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向
01
这鬼天,难道想造败掉一个夏天的雨?远处的小山被墨一般的云层压着,如同一头迷失方向受了惊吓的牛犊,山的上空陡然闪过一个霹雳,闪电早似一条精亮的锁链,无情地碾向了这头可怜无助的小家伙。
路上实在无处躲避,赶紧抽出一张蛇皮袋子,我把袋子底端的一只角掖进去成帽子状,再把袋子顶在头顶。手里的几包果子可不能淋了,全掩在一卷蛇皮袋的下面,回娘家我全指望着它们撑脸面呢。沿着土路走一阵跑一阵,就在我路过村南面小学堂时,隐约传来一声“我姐”。
稍稍停下脚步,匆匆瞥了一下路前路后,我没有发现一个人。我以为是风雨中的错觉,刚迈了一步,又是一连串的“我大姐!”这一次,尽管飘进耳朵的声音极其微弱,且杂着风雨声,但这声熟悉的带着稚嫩的童声让我马上停下脚步。我扭身向空荡的小学校园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校园南面,一字排开的七八间红砖大瓦房都关上了门,仿佛在这雨天已提前闭眼睡去一般。暮色中的雨幕,让屋顶上的红砖变得黝黑起来,就连石头砌成的墙面也恍惚许多。一眼扫过十多个紧闭的教室门,连同一些在风雨中摇曳的破窗户,终于在最西面的一扇门前,我发现一个无比熟悉的孤零零身影。小五一只手拢在嘴前叫喊两声,再朝我使劲挥动几下,另一只手则紧紧抱在肚皮上。
我快步跑过去。宽敞而空荡的院子里,除了风雨和两排在风雨中煎熬着的教室,就只有小五一个人。教室门边的墙上伸出一块白底红字“一年级(2)班”的标识牌。可是牌子太小,掩不了风也挡不住雨。他努力地把背向门上贴着,靠着门檐下那一小块地方避雨,头脸及上身已落了几处雨水,一件灰不溜秋的汗衫紧紧包裹着瘦小的身躯。他紧紧抱着的肚皮上却鼓鼓囊囊,与矮小的身材绝不相称。他的裤子早已被雨打湿了,水顺着裤管往下滴,地面溅起的雨花似在打趣他从鞋里露出的脚趾。
小五努力朝门上挪了几下,把我让到檐下。我问他怎么不回家。他说雨太大,没有带洋伞,别的学生都被大人接走了,他想等雨停了再走。眼看着天色已暗了下来,我取出一个蛇皮袋子披在他的头上,他急忙从胸前的汗衫里掏出一只绿色的旧书包套在脖子后面,昂起小脑袋自豪地告诉我书包一点都没潮。
摸了一把书包,我心里立刻变得不是滋味。这只书包是我小学五年级下学期买的,初中二年级时家里因计划生育被罚了两次款,妈妈便以小女孩会写名字就行了為理由强行要我退学。小五刚上幼儿园时,我从柜子的角落里翻出这只旧书包,缝上两处被老鼠咬开的洞,套在了他的肩上。他一蹦一跳地叫个不停,直到睡觉也不肯脱下来。一晃三年,他读了小学竟然还背着这个破玩意,不知道娘是怎么想的。
当他弯腰卷起裤管,我发现他的小腿肚上布满了伤痕,旧伤痕已成褐色,新伤疤却是鲜红,好像生成不久。我追问他怎么搞的,两条腿怎么会这么多伤,他的眼睛里突然有了水气,脸上仿佛半空的乌云爬了上来。咂吧了两下瘪着的小嘴,却一句话也没有,扭了一下脖子拽起我的手朝院子门口拖。我说背你走吧,看你长重了没有。他忽然腼腆地笑起来,说大姐还当我是小孩子呢,我都八岁了。见他笑,我的心情也放松了许多。
上个月底娘托人捎话要我送几十个蛇皮袋回家装粮食。昨天的天气预报可没有说会下雨,吃了中午我赶紧出发,紧赶慢赶地走了二十多里的路,被雨淋了一场意外地遇到弟弟。学校到家之间连着一条长长的满是泥水的路上,再转过几道田埂。
