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语

2021-10-28 07:54[美]理查德·鲍尔斯
延河 2021年10期
关键词:树木

[美]理查德·鲍尔斯

[美]理查德·鲍尔斯

1950年,女孩帕蒂·韦斯特福德爱上了她的宠物鹿,她很快就会发现,神话里的美少年库帕里索斯也是一样。她的鹿虽然是小树枝做的,但每一个细节都活灵活现。她还有用两只核桃壳粘合做成的松鼠,用枫香球做的熊,用肯塔基咖啡树豆荚做的龙,穿着橡子帽衣衫的仙女,还有一只用松果做身体的天使,只需要两片冬青树的叶子就能做翅膀。

她还精心为这些小动物造了家园,门前有鹅卵石小路,屋子里有蘑菇做的家具。她为它们准备的床铺上有木兰花瓣做的被子。她看顾着它们,这群王国的守护精灵,它们的城镇依偎在与外界隔绝的树节背后。节孔是百叶窗,她透过窗板能看见其中的迷人客厅,那些森林居民是人类失去的亲族。她同她创造的生物一道,居住在想象的微缩建筑中,那个世界比足尺的现实生活丰富得多。每当木头玩偶的脑袋扭曲掉落后,她都会将之种在花园中,坚信它一定会长出另一个身体。

帕蒂的树枝玩偶都会说话,不过大多数都和她一样,无须任何语言。她本人从三岁以后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两个哥哥会帮助翻译她的秘密语言,父母却吓坏了,觉得她一定有心智缺陷,于是带她去奇利科西镇的诊所做检测,发现原因是内耳变形。诊所为她安装了拳头大小的助听器,她很厌恶。当她最终开始说话时,语言就像泥浆,隐藏了她的思想,让不熟悉她的人很难理解。而且她长着一张熊脸,还总是歪着,更是雪上加霜。邻里的孩子们都躲着她。人类就是如此,相比之下,橡子宽容多了。

只有父亲理解她的林地世界,一如他总能明白她口中每一个模糊的词语。她和两个哥哥一样,在父亲身边也自豪地拥有一席之地。父亲会同哥哥们打垒球,说俏皮话,玩捉迷藏。但他最好的礼物总是保留给喜欢植物的小女儿帕蒂。

父女二人的亲密无间引得母亲开始操心。“我问你们啊,历史上有两个人组成的小国家吗?”

比尔·韦斯特福德去俄亥俄州西南部的农场出差,做地区农业推广工作时,也会带上帕特丽夏。他开的是一辆破旧的帕卡德车,装的是松木边镶板,帕特丽夏坐在副驾座上。战争结束了,世界正在逐步恢复,整个国家都把科学发展视为获得美好生活的关键,比尔·韦斯特福德想带女儿看看外面的世界。

帕蒂的母亲却反对这种做法。她认为应该送女儿去上学。但比尔的温柔权威占了上风。“她跟着谁都不如跟我一起学得多。”

两人一英里一英里地开路前进,展开他们的游学之旅。比尔讲话时会面朝着女儿,好让她阅读自己的嘴唇翕动。帕蒂听到他讲的故事,会发出笑声,虽然含混缓慢,却洪亮。他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她都会兴奋地作答。银河中的星星和玉米叶中的叶绿体,哪一个的数量多?哪种树先开花后长叶,哪种先长叶后开花?为什么树冠上的叶子往往比下面的小?如果你在山毛榉树离地四英尺高的树皮上刻上你的名字,半个世纪后,刻痕离地多高?

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让她很开心:四英尺。还是四英尺。一直是四英尺,无论山毛榉树长到多高。半个世纪后她仍会热爱这个答案。

就这样,橡子有灵论一点一点地生根发芽,扩展出整个植物学理论。她成了父亲的明星,成了父亲唯一的学生,原因很简单,整个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懂得父亲的心思:植物是任性和狡猾的,总在追逐某样东西,就和人一样。他在旅途中给她讲了植物所设计创造的所有隐藏的奇迹。好奇引发的行动并非人类所独有。其余生物——更大,更慢,更古老,更耐久的那些——能发号施令,控制天气,喂养动物,制造氧气。

“树木真是了不起。太了不起了,它一直在不停地进化,一次又一次。”

他教她区分小糙皮山核桃和鳞皮山核桃。她在学校的同学甚至分不清山核桃木和铁木的区别,她觉得很不可思议。“我班上的同学觉得黑胡桃木和白梣树是一样的。他们是瞎吗?”

“植物盲,亚当的诅咒。我们只看得见与自身类似的事物。很可悲吧,老姐?”

