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谁唱游侠歌

逆水行舸

钩弋无名佝偻着身子，扛着麻包走在跳板上。这种活计是计件算钱的，一只麻包二百斤，对他而言很轻，他一回至少可以扛五只，其实如果能掌握平衡，五十只也不在话下。但他没有那么做，很多苦力同行都靠这个生活。

放下最后一只麻包，他回到了码头上，从褡裢里取出脏兮兮的毛巾，抹了把脸上的汗，就地坐了下来。两腿有点酸，他轻轻敲着腿，这里风凉。

头顶的白云依稀如往，眼中的沧波浑然未变，而屈指算来，从大海回到陆地上，已经三十三年了。当年自己年方弱冠，现在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面皮松了，手背上也起了老人斑。眼睛有點花了，释迦眼神通消减大半。力气虽然还比寻常人大很多，但也不如少年时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每次想到这些，钩弋无名都会遥望大海深处，临风遥想往事。不记得谁说的了，当你的生活中只剩下回忆时，那就说明你老了。

不可否认，自己就是老了。

当年二十八猎师冒死打开九重璇玑，被海中无底洞吞噬。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漂到了一座无名荒岛之上，所有同伴都不见了。他用了一年的时间重新找到了龙窟，可是那里已经是人去楼空，二十八猎师不见了，九重璇玑也不见了。他在茫茫大海中寻找了三年，寻找他曾经的同袍，却一无所获。他又用了一年的时间回到了陆地上，重回长安，一打听，二十八猎师都没有回来，狩猎局早已经解散了，武如意成立了通天阁。

原来当年九重璇玑被打开，武如意得到了上古秘术，破解了蚩尤冢封神之谜，并利用这些秘术重新打造了一批超级战士，命名为天罡地煞共一百单八星。这些人物的神通比当年二十八猎师高了数倍不止。其中就有一个同样具有神力的地煞星，能掀翻一艘大船，钩弋无名自愧弗如。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钩弋无名知道，封神时代已经过去。

每一段传说都有谢幕的时候，只是他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走出长安。

灞桥之上，他回望长安，千门迤逦，锦绣成堆。谁又曾记得，五年前这里战云密布，一片汪洋。

从今以后，守卫长安的任务就交给通天阁了。

他倒有些卸下重担般的轻松，乘一叶扁舟，飘然而去。此后三十年，他走过镖，贩过药材，做过脚夫，日子过得也算逍遥。

他有时会想起武天授，那个霸气天成的异门宗主。有时也会想起山下樱姬，那个活够了，潜伏在中原的东瀛谍者。

更多时候，他会想起叱世惊艳，那个瘦弱而倔强的少女。

造化弄人，他与她参商永离。不知现在的她，是否还在世间？是否也登临某处，遥望天之尽头、乱云深处，想起某年某月某日某些人某些事呢？

我们看向的肯定是同一轮太阳，但会不会也是同一片云朵呢？

钩弋无名正在痴想，天之尽头乱云深处，忽然一朵黑云腾起，搅得那片云海败鳞残甲，模糊一片。

雷声响动，那朵黑云竟向这边移来。

他心中一惊，止住了回忆，腾地站起，顺手从旁边取出一根摩挲出包浆的拐杖。说是拐杖，其实就是一根断了的铜棍，这是他的兵刃，刺天戈的柄。在进入十二重渊之时，戈头断了，只剩下这半截戈柄。

钩弋无名拄着拐杖，翘首而望。那朵黑云近了些，可以看见一道水柱撑天拄海，上接黑云，下连海面，盘旋而来。而在海面之下，暗流涌动，巨浪颠簸，遥远的海面变得黧黑，那是有巨物潜游。

吞天巨鲸！

这几天他听伙计们说，海的东边出现了一个庞然怪兽，据说是一条鲸鱼。这鲸鱼不知道有多大，但只一张嘴就有十里宽。他心中一惊，这可比自己在七星地藏宫里所见的恐兽大多了。

鲸鱼的发现源自一次出海捕鱼，有船员在大海深处发现了一座从未见过的岛屿，便登上去查看。岛上礁石密布，他们走了三天三夜，也没走到头。但最后他们发现，这座岛屿会上下浮动，左右摇摆，接着发出啸声，岛屿竟然向一侧倾斜，所有人都被掀下海面。

据后来侥幸逃回来的船员说，那岛屿倾斜的时候，竟然直连到天上。后来那岛又落在了海面上，激起万丈巨澜。泊在岛边的船只早沉没了，劫后余生的两名船员被巨浪推着，稀里糊涂地漂到了陆地。他们报告给当地长官后，长官上告朝廷，朝廷立刻派通天阁天星追查真相。

通天阁两艘朣朦巨舰深入大海，终于在远处看见，这是一头庞然巨兽，形如鲸鱼，它的嘴一半露出海面，向里吸食，形成一个方圆数十里的巨大漩涡，周围所有物事，鱼虾蟹贝小岛礁石无不被其吞没。

这两艘巨大的朣朦巨舰在它面前，还不够给它塞牙缝的。

通天阁的人神通广大，施展神通与之抗衡，谁知几番下来却半数挂彩。为了保存实力，他们只能退回陆地，派飞艇巡弋，每日里监视其动向。所幸此巨鲸只在海洋深处，未靠近海岸，对岸上威胁不大。

时间久了，码头上的人们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每日出船收帆，只是都避开了巨鲸所在地。

