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自叙

2021-10-30 02:43朱芸
延河·绿色文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汉源黑洞孩子

朱芸

在二十岁的夏天,我跟随一个公益计划在汉源四中教书。四中坐落在汉源的山顶上,教学楼上的任何一个教室都可以眺望群山,远胜所谓的网红景区观景台。漆成粉色和乳白色的教学楼躲在三角梅和合欢树的树荫之下,阳光从枝叶的缝隙中流淌到教室里,光在阴影里跃动。写着“求真务实”的圣人像前有一个鱼塘,我教的学生拉着我喂红白相间的锦鲤,它们长得胖嘟嘟的,甚是可爱。孔子像背后的群山静静地躺着。而我在教十几节课后就要回到上海,一个没有山的地方,一个高楼比山都高的地方。

我参加的这个公益项目组织了一帮国内外的名校本科生和研究生为中国县城的高中生提供博雅教育,每个领读人可以自由地设计课程,只要能给孩子们在传统课堂的语、数、英以外带来更为多元化的人文教育即可。我选择教的课程是存在主义哲学。其实比起自己的课程,我还是对其他教书人的课和层层叠叠的山峦更加感兴趣。有时我会趁给学生们放视频的时候,偷偷溜到其他领读人那里听课。有时也会呆呆地注视着山峦。

我蹭的最多的一节课是刘智远学长的课,课的名字叫“角色塑造”。我原以为这门课是个创意写作课程,后来在智远学长自己的介绍中才发现这节课涵盖范围不限于写作,还讲了很多社会学、心理学有关的知识。智远学长说,他好几年前刚去成都入读高中的时候,离开了原来的家人和朋友,变得相当沉默寡言,常常连着好几天都不和除了食堂阿姨以外的人说话。而这样的自我封闭影响到了他的生活水平,因此他为自己塑造了一个活泼、好社交的人物,尝试想其所想,为其所为,最终在高中慢慢成了一个受欢迎的人。他也成功地活成了他的人物。我难以想象自信地站在大礼堂用深沉浑厚的声音介绍课程的智远学长也有这样一段经历。如果他的转变是归功于他的角色塑造,那角色塑造确实很不一般。

在他的第一节课上,智远学长让学生们为自己塑造一个角色。一个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绰号为“张飞”的男生为自己创造的角色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兔子;一个弱柳扶风的文静女生给自己设计的是个黑寡妇和绿巨人结合的女性超级英雄。

我想了很久,我会给自己塑造什么样的角色?甚至在给我们班的学生介绍尼采的超人哲学时也会神游,想象自己若是一座桥梁,通往的彼岸将是什么。我可能想成为一个人工智能,也不必是影视作品中那样的绝世美女机器人,我没有那么贪心。甚至不用比我现在容貌姣好多少,至少我成为人工智能就不必挨餓保持身材,也不必因熬夜上网课持续整天的昏昏沉沉,更不用担心自己的皱纹会在某次照镜子时不经意间在脸上现出,像镜子上突兀的裂痕。我也不用再有心了。我想成为一个没有心的人。

我也想成为汉源的山。汉源的山就像沉睡的巨兽,从远古时代就懒懒地躺到今日,一丝丝云朵像飘带,像毯子般轻轻地盖在这些温顺安静的巨兽身上,可能走近了还能听到他们发出猫咪般咕噜咕噜的声音。时间似乎在这里静止了,它的流逝不再像一只径直射向远方的箭,而是周而复始、花开花落的不断轮回。山上的草草木木一岁一枯荣,从春日冰雪化冻至秋日的西风落叶,每一刻都可以是岁月的开始,也可以是时间的终结。山是不分年轻和年老的,它只是存在着,在人类最早的时间体系出现之前就存在了千千万万年。