父亲自身则和智人有点儿小麻烦。名流们的家族农场未能征服地球,许多公司又希望收购资源,以求取得总体控制权,他于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碰到严重受挫的日子,他只会冲着帕蒂受损的耳朵哀叹:“啊,给我在远离城市的地方买一片山坡吧。”

车子开过一片曾经长满幽深山毛榉森林的大地。“这种树或许算得上你所见过的最佳树种。”又粗又壮,却充满优雅,靠近根部的位置华丽地展开,形成树干的基座。能结出大量的坚果,喂饱所有来客。它光滑的灰白色树干与其说是木头,更像是石头。羊皮纸色的树叶能安然越冬——凋谢但未掉落,父亲告诉她——光芒闪耀的样子,与周围光秃的阔葉树形成鲜明对比。它们的大树枝优雅且结实,像极了人类的手臂,向上举起,尖端像手一样端着。春季里它们就像一团苍白的薄雾,秋季里它们粗大、扁平的枝干将空气也晕染得一片金灿。“那它们为什么消失了?”悲伤重重地压住了他们,女孩粗声问。“是我们干的。”父亲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路面,她却觉得自己听见了父亲的叹息。“山毛榉向农民发出了适合耕种的信号。它们生长的地方,下方是石灰岩,但表面覆盖的是最优良、肥沃的壤土,是理想的耕地条件。”

去年农作物患了枯萎病,往后一年会有表层水土流失的灾害,但在这一年,他们驾车在农场之间辗转。他带她见识了许多非凡的景象:一棵悬铃木的形成层不断生长,吞没了几十年前不知是谁靠在树上的一辆施文牌老式自行车的横梁:两棵榆树枝干像手臂一般相拥,最终长成了一棵树。

“我们对于树木的生长知之甚少。它们开花,发枝,吐哺他者,治愈自身,但我们几乎一无所知。我们只对单独的几种树有少量了解。但世上没有比树更孤立的事物,也没有比树更注重群体的事物。”

父亲是她的水分、空气、大地和阳光。他教给她如何观察一棵树,每平方英寸树皮的内部,都有鲜活的细胞鞘,它们在做些什么呢,至今尚无人弄清。他将车开到一条流淌着潺潺溪流的河谷最低处,那里有一片硬木杂木林。“过来!你看这个,看这个!”那一小片土地上生长的树木茎干都很细瘦,大大的叶片都下垂耷拉着。他就像是树的牧羊犬。他将勺形的巨大叶片捣碎了给她闻,气味像沥青那般辛辣。他从地上拾起一只肥厚的形似酱瓜的黄色果实,举给她看。她很少见到他如此激动的样子。他掏出军刀,将那果实切成两半,露出内里黄油状的果肉和亮闪闪的黑籽。她咬了一口,开心得想要大叫,但是嘴里塞满了奶油糖果布丁一般的果肉。

“巴婆果!唯一一种逃离了热带地区的热带水果。这片大陆有史以来孕育出的最大最好的本土水果,也最不可思议和疯狂。它们在这里,在俄亥俄州完全是自然生长的,但无人知晓!”

只有他们知道,只有女孩和父亲两个人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这一小片林地的方位。这里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一秋又一秋,这里的草原香蕉只属于他们两个人。

听力和言语都有障碍的帕蒂看着父亲,意识到真正的喜悦来源于这样一种觉知,那便是人类智慧并不如微风中山毛榉树叶闪烁的光芒重要。可以肯定的是,正如天气从西方开始变化,人们确知的事物也会发生变化。没有什么知识是肯定的。唯一值得信赖的只有谦卑和观察。他发现她在后院中用枫树翅果的翅羽制作鸟儿。他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拿起一粒种子,对着巨大的树干说:“你注意到了吗,风往上吹时,树上掉落的种子比往下吹时要多?这是为什么?”

她最喜欢听到这样的问题,于是开始思考。“因为这样能飞得更远?”

他将手指贴在鼻子上。“答对了!”他看着那棵树,皱起了眉头,再次开始思考那些古老的谜题,“你说所有的树都是从哪里来的呢,从这么小一粒种子长到那么大?”

她胡乱猜想:“因为泥土?”

“我们怎么才能确认?”

