的时间段里,此田罗姑娘不是彼田螺姑娘,彼田螺姑娘有可能是此田罗姑娘。那会儿我还小,听不懂徐半仙的话,只觉得很高深。现在回想起来,徐半仙不只是个法师,还是乡村哲学家。
就在肖哈哈放屁一样生出孙行土前一个月,南山村前那条泥沙马路上来了一位孕妇,她肚子挺得好大,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她是异乡人,脸上挂着陌生面孔。南山村不大,就几十户人家,就上下几个村庄,即使整个布镇,人们相互间都认得。她是谁呀?怎么挺着一个大肚子来到这里?她从哪儿来?村民都用目光打量她。肖哈哈也看着她。此时,孕妇,似乎是脚下踩到一块小活石,或许没有,是走得太累了,身体摇晃几下,感觉就要跌倒了,却没有跌倒,站直身子,停在那儿。肖哈哈走过去扶住她,说嫂子,你身上怎么冒虚汗呀?孕妇笑了笑。肖哈哈说:你是哪里来的嫂子?怎么一个人出来?你男人呢?这样多危险呀。孕妇说,我姓田。肖哈哈说,原来是田大嫂哈。田大嫂说,我要生产了,我要找个地方生产,你能帮助我吗?肖哈哈大声喊,孙老二,孙老二,赶紧把隔壁房间整出来。
田大嫂生出一枚田螺,剛生出来时只有鸡蛋那么大,挺像鸡蛋,但的的确确是田螺。田大嫂生她时没有费很大的劲。她说屙尿一样。田螺在慢慢地变大,一会儿就有钵子大了,有人说是妖孽,孙老二也顿感不祥。那位法师却站出来说:非也,非也,你们没听我讲过吗?当年哪吒出世时,他母亲生出来的也不是一只皮球吗?果然,没过多久,田螺里便爬出一位小姑娘。小姑娘“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响亮。
因为这个原因,村里人便喊她田罗姑娘。罗是螺的同音字。
某天,田大嫂抱着田罗姑娘来到孙老二家里。肖哈哈坐在藤椅上,摸着自己圆拱起来的肚皮,脸上洋溢着即将做母亲的幸福。田大嫂说,快要生吧?肖哈哈说,差不多吧。是男娃还是女娃哈?田大嫂问。肖哈哈说,我也不知道哇。田大嫂说,如果是男娃的话,我们就可以做亲家了。
当天夜里,孙行土就出生了,而且是开怀大笑来到人世间。肖哈哈想,莫非他是因为有了爱情而开怀大笑。她有点激动,抱起孙行土敲开田大嫂的门:我生了,我生了,田大嫂,是个男孩。田大嫂抱着田罗姑娘过来:我看看,我看看。孙行土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开怀大笑。他伸出胖胖的小手去摸田罗姑娘的脸,嘿嘿地傻笑,是那种小阴谋得逞的笑。肖哈哈说:哎哟,不害臊,这么小,就晓得调戏人家小姑娘。再想,人类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刚从娘胎里出来就懂得爱情。又想,这么厉害的人类是老娘放屁一样放出来的,顿感无限骄傲。
田罗姑娘是个十分美丽的姑娘,这是南山村人的一致评价。你看,扎着羊角小辫子,胖嘟嘟的脸,胖嘟嘟的小手,胖嘟嘟的小脚,走起路来还喜欢撅着屁股,笑起来是很开怀的那种,多么可爱的小家伙,一定是神仙投胎的。孙行土是田罗姑娘的跟屁虫。哪儿见到田罗姑娘,就可以看到孙行土。多半是这样,田罗姑娘在前面跑,孙行土在后面追,并大声喊:田罗姑娘等等我。于是,大人便会捉住孙行土:你要老婆吗?孙行土说,我要。大人说,你要哪个?孙行土说,我要田罗姑娘。大人们笑得东倒西歪。孙老二牵着孙行土的手说:走,我们来去看你的丈母娘。田大嫂笑呵呵地说:哎哟,我可没什么好东西来招待我家宝贝女婿,这样吧,这里有颗糖。田罗姑娘对孙行土说:他们都说我们是两公婆,可我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孙行土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没有什么不对的,我们就是两公婆。可是,田罗姑娘说,两公婆是大人的事情,我们还是小孩子。孙行土说:谁说大人才可以做两公婆?上面有文件规定吗?田罗姑娘耸了耸肩说,那好吧,今天晚上我跟你睡。