小五的身体不时发出一阵阵轻微的颤抖,我们裹在薄薄衣衫里的肌肤每时每刻不得不承受着漫天狂野水柱的撞击。他紧紧攥着我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淌在水里,路边的树在狂风中努力地撑着树冠,新移到田里的秧苗被惯得东倒西歪,几个后生拼命地踩着脚踏车从我身边闪过,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02
我大常说自己是个罪人,老徐家的香火到他这一辈就断了。生完我之后,我妈又生了三个妹妹,除了二妹留下,四妹刚出生就被溺死。三妹送给别人第十年,我大不知从什么地方抱回一个男孩,于是家里就多了一个小五。我想,带小五才是娘要我下学的真正由头。
娘和我大整天琢磨着如何弄钱搞钱。计生办在我二妹出生不久就来我家要娘结扎,大就以家里没男孩为由顶了几次。娘怀三妹四妹的时候各被罚了一次,好在没有来扒房子。小五报户口时,又是我大去借了钱上下打点才办成。田里的活不能拉下,再托人去洋火厂接了糊洋火盒的碎活,哪里还有时间管小五。就连做饭、喂牲口、洗衣服也是我张罗的。对于这些家务,二妹是从不屑伸手的,她的口头禅是天塌下来还有大个顶着呢。这个情况直到我远嫁到三十里外的湾里才算到头,而小五也上了幼儿园。
以往,每次听说我要回娘家,小五早早就会在村口守着。有好几次我中途有事没回,他竟然等到晚饭后才被我大拖回家。每次回来,他总围着我说在幼儿园的见闻。
小五常说幼儿园的老师偏心眼,把小学校老师的女儿选为班长。他觉得最不服气的地方就是班长有一次午睡时在板凳上尿尿,被人发现后还哭起来。老师一走,她就拿着小棍子挨个打笑她的同学。我问他你被打了吗,他笑起来,过了一会说我把她小棍子夺过来扔到窗外去了,后来被她告到老师那罚了站。我追问他为什么那么干,他晃了晃脑袋瞅了瞅边上的娘说,她又不是我娘凭什么打我。
这一点小五和我确实很像。娘发脾气打人时,我是站着绝不会走掉,凭她打完解气。可是娘有时收不住手,越打越来气,越打越狠。这一点我是吃过很多次苦头的,有时偷偷地想我是不是她生的,她是不是我的亲娘。小五在那次夺人小棍子后被老师告诉了娘,结果他的腿上被抽了几塑料鞋底,肿了一个星期。
倘若是二妹,决计不会这般死心眼。她见娘要动手时会撒腿就跑,甚至不吃一顿饭,若回家一定先向我讨个口风,再钻到锅间翻馍吃。或者干脆在地上打滚耍赖,学着大人的模样撞墙矢头,反倒让娘去哄起她来。
有一件事小五不止跟我们学了一次。他说大队部的人破天荒地都跑到幼儿园了。他一边说一边非常夸张地瞪大眼睛歪着头盯着我,六岁的小破孩子竟然学起大人的话,把“破天荒”都用上了。他说大队部的书记和村支书给每一位小朋友挨个发了一小块软软活活的面包。说到面包,他双手兴奋地比划着:“这么大!就像这么大!比洋胰子还厚!”接着狠狠吸了一下鼻子,仿佛在回味面包的香味。他们发了面包后,又每人盛了一瓷缸糖茶。“我祖辈子也没受过这么好的招待!”他狠咽了一下口水,停了片刻竟然发出了生平的第一句感慨。我笑了。冷不丁地他又一拍大腿,又冒出一句:“要是学区的领导天天来检查该多好啊!”他说这话的时候,连旁边偷听我们说话的二妹都笑得弄翻糊洋火盒的面浆盆。我大笑他人小鬼大,娘笑完一甩脸子吼一句:“滚半边去!”