他们一起设计了验证答案的实验,往粮仓南面的一只木桶中装了两百磅土壤。接着他们从壳斗中剥出一颗有三只角的山毛榉坚果,称量过后塞进土里。“你要是看到一棵树的树干上刻满了各种文字,那一定是山毛榉树。人们总是控制不住,要在它们光溜溜的灰色树皮上到处写字。神偏爱它们。人们也想看到寄托了他们真心的文字一年年不断长大。多情的恋人们啊,情焰如火般残酷,在这些树上刻下了爱人的名姓。可惜的是,他们不知,也很少留意,树木之美远胜他们的爱人!”他告诉她,在很多语言中,“山毛榉”(beech)这个名字都源于“书籍”(book)一词。而在语言发展的早期,“书籍”一词是从“山毛榉的树根”演变而来。最早的梵文就写在山毛榉的树皮上。帕蒂开始想象,他们埋下的那粒小小的种子长成大树,树皮上写满文字的图景。可是,那样巨大的一本书又从何而来呢?

“接下来的六年里,我们要保持木桶中土壤的湿润,而且不能让里面生杂草。等你满了甜蜜的十六岁,我们就再次称量树木和土壤的重量。”

她听懂了他的话。这是科学,比任何人对你发过的任何誓言都贵重百万倍。

她逐渐变得和父亲一样善于分辨,知道农民种植的庄稼为什么凋萎,受了什么害。父亲不再考她,而开始向她咨询,不过当然不会当着农民的面,而是等他们回到车上,有机会像团队一样思考病虫侵染问题的时候。

在她十四岁生日那天,他送给她一本奥维德的《变形记》,是删节翻译本。扉页上写着:给我亲爱的女儿,一个真正懂得家族之树有多么阔大粗壮的人。帕特丽夏翻开书页,从第一个句子开始阅读:

现在,让我为你歌唱吧,歌唱体如何换上新形的事。

看到这些词句,她仿佛重新变成了一粒橡子,隔着一步的距离,在观看天使的面孔,以及构成它们身体的松球。她开始阅读那本书。里面的故事奇怪又优美,和人类一样古老。但不知为何,这些故事让她感到熟悉,仿佛她生来就知道它们。与其说那些寓言讲的是人类变成其他活物的故事,不如说讲的是在最危险的关头,其他活物重新吸取人类内心从未真正消失的野性。这个时候,帕特丽夏的身体已经很好地适应了令人痛苦的变形过程,而变形方向却是她完全不想要的。她的胸部和臀部开始萌发,双腿之间的部位也开始变化,像是要将她变成一个更加古老的兽类。

她最爱的是主角变成树的那些故事。达佛涅在即将被阿波罗追上,将要遭到伤害之时,变成了一棵月桂树。射杀俄尔普斯的妇女们脚趾被牢牢地捆在地上无法动弹,只能看着自己的脚趾变成树根,腿变成树干。她读到少年库帕里索斯的故事,他误杀了自己心爱的鹿,为了满足他永恒悲恸的愿望,日神阿波罗将他变成了一棵柏树。密耳拉在与父亲乱伦后变得像甜菜根、樱桃、苹果一般红,最终变成了一棵没药树。读到菲勒蒙和包喀斯忠贞不渝的爱情,她感动落泪,这对老夫妇收留的陌生人原来是天神,作为回报,他们被变成了橡树和椴树,永生永世地长在一起。

她十五岁了。秋天到来后,白日变短,夜幕早早降临,提醒树木暂停制糖的计划,脱落所有脆弱的部分,强硬起来。树液变少了,细胞拥有了透水性,水分从树干淌出,凝结成防冻液。在树皮之下,生命在沉睡,那里储存的都是水,非常纯净的水,没有任何能帮助结晶的杂质。

父亲给她解释了这其中的窍门。“想想看!它们弄清了在困境中生存的方法,不借助任何其他保护,冒着零下三十度的严寒,顶着寒风的鞭打。”

那年冬天晚些时候,比尔·韦斯特福德在一次外地考察归家途中,日落后车子撞上了一块黑冰。帕卡德车翻出公路冲进了水沟。他的身体飞出二十五英尺,撞进了一排奥塞奇橙木,是一百五十多年前农民种的一排树篱。

葬礼上,帕蒂朗读了奥维德的诗句,读的是包喀斯和菲勒蒙脱胎成树的段落。哥哥们觉得她太过悲伤,失去了理智。

她不许母亲丢掉父亲的任何遗物,将他的手杖和套叠式平顶帽收藏在一个类似神龛的地方。她小心维护着父亲留下的珍贵书籍——奥尔多·利奥波德、约翰·缪尔,他的植物学文本,他帮忙编写的农业推广宣传册。她还找到了父亲收藏的全本《变形记》,整本书做满了记号,就像人们在山毛榉树皮上刻下的那样。正文的第一行字下就画了三条下划线:现在,让我为你歌唱吧,歌唱體如何换上新形的事。