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南山村人都这么说,为什么呢?有三点可以说明:一,她俩父母曾指腹为婚,这符合南山村的优良传统。二,她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穿开裆裤就睡在一起了。按城里人的说法,这是试婚。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试婚,足以说明,她们的感情基础牢实并经得住考验。三,也是最重要的,田罗姑娘是从田螺里出来,孙行土是他妈放屁放出来的。她们都是神仙。只有神仙才配得上神仙。
非常遗憾,徐半仙用深沉的语调说,美好的事情总是不长久,或者,要面对世俗的种种考验。事情发生了出乎意外的变化,先是孙行土不长个了。这并不突然,但村里人发现他不长个子却有种突然感,应该是孙行土十二岁还是十三岁时,他还是只有七八岁个子高。徐半仙摸了摸我的头,仔细端详一会儿,说小白,感觉他比你还要矮点。我睁大眼睛,没有说话。我知道,故事他还会讲下去。徐半仙说,村里人开始用鄙视的目光打量他了,就这么高子,该不会是侏儒吧?什么神仙血统,尽瞎扯。孙老二肖哈哈也着急了,而此时却没有人可以帮助他们,那位著名的道行很深的法师外出云游了。陈木工笑了一下。徐半仙说,陈师傅你莫笑,云游不单是高僧的事情,法师也要,凡是搞学问的人都要,相互交流,提高进步。就像小白,现在要去小学念书,将来要上大学。我听了很高兴,这么说,将来我也可以博学多才道行很深,说不定我可以做徐半仙的接班人。高兴归高兴,但我还是对故事更感兴趣。后来呢?我说。徐半仙说,后来,孙行土年龄在增加,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时间一直往前跑,不会停下来,但孙行土的个子再也不长了,其他地方,比如说脸,他的脸越来越像大人脸了,嘴唇上下长出胡子,喉结长出小核桃,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沙哑,说实话,面目也真不太雅观。孙行土十七岁那年,再过一年就可以成亲了,田罗姑娘突然消失不见了,一同消失的还有她母亲田大嫂。消失得毫无征兆,没有跟孙老二一家告别,也没向村中任何人告别。肖哈哈非常生气,怎么说也是老娘好心收留了你,怎么能不说一声就走呢?没义气。村里人也在谴责田罗姑娘母女,南山村人待你不薄,怎么可以不声不响就走呢?有人私下议论,她们走是对的,如果不走,田罗姑娘就要嫁给孙行土,一朵鲜花就插在狗屎上。也有人说,悔亲不是不可以,没必要偷偷摸摸,南山村人行事要光明磊落。然而,人们议论最多的还是,田罗姑娘母女是怎么走的。有人说是让一辆豪华乌龟车接走了,有人说她们骑着一匹枣红马走的,有人说她们是赶着牛车走的。孙老二骂他们放屁,你们看见了吗?他们都摇头说没看见。孙老二说:那就对了,老子是她家的隔壁邻居,就像她家请的保安,我都没看见,你们能看见?只能说是神秘地失踪了,或者说根本没来过,以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虚构。肖哈哈突然大声说:快别说放屁了,我真担心,再放出一个哭鼻子的儿子来,我现在已经烦死了。孙行土已经哭了三天三夜,没有一点停下来的迹象。肖哈哈烦烦躁躁,说你别哭了,你老这么哭,我就不好意思哈哈大笑。孙老二说,肖哈哈你想笑就笑吧,我们的孩子会哭,说明他对爱情忠贞不渝,这才是神仙的品德,世人都容易变心,只有神仙才不会变心。从这点看,你应该哈哈大笑。孙行土用衣袖擦了一下眼泪,说我不哭了,我要找到田罗姑娘来,那是我的爱情。
后来找到了吗?我急不可待地问。
没有。徐半仙说。
