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艳
内容摘要:在《罗琳斯与格拉斯哥的非凡情谊》中,里尔以罗琳斯写给格拉斯哥的一封信为切入点,追溯了同为普利策奖获得者的两位美国南方女作家的友谊发展历程,揭示女性视角下的道德观察与社会反思,彰显文学领域“姐妹情谊”的特征与价值,突出了女性写作与自我身份建构的关系。该作对当今女作家文学友谊的研究以及20世纪上半叶美国南方文学研究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关键词:罗琳斯 格拉斯哥 文学友谊 姐妹情谊
1941年7月19日,罗琳斯在佛罗里达州克雷森特的家中,饱含深情地写信给格拉斯哥。她在信中生动地描绘了前夜所做的梦:“梦境难以向他人言表。您来和我同住,但您来时,我不在;等我回到一所陌生的房子前,看见您正冒着严寒,切下路上的冰块,堆成几何图案。我记得您心脏不好,连忙领着您进了屋,给您端来一杯热咖啡。我对您说,从现在起,我应该照顾您,您不能再做像切冰这种费力的事了······我对和您在一起的时光的记忆犹如昨夜的梦一般鲜活”(Bigelow and Monti 206)。这封感人至深的信开启了美国学者里尔(Ashley Andrews Lear)的专著《罗琳斯与格拉斯哥的非凡情谊》(The Remarkable Kinship of Marjorie Kinnan Rawlings and Ellen Glasgow,以下简称《非凡情谊》),构成了第一章“一封信与一个梦”的研究焦点。
《非凡情谊》出版于2018年,是新时期学术界研究南方女作家格拉斯哥和罗琳斯文学友情的一部力作。里尔的专著聚焦两位作家在格拉斯哥生命最后7年中(1939-1945)的书信往来与创作交流,尤以罗琳斯为撰写格拉斯哥传记而搜集资料的过程为研究脉络。作者行文的主要目的在于,凸显出被学界严重低估的20世纪女作家的文学友谊,借此阐明女性视角下的道德观察与社会反思、文学领域“姐妹情谊”的特征与价值以及女性写作与自我身份建构的关系。
该作共有七章,总体上遵循的是一种传记式批评思路,力图在作家生平、环境和作品之间建立起联系。第一章即以前文所提到的“梦境”一信作为引子,详尽分析了信中的重要意象,重在揭示贯穿兩位作家友谊始终的同理心与职业联系。里尔认为,格拉斯哥切冰的举动好比她们艰辛的文学创作探索,这在某种程度上回应了佩吉·普伦肖(Peggy Prenshaw)对“冰石障碍”的阐释,即它象征“一种文学批评范式,将格拉斯哥的弗吉尼亚小说和罗琳斯的佛罗里达小说贬损为逊于严肃写作的‘地域文学”(Prenshaw 222)。里尔之所以用较大篇幅解读这封信,在于它是探究两位作家关系的重要切入点,是理解这段忘年之谊的关键所在。该信得到了格拉斯哥的积极回应——“我在度过了艰难的一天后收到您的来信,它带给我令人振奋的友谊与同情”(Matthews 211)。格拉斯哥授权其文学遗产执行者出版她的自传时要全文附上“梦境”一信,并随附题为“巧合,抑或心灵感应?”的文字,刻意凸显自己在写完《今生今世》后遭遇的灵感上的“冰冷真空”在罗琳斯冰雪的梦境中得到呼应。
令人遗憾的是,罗琳斯尚未正式撰写格拉斯哥传记便溘然长逝,但她为之留存的资料启发了里尔在本著中的研究思路。该作的第二章到第七章,作者在力图全方位突出格拉斯哥的生活经历和文学创作的同时,融入对罗琳斯在相关层面的考察,包括文学成就、家庭关系、公共事业、创作风格、思想观点等,勾勒出这段历经各自挣扎与挑战且紧密交织的忘年之谊。作者以“后记:‘超越失败”结束全书,再次强调这段伟大友谊的影响,凸显女作家文学友情的价值与传承性。
本著作的一大特点是关注两位女作家切入时代、社会和政治等问题的视角,突出她们在种族、性别、社会公平正义等层面共同的价值观,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女性的道德观察与社会反思。在第七章,里尔追溯了格拉斯哥家庭与黑人的亲密关系,阐明格拉斯哥对“种族不平等的强烈意识,并表达出为弱势群体伸张正义的强烈意愿”(208)。同样,罗琳斯虽在种族问题上有过一番挣扎,但最终身体力行地为非裔族群发声,体现出愈加进步的种族观点。从两位作家生活的时代来看,女性选举权运动无疑是一项重要的政治变革。里尔侧重探讨了格拉斯哥对女权主义复杂而矛盾的态度。一方面,她是女权运动热心的支持者,认为“妇女拥有选举权是社会发展中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Lear 204);另一方面,她因憎恨暴力而反感女权运动走向极端,因此后期有所保留。作为后辈的罗琳斯,虽未直接参与女权运动,但她沿着老一辈女作家开创的道路,积极推进女性教育、女性职业发展和慈善事业,表现出一脉相承的延续性。此外,里尔还突出了两位作家对社会阶层、自然环境、动物权利和社会正义等方面的关注,并指出,两位作家的小说再现了社会弱势群体,如弗吉尼亚和佛罗里达穷白人的生存困境,传达出该群体的呼声,体现出对社会变革的深刻介入,进而反映出她们的道德追求。除了论述两位作家在诸多社会问题上的共识,里尔强调格拉斯哥的作品侧重关注社会语境中的人类境况,而罗琳斯则将目光转向自然环境中的人们。