高中想要将她扼杀。她在管弦乐队中担任中提琴手,枫木琴板抵着她的下巴,她仿佛听见古老的山间回忆在号叫。她爱上了摄影和排球,交了两个差不多算得上朋友的伙伴,他们虽然对植物所知不多,但至少懂得动物的实质。她拒绝一切首饰,穿法兰绒和牛仔布的服饰,随身带一把瑞士军刀,长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

家里添了一位继父,人够聪明,没有改变她的企图。但她还是遭遇了一次精神创伤,有个个性安静的男孩两年里一直梦想着能带她去参加高中毕业舞会,但那样的梦想只能破灭,就像一根白橡树的树桩,一直死透到心里。

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她正准备去东肯塔基学习植物学之际,突然想起了粮仓外木桶里种的那棵山毛榉。她羞愧得无以复加:她怎能忘记了那项实验?与父亲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两年,她完全跳过了甜蜜的十六岁。

整个七月的下午,她都在分离树和土壤,一点一点将树根上的全部泥土都剥下来,树根此时已经有滴灌线的三倍长。接着她分别称量了树木和桶中泥土的重量。这时候光是树上结的坚果,取一小部分来,重量就超过了她的体重。但土壤的重量几乎没变,只少了一两盎司。没有别的解释,树的全部质量几乎都来源于空气。父亲知道这一点。现在她也知道了。

她将他们的试验品重新栽种在房后的一个地方,从前的夏夜她和父亲喜欢坐在那里,聆听旁人所谓的寂静。她记得父亲告诉她的物种的事。人们总是要在山毛榉的树皮上到处写字。神偏爱它们。但有些人——有些父亲——的一生却是由树木写满的。

她在离开去学校前,在书本一般的灰色光滑树皮上,用军刀刻了一条小小的刻痕,在距离地面四英尺的位置。

东肯塔基大学将帕特丽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绽出了南方植物那般的风采。她穿行在校园中的时候,六十年代初的空气正噼啪作响,天气变了,白日的气息在拉长,各种可能性正在突破过时思想的膜壳,清新的风从丘陵吹卷而来。

她在宿舍里摆满了盆栽,书桌到床铺之间的空间变成了一座植物园,不过在她所住的楼层,这样的花园不止她这一座。但是只有她会在纸条上记录植物的数据,然后贴在陶器上。朋友们栽种的是满天星和蓝眼睛一般的紫罗兰,她却种植鬼针草、鹧鸪豆和其他实验植物。她还打理着一盆杜松盆景,看上去像有千年历史了,这棵植物只是一首细长的俳句,并不存在科学目的。

楼上的女孩们有时晚上会来看她。她们把她打造成了一个宠物。我们去把那棵叫帕蒂的植物灌醉吧。我们去撮合植物帕蒂和那个学经济的披头族吧。她们嘲弄她的用功,取笑她的使命感。她们强迫她听比尔·哈利的歌。她们为她套上无袖紧身衣,将她的头发梳得蓬松。她们称她是叶绿素女王。她在这群人中格格不入,也并非总能听清她们的言语,而当她听清时,她们的言语又并非总能说通。但是这群疯狂的哺乳动物能逗她笑,这从各方面来说都堪称奇迹,而且她们自己也需要听恭维话。

到了二年级,帕蒂在学校温室找了份工作——每天上午上课前花费两个小时的时间。晚上她学习遗传学、植物生理学、有机化学,每晚都在阅览桌边学到图书馆闭馆。睡前时间她读书自娱。她也试着读过朋友们读的书:《悉达多》《裸体午餐》《在路上》。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唐纳德·卡尔洛斯·皮蒂的《北美树木自然史》,是她从父亲的书架上找到的。这本书激励了她无数次。书中的语句像树枝一样分叉和转弯,以便获取阳光:

王座已经粉碎,新的帝国兴起了:伟大的思想已经诞生,描绘出伟大的图景,科学和发明革新了世界:但依然没有人能说清,这棵橡树将生长多少个世纪,它还将见证哪些国家和教义的兴衰……

鹿跳跃的地方,鳟鱼腾跃的地方,你的马驻足畅饮冰水,在阳光能温暖你后颈的地方,在你每吸一口气都觉得欢欣的地方——就是白杨树生长的地方……

书中说到父亲喜爱的树:

