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为一位行走在大地上的作家,阿来的小说充满了自然的气息和生命的韧性,其中也包括对灾难的思考。小说中的灾难书写源于作家阿来现实生活中的灾难经历及童年时期对灾难的记忆。通过对阿来小说中灾难书写的分析,可知灾难在阿来的小说作品中主要表现为对蓬勃旺盛生命力的歌颂。在灾难书写的背后,表现出作家阿来对人性善的赞扬及对人性恶的反思,同时也包含着作家对生命文化的理解。在后灾难时代,阿来小说中的灾难书写更具有时代价值和现实意义。
关键词:阿来,灾难,生命,记忆
近年来自然灾害的频发引起了人们对灾难的关注和思考,文学这一与现实生活联系紧密的学科自然会关注到灾难对生命、生活、精神等方面造成的影响。一般来说,灾难按照起因可分为天灾和人祸,本文所探讨的灾难包含以上两种。作家通过书写灾难记录现实,反思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从而展示出终极追问的力量和关怀。阿来作为一位亲近自然、体悟生命的作家,拥有着对灾难的自觉关注与深刻理解。可以说,灾难是阿来小说中重要的情节内容,也是阿来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例如:《云中记》中对地震的书写;《天火》中对森林火灾、泥石流的书写;《野人》中对泥石流、旱灾的书写;《生命》《环山的雪光》《远方的地平线》中对暴风雪、雪崩的书写,等等。在灾难这一线索的贯穿下,阿来小说的内在结构才得以展开并加以阐释。
一、灾难:一曲生命的赞歌
阿来似乎比大部分人都能够更直接地感受到灾难对生命的多重意义,他所生长的嘉绒地区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性,自然灾害频繁发生。他见证过灾难发生的一瞬间对生命的摧毁,感受过因灾难降临而导致的饥饿与恐惧。在阿来的小说中,生命似乎会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所威胁,也会重新焕发出巨大的生机和力量。
《生命》正如小说题目所言,是对灾难中坚韧生命力的赞叹和歌颂。小说一开始伴随着暴风雪而来,通过描写邮递员在暴风雪中昏迷,经过路人的帮助后苏醒的故事来彰显人类生命力的坚韧与顽强。在这个充满温情的小说中,阿来不仅传达出“善有善報”的道德观念,更是想告诉人们:灾难无情,人间有爱,生命将在温情中生生不息。
灾难在阿来的小说中是一个历久弥新的主题。《天火》以一场森林火灾为起点,讲述了价值观混乱时期新一代机村人在灾难面前面临困惑的故事。阿来通过历史叙事与神魔叙事相结合的方式来表现生命的韧性与存在的价值,小说将森林火灾与政治话语巧妙结合,既具有政治批判的意味,又含有对生命消逝的惋惜。
灾难在阿来的小说中展示为一幅既壮丽又悲痛的生命画卷。它意味着悲痛与死亡,同时也象征着希望与新生。《云中记》是一部纪念5·12汶川大地震的史诗力作,小说以阿巴重返云中村的时间线索展开。在地震后的第五年,祭师阿巴不顾众人的劝阻与生命安危重返云中村,他认为抚慰那些在地震中丧生的灵魂是他的职责。但是他仅是个“半吊子”祭师,对鬼魂的存在也持有怀疑。因此,他重返云中村与其说是为了抚慰逝者的魂灵,不如说是为了抚慰幸存者心中的伤痛,愿逝者安息,生者如斯。在移民村出生的两个新生儿实则是在地震中丧失家人的四户人家生命的延续,地震摧毁了完整的家庭,但是阻挡不了新生命的诞生。爱跳舞的央金姑娘偏偏在地震中失去了一条腿,在康复训练之后,装上假肢的她仍可以自由舞蹈,灾难夺去了她完整的肢体,但是无法击垮她顽强的意志。在地震中受伤的乡长仁钦无暇顾及自己的伤势,在地震发生后即带领人员赶往村中展开搜救。地震使他丧失了亲人,却赋予他更深刻的生命价值和意义。正如阿来所言:“不止是苦难,还是生命的颂歌。” a
新生也意味着在死亡之后生命将以新的形式呈现出来。阿巴认为,蓝色鸢尾花是他逝去的妹妹生命的象征。年轻时妹妹喜欢将蓝色鸢尾花戴在头上,尽管地震夺去了她的生命,但是那些带有金色纹路的蓝色鸢尾花是她生命的寄托。因此当阿巴重返云中村看望妹妹时,那些蓝色的鸢尾花听到阿巴的呼唤才骤然绽放。除此之外,云中村还有许多关于鬼魂的传说。有一种传说认为在小孩子死后,他们的灵魂会变成精灵,“虽然这些精灵看不到,但是能感受到的。他们会留下脚印,在新鲜的草地上和潮湿的泥地里。”b由此来看,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以另外一种方式获得新生。
不仅是人类,自然界的其他物种也在地震后重获新生。在地震后的废墟中,植物的种子早已悄然萌发,灌木丛中早已长出了新绿。从山上跑下来的鹿群中新生的鹿角刚刚分叉,风中还传来清丽的鸟鸣……对于云中村来说,此次地震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地震造成的巨大裂缝最终将这个古老美丽的村落推向谷底。但也正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让人们意识到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怀念这个曾孕育了无数生命的原始村落。
