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ffee
月光下,她的身影轻盈矫健。
足尖一点,她跃起,一个后仰一回身,素手轻扬,鞭子勾成一弯新月。落地,顿首,长鞭一横一抽,秋波乍起,水幕凌空。
而后她收鞭,月下回眸,清澈的眼,未语先盈满恬淡的笑意。
她启唇,似要说些什么。
起风了,有器物倾倒的声音,纸页翻动的哗哗声。他打了个冷战,从微醺中清醒,眼前清明起来,依旧是他容身的小舟,从流飘荡,任意西东。再细细看去,佳人已不在,只有天上的明月一轮,清冷遥远,水中仿佛还落了一个。
他弯了弯嘴角,轻叹一声,原来是梦。
他大概是有些醉了,却自觉清醒,伸手去捞歪斜斜的酒壶,也不用杯,就着壶嘴便喝。壶下压着薄纸,沾了几许酒渍。他拈来一抖,对着月光,眯眼看上面晕开的墨迹。
寥寥几字,再熟悉不过:“清平山遇险,师故,速回。”
月光刺得他闭上眼,泪粘在眼睫毛上,他听见自己发出一声轻笑。
男儿不弹江湖泪。
手一松,那纸随一阵风吹到江水上,很快顺流而去,没有泛起一丝波澜。那么轻,那么薄,那么冷,像这江湖。
酒顺喉咙灼烧而下,胸中似涌起烈火,一团酒渍凝在袖口。那么深,那么重,却热血澎湃,像这江湖。
明月高悬,似醉半醒的人伸出手去,却只握了满指的冰凉。他怔了怔,收手时碰到腰间的长剑。
长剑出鞘,月光下剑光竟如一泓秋水,潋滟成梦里清澈的眼波。
他起身,小舟也跟着趔趄一下,几欲翻倒。沉沉夜色之下,天地一片浩茫,念念清凈,他的眼如这夜一样沉寂。
酒壶一拎,缓缓浇开剑上寒光,剑尖处,一星温润的光芒一闪而逝。
他顿住,酒像是滚烫的,给记忆浇开了口子。他忽地松手,酒壶画出一道弧线,酒尽倾江里,壶砰然落到船上。
他顺势提气,跃起,剑尖上指。
下劈,划开,回身,反刺。身形百转,一气呵成。
少年时他初入师门,师父教他习剑,叮嘱说:“江湖中人,最重道义。上无愧于天,下不负于地,中间不愧于兄弟同门。剑直竖,撑开天地,意为坚守。”
仗剑江湖,他游过十里扬州的繁华,遍览荒寂大漠的苍凉。策马狂奔,烈酒豪饮。他为弱小打抱不平,救下过被掳的孩童,也在身无分文时吃过孤寡老人的一碗热馄饨。他曾遭人算计在盗贼窝里隐忍苟活,他也曾见识了贪官恶官仗势欺人差点将他送入牢狱,他亦曾经历门派相戮,眼见无辜之人命丧于乱斗中。
师父说:“你性子素淡,却仗义。这江湖,不是容不下你,便是留不住你。”
他喝了一声,一个翻身,剑气如虹。落地,收剑。船身微晃,却滴水未进。
是了,打从开始,他的愿望便是做个快意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择一处清幽而居,移竹当窗,分梨为院。或一人,或成双,赌书泼茶,岁月安然。
现在他仍如此,只是多了些疲惫的故事,年少时的向往,已旧得叮当作响。
若能就此翩然隐去,到碧波深处,纵然渺小如蜉蝣,也未尝不是了却了心事。
他轻叹,愣愣地望着粼粼波光,思绪百转千回。
此身君子意逍遥,怎奈山河萧萧。
忽有马声长嘶,他警惕地抬眼,手已悄悄按在剑柄上。
声音来处,女子安抚地拍拍马儿,声音轻扬:“公子好剑法。小女子路过此地,急于赶路。不知公子可否行个方便,借船搭一程?”
他默默将船靠岸,抬头落入了一双明眸。
女子朝他轻轻颔首,笑起来眉眼弯弯,如落了满河的星子。黑色的面纱之上,是一双与梦中一模一样的、盈满笑意的眼睛。
半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如一个梦:“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