就让其他的树去完成世上的工作吧。就让山毛榉树站立,依然固守原地……

她从未变成天鹅。但毕业班的学生都是从大一的丑小鸭时代走过来的,知道她的所爱,懂得她想要的人生,在任何一级的新生中,她都算得上新奇人物。没被她吓跑的人都开始来打听,这个女孩长相平凡,但热心又直率,她没有向社交责任屈服。令她震惊的是,她甚至有了追求者。不知是她的哪些方面特别招男孩子的喜欢。当然不是她的相貌,她的步态有一种让人想要回头侧目的气质,虽然男孩子们也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她思想独立——这本身就是一种吸引人的力量。

男孩们来电话时,她就让他们中午带她去里士满公墓野餐,那是一座1848年开放的公墓。有的男孩会被吓跑,事情也便就此告终。如果他们留下来,并且提及树木,她就同意再次见面。她在笔记本中潦草地写道,事实证明,欲望有无限种类型,是进化所要的最甜蜜的花招。春季里花粉肆虐,就连她也变成了一朵盛开的鲜花。

一个男孩留了下来,在她周围逗留了好几个月。他叫安迪,就读于英语专业。他是她在管弦乐队的队友,热爱哈特·克莱恩、奥尼尔和《白鲸》,虽然他也说不出原因。他能吸引鸟儿停落在他的肩头。他在等待某样事物的降临,好补偿他漫无目的的生活。有天晚上,在玩克里比奇纸牌时,他说他认为他要等的或许就是她。她牵起他的手,将他领到了自己狭窄的床上。他们笨拙、青涩地褪去衣衫的护罩。十分钟后,她变成了一棵树,回头已为时过晚。

真正的人生开始于研究生院。在西拉法叶的有些早上,帕特丽夏·韦斯特福德会被自己的好运吓到。林业学院,她感觉自己不够格。她拿到了普渡大学的奖学金,考上了渴望多年的专业。她还给本科生教授植物学的课程,靠课酬支付食宿费用,她很高兴能争取到这份工作。研究项目要求她长期待在印第安纳的森林里,那里简直是万物有灵论者的天堂。

但在第二学年时,一些隐情浮出了水面。在一个有关森林管理的研讨班上,教授宣称应该清理掉森林地面堆积的断枝、被风吹倒的树木以及浆质物质,以提高森林的健康水平。这种说法似乎不对。对一片健康的森林来说,死去的树木必不可少。从一开始就是如此。鸟儿能对它们加以利用,小型哺乳动物和多种昆虫在其中居住,以它们为食,这些都是科学所不能提供的。她想舉手发言,像奥维德那样说明,所有的生命如何换上新行。但是她没有数据。她所拥有的,只是一个在森林凋落物中玩耍长大的女孩的直觉。

她很快就明白过来,整个林业研究领域都出了问题,不只是在普渡大学,全国都一样。美国的林业负责人梦想的是,以最快的速度连续产出干净、统一的森林质地。他们说起健康的新生林、衰败的老林,在乎的是森林的年平均增长量和经济成熟时间。她确信,这些掌控行业发展方向的人物一定会失败,就在明年或后年。届时他们的信念会变成倒地的树干,从中将长出茂密的新生林下灌木丛。那里是能让她茁壮成长的地方。

她开始对学生宣讲这场矮树丛革命。“二十年后你们再回头看,看到林业领域内所有智慧人士认为是不证自明的真理,你们会大为惊奇。所有的有效科学都是如此,届时人们会感叹:‘我们当时为什么就没能看明白?”

她和同门研究生们相处融洽。她会参加烤肉聚会和民谣合唱会,捕风捉影的同时也试着维持自己那个小小的独立世界。一天晚上,她和一位女同学因为植物遗传学的问题发生了一场愚蠢的争执,吵得十分激烈。帕特丽夏将这次尴尬的失误事件藏进心里的一只抽屉,从此再也没有拿出来过,甚至连看都没再看过一次。

一个隐秘的怀疑将她和其余人隔离开来。她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却确信,树木是群体性生物。她觉得这是明摆着的事,树木是静止不动的生物,它们既然能构成大规模的杂生群落,那必定早已进化出彼此协调一致的方法。自然界少有独生的树木。

但是这个想法让她陷入了孤立境地。讽刺的是,周围虽然都是同专业的伙伴,但到头来,就连这些人也看不见这明摆着的事实。

四级杆气相色谱质谱联用仪一经问世,普渡大学就拿到了一台。某个持不同观点的人把那机器直接拿给了帕特丽夏,奖励她坚定不移的态度。有了这台仪器,她便能测量东部古老的大森林向空气中释放的挥发性有机化合物的内容,以及这些气体对周边环境的影响。她向导师提出了这个想法。人们对森林产出的物质一无所知。这是一个全新的绿色世界,探索的时机已经成熟。

“那项研究有什么用?”

