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元杂剧“三国戏”是《三国演义》成书链条中的重要一环,对小说中的人物塑造产生了重要影响。其中,诸葛亮形象在这一阶段出现了两种刻画,他既具有神仙道士的色彩,又有着隐士的避世心理,体现了元代独特的时代意蕴。
关键词:元杂剧 诸葛亮 仙道 隐士
随着市民阶层的兴起,说唱文学日益繁荣,经历了宋杂剧、金院本、诸宫调的层层积淀。到了元代,戏曲艺术更是有了广阔的发展天地。其中,“三国戏”尤其繁荣,涌现了一批三国题材的杂剧,在数量上呈现出一定的规模。据胡世厚先生主编《三国戏曲集成·元代卷》统计,现存二十一种三国题材的杂剧,从杂剧的回目上看,张飞、关羽、刘备、诸葛亮四人就占了总数的十分之七,可见这一时期的三国戏依然以蜀汉人物为中心。
元代“三国戏”是小说《三国演义》成书的重要阶段,一方面继承了《三国志平话》中人物的主要形象特征,在平民性和通俗性上与平话有着趋同性;另一方面,由于文人群体参与创作,三国戏具有了雅俗兼具、以雅融俗的特点。在人物塑造上,如诸葛亮在戏曲文本中出现了两种面孔——“仙道”和“隐士”,本文试就元杂剧对诸葛亮形象的刻画,略作探讨。
一、诸葛亮“仙道”形象的文本解读
进入民间说唱艺术的三国人物,尤其以诸葛亮、张飞等广受民众喜爱。其中,诸葛亮作为智慧的化身,往往被加以夸张化和神仙化,像《三国志平话》中的诸葛亮,呼风唤雨、拘鬼遣灵,其形象带有深刻的道教烙印。元杂剧“三国戏”同样如此,它继承了平话的神化模式,在戏曲表现上更加突出诸葛亮的道教特质,赋予其“仙道”的基本形象内涵,当然这也与元代全真教的发展不无关系。
金元之际,全真教异军突起,尤其在丘处机掌管天下道教之后,更是得到了充足的发展。随之而来的戏曲舞台上出现了一批“神仙道化”剧,它是元杂剧的重要形式之一,主要讲述神仙故事、宣扬道教思想,它最大的特点就是带有明显的道教色彩。元杂剧“三国戏”中虽然并没有此类剧本,但明显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神仙道化”剧的影响,对诸葛亮的塑造就是例证。
元杂剧中的诸葛亮一出场,就确定了自身的道士身份。在《诸葛亮博望烧屯》《两军师隔江斗智》《刘玄德醉走黄鹤楼》等剧中,他总是以“贫道”自称,而这种自我认同是平话中未曾出现的。平话中的诸葛亮虽然有着神化的倾向,会呼风唤雨之术,身边甚至有道童,带有浓郁的道教意味,但仍然不是以道士自居;到了“三国戏”里,在最基本的主体身份认同上,诸葛亮则完全自我归于道士行列了,诸如庞统、司马徽亦是一副道士模样。
首先,出于戏曲舞台对角色外在着装、道具的规定性,人物的身份、地位、个性需要以外在形式来展现。诸葛亮因其道士身份而有了标志性的服饰,如“披七星锦绣云鹤氅”a,这是一种带有北斗七星花纹的道衣,是仙人或道士的身份象征。“鹤氅”一词,晋已有之,《世说新语·企羡第十六》中记载孟昶曾见王恭“乘高舆,披鹤氅裘”,惊呼“神仙中人”b。可见这种鸟羽制成的外衣,似乎颇具出尘之风仪,后来“鹤氅”渐渐就指代道袍。除此之外,“羽扇纶巾”也是元杂剧中诸葛亮的外在特征之一,戏曲舞台上穿鹤氅的仙人或道士,手中往往還拿着羽毛扇,体现了一种“仙道”飘逸洒脱的气质。元杂剧中这些着装的描写,为小说《三国演义》所采纳,诸葛亮出场时正是头戴纶巾、手持羽扇、身着鹤氅。