如果我能像山一样傲视时间,如果我能拥有山峦十分之一的寿命,我能做多少事啊!首先我希望我能把我想学的所有东西都学一遍:天文、哲学、历史、数学、文学、政治学、心理学等等。不过可能拥有几千年都不够,因为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都在蹉跎光阴。昨天我的天文课要期末考了,还有很多和黑洞有关的量子力学理论没看,还半点不懂。我本来准备上个厕所就开始复习,但是一到洗手间就开始对着镜子自拍。并不是我对自己的外貌有多自恋,只是不管我现在美不美,我的二十岁都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时候了。后来的岁月都是下坡路,特别是最近我熬夜上网课到凌晨两点多,日益憔悴,下坡路走得更快了些。就像宇宙中熵与世界无序度的增加,就像镜子上蛇形的裂痕永远恢复不到平滑明亮的状态,也没有反转衰老的法子。好像时间用来统治我和统治山峦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定律。我的室友也是公益计划的教书人,我也蹭了几节她解读红楼梦的课。有次她提到宝玉的一段话,说未出嫁的姑娘们是珍珠,出嫁之后就慢慢失去光泽,之后就成了鱼眼珠。我可能永远不会出嫁,就自己一个人变成鱼眼珠了。

就算现在是有瑕疵的珍珠,也比鱼眼珠好些。我拍了几张不满意,又去小红书上搜网红小姑娘对镜自拍的照片,照着摆了很多个不同的姿势。我又花了半小时修图。最后的成片还是比较满意,但最后发朋友圈时还是觉得无趣得很。我不知道我发朋友圈给谁看,我爱的人已经被我拉黑删好友了。一想到王诚,我还是会控制不住地感到鼻子酸,但是我不想再为他哭了。刚分手的时候向周围的人哭诉还会有朋友安慰我,或者好奇地来问一些八卦,都过去一个月了还念念不忘,周围的人也嫌我多愁善感。我的一个朋友给我转发了一个抖音视频,里面大概是说若是忘不了旧爱,只是因为没有新欢和我开始新的故事罢了。但是我不想要新欢,我对追求我的人都提不起兴趣,他们好无趣,只会给我拍实习时候的照片,我除了“真优秀” “辛苦了”之外,找不到任何话来回复。我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他们是否加班到九点,我都不记得真正在乎是什么样的感受了,是胸口会闷还是肚子会胀?我只记得我在乎过王诚这个事实,却不记得我那时的感受,就像回忆自己六岁第一次吃冰激凌的感受一样遥远。王诚不无趣,但是我理解不了他。还是去复习考试吧,王诚不管我如何尝试都理解不了,但是量子力学努努力说不定还是可以理解的。

天文课上教授讲了恒星演化的过程,我突然想把一颗恒星当作自己为自己塑造的角色。我可以慢慢燃烧、发热、改变我光谱的颜色、坍缩,最后变成黑洞。如果我能成为星系中央的巨型黑洞就更好了,无数银河的绽放与凋谢如烟花展现于一瞬,千万宇宙文明在我眼前诞生、造出奇迹般的建筑,又征服大海、踏向星辰,最终衰败而又以另一种形式诞生。时间因我的引力放慢它的脚步,我就是永恒本身。