灾难,在平常人眼中是死亡与悲痛的象征,但在阿来的小说中却极少给人们带来恐惧,而是用清丽的笔调歌颂着蓬勃而旺盛的生命力。灾难在小说情节中缓缓进入并逐渐扩散,它是现实生活的组成部分,是生命力的彰显与昂扬,伴随着人类历史的进程而存在。
二、人性显现与文化反思:灾难书写的背后
灾难的突发性与破坏性将人类的生存危机以极致的状态展示出来,在这样极端的情况下,人性中的善恶美丑将会得到最大化的体现。面对从天而降的厄运、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以及恐惧、紧张、抑郁、焦虑等心理创伤,人性中自私、贪婪、虚伪的阴暗面与善良、团结、互助等美好品质都会得以显露。面对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心生大爱、共渡难关者有之,自私自利、损人利己者亦有之。在阿来的灾难书写中,人们面对灾难时的不同态度折射出人性的微妙与复杂,也体现出文化对人的塑造和影响。
灾难的发生激发了人们的求生本能和生存欲望,其中有的人企图借助灾难发财致富,也有的人企图消费灾难维持生计。事实上,人们对金钱的贪婪追求以及膨胀的物质欲望也是灾难发生的重要因素。《云中记》中一些村民为了提高生活水平,借助灾区旅游业发展的契机坑骗游客,谋取钱财。《已经消逝的森林》和《最新的和森林有关的复仇故事》都描写了百姓为了发财致富大肆砍伐森林导致生态破坏的悲剧。在灾难面前,一些人丧失了感恩与悲悯的基本情感,更丧失了基本的道德操守。《云中记》中的祥巴为了挣钱养活家中的四个孩子,把乘坐热气球游览即将消失的村庄作为卖点,消费灾难,旁观他人的苦难。爱跳舞的央金姑娘为了在全国舞蹈比赛中获奖,试图将灾民身份作为标签获得人们的怜悯和同情,从而实现自己的梦想。在灾难背景下,沉重的生存压力导致了人的自私、无情,而人性的异化和扭曲更令人心痛。《天火》以森林火灾为故事背景,巫师多吉为了恢复牧场生机坚持放火,随着大火的蔓延,人性的弱点也逐渐凸显。人们关注的焦点逐渐由救济灾区转向开会批斗,由开会批斗转向揭发检举,由揭发他人转向保全自身,实际的救灾行动也逐渐被标语和口号取代。这场山火就在揭发检举和争权夺利的过程中不断蔓延。
在阿来的笔下,人们面对灾难并不都是采取逃避或消极的态度,同样有互相帮助、共克时艰的团结和友善,更有不畏牺牲、英勇上阵的英雄。在灾难这一残酷的背景下,人性的光辉是点亮生命的灯塔。《云中记》中的乡长仁钦脑袋上缠着绷带,走路一瘸一拐,但仍在地震发生后的第一时间赶回云中村组织救灾工作。他带领乡亲们在废墟上有序展开挖掘搜救,在震后第三天为村民们备好热乎的饭菜,说服村民进行搬迁,做好灾民安置工作,为村里的恢复重建工作日夜忙碌。这位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心系人民,无暇顾及母亲离世的伤痛,成为全村人民的希望和脊梁。在他的關怀和带领下,灾民们在移民村安居乐业,云中村也恢复了往常的生机。《空山》中的索波和格桑旺堆在火灾来临时企图用自己的力量守护机村,尽管他们不是“高大全”的英雄,但这种在灾难来临时义无反顾的奉献精神足以使他们成为善和美的化身。《生命》一文详细讲述了雪灾面前人们相互帮扶、重获新生的过程。在暴风雪的威胁下,年轻的邮递员自愿帮助老邮递员将包裹及生活用品送到村中最远的人家,却在途中因受冻而昏迷。在长发汉子与和尚的帮助下,脱离了生命危险。灾难的到来往往能唤醒人们内心深处的良知与感动,在反省与思考中进行忏悔与救赎。
在灾难面前,作家对人性的真实还原增加了作品的情感力度和思想深度。作为“寻根”作家,阿来一开始就从文化角度去探讨人、探讨中华民族的发展根基,力图展现个体生命在文化背景下的存在意义以及社会历史内部的人性景观。在阿来的小说中,灾难已经成为借助于各种形式表达自身的文化符码。阿来小说中的灾难书写在文学和社会学的基础上,挖掘出人性的美丑善恶,具有超越性的多重内涵。从文化关怀的层面看,阿来的笔端直指生命文化的奥秘,直击我们的心灵世界。从文化记忆的角度看,灾难书写作为一种见证性、回顾性的记录方式,具有记录历史、反思当下、抵抗遗忘的功能,阿来小说中的灾难书写正包含着这样一种现实情怀。
三、亲历与记忆:灾难书写动机
与其他作家不同,阿来没有选择书写灾难事件的急就章,而是习惯以追溯记忆的方式呈现出来。凯鲁斯认为人们在遭遇创伤性事件(突然发生或灾难性事件)后会以回溯性记忆的方式再现这一经历c,文学恰好是讨论灾难记忆的一种方式。如果以此来解释阿来小说中对灾难记忆的书写也是有效的。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记忆的形成受到多重因素的影响,追溯记忆的动机可以帮助我们来理解阿来小说中的灾难书写。