其次,随着道士身份的确立,诸葛亮需要有着与道士的固有习性相符合的一系列活动,如“数下《皇极》,课传《周易》”(《诸葛亮博望烧屯》第一折),“修真养性,炼药烧丹”“说《道德》,讲《黄庭》”“习六壬,画八卦,通九经”(《寿亭侯怒斩关平》头折)。《皇极》《周易》,象数卜卦之学也;《道德》《黄庭》,道教修身养生之籍也;六壬、八卦,道教术法之用也;修身、炼丹,道教基本之科仪也。可见诸葛亮完全是一副道家中人模样,他不仅习读道家经典,还精通推算、预测等占卜之术,修身、炼丹等科仪也没有落下。元杂剧对诸葛亮的这种道士化塑造,也为其神仙式的本领找到了来源。
最后,元杂剧中诸葛亮“是一位具有道家法术的仙家”,其“仙道”形象明显受到道教的影响。剧作家因此从道家养生修仙出发,继承《三国志平话》中的神化倾向,并且进一步突出了他神仙一般的超凡本领。如诸葛亮唱词【天下乐】中自我夸耀:“我驱的是水火风,我可便请的六丁。我端的祭风雷将圣贤请。”(《寿亭侯怒斩关平》头折)水火风雷、六丁阴神,尽为其所驱使,可见他道术之高超。杨修唱词【石榴花】也称诸葛亮:“挥宝剑呼风唤雨雷霆震,操瑶琴六月雪纷纷。”(《阳平关五马破曹》第三折)这种近似神化的描写,仿佛有意无意地透露着一股神异色彩。诸葛亮拥有天地气候为之变化的能力,风雨雷霆招之即来,六月飞雪付之瑶琴。不合理的现象由于孔明神鬼莫测的本领,而变得合理起来。
元杂剧尤其突出表现了诸葛亮的预知能力,他通过观察天地“气色”之变化,推算人物的处境,预测未来事态的发展。杂剧中多次借助他人之口点明诸葛亮这一特殊本领,如《走凤雏庞掠四郡》第四折中,庞统向黄忠解释说:“你不知孔明有神鬼不测之机,善辨风云,谙知气色。”《曹操夜走陈仓路》第三折里,杨修向曹操称赞道:“则他那诸葛亮有神机妙术。观气色呼风唤雨,善布营盘八阵图。”这些都强调了孔明神机妙算、精通天文的形象特点。所谓“观天象,知人事”,天象、气候的改变,常常对应着人事的变动。这种“观气色”“辨风云”的方法正是道家的传统艺能,它与古代“天人合一”的思维模式有着莫大的关联。其中尤以星占术为主,星象的异常对应着某人某事的吉凶。诸葛亮以道士身份出现在戏曲文本中,他多次观察星象,预知人物命运,如:
【一枝花】早晨间占《易经》,夜后观乾象。据贼星增焰彩,将星短光芒。(《关张双赴西蜀梦》第二折)
(诸葛亮领卒子上,云)我夜观乾象,玄德公有难。(《刘玄德醉走黄鹤楼》第二折)
(正末云)他终日夜观乾象,见你将星落了,便得知也。(《走凤雏庞掠四郡》头折)
“乾象”即天象,三段文本都提到了诸葛亮夜观天象的行为,他做出的推断都与天象的变换有关。第一段写诸葛亮见贼星光辉分外明亮,而关、张二人将星暗淡,预知关羽、张飞死于东吴骁将之手;第二段写诸葛亮夜观星象,得知刘备有难,果然刘备被周瑜邀往黄鹤楼,处境危险;第三段写庞统向周瑜解释孔明超凡的能力,孔明若见周瑜将星陨落,即知其命不久矣,因此在周瑜死后,帮其压住将星。可见,元杂剧中的诸葛亮那种神仙般未卜先知的能力,离不开对天象长久的观察与认知。正因为如此,赤壁之战时诸葛亮才能够“在那祭风台上,祭得三日三夜东风”(《两军师隔江斗智》第二折),当然这更加凸显了他无所不能的高深道术,其“仙道”的形象特质深深烙印于戏曲文本之中。
二、诸葛亮“隐士”形象的心理分析
一般来说,诸葛亮是秉持儒家积极入世理念的代表。他自出山以来,辅佐刘备开创蜀汉基业,披肝沥胆、呕心沥血,践行着儒家传统的君臣大义,堪称封建士大夫的典范。但他身上离不开道家文化的影响,最典型的特征是他出山前的隐逸特质。他隐居南阳,躬耕自给,并且受到来自身边司马徽、崔州平等一批隐士群体的影响,因此他思想上存在着一种仕隐冲突,这是士大夫出处行藏的选择困境。至于元杂剧“三国戏”里的诸葛亮,是以道士化的形象呈现在大众视野中的。在他被确定为道士身份之后,剧作家除了强调其无所不能的神通,主要还在他身上寄寓着一种“出尘隐遁的避世心理”c。