在我出神的那几分钟,教授把量子力学有关内容都讲完了,我忘了听,自己看公式还看不懂。我的时间很短,但我理解不了的事物还是很多的。

在汉源的这几天是少有的惬意,我可以在江边散步,和我的学生们边喂鱼边聊天,一个人去街边的小店来一碗冰粉,或者和其他的领读人们一起吃烧烤,用辣椒蘸着五花肉一口咬下去,感受肉汁裹着辣油融在嘴里。但是我一个多月之前所期待的汉源之行和现在的还是有些出入。至少王诚应该在这里。本来说好的他来汉源陪我支教十天,我教书结束之后陪他去长沙;他也在同一个公益项目支教,我们被分配到了不同的营地,但我们说好全程陪同对方教课的。本来他应该和我一起吃冰粉,烤五花肉,他会来听我教存在主义的哲学课,和我教的孩子们一起互动。有时候也会故意指出点我的错误,让我的学生感觉他比我博学,砸我的场子。本来我们应该一起躺在民宿里听那个和黑洞有关的网课;我拿着笔用量子力学算恒星中气体的压力,他把头枕在我的肩上靠着我打瞌睡。他可对天文一点兴趣也无,他不喜欢文史哲以外的其他学科。我会帮他盖好被子,可能还能边听教授讲课边听他的呼噜声。我们会穿着芝加哥大学的T恤手拉着手走在汉源的校园里,笑着和孩子们分享如何在大学里又修量子物理又学荷马史诗,如何在忙碌的大学生活中挤出时间来做饭、健身、看课外书、谈恋爱。讲课讲到一半往台下一看,我就能看到他的笑颜和他琥珀色的眼睛。但这些都不会发生了,因为两周前这一切还会在我睡梦中出现,现在梦也梦不到了。

我和王诚分手一个月了。其实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只有一个月——我们五月二十七日开始谈恋爱,六月二十七日分手,今天是七月二十七日了。其实我们最甜的时候也只有两周,后面两周都在吵架、闹分手。那前两周在我二十年生活中也就一瞬,但是我生命中进大学前的十八年加在一起都及不上那美好到不真实的两周。就像宇宙大爆炸到人类诞生的那一百四十亿年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我披着王诚的西装外套在北京暴雨下寻找屋檐的一个下午。

那天下午我和王诚在南锣鼓巷散步。他不喜欢太过商业化的景点,但是陪我这个游客逛了很多北京特色的小店,和我买了个老冰棍吃。不知云层何时越积越厚,突然天上下起了暴雨。王诚把他的西装外套给了我,我把外套当伞盖在了我俩的头上,还护住了老冰棍。但其实并不能遮挡多少雨。我们跑了好久,风把冰凉的雨水吹到了我的脸上,但我的脸是烫的。我们最后跌跌撞撞地跑着去了韬奋书店。进了室内,我看着他鬓角边的碎发被打湿粘在脸上,他看着我的刘海淋湿结成了条状耷拉下来,两只落汤鸡相对着傻笑。我们又逛了一会儿书店。他指着一本本书和我说,这本书他很早之前读过,那本书作者写得一点都不好,另外这本书是他家里出版社出版的,那本书的作者是个假哲学家。那时我只觉得他的傲气让他显得更像一个小孩子而更可爱了。从书店里买了几本书出来发现雨早就停了,王诚带我去一个老字号喝豆汁儿。现在回想起来,王诚就像北京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来去都让人摸不着头脑。或许在来去前有一些征兆,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

和王诚在一起的前两周真是奇迹般的时光。我一个人在上海的时候就几小时几小时地练帕梅拉、做健身操,除了一天吃两顿色拉就挨饿着;但周末去北京见王诚时,我就和他一起把汉堡、港式烧腊、西多士一个接着一个塞进肚子里,把盘子扫荡得一干二净还不算,饭后还会点一杯奶茶。我平常在上海时整天都按照绘制好的时间表行事,若计划落后半小时就会自责不已,而我和王诚在一起时则毫无计划可言。我们整日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游荡,走进一家一家甜品店、古玩店、服装店、家具店,买了很多小玩意儿只能拿回家去积灰尘。我买了一件用五种黄色的旧布料拼接起来的衣服,王诚买了个夸张复古的老爷墨镜,我们说好了只在和对方约会的时候穿戴,其实可能永远也派不上用场。我们绝望而疯狂地快乐着,在三里屯的露天酒吧里喝得宿醉,好像我们能以我们的醉意为梯漫步在空气中,飘向银河之尽,摘下星辰和柠檬片一起沉入酒杯。