“或许无用。”

“为什么要去森林研究?学校的实验区不行?”“就像你不会去动物园研究野生动物。”“你认为人工栽培的树林与自然森林表现不同?”这一点她能肯定。但导师叹了口气,像公益广告那般清晰地表明了他的意见:女生搞科研就像熊骑自行车。可能性是有的,但无异于异想天开。“我到林区给你预留一些树,这样更简单,也能节省你的时间。”

“我不着急。”

“你还有论文要写,你这样会浪费时间。”但这样的浪费让她感到极大的快乐。这项工作算不上迷人。内容包括用绳子将编有号码的塑料袋缠在树枝末端,然后设定好间隔期限,过一段时间就去回收。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项工作,一言不发,一小时接一小时,而在这期间,她周围的世界充斥着刺杀、种族暴乱和丛林战争,喧嚣不已。她整天钻在树林里,背上爬着恙螨虫,头皮上落了扁虱,嘴里塞满了半腐的树叶,眼睛里沾上了花粉,蜘蛛网像头巾一样包裹着她的脸,毒藤成了手镯,膝盖上嵌着煤渣,鼻子里扑满孢子,大腿后侧黄蜂蜇过的痕迹像是布莱叶盲文,但她的心里充满喜悦,一如慷慨的白昼。

她将收回的样本带回实验室,开始长时间地思索那些气体的浓度和分子质量,分辨哪种树木会呼出哪种气体。其中的化合物一定有上千种、上万种。这是一份单调冗长的工作,但她着了迷。她称这种矛盾为科学悖论。这是一个人所能从事的最耗费脑力的劳动,却能让人清楚地看见,在人的大脑中,除了思想还有些什么东西。工作时会遇上斑驳的日光和淅沥的雨水,腐殖质的臭气直冲鼻孔,还带着刺鼻的麝香气息。在树林里,父亲又来到了她的身边,整天都陪伴着她。她问他各种事情,光是大声提问这个动作就帮她打开了视野。为什么层孔菌只生长在树干特定的高度?一棵树所能吸收的阳光相当于多少平方米的太阳能电池板?花楸树和悬铃木的叶片尺寸为何差别如此巨大?

她告诉学生,光合作用是一个奇迹,是支撑整个生物大教堂的一項化学工程壮举。地球上所有令人眼花缭乱的生命都是这一惊人魔术的受益者。这就是生命的奥秘:植物吸收阳光、空气和水,然后将能量存储起来,完成所有的事情。她开始向秘密核心的圣地发起进攻:成百上千的叶绿素分子集合在一起,形成天线复合体;无数的复合体排列起来,组成扁平小囊状的类囊体;一堆堆的小囊排成一行,组成一个叶绿体,它们就像太阳能发电厂,几百个这类的发电厂才能组成一个植物细胞。数以百万计的细胞才能构成一片树叶。而一棵灿烂的银杏树上,就有数百万片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

数据太过庞大,学生们都听呆了。她必须带领他们返回,跨过那条极细的界线,从麻木走向敬畏。“百万年前,一个单细胞侥幸成功地实现了自我复制,学会了如何将一团无益的毒气和火山熔渣转变成适合人类居住的花园。于是你们所希冀、恐惧和热爱的一切事物都成了可能。”学生们觉得她发了疯,但她并不在乎。她愿意为他们遥远的将来提供一段回忆,那样的将来将以绿色植物的慷慨大度为基础。

深夜里,她疲于教学和研究,无法继续工作时,就会阅读她喜爱的缪尔的作品。《墨西哥湾千里徒步行》和《夏日走过山间》托着她的灵魂浮上了天花板,让它像苏菲派的苦修士一样跳起了旋转舞。她将其中最爱的段落抄写在笔记本的内封页上,每当派系政治和人类的恐怖暴行让她心生厌倦时,她都会翻出来看一眼。那些话语抵消了白日里她所经历的所有残酷。

我们一起穿行在银河中,树木和人类……每一次行走在大自然中,人取得的收获总是远多于探求。想要进入宇宙,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穿越一片荒野森林。

植物帕蒂成为帕特·韦斯特福德博士,在职业通信中,她用这个名字来掩饰自己的性别。她的鹅掌楸研究帮她取得了博士学位。鹅掌楸木就像竖直站立的长涵管,其产出的丰富程度就像工厂,远超所有人的想象。这种树气味浓烈,释放的挥发性有机复合物完成了所有的工作。但她尚不知晓这套系统的运转方式,只知道它丰富而美丽。