没想到今天这头巨鲸竟然游向了海岸，那撑天拄海的水龙卷不过是它鼻中喷出的水柱而已。

通天阁巡弋的飞艇迅速靠近海岸，几人锦衣负剑飞上码头，喝令众人：“巨鲸来袭，所有闲杂人等迅速撤离。”但码头下有几艘待发的船只，上面都装满了货物，货主哪肯撤离。还有海上的渔家，所有家当都在渔船上。

通天阁人再三警示，众人不听，通天阁的人怒叱：“既然你们愿意死，就等死吧！”

有人怒道：“你们通天阁的都是异人，神通广大，为什么不除掉巨鲸？”

通天阁众人骂道：“此等巨鲸亘古罕见，非人力所能相抗。即便是异人，与它对抗也是死路一条。现今之计，只能退避三舍。”他们路过钩弋无名身旁，用手将他拨到一边，“糟老头子，别挡着路。”

钩弋无名只觉心中有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气慢慢升腾起来，他揪了一绺垂到眼前的白发，心想：我真老了么？

有人骂道：“贪生怕死的异人！”

钩弋无名微微一凛，他的脊背陡然挺得笔直：“其实，也有不怕死的异人！”

那人轻蔑道：“不怕死的异人？我没见过。”

钩弋无名道：“听说过狩猎局么？”

那人一愣：“狩猎局？没听说过。”

有个老人一惊：“三十年前，守卫长安的狩猎局？好久没有听到狩猎局的消息了。”

钩弋无名淡淡一笑：“是，老朽就是狩猎局二十八猎师中的猎天师钩弋无名。通天阁不敢对抗的，我狩猎局敢！”

那老人上下看了看他：“你？狩猎局？据说通天阁的异人神通比狩猎局高十倍，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你怎么敢？”

钩弋无名道：“狩猎局源自异门，异门出自墨侠。狩猎局的墙上写着：‘夫侠者，盖非常人也，必能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必能乐于帮助，不以善小而不为。必能敢于担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必能勇于挑战，虽千万人吾往矣。狩猎局或许不如通天阁强大，但每对强敌，从不后退，即便是死！”

钩弋无名提起半截刺天戈，飞身跃下码头，落在飞艇上，迎着万里鲸波，逆流而上。

那一刻，他心中侠气鼓荡，仿佛又回到了守卫长安的那一刻！

二十八猎师战胜敌人所倚仗的，绝非神通，而是那一往无前、敢于一战的勇气！

而在这时，又有几艘快艇飞入鲸波之中，苍凉豪迈的歌声响起。

狩猎局的战歌！

钩弋无名仰天长啸，那几道歌声相继应和——猎火师、猎水师、猎木师、猎土师、猎妖师、猎命师……

宗主？

空中振翅声大作，一人俯冲而下，落在他的船头，臂弯中挂着旋天轮。

虽然青丝中亦有白发一缕，但模样一如三十年前。

叱世惊艳！

钩弋无名哽咽难言。

叱世惊艳嫣然一笑：“世事往复，因缘循环，我们终于还有再见的一天，不过这或许也是今生今世最后的相见。”

钩弋无名只觉热血澎湃：“不会，我已经掌握了造化之力，足可以逆轉因缘，改善因果。走吧，晚些为你接风洗尘。”

十余艘小艇冲向天边。

大海深处，雷吼鲸啸，怒浪滔天，黑云盖水，搅成一片混沌。

而海岸这边，岿然不动。

三个时辰后，鲸落沧海。

暌违三十年的异门众人，再次团聚，虽然他们再一次伤痕累累，但温暖的笑容治愈了彼此，众人七嘴八舌诉说着别后思绪。

通天阁的异人观战了整场战斗，心生疑窦：“阁主说我们的神通远大于你们，为什么我们铩羽而归，而你们赢得了胜利？”

武天授淡淡道：“因为我们心中有一种信念未死，姑且称之为气吧。夫气者，天地之始，万物之母也！得之则生，失之则死，生而为人，敢不惜之！丧我志气，何以立国？折我骨气，何以立身？失我血气，何以立足？丢我侠气，则天地焉存哉！是而存身立命，吾不能不养吾浩然之气也！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你们的每一次出战，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这方黎民么？”

通天阁众人哑口无言。

武天授朗声吟道：“藏刃鱼身里，飞盖入秦阁。那时狂热，一段侠骨宁摧折。遍用九攻九拒，费尽七擒七纵，干戚罢干戈。两丈江湖雪，三尺汉家节。诺千金，行万里，斗嵯峨。如今寂寞，一斗侠气半消竭。又见窥边胡马，为待丰城剑气，匣里唤青蛇。纵被娑婆负，不忍负娑婆。”

东方愁云忽然有些担心：“墨侠不涉江湖千年，世事艰难，人心不古，所谓江湖侠气未必能传留几年了吧？”

皇甫追星道：“李叔叔说，一千年后，侠气依然在。那时有一本刊物，叫做《今古传奇·武侠》，上面刊登了许多侠义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叫《大唐狩猎局》，就是记载我们的故事哩。”

武天授道：“我也知道这本刊物，上面的故事都非常吸引人。平行宇宙未来之星上的今天，恰巧是武侠版二十岁的生日，让我们祝福武侠版生日快乐。感谢武侠版给了我们露脸的机会。”

说到这里，旁边一人道：“武将军，祝福武侠版怎么能少了我们紫微府呢？”原来是晏重楼带着百家千门众人也来了。

大家一起高声祝福：“祝武侠版二十岁生日快乐，越来越红火。侠气满乾坤，薪火永相传。三十岁生日、四十岁生日……一百岁生日，因为武侠，我们再相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