我们像一对贵族夫妇挥霍财宝一样虚掷光阴,好像我们拥有永恒。现在回想起来,我从没指望过这段感情是长久的。我总是会想象我和我的姐妹们年老之后的生活,如何把女团舞改编成广场舞,如何在植物园里一起和花草合影,如何成立一个老年姐妹俱乐部,多久组织一次团建,团建时打什么牌;有时规划细致到就像一眼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我和我其他约会对象在一起时也会畅享我们五六十岁时的子孙满堂,计划去哪个城市定居。但是我完全想象不出和王诚在三十岁以后的生活。不是那种未来迷雾缭绕、看不真切的想象不出,而是顺着现在的道路一眼望去,真真切切地看着它到一半断了。王诚第一次和我约会时就说他会在四十五岁之前自杀。我慌了,停下来逼着他答应我不会自杀,不然不给他吃老冰棍。他说:“我大概不会自杀吧。”可是他之后提起这来又更经常了。

王诚其实今年才二十一岁。有一次他发了一条朋友圈让我不安得很,配文是“一个人最初和他父亲相像之日,也就是他的衰老之时”。配图分别是他和他父亲在同一扇窗前拍的两张照片。而在照片上王诚的脸还稚嫩得像个娃娃,毫无他父亲的影子。

我还没描述王诚长得怎么样。他的面部线条柔和得像个女人,琥珀色的眼睛如水杏,小巧的嘴唇如花蕊,笑起来时永远有酒窝,怎么都看不出他是个一句话起码三个脏字的糙汉子。之前我和王诚以及他的哥们儿在三里屯一个意大利文艺复兴主题的酒吧喝酒,王诚和他哥们儿在那里聊他们初中时发生的事。他把手臂搂在我肩上,有时会俯下身来亲吻我,但是说话却不带我。我无聊的时候,就观察酒吧里的古希腊雕像,看到离地两米高的悬空台子上奉着大卫像和断臂的维纳斯塑像。我抬头看了看维纳斯,又转头看了看王诚的侧脸,又抬头看向维纳斯。我转头对王诚说:“突然觉得维纳斯和你长得真像。”这可真的不是一句马屁。王诚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只是用手勾着我的脖子,继续和他哥们讲他们在学校里打群架的事情。

我很难想象王诚的容貌和他父亲相像的那天。王诚经常和我提起他父母那不美满的婚姻。他父母离婚之后,父亲女朋友换得很快,都是和王诚年龄相差不大的年轻漂亮的女孩。他说:“反正到我爸这个年龄,就算找个四五十岁的也是图他钱,找个二十多岁的也是图他钱,还不如他妈找个年轻漂亮的。”他又说如果自己和他父亲一样大了还没有美满婚姻的話,他也会仗着金钱地位来泡妞。他补了一句,说可能他把家产败光了还没什么社会地位的话,他会直接自杀。我急忙说,我一定好好待他,即使那时候我们分手了,我也愿意资助他让他泡妞。可惜我最后未能给他带来美满的亲密关系,而且我一个月前一气之下把他联系方式全都删除了,也没法资助他泡妞。

我又想起我上天文课时出神,想变成一只黑洞。我想占据永恒,遥望星系生灭、文明兴衰,如果我愿意,我还能看到太阳变成白矮星的过程中吞噬乌拉诺斯、马尔斯、维纳斯,还有这颗脆弱美丽如玻璃珠似的蔚蓝星球,这里的人们虽然生命短暂,却想与朱庇特比肩。但是要眼睁睁地看着王诚变得像他父亲么?我不愿意。永恒对我来说只会是个诅咒罢了。