首先,这种隐逸避世的思想体现在对诸葛亮的称呼上,诸如“村夫”“诸葛癞夫”“南阳耕叟村诸葛”这一系列名号,虽然说是对孔明的一种蔑称,但突出了孔明身上的乡野本色。他隐居于蓬蒿之间,作为南阳的村夫,伴着最古老的山居和炊烟,避开尘外的纷乱和喧嚣。孔明追求这种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可现实要求他不得不出山,儒家的政治理想也时刻提醒着他莫忘天下。孔明的底色确是传统士大夫应有的文化精神,元杂剧却还强调了他村夫、隐士身份背后的避世情怀。如《诸葛亮博望烧屯》第一折中,面对刘备的出仕邀请,他直接表示拒绝:“贫道是南阳一耕夫,且于此中避世,那里管您这人间兴废?去不得!去不得!”孔明似乎采取避世的态度,不理人间的兴废征战,在此隐遁,修道成真。一连两个“去不得”,更是加深自己的决绝之意,即使后面出山辅佐刘备,但他的初心仍在于逍遥自由。
其次,元杂剧中诸葛亮多次流露出想要返回南阳隐居的愿望。他期许着天下安定后的田园生活,追求那种自在清闲的躬耕之乐;即使在出山辅佐刘备的过程中,卧龙冈始终是他难以忘怀的心灵居所。因此孔明屡屡有南阳之思,反映了他内心那种无法言喻的深刻情感。如:
早定了西蜀,贫道却再返南阳。(《诸葛亮博望烧屯》第三折)
想贫道未出茅庐时,在卧龙冈上,修真养性,炼药烧丹,如此幽哉,倒大来清闲快活也呵!(《寿亭侯怒斩关平》头折)
【油葫芦】若不是三谒茅庐将贫道请,我则在卧龙冈隐姓名。(《寿亭侯怒斩关平》头折)
【天下乐】这其间耕种南阳过一生。(《寿亭侯怒斩关平》头折)
《诸葛亮博望烧屯》中,诸葛亮用计火烧曹军,大败夏侯惇,取得了出山后的首胜。此时的他却想着平定西蜀这一遥远目标,他希望早日实现兴复汉室之大业,然后功成身退,再返回南阳,得以享山林之乐,诸葛亮在此处明确表示了自己心中的真切想法。《寿亭侯怒斩关平》头折中,诸葛亮更是多次暗示了自己对南阳卧龙冈隐居生活的怀念。回想卧龙冈上的茅庐岁月,他整日里修道炼丹,极尽清幽闲适之乐,而他出山之后每日被公务烦扰,再难有往日的清静和欢愉。孔明更是强调了当年三顾茅庐之恩遇,若非如此,他将隐姓埋名,以耕读为业,终此一生。可以说,南阳那片山林是诸葛亮心向往之的精神家园,在那里他可以修身养性,可以读书论道。他虽身处行伍间,却始终不忘半亩方田。
最后,元杂剧中的诸葛亮甚至直接表示出对功名利禄的鄙弃之意,他强调一种随性自然、荣辱无关的理想生活样貌,在心里描绘了一幅超然物外的山林野老隐居图。这一点在《诸葛亮博望烧屯》第一折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此时刘备第三次拜访诸葛亮,请其出山,孔明却表示拒绝,并展开了一段精彩的自我观照,如下:
【油葫芦】……谁要蜗牛角上争名利?谁待蜘蛛网内求官位?但穿些布草衣,但吃些藜藿。日高三丈蒙头睡,一任交乌兔走东西。
【寄生草】能可耕些荒地,拨些菜畦。和这老猿野鹿为相识,共山童樵子为师弟,伴着清风明月为交契。则这药炉经卷老生涯,竹篱茅舍人家住。
前段唱词诸葛亮自陈心迹,表示不愿步入世俗,为官爵名位所羁绊。他将尘世比作“蜗牛角”“蜘蛛网”,世人皆争名夺利于其中,正如白居易诗中所言:“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对酒五首·其二》)d世界如同蜗角般微小,人生如同火光般短暂,又能争出什么结果?诸葛亮看淡贫富荣辱,布草为衣,藜藿为食,虽粗劣简陋,已经心满意足。所谓“乌兔”,日月之喻也,即时间。孔明思得日上三竿,蒙头大睡,不管今夕何夕,倒是一种清闲快活!这种摒弃世俗名利、荣辱皆忘的思想,何尝不是他本身道家情怀的集中体现。