小五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我大带着娘去外地躲了大半年,回来时抱着亲生弟弟小六子。我不在家,料二妹那个秉性肯定会把带小六子的碎活都指使给小五。去年下半年回来时就发现小五没了笑容,他睡的小床成了小六的地盘。我大在小锅屋的北头靠近牛棚的地方接了半间棚,一张旧凉床就是小五现在的窝了。
03
我们刚转进村口,远远瞅见二妹在老小店门前看人掷猴子。一只海碗,三粒猴子,成了雨天农村闲人们的乐趣。大棚子的边缘,二妹把头伸得像小燕子,踮着脚跟努力往人群中瞅着,全不顾她背上扭动身子两手乱抓的小六。空中的雨声,石棉瓦淌下的积水声,掷猴子人的喧哗声,唯独听不清小六子的哭闹声。小五连喊几声二姐,二妹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
娘坐在堂屋里把蒜。见我们进门头都没抬一下,二妹带着小六迟几步刚到,她就喊一声“我的小妈耶!”,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去接小六。小六的尿布早已被尿透了,屁股被渗得通红,难怪他扭来扭去的,声音都嚎哑了。我从二妹口袋里掏出干尿布帮忙换掉。
娘一边轻轻拍着小六一边骂二妹:“你个死丫头!你都是马上要给婆家的人了,还天天流里流气地,叫你管个小孩子也看不好,将来去了婆家怎么搞哟!”可是,二妹一转眼就闪出堂屋不知了去向。娘打发完小五去小锅间给小六喂米糊,一把将我扯到跟前。
“上次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可见到老三?”今年清明回来时娘突然叫我去找找三妹。前年上半年有个亲戚来家串门,无意间聊起邻居家抱养丫头的事。他说邻居家男的不生长,结婚五六年也没有孩子,就到三十里外的一户人家抱了个丫头。那个丫头左眉上长了一颗痣,从小学习就好,明年马上高三就毕业了,学校保送到省城的一所大学。我猛然想起娘说过我们家的几个孩子都是左眉上一颗痣,我是这样,二妹是这样,小六子是这样,听娘说三妹也是这个记号。小五小时候问娘自己怎么没有痣,娘骗他说小时候调皮,一次把眉毛摔破了,痣也被摔掉了。
我留了个心眼,向亲戚打听到三妹现在上学的名字和学校地址。回来后跟我大和娘一说,他们开始沉默起来。半晌,娘悠悠地说了一句“老三今年虚岁也十八岁了”,大却直楞楞地盯着我的眼睛。我晓得他们是动了心思。
去年清明我回家后借故去了一趟亲戚家,隔着墙头我真的听到一个大丫头在讲话。我找了把椅子扒在墙头,只看了一眼就认定那是我们家老三,且不说那脸盘子,左眉上那颗痣真真的与我一模一样。后来我趁赶集又去她学校门口守了几次,有一次她竟然与我走了个正对面,当时她中午刚下学,推着脚踏车正好走到学校大门口。她见到我也愣了一下,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往回看。我也站在原地,一直盯着她没入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去年下半年听亲戚说老三被保送到省城的一个医学院,五年后就是一个医生。医生,那可是响当当的铁饭碗。回来后跟我大和娘一说,他们开始坐不住了。娘说要我直接去找找老三,不要让她的养父母晓得。我大说他自己去。娘说不管,你去了怎么好意思拉下脸子说。最终还是要我去先听听三妹的话音。
五一期间我跑了一趟省城,却扑了个空,学校放假,三妹回家了。不过,我打听到老三的宿舍和班级了,也给她同学留了话,下次过去直接找她。
我把情况跟娘讲了,娘连声怪我不会挑时间。正在我们悄悄叙着话时,小五抱着小六进来了,问“娘,你们是不是在说三姐?”
娘立刻变了脸色,伸手要扇小五。小五一边往我身后躲一边大声辩解说:“劳动节三姐回来过!”