我课上的学生们带着我和我室友林霁去了一家在汉源很流行的自助四川火锅店。学生们说,这家店开了十几年,他们初中,甚至小学时就经常来这家火锅店,现在依旧是他们的聚餐首选。年轻人确实胃口好,一人拿着一个小臂长的托盘,上面装满了麻辣牛肉、毛肚、猪脑等个自己最爱吃的食物。孩子们抢着帮我们拿鸡尾酒喝,端银耳汤,涮肉,他们热情得让我们都怪不好意思的。这些高中的孩子们刚坐下时略显拘谨,慢慢放开之后开始聊学校里的八卦,时而嬉笑时而怒骂,有几个八卦事件当事人说到动情处都站起了身拍台子。虽然我和林霁听不懂汉源话,我们也沉浸在这懵懂可爱又无厘头的青春氛围之中了。我和孩子们打赌能吃最辣的锅,但是蘸着辣油的金针菇难以忍受地灼烧着我的喉咙,甚至猛喝一口汽水都没法把金针菇顺利吞咽下去,只能在众目睽睽下把它又吐在了盘子里。这个动作和我平时的斯文形象实在过于不符。孩子们把番茄锅转到我面前让我还是吃番茄锅,但我还是不甘心,又尝试了辣锅中的猪脑。还好这次吃了下去。

饭后已经九点多了,孩子们兴致还未消,说要带我和林霁去看汉源湖。骑电动车到了湖边有两个秋千,两个女孩跳了上去,背对背地坐着。身后的一个男孩用力地推秋千,戏称要让她们做“圆周运动”,引来了女孩子们的笑声和尖叫声。其他的孩子们或者是蹦床上跳跃,或是在黑暗中的滑滑梯那里捉迷藏,互相扮鬼吓人。我躺在草地上听孩子们的笑声闹声看星星。夜空中的星辰和山上的万家灯火融为一道了,布满了天幕。我看了下表已经十点多了,想到自己第二天的课还没备,笑着让孩子们别对明天的课程期望太高。我的学生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先玩吧,大不了明天早晨不上课啦,我们放你半天假。”虽然作为老师的我不该喜欢这个提议,但听了控制不住地笑得很开心。我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很年轻,心理年龄和他们一样是个孩子。如果我再年轻四到五岁,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的话,应该能和他们是顶要好的朋友。我也喜欢听八卦,荡秋千,在课上放动画片,在课间打牌、逃课。当然,做他们的朋友我最好还要会说汉源话。

我突然想到了我在上海关系最好的高中同学。两周前他们问我要不要一起打卡一家新的网红店,要不要去新晋拍照圣地给他们当模特拍照,或者要不要帮他们拍照,他们听到我要在汉源待不少时日之后说好可惜,等我回来之后他们已经开始实习了。我给他们发汉源的榨榨面图片,或者说天文学教授的趣事,他们回复只言片语,后面渐渐不回了。实习一定很忙,我也不怪他们,只觉得难受。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亮了屏幕,发现没有消息,又把它关了。也没时间难受,我这几天还得备课,还得准备天文学的演讲,我抽到的题目是“哈勃常数”,准备到现在还半懂不懂。我仰望着星空,想到这些被我们习惯性认为永恒不变的发光体也在向四面八方互相远离,到了一定界限宇宙膨胀的速度会超过光速。那时,一个个星系就会成为一座座孤岛,虽是处于一片宇宙之海,无论什么信息都无法传递了。但其实我也不是很在意,习惯了也就好了。

孩子们玩累了,我们各自回家。林霁骑着摩托车载着我一路飞驰,我乘着风唱歌,老跑掉,林霁和着,把调拉回来了一点。我们把周杰伦、小虎队和一些欧美流行乐、音乐剧都唱了个遍。唱到尽情处,我把双臂张开做飞翔状。下了车,我们走在黑洞洞的田间小路上,路两边的枇杷树有人高,手电筒和金星一起为我们指明。我们想象黑暗处会不会跳出来什么妖怪,结果自己把自己吓到了,就开始唱《国际歌》壮胆。我们指着夜空,争辩哪些星星是北斗七星,哪些是大熊星座、半人马座,猜测在哪片我们看不见的天空会隐藏着一只怪兽般巨大的黑洞,它有上百万个太阳那么重。有点遗憾我们天文学课上虽然教了很多如何判断一颗恒星会演化成黑洞还是白矮星,但没有教我们辨认星系,搞得我没法在林霁面前装天文通显摆,只能乱猜一通。