该作另一大特点是切中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一个关键性范畴,即“姐妹情谊”。广义而言,“姐妹情谊”强调的是女性之间的联结纽带,突出她们在生活和情感上的相互理解、关怀与支持,有利于女性构建起精神与心理共同体。在里尔看来,两位作家通过信件缔结的文学“姐妹情谊”已然成为惺惺相惜的力量源泉和彼此职业生涯的重要支点。第二章,作者简略回溯了两人的通信始末。格拉斯哥于1939年写给罗琳斯的第一封信旨在对她荣膺普利策奖的《鹿苑长春》(The Yearling)表达赞赏,而在临终前四天写给罗琳斯的最后一封信则重在鼓励她坚持对《旅居者》(The Sojourner)的写作,并称“不要放弃,你有天赋”。格拉斯哥对“创作真空”i的生动阐述,激起了同处创作煎熬期的罗琳斯的深切共鸣,并奉之为“格拉斯哥理论”(49)。面对作品被主流批评话语简单贴上“南方文学”、“地域小说”和“女性小说”等边缘化标签,两位作家的“姐妹情谊”表现出潜在的团结。她们旗帜鲜明地反对旨在限制其艺术范畴的狭隘的文学批评,在公共话语领域发出了并不柔弱的声音。格拉斯哥力图破除批评界对“南方文学”的地域性偏见,大声疾呼“南方作家亦即世界作家”(Raper 91);罗琳斯纠正对“地域主义”的狭义理解,着力突出其普遍性,高度评价格拉斯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地域作家”。需要指出的是,里尔对“姐妹情谊”的关注还延伸到格拉斯哥与同性恋女作家雷德克利芙·霍尔以及罗琳斯与黑人女作家佐拉·尼尔·赫斯顿的友谊,意在阐明“女作家能够通过她们的文学艺术建立起情感联系并弥合差异”(Lear 229),彰显文学“姐妹情谊”相互包容、尊重和信任的重要特点。
再者,该作还探讨了女性写作与自我身份建构的问题,寻求男性霸权话语下应对女性问题的出路。格拉斯哥的创作以细腻的笔触,突出女性人物的意识、感知和精神,批判时代的性别桎梏,在作品内外构建起鲜明的性属身份。里尔指出,从《明天的女人》中坚定的约克,到《贫瘠之地》中与命运抗争的多琳达,再到《今生今世》中心怀慈悲的奥利弗,“格拉斯哥在文学创作中超越了失败,构筑起一个可以让女人故事开花结果的空间”(199)。新一代作家罗琳斯则以其特有的审美视角和呈现手法,为“克洛斯小溪所有遭受生活挫败的人提供了安全的庇护所”(200),有力凸显了自我身份。里尔注意到,两位作家的创作虽然延续了女性文学传统,却并未完全囿于强调女性角色、女性成长和家庭叙事的传统女性写作题材,而是立足于熟悉的背景,拓展对议题的探讨。格拉斯哥借助科学理论话语对社会、政治、经济等议题有着鞭辟入里的分析;罗琳斯的写作题材从“走私烈酒”到“捕熊”,一反典型化女性写作范式。不仅如此,两位作家笔下的女性人物塑造也颇具新的特质。第七章,里尔聚焦分析格拉斯哥22岁那年初涉文坛的处女作《明天的女人》,女主人公约克“内在的女性气质”和“挣扎求生的男性野心”在很大程度上呼应了弗吉尼亚·伍尔夫的“雌雄同体”理论,将男性和女性的力量统辖于一身,烘托出反叛19世纪旧南方制度,拥抱20世纪新南方社会的新女性形象。不论是笔下的新女性,还是作家本人,她们融合两种性别特质,带着对传统和自我价值的全新认识,重塑自我身份,最终从壁垒森严的男性霸权话语中突围。
总体而言,里尔以翔实的资料和细致的研究将20世纪两位南方女作家非凡的文学友谊公诸于众,延续了近年来学界对女性文学友谊的研究。该作立足于南方社会,不仅对以格拉斯哥和罗琳斯为代表的南方女性小说家,而且对20世纪上半叶美国南方文学的研究都有着一定的借鉴意义。然而,因该作以罗琳斯搜集格拉斯哥资料为主线,而非明晰的线性历史结构,导致某些主题重复,著述难免流于松散。
参考文献
[1]Bigelow, Gordon E. & Laura V. Monti, eds. Selected Letters of Marjorie Kinnan Rawlings.
Gainesville: UP of Florida, 1983.
[2]Lear, Ashley Andrews. The Remarkable Kinship of Marjorie Kinnan Rawlings and Ellen Glasgow.
Gainesville: UP of Florida, 2018.
[3]Prenshaw, Peggy Whitman. Composing Selves: Southern Women and Autobiography. 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1.
[4]Raper, Julius Rowan, ed. Ellen Glasgows Reasonable Doubts: A Collection of Her Writings. 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P, 1988.
注 釋
i.格拉斯哥描述其在完成《今生今世》的创作后陷入了“冰冷的真空”,意指才思枯竭、空虚迷茫的时期。
基金项目:1.华南理工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面上项目“埃伦.格拉斯哥的南方小说研究”(C2170470);2.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三五”规划学科共建项目“埃伦.格拉斯哥与美国南方文学传统”(GD17XWW02)。
(作者单位:华南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