伸出的手仿佛被立刻被空气冻结了,娘一下子愣住了,忽然一把扯过我身后的小五。小五被她扯得差点摔倒,小六被吓得“唧哇”一声哭起来。我赶紧抱过小六轻轻拍起来。
“你个短命鬼,你胡嚼什么?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你三姐?你在哪里看到的?你要是敢胡嚼就再饿你三天!你刚才听到什么了?你天天不好好上学,天天能得像个猴子,什么事都有你一杆子,你知不知道,家里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个炮轰的、挨枪子的……”
面对娘的逼问和责骂,小五有点慌,屁股往后拖着,就连说话也有些结巴了:“娘,我真没胡嚼,我就是看到三姐了。”
原来五一当天,我大和娘带二妹和小六去县城看花展了,小五被留下看家。快到中午时,院子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了。小五伸头一看,一个年轻的大女孩子已站到院子中间。那个人长得有点像我,个头也差不多,留着短头发,年纪看起来和二妹差不多。小五大着胆子问她是干什么的,那个女孩子也不说话,摸着他的脑袋一个劲地瞅着他的脸打量,在院子里轉了一圈后又去堂屋看了一会墙上的相片才走。
“你凭什么说她是老三?”娘其实已信了一半,只是还是想确认一下。
“她边左眉上有一颗痣!”小五用手指着自己的左眉比划着。娘听了全身像被放了气的旧车胎,扯着小五的胳膊的手也耷拉下来。
隔了一会,娘把我带来的果子撕开一包,抓了一把羊角蜜喂起小六。我捏了几粒果子给小五,却被娘一把打落在地,又重重踏了一脚。
我记得有一次小表舅来看娘,带了一包冰糖和一包蜜饯。他走之后,娘把整包的糖和蜜饯都倒进一个盘子,这是才会走路的小五一个人的特权。二妹趁他不注意捏走两块,被娘发现后竟然被骂了整整一个下午。更别提小五到我们家后,遇到亲戚朋友的红白喜事吃大席的美事,我和二妹便很少有出场的机会了。
04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可是雨仍然不紧不慢地下着。屋檐前落下的雨水打在地面的石板上,噼里啪啦地如远处燃着的鞭炮。见小五眼红红地转过身子出去,我赶紧又抓了一把追过去。
小五在窝棚里放声哭起来。他的身上仍然是那件湿了一大半的灰不溜秋的汗衫,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羊角蜜,地面的积水正争分夺秒地朝着窝棚朝着这块唯一存着温度的地方侵袭。我陪着他只坐了一小会就被娘捞出去做晚饭了。
晚饭时,我大一听说三妹自己找回来的事非常高兴,把柜子里存的半瓶地瓜干都灌掉了。第二天一早,娘就打发我回了家。
我到婆家后的第三天中午,二妹竟然顶着雨骑着脚踏车火急火燎地把我接回去了。我以为是三妹回来了,一路上还在寻思着送她点什么东西才好,毕竟以后她是医生了,在乡下,认识一个医生比什么都顶事,家里若有一个医生那家人基本就是可以让人高看一头了。
等我进了院子后才发现里面站了好多人,有的裹着雨披子,有的打着洋伞,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可是我并没发现三妹的身影,连小五也没有来接我,也许他还没放学。而堂屋却传来一阵阵激烈的吵闹声。
我进门一看,原来是我大和家门管事的二爹爹,村里的书记竟然也在。二爹爹说这个事按你的办法不管用,可能要出大事的,到时候家门不会出头的。他要我大抓紧请人打棺材抓紧请班子搭戏,安安稳稳地把人埋了,但是有一条,孩子不能入祖坟,随便找个地方安置好。
村支书一直吸着烟,等二爹爹吼完了才提了一句:“如果爹娘知道了,你们可想好怎么交代?不要说我没提醒你,他大可是市里的干部!到时候,我想护你也护不了你。”
我大还没说话,娘一把将小六塞到我怀里,挤到了前面。“一个短命鬼,死了碍什么事?要不是我们养他七八年,他早就不知道被丢哪喂野狗了。我们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还让他上学念书,也算对得起他了。以我的意,就用那个凉床上的席子包包,到河沿上刨个坑就管了。你们又打棺材又请班子又摆席,弄得像个老太公去世一样,钱呢?钱谁出?我们这个家底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见大家一时语塞,娘的声音更大了些,“再说,这又不是我们有意害死他的,谁不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就算哪天去公家讲理我也不怕!”