阿来小说中关于灾难的书写源于他的亲身经历和情感伤痛。阿来出生于四川省西北部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一个农耕家族,有长达三十余年的时间都生活在他称之为“肉体与精神原乡的这片山水之间”d。阿坝州处于构造断裂带、地震带及高山峡谷地带,再加上河流上游水土流失严重,导致该地区地震、霜冻、干旱、森林灾害及山地灾害频发。据阿坝州县志记载:公元638—1990年,有记录并经相关部门认定4.75级以上地震达70次,其中1949—1990年平均每年发生一次。e阿来作为生长于这片土地上的子民,对灾难有着更多真挚的体验和深刻的感悟。童年时期的阿来就感受到灾难带来的饥荒与恐惧,灾难的降临导致农业生产的停滞,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灾难使他受到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磨难。5·12大地震是阿来亲身经历过的一次灾难体验,地震发生时,阿来正在成都的家中写作《格萨尔王》,“抬头看见窗外的群楼摇摇摆摆,吱嘎作响,一些缝隙中还喷突出股股尘烟”f。在地震发生后阿来第一时间前往汶川,随后又到马尔康、北川县城、映秀等地,他目睹了“四处都是房倒屋塌,人员伤亡的惨痛景象”g。“走在地震新造成的地貌上,踩着那些从地层深处翻涌出来陷脚的生土,不敢相信下面就埋葬了曾经美丽的一个村庄。” h这些都是阿来对灾难最真切的感受,作家身份促使他成为灾难的亲历者和书写者。对于阿来来说,灾难不是耸人听闻的新闻报道,而是一个能够改变世界观、人生观的重要事件。经过岁月的沉淀和记忆的冲洗,这些经历自然而然地融入阿来的小说创作中。正如阿来所说:“《云中记》的写作其实就是记录一段我与那些受难的人们、小说中的人们的共同经历,记录我们共同的沉痛的记忆。” i
除了情感的因素外,对灾难意义的追问与思考也在督促作家追溯根源,探讨灾难对人类认识方式的影响与改变。《天火》中一场突如其来的森林大火在机村燃烧了整整十三天,在这场火灾中,世代延续的观念被时代的大潮摧毁,机村人认知社会的方式被颠覆,关于神灵与自然的信仰轰然倒塌。阿来借巫师多吉之口来表达自己的价值判断和情感立场,暗含着对传统文化逝去的无奈与悲哀。阿来始终在思考文学应该如何表现灾难,他在一篇创作谈中说,在灾难这样重大的现实面前,文学应该写出更有价值的、更值得探索和挖掘的东西。j
作家个人的经历和记忆驱使其创作不断地回忆往昔、书写灾难。应该注意到对灾难的书写既源于个体的经验和情绪,同时也潜在地受时代背景、历史文化、文学传统的规训和影响。阿来的写作以独特的方式书写自己的灾难记忆,但他始终是历史的“在场者”,以写作者的身份处于当代文学的传统之中。从文学传统来看,先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人定胜天”的情结来展开灾难叙述,之后生态意识不断发展并逐渐向灾难书写渗透,再到八九十年代民族记忆和个人意识逐渐成为灾难文学的中心。纵观阿来小说中的灾难书写,可以发现他正处在这样的文学脉络中。
文学不能阻挡灾难的降临,但可以抚平人们内心的伤痛。阿来的灾难书写也是一种修复伤痛的手段。一方面,从个人经历的角度讲,文学写作对于阿来来说是用书写文字的方式记录个人的灾难经历,使心中的伤痛得以慰藉。另一方面,从集体的角度来看,文学作品一旦发表就成为公共话语,成为一种带有纪念意义的“庄严仪式”,从而成为修复集体创伤记忆的一种途径。在阿来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灾难给人类带来的创伤与思考。灾难的意义不仅在于过去、在于今天,更在于未来。
agh阿来:《不止是苦难,还是生命的颂歌》,《文艺报》2019年6月10日。
b 阿来:《云中记》,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25页。
c 凯茜·凯鲁斯:《沉默的经验:创伤、叙述和历史》1996年版,第11页。
d 阿来:《穿行于异质文化之间》,《中国文化报》2001年5月10日。
e 阿坝州地方志编委会:《阿坝州志·简志》,巴蜀书社2012年版,第49页。
ij阿来、行超:《记录我们共同的永久记忆——〈云中记〉及其他》,《朔方》2020年第1期。
参考文献:
[1]阿来.云中记[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
[2] 解友广.当下的创伤理论:凯茜·凯鲁斯访谈[J].外国文学研究,2016 (2).
基金项目: 河南师范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路遥的“苦痛”记忆书写(YW202017)的阶段性成果,主持人:马佳辰
作 者: 马佳辰,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