她来到威斯康星开展博士后研究工作。她在麦迪逊四处搜寻奥尔多·利奥波德留下的遗迹,也寻找那棵高大的刺槐,及其芳香的总状花序和结出的豆荚,就是这种树震服了缪尔,将他变成了一位自然主义者。但那棵改变世界的刺槐树在十二年前就被砍倒了。

她的职位是研究助手,几乎什么也不用做,不过她的生活需求原本就很少。幸运的是,她不用负担娱乐和维持身份地位这两大核心开支,而且树林里到处都是免费食物。

她开始在城东的一片森林里研究糖枫。她的突破和大部分科学突破一样:都是长期准备后迎来的意外事件。一个晴朗的六月天,帕特丽夏来到她的杂木林,发现她绑塑料袋的树木中,有一棵遭遇了大规模虫害。乍一看,过去几天得到的数据都被毁于一旦了。但她临时起意,将遭了虫害的那棵树,以及附近几棵枫树上所取得的样本留了下来。回到实验室后,她放宽了研究的复合物的清单。接下来的几周里,她所取得的发现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

附近的另一棵枫树也被感染了。她再次测量。这一次,证据依然令她怀疑。秋天来了,她的那些复合体化学工厂开始落叶,叶片堆积在林中地面。她开始准备过冬,教课的同时再次检查实验数据,试着接受那些牵强的结果。她在林中漫步,犹豫是发表实验结果,还是将时间再延长一年。林子里的橡树依然闪烁着深红色的光芒,山毛榉则是惊人的青铜色。等待似乎是明智选择。

次年春天她再次得到确认。她又进行了三次实验,才终于信服。遭遇虫害的树木会大量分泌杀虫剂以求自救。这一点没有异议。但是数据也反映了另外一些情况,令她浑身颤抖:当一棵树遭遇虫害时,在离它稍远的地方,未受攻击的树木会提高防御。它们收到了某种警告。它们听闻了灾祸的风声,并且做好了准备。她控制了所有可控因素,结果依然如此。那么就只有一种合理解释:遭遇虫害的树发出了警告,其余的树有所察觉。她的枫树在发布信号。它们紧密相连,组成了一张风媒网,连绵数英里的一片森林,共享着一个免疫系统。这些没有头脑、静止不动的树木是在互相保护。

她无法说服自己全然相信。数据却一再證实。那天晚上,帕特丽夏终于接受了测量值所证明的结果,她手脚发热,眼泪淌下脸庞。就她所知,在生命不断扩大范围的探险历程中,她是第一个注意到这件事的生物,这件事在进化进程中虽微不足道却确定无疑。生命在与自身交谈,而她听在耳中。

她尽最大努力保持冷静,写下实验结果。报道全部是关于化学、浓度和速度的问题——除了气相色谱仪的记录之外,别无他言。不过在文章的结尾,她没能忍住,说出了结果数据的意义:

我们只有将树木看作森林群落的组成成员,才能理解个体树木的生物化学行为。

一本著名期刊接受了帕特·韦斯特福德博士的论文。审稿专家都皱起了眉头,但她的数据完全合理,虽然有悖常识,却挑不出任何问题。文章发表的那一天,帕特丽夏觉得自己偿清了欠世界的债。就算明天就死去,那她毕竟揭露了这个微不足道的事实,增添了人类对于生命本身的认识。

媒体注意到她的发现。她接受了一份畅销科学杂志的访问。是通过电话进行的,她听得很费劲,回答也结结巴巴。但文章的影响仍在持续扩大,其他报纸发现了它。“树木能与彼此交谈。”她收到一些信件,来自全国各地的研究者,都是询问细节信息的。她还受邀去林业专业协会的中西部分支会议上发言。

四个月后,发表论文的那本期刊又发表了一封三位领军树木学家的签名信。那些人称,她的研究方法有缺陷,统计数据也有问题;可能早就有其他机制激活了未受虫害的树木的防御机制:或者这些树木以某种她没注意到的方法,与害虫达成了某种妥协。信件还对树木用化学方法发出警告的说法大加嘲讽:

帕特丽夏·韦斯特福德对自然选择单位所产生的误解几乎让人感到尴尬……即便树木以某种方式“接受到”一条信息,那也完全不能说明,是其他的树木发布的。

这封信件很短,却四次提到“帕特丽夏”这个名字,而且他们一直到最后签名,都没有提及她的博士身份。两名耶鲁大学的教授,一名西北大学的系主任,对阵麦迪逊分校的一位女助手,结果当然可以想见,专业领域内没有一个人想要验证帕特丽夏·韦斯特福德的发现。曾写信来咨询更多信息的研究者也停止了与她通信。刊载过此类惊人文章的报纸后续也都发表了解释文章,称她的揭露不合常理。