二爹爹听了不高兴了,对着我大叫喊,意思是家里的事男人说了算,弄个女人在这里胡搅蛮缠不像样子。人死为大,何况人家家里来认过了,我们就得按规矩办,至少场面上过得去,不能丢这一大家人的脸。
我渐渐听出了些味道,越听心越惊。跑到小五窝棚里一看,小五果然直挺挺地躺在凉床上,一床薄毯子掩住他瘦小的身体,整个头脸却呈酱紫色。他的床头摆着他唯一的遗物,那件破书包。床的底下,积水将干麦秸冲得东一坨西一块,泥混着水,水裹着泥。但是让我不解的是,他的衣服和鞋都像是才穿上不久,鞋子上的泥水还没干呢。
“小五!”我喊了一声,他没有应。我拽了拽他的胳膊,早已冰冷。我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风撵着雨使劲往这个小小的地方挤着,四面木头被它们折腾得吱吱作响,只有棚顶的稻草垛下的一块塑料布在哗啦哗啦地反抗着。
我怀中的小六吚吚呀呀地讲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话,两只小手不失闲地抓来抓去。终于,他的目光被窝棚顶上飘来荡去的一束稻草吸引了,一只手极力地想去抓。
我回去才几天的功夫,原本活蹦乱跳的小五就没了。为什么会这样?这可是我亲手带大的弟弟呀。我不管他是不是亲生的兄弟,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应该有活着的机会。小四因为是女孩,出生才几天就被溺死。可是小五呢?你为什么也走了?
05
我把二妹硬扯到小锅间。关了门后她才极不情愿地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我走后的第三天中午,饭后不久村支书带着一对中年夫妇来到我们家,院子外面还停着一辆四个轮子的小汽车,是什么车,二妹说不清楚,反正不是公社干部坐的那种破车。车子后面好像还跟了一小群人。那对夫妇中的男的仪表堂堂,梳着三七开,打着领带,皮鞋可以照出人影。那个女的皮肤就像电视里的演员一样白,提了一个好看的包。
那对夫妇进了堂屋之后左看看右瞧瞧,最后走到墙边盯着相片指指点点地议论了好一会。村支书介绍说他們在查找被人收养的亲生孩子,根据当时医院里医生提供的线索,你们家小五很可能就是要找的人。
村支书说这话的时候,那对夫妇不住地点头。男的接着介绍说自己自己的单位是市里的某个局,而女的则是一家企业的负责人。当年他们生下小五之后,因为某些原因不能把他带在身边,就委托接生的医生找个好人家。现在他们条件成熟了,想过来看看孩子。
我大一听,面子上觉得过不去,拿眼睛看我娘。哪知娘的心里早就一下子活泛起来,立刻把话接上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为了小五家里被计生办罚得倾家荡产,为了给他上户口背了一身债,为了给他念书,让两个姐姐都提前下学。七八年硬是熬下来,你们不能说接走就接走,我们还指望着小五给两个人养老送终呢。
最后,院子外面又进来两个人,原来是公社的领导,后面又跟了一个戴大檐帽的。在他们和村支书的共同协调下,我娘一边拍着怀里的小六一边哼哼唧唧地说,他们可以随时来看小五,学校放寒暑假也可让小五去他们家住一段时间,至于以后怎么办,那就要看小五的想法了,你们琢磨琢磨吧。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自己能有屁的想法,还不是你们自己说了算。那对夫妇怎么不知道娘打的什么算盘,却也不说破。女的留在堂屋连声说着感谢的话,男的转身出门,再进屋的时候手里多了厚厚的一叠票子,说是感谢。我大不停地搓着手,娘倒挺干脆,一把接了过来。
小五放学后发现家里的一切都变了。娘突然从箱子里翻出一套崭新的衣服硬是套在他身上,又从柜子里找出一双崭新的旅游鞋让他换上。我大不知从哪里搞来五斤牛肉放到锅里煮了。晚饭的桌子上,面对一黄盆的牛肉,小五不敢相信这是为自己准备的。
前天晚上,也就是我回家的当天晚上,因为米糊烫得小六子哭了半夜。已饿了五顿的小五实在抵挡不住牛肉的香味,且不管它熟不熟,有没有加盐和调料,也不管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有尽力地撕,尽快地咽到肚子里,这比一切都实惠得多。
二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有点发抖:“那么大的一盆牛肉哟,我挑一块吃都被娘涮了一筷子,我大就舀了半勺子汤下酒,而娘一筷子都没动。我们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小五一个人全报销了,还有半锅死面馍。”我听了眼泪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
小五也许是真的饿急了,他才八岁,正是长身体的关键时期。但是这些东西,若按他平时的饭量吃个三顿也不一定能吃完。可怜的小五吃了晚饭,穿着崭新的一套衣服和鞋子回到了窝棚里。
第二天娘打发二妹喊他起床时,那间四处通风的窝棚里,只有被风撵着的雨到处碰撞的声音。我的弟弟,小五,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安静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