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月已经是文学史上空前绝后的一道风景,张若虚的一首《春江花月夜》,牵引了多少文人墨客的情怀,之后扬州月在诗歌中行走,在风景里妖娆。我常常后悔自己晚生,不能目睹古人笔下的明月,尤其身在异乡,常常有“明月何时照我还”的感慨。唐代的扬州,唐代的夜晚,我们何时再相逢呢?但后来一想,诗歌本来就是想象虚构,何况是消失已久的盛世繁华烟云呢?
活在诗词里的扬州夜晚,会复活在现实生活中吗?
古人的秉烛夜游,有那么神奇嗎?“何不秉烛夜游”为什么如此受古人追捧?《古诗十九首》里说:“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秉烛夜游也就被视为延长生命长度、提高生命质量的一种高品质的生活方式。年轻时我对秉烛夜游是有顾虑的,是持怀疑态度的,怀疑古人是在作秀,朗朗晴天,风景依然,为什么要到夜晚才发现“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呢?
一次夜游的经历,改变了我的看法。1995年夏天,我在贵州黄果树参加几家刊物举办的笔会。白天大家去游览黄果树瀑布,我因之前去过,就没有去。到晚上,神仙作家何士光说,王干,带几瓶啤酒去游黄果树,是很有味道的。我便有机会夜游了一次黄果树,发现古人的夜游确实是不同凡响的创举,夜色下的黄果树和白天的风景完全是两个维度,黄果树夜晚的美感是不容易发现的。
那次夜游归来之后,我写了一篇《夜游黄果树》的短文,记载了那次夜游的感受。1989年的冬天,我和苏童等作家有一次夜游中山陵的体验,是老乡王德龙开车带我们去的。那时中山陵还不是封闭的,还可以自由出入。我们看到了与白天不同的中山陵,一种静谧肃穆的美感。几年前还夜游过九寨沟,虽然没有记载的文字,但觉得夜游确实是不错的审美方式。白天的风景和夜晚的风景像镍币的正反面,日光下的风景和月光下的风景是来自两个世界的声音。我到一个地方去,有机会晚上都会出来转转,看看夜色和人们的夜晚生活。
扬州被称为月亮城,扬州的夜色也是天下一流的。但那是唐代的夜晚,或者是古代的夜景,近代的夜景被文人写得最流光溢彩的还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朱自清和俞平伯的美文让南京的夜景在文学史和旅游史上熠熠发光。扬州的夜景在近现代人的记忆里大多还是停留在唐诗的余韵里。我在扬州学习生活期间,也有机会夜游扬州,但并没有读到特别深切的感受和特别难忘的文字,只恨自己笔拙,愧对大好美景。2008年,应邗江方面邀请,我陪王蒙先生夜游扬州古运河,扬州的夜景给王蒙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传记的第三卷专门写到这次夜游,感慨夜游的美好和扬州的韵味。2020年春节前,我们聚会,我说我到扬州大学当老师了,欢迎您去讲课,他欣然同意,并说,扬州值得再去。
近日老朋友推荐一位叫安民的作家给我,说他写了一系列关于夜扬州的文章,我顿时有了兴趣,说发来看看,我想我笔拙但总有文笔优美之人,来写写当下的扬州夜景。一看,果然不错,正如作家所言,他“摇荡了瘦西湖的水月,拨弄了廿四桥的丝弦,点亮了枣林湾的灯火,装扮了万花园的春色,卷上了文昌路的珠帘,飘散了宋夹城的烟花,体验了古运河的清幽,品尝了东关街的老酒”。我翻阅了他这一夜一夜的吟诵,仿佛在翻阅一页一页的扬州历史,也仿佛在欣赏一幅清明上河图式的长卷,扬州今天的风俗民情、烟火气味,尽入其中。
近年来扬州文旅事业繁荣,扬州美食之都已经享誉全球,扬州沉睡多年的夜色也被扬州籍作家“挖掘”出来,但扬州的美需要更多的美文来呈现来展示。扬州不仅是美食之都,还是美文之都,扬州的记忆是和美文联系在一起的。我在这里还想纠正一个概念,人们把美文的定义局限于散文是一种狭隘的文学观念,美文应该泛指一切文学作品,小说、散文、诗歌和戏剧,我们说汪曾祺写的美文,不仅是指他的散文,还有他的小说、诗歌甚至戏剧。在这样的前提下,扬州是当然的美文之都,那些优美的诗词,早已让人们记住了这座城。遗憾的是当下人们对美文之都的认识还有待提升,安民的创作实践,也是对美文之都建设的一种很好的尝试和呼吁。
王干:学者、作家、书法家。现任中国书法篆刻研究所教授、南京财经大学新闻学院名誉院长、扬州大学王干小说研究所所长、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理事、中国小说学会理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
编辑 木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