走在星光下的路上,我和林霁讲起了对未来的愿景。林霁想当作家,她在剑桥学比较文学,已经拿了几个写作比赛的奖了。她想创作出中国版《魔戒》,写中国神话为基础的奇幻史诗,希望她的书与书中的中国元素一起风靡全球。她还说她好想在生前出名,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出了名就更有影响力了,我可以用文字济世。我还是有点受中国古代士大夫影响,希望能文以载道。你呢,你为什么也喜欢写东西?”我想了想,说:“我写作大概是想把生命中一些短暂美好的东西留下来。不光是一些事,而可能是一个人、一家火锅店、一片星空、一杯奶茶。如果我是波提切利,我就能把我爱的人永远留下来了,不论她是患结核病死了还是变成吸血鬼,也不论他是不是容颜衰老,甚至……甚至败光家产自杀了,他都能在我的画作中和维纳斯一样不朽,成为世间爱和美的代名词。可是我不会画画,在各方面也不是天才,只能用文字把他们的美能留下多少就留下多少了。” 林霁夸我写文章的目的很纯粹,我夸她有人文关怀,我们边说笑聊天边踏着星光去酒店门口的小店吃冰粉。

我好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永远继续下去。但是我知道这不可能,我知道得太清楚了。林霁和孩子们在支教活动结束后会与我越行越远,就像奔向远方的群星。甚至“爱”和“美”这两个词也会远去,不过我也不在乎了,至少我的记忆中还留下一点它们的光,我或许能在它们变模糊以前记录下来一点。

我上课时收到了孩子们一起给我准备的纪念品和礼物:一杯奶茶、一本印着繁花的筆记本、一只粉色的小熊钥匙圈和一张贺卡,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至云姐:相逢炎夏,畅游于西方哲学;同处一堂,共享于存在主义。祝愿各自奔赴美好前程。”有个女生和我说她很喜欢我的课,在我的课上阅读了波伏娃的节选觉得很受启发,准备一回家就让妈妈帮忙买《第二性》看。

我挺受宠若惊的,甚至心里还隐隐有些愧疚;我不一定值得他们的喜爱。确实我为了孩子们熬夜备课,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和哪个同学关系亲近,了解他们每个人的梦想是什么,但我分明两天前和林霁一起吃红油抄手拿奶茶解辣的时候说:“我就算有一天把所有班上所有孩子的名字都忘了,我也会记得这杯豆腐桂花酿。” 林霁笑了,略带责备地说:“你可不许都忘了。而且我知道你也不会真的忘记的。”即使我不忘记他们的名字,我也不一定值得他们的喜爱。确实我为了让孩子们少付点学费曾和支教项目组委会吵了一架,但是在支教的结营仪式上,很多领读人们哭了,我只想着什么时候可以结束仪式快点去吃汉源烧烤,因为那家店很火爆,去得晚了可能会排队,虽然我知道仪式结束后我再也见不到朝夕相处几周的学生们了。林霁在结营仪式时发言,讲到一半时也哭了。我虽记得发言很感人,但不记得确切地说了什么。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烧烤时的五花肉和牛肉很鲜嫩多汁,我感觉自己一个人能吃九个领读人加在一起的量,除了没怎么吃饱,这一顿真的是我吃过最棒的烧烤。领读人们纷纷规划着明年暑假一起来汉源再聚一聚,也看看孩子们怎么样了,我闷头吃肉,什么也没说。