后段唱词诸葛亮更是勾勒出超脱世俗的隐逸风情图景:山林之间,他锄地种菜,与老猿、野鹿为友,和山童、樵夫结交,有清风明月作陪,有丹炉、经书为伴,竹篱环绕,茅舍林立。这令人有一番进入世外仙境的恍惚之感。剧作家正是借孔明之口,表达一种美好的憧憬,这与元代黑暗的社会现实密切相关。同时,它也反映了文人群体心中的桃源隐逸情结。总之,诸葛亮遁居山林,寻仙访道,追求自我的解脱与自由,是其仙道形象的伴生物。其不可避免地帶有隐逸文化的符号,剧作家借此也传达了一种避世的态度。
三、结语
“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于时序”(《文心雕龙·时序第四十五》),一种文体的兴盛自然离不开一个时代的社会文化环境,元杂剧的繁荣正是源于元代独特的时代背景。
元代全真教迅猛发展,戏曲艺术不可避免地增加了道教因素,杂剧中诸葛亮“仙道”形象的刻画,即受此影响。同时,元代蒙古族入主中原,汉人沦为社会底层。官民之间、各民族之间存在巨大的利益冲突,社会矛盾不断激化,通俗的戏曲艺术逐渐展示出反映现实的能力,杂剧中诸葛亮隐逸的初衷也根源于社会本身。
综上所述,元杂剧中的诸葛亮存在两种形象刻画:一方面,他作为道家弟子,在主体身份明确以后,又学习和掌握了道家经卷、炼丹、法术体系,成为一位神仙式的人物;另一方面,与之相随,他身上也由此产生了道家的隐逸特征——遁世绝俗。“仙道”和“隐士”也成了这一阶段诸葛亮形象的基本内容。
a 胡世厚主编:《三国戏曲集成·元代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46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 〔南朝〕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世说新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66页。
c 关四平:《三国演义源流研究》,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66页。
d 〔清〕曹寅、彭定求等编校:《全唐诗》(卷四四九),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066页。
参考文献:
[1] 胡世厚.三国戏曲集成·元代卷[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
[2] 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世说新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3] 曹寅,彭定求等编校.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0.
[4] 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13.
[5] 关四平.三国演义源流研究[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9.
[6] 谭良啸.诸葛亮道家形象探原[J].天府新论,1999(5).
作 者: 束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