孙行土开始了漫长而又艰难的寻找。开始就在村里找,房前屋后,山间田野,沟圳河流,草丛土坷,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田罗姑娘;所有的人都问遍了,村里人外乡人过往客商,他们都说没见到田罗姑娘。孙行土怀疑有人把她藏起来了,或者易容了,故意与他捉迷藏。孙行土开始夜里伏墙脚,听到屋里有女人的声音就问:你是田罗姑娘吗?我找你找得好苦。半夜三更,如此一声哭泣式的长问,小孩子吓哭了,大人也吓得胆战心惊,若是有对夫妻正好在做爱,或者青年男女偷情,所有的激情一瞬间都吓没了。村里人开始对他有点同情,现在是嫌弃了,背后冷嘲热讽。孙行土也走出南山村,走出布镇,没有人知道他跑哪儿去了。但有一个人知道,徐半仙知道。徐半仙说,他是去学法术了。徐半仙就是那个外出云游的法师,他在半路遇上孙行土。孙行土穿一件破破烂烂的脏衣服,头发没洗剪,脏乱如同鸡窝,手持一把银光闪闪的钢钎,见到一个很小的洞就撬。徐半仙说,是我点化了他,我跟他讲,你叫孙行土,很久以前有个英雄叫土行孙,他奉师命下山协助姜子牙打败了邪恶政权,功勋卓著,被册封为神,你们本是同一个人,只是处在不同时间段里。你要寻找爱情,须先把丢失的法术找回来。
他的法術找回来了?我问。
徐半仙说,肯定可以找回来,依我看,现在他已经隐身在电视机里了。
我大笑,陈木工也大笑。我爸曾跟我说,徐半仙的话不可全信。
从十岁到十三岁,三年时间不算很长,我虽然关心孙行土,但并不是每日挂在心上,读书,写字,玩耍,干家务,我忙的事多。这些年,电视机开始走进村民老表家,有钱的买彩电,没钱的买黑白,我家就是黑白的。电视只有一个频道,街镇上清楚点,乡下雪花浓点,看得吃力些。我差点要忘了徐半仙跟我讲过的故事,今天猛然听到孙行土从电视机跳出来,不得不佩服徐半仙道行很深,他果然藏在电视里。那天晚上我没睡好,看着电视机里的土行孙,再想象一下传说中的孙行土,他们是不是长得一样?我有种感觉,我将会与孙行土有一次遇见。第二天早上,我背书包上学,先到陈木工门口,喊,陈甜甜,陈甜甜,走哇。陈甜甜小鸟一般跳到我身边,说走哇。十三岁的陈甜甜长得更好看,我感觉跟她一起上下学都是一种幸福。走布镇街上过时,看见徐半仙在那儿坐堂讲故事。他声音洪亮,精神饱满。他讲的就是孙行土的故事。故事再一次吸引我。我停下脚步,陈甜甜说走哇,我说听听。陈甜甜哼了一句,走了。我坚持把故事听完。徐半仙说,孙行土早已经找回了他的地行之术,《封神演义》这本书变成了电视剧,所以,他要从电视机里跳出来,他此番来到布镇,布镇是他的故乡,他回故乡是来找田罗姑娘的,时间如流水,但他对爱情的执着始终如一,我们祝福他吧,请鼓掌。掌声稀稀拉拉地声,我也鼓了掌。
此后有一个月时间,布镇一街十村处在骚动之中,各种传闻接踵而至,像低飞的蜻蜓。说有姑娘在路上走着走着,孙行土就从地底下冒出来,说,你是田罗姑娘吗?姑娘自然是吓得好苦,赶紧说我不是我不是。据说,布镇一街十村的年轻姑娘都被孙行土这样造访过。年轻姑娘们都不敢出门了。她们有一百个担心,孙行土认定她就是田罗姑娘,脚下一拉,把姑娘拉进土中,想来实在是太恐怖了。然而,姑娘们不出门也不太顶用,因为到了夜里,当人们熟睡了,总有哪户人家,孙行土从他家地下冒出来,伸出冰凉冰凉的手摸着姑娘的脸,说,你是田罗姑娘吗?你是的话就说一声,我找你找得好苦。姑娘就这么被吓醒了,全家进入高度紧张。后来,大约是十天之后,不只是年轻姑娘,就是中年妇女,也会被孙行土造访。我妈好像就让孙行土造访过。有天半夜,我妈突然一声尖叫:我不是田罗姑娘,你快走开。我爸弹簧一般跳起来,按亮电灯,屋内,除了我们仨,没有其他人。我妈眼睛睁得大大的,瞳仁冒着惊恐的热气,一身虚汗。我爸说,做噩梦了吧?我妈说,不是,有双冰凉的手摸我的脸。孙行土这么不分节奏地造访布镇一街十村的女性,让布镇人惊恐与愤怒。他们决定找徐半仙请教化解之法。有人说这是徐半仙乱施法术带来的后果,他必须负责。当人们推开徐半仙家门时,他死了,躺在床上,四肢僵直。这事惊动了警察,法医过来检验的结果是,徐半仙是食物中毒死的。