傍晚回到酒店,我们领读人之间要互相写寄语。我瘫在床上摸摸自己因吃了太多烧烤而鼓出的肚皮,和林霁说:“我什么也写不出来。我和他们都不熟,也不擅长写寄语。” 林霁安慰我说:“我也不会写寄语,也不需什么特定格式,只需感情真摯就好了。”我笑道:“不过可能对我来说,‘真实与‘真挚完全是两码事。我的‘真实可能是冷漠,可能是空无一物呢。”我读到一个领读人给我的寄语里面评价我“知性中燃烧着酒神精神,认真中蕴含着玩世不恭”,我挺喜欢这个评价的,但是在我给那位领读人写寄语的时候却除了他也来自上海,是个文艺青年,喜欢养猫之外,其他都不记得了。我想到自己在存在主义课上让孩子们评价加缪《局外人》的主人公时,有的孩子说他“真实”,有的说他“冷漠”。这两个词的区别确实在有的情况下微乎其微。但若局外人是真的冷漠,他不会倚着窗看外面的人们下班,不会饶有兴致地听人们的审判,也不会细致地描绘养老院工作人员们的外貌和神态。如果他真的冷漠他会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人们在他生活中走过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就像我现在这样。周遭的人和事物都是失焦的,任他山崩地裂、日月颠倒,都只像几百光年外发生的事物,不能触动到我万分。

第二天,我们整理好行李乘上了汉源开往成都的大巴,等到了成都双流机场我们会乘飞机飞往上海。大巴行进着,我看到汉源那亘古不变的苍翠的山,那沉睡的远古巨兽在向我身后慢慢远去,渐渐消失在视野当中,突然忍不住哭了出来。我身旁的一位领读人看到了,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问我是不是想到要和他们以及孩子们分别才那么难过。我半哭半笑着说:“是因为吃不到汉源的烧烤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哭。可能是我想到我二十岁的暑假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不但是二十岁的暑假,还有我那和就业、实用毫不相关的黑洞的课,我和王诚短暂又不顾一切地恋爱,汉源纯真的孩子们、山峦、奶茶、烧烤和星空,甚至还有短暂地属于过我的爱与美。他们以不同的速度离着我远去,有的肉眼不可见,是皱纹一天天爬上额头的速度,有的是我乘坐的大巴的速度,有的是好朋友们慢慢不互相发微信的速度,有的像光速飞得一下就走了,只留下影子。

我和林霁在回上海的飞机上聊天,她聊到她会观察生活来寻求小说的灵感,我笑着说我觉得自己灵魂好匮乏,明明睁着眼睛,但什么也看不到。我突然发觉我不用给自己塑造一个黑洞的角色,因为我已经是一只黑洞了,我的视界再也不会明亮,我只会向内坍缩成一个很小很小的点。我发现一个女人,或者一个人衰老的过程不是像宝玉说的那样从珍珠失去光泽变成鱼眼珠子,而是恒星燃烧尽它的燃料成为黑洞。衰老也不是肉体失去吸引力的过程,而是精神崩塌的过程。起初年轻、亮黄色的恒星燃烧着氢气,它虽然会有短暂的不平衡和波动,但总能迅速地使气压平衡重力来回归稳定,燃烧尽了氢气它开始燃烧氦,燃烧完了氦接着是碳,一个一个元素燃烧下去,最终燃烧铁,铁燃烧完了,不再有燃料可供它燃烧了,它只能承受不住自己的引力坍缩成黑洞。当恒星燃烧完了氢,它会有多么绝望!但是它只有提高温度继续燃烧,在这条不可逆的旅程上义无反顾地走着。对于我来说,每一次分别和疏远都在燃烧我的精神、感情和我对周遭事物最基本的热爱与好奇。我觉得我和王诚在一起的那个月里,既当他的女友,还当他的母亲和心理医生已经让我燃烧完了太阳在九亿年里消耗的燃料,我硬撑着打起精神来,然后与汉源的山和孩子们的分别、与朋友们的疏远又燃烧了我的其他元素。我渐渐地被耗尽了。

我成了一只黑洞。我已经无所谓永恒,就算这是战胜永恒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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