食物也会中毒?布镇人脑子打了十多个疑问号,那他吃坏了啥东西?法医说,没吃坏东西。怪了,有人搔搔脑壳。法医说,我们吃的东西都有毒,农药残留,各种添加剂,只是他年纪大了,抵抗力下降,毒素积累到一定量,发作,就死了。徐半仙下葬时,我也去送行。我想,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扛住了时间,却没有扛住有毒食品,布镇唯一的法师没了。徐半仙死了,他那儿找不到化解的办法,布镇人却得到另外的方法,据说是一位工程师讲的。工程师说,孙行土会钻地,却钻不过坚硬的混凝土,科学可以战胜他。于是,布镇家家户户用水泥硬化地面,连乡村马路也铺上了水泥。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一个月后,关于孙行土的传闻销声匿迹了。或许,孙行土远走他乡了。
十年过去了,我二十三岁了。我没有考上大学,这没有什么可沮丧的,没有考上大学的人多了。陈甜甜也没有考上大学。这十年时间,城市如同爆米花一样膨胀,高楼与工厂开过来,布镇已经是城区了,我们南山村也变成市郊。我在一家五金厂上班,开冲床。陈甜甜在一家酒店上班,做服务员。每天我开摩托车拉她进城上班,再用摩托车拉她回南山村。我们两家人商议,明年国庆节办结婚,幸福似乎在招手。就在这时,陈甜甜跟我分手了,有位富豪包她做小三,给她买了套房、一辆豪车。我虽然理解她,谁不想日子过好一点,跟我只会受穷,但那天,我还是狠狠地喝了一场酒,把自己醉成烂泥,再青梅竹马的爱情也抵不过一辆车、一套房。次日醒来我没事,照样去上班。
孙行土的老家,那片长满野草的残墙断壁某天让推机铲平了,转眼间就建起了一栋豪华别墅。男主人是位中年男,比我爸年轻一点点,肚子有点大。女主人是位二十出头的姑娘,貌美如花。男主人开着奔驰车出入,女主人似乎不太出门。某天,吃晚饭时,我爸对我妈说,你说怪不怪,那屋里的女人叫田罗哩。我妈说,有什么好奇怪的,田罗就是一个名字,谁都可以叫。我心房轻微地颤动了,有预感,孙行土要出现了。我期待遇见孙行土。没过多久,别墅那儿就传说闹鬼了,屋底下传出打冲击钻的声音,时有老鼠钻进女主人被窝里,男主人被老鼠咬过几回,但老鼠往往一闪就不见了。某天,男主人请来了位法师,法师做了一天一夜的法,村里人还跑去东张西望。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了孙行土,好像我就是孙行土,我从遥远的传说中走过来。我看见了别墅,我看见了灯光,我看见了田罗姑娘对镜梳妆。我大声喊田罗姑娘。她没有听到。我着急,我围着别墅转圈。我想我干嘛着急呢,我又不是孙行土,我是王小白。孙行土“嘣”的一声从虚空中跳出来,冲我咧嘴一笑,说看我的。孙行土往下一钻,钻入土中,钻到别墅地底下,接着往上钻,坚硬厚实的水泥地面,他钻不动,钻得头上冒火星。他摸着有点吃痛的头说,太硬了,怎么办?我说你不是有钢钎吗?他笑了,身上一摸,摸出一把银光闪闪的钢钎。他用钢纤一下一下朝上撬,打冲击钻那样。时间在缓慢过去,好像经过七八个夜晚,他终于打出一个拳头大的洞。他像老鼠一样钻出来,爬到田罗姑娘床上,钻入田罗姑娘怀中,一脸幸福。第二早上,别墅那边传来喧哗声,村里很多人都跑去看热闹了,我也去了。法师是位年轻的法师,头戴法帽,身穿法袍,站在大门口,手中举着一个巨型老鼠夹,如同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老鼠夹夹着一个鼠身人首的东西,我很是吃惊,那人首长得与我梦中孙行土一模一样。沧桑让时间打褶了,他就是孙行土,我几乎可以肯定。我心不由一颤,真没想到,与孙行土竟是以这种方式遇见。年轻的法师将他往地上重重一摔,大喝一声:孽障,去死吧。同时,拔出法剑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