帕特丽夏去了哥伦布,按照计划在中西部林业会议上发言。会议室很小,热烘烘的。助听器里传来的反馈近乎咆哮。她准备的幻灯片在播放时卡了壳。提问都怀有敌意。帕特丽夏在讲台后面对众人之际,感觉童年时代的语言缺陷症又犯了,仿佛是为了惩罚她的狂妄。三天的会议时间,她过得极度痛苦,每当她走进酒店大堂,人们都会轻碰彼此的手肘作为提醒:那个认为树木是智慧生物的女人来了。

麦迪逊没有与她续签讲师的工作。她急忙排队申请其他的工作,但招聘季已近尾声,为时太晚。她甚至连帮其他研究员洗玻璃仪器的工作都找不到。智人站队团结的速度比其他任何动物都快。她没有实验室可用,因此无法为自己辩护。三十二岁的她只好去高中当替补教师。同行的朋友们私下里安慰过她,但没有人公开为她说话。就像秋天里枫树渐渐丧失绿意,她也失去了目标。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总是独自回想发生的事情,后来她觉得不能再继续沉沦,应该摆脱出来。

她太懦弱,不肯屈服于脑海中上演的那些情节,那些画面几乎每晚都会出现,在她想要入睡的时候。阻止她的是痛苦,但不是她的痛苦,而是她对母亲、哥哥以及依然支持她的朋友们所造成的痛苦。只有森林在保护她,让她免遭不死羞耻的折磨。她跋涉在冬季的山路上,用冻僵的手指去感受马栗树绽出的有黏性的芽苞。小路两旁长满了林下植被,在积雪的覆盖下,就像是用速记法潦草涂写的控诉文字。她倾听着森林的声音,听着一直在支持她的各种吱吱叫声。但耳边传来的只有震耳欲聋的人类的至理名言。

她像是在井底度过了半年时光。盛夏里一个周日,天空蓝得耀眼,帕特丽夏在托肯溪旁的洼地中,一棵橡树下找到几只伞盖尚未完全撑开的死亡天使蘑菇。这种菌类十分美丽,但形状足以让古老的形象学说支持者脸红。她摘起来放进蘑菇采集袋,带回了家。她为自己准备了一顿周日大餐:鸡柳以黄油、橄榄油、大蒜、青葱调味,佐以白葡萄酒,再掺入死亡天使蘑菇,刚好足够让肾脏和肝脏停工的分量。

她布置好餐桌,坐下来准备用餐,食物闻起来都是健康的味道。这个计划的巧妙之处就在于,任何人都无法识破。每年都有外行真菌学者把死亡天使蘑菇错认成白林地菇,甚至草菇。她的朋友、家人和前同事都只会觉得,她在那项饱受争议的研究中犯了错,在辨别蘑菇时也犯了错。她用叉子挑起热气腾腾的食物,送到嘴边。

但有某种东西阻止了她。肌肉中涌动着大量的信息,比任何语言都更锋利。这样不对。不该这样。不要害怕。

叉子掉在了盘子里。她像是梦游般站起身。当她回过神来打量时,一切都变了,叉子、盘子、蘑菇盛宴,都显得无比疯狂。心脏狂跳,她无法相信身为动物的本能恐惧竟然想让她做那种事。就因为他人的观点,她竟然愿意忍受那种最痛苦的死法。她将所有食物都倒进了垃圾处理机,她感到饥饿,但她渴望的是更为美妙的事物,而非任何食物。

真正的生活从这一晚才开始——就像尸检过后拿到了一大笔额外津贴。相比她刚刚打算对自己做的事,以后的岁月不可能更糟。人类的评价再也无法触动她。现在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实验,去探索任何事物了。

接下来她失踪了一些年头。外人看来确实如此,帕特丽夏·韦斯特福德没有工作,消失了。分拣存储箱,拖洗地板,她靠着这样零碎的工作,一路从中西部的北部地区穿过大平原,朝高山地区前进。她不属于任何机构,无权借用任何设备。她也没有尝试申请实验室职位和代课工作,虽然前同事鼓励过她。老朋友们几乎都将她的名字列入了科研界路毙人员名单。但实际上,她正忙着学习一门外语。

因为所受时间限制很少,又完全不用动脑思考,她于是重新回到户外,走进森林,走进了与所有职业对立的绿色世界。她不再做理论研究和推论,只是观察、记录和素描,用完的笔记本堆了一大堆,那是除了衣服以外她唯一坚持携带的财产。她的目光都聚焦在近处的小片区域。许多个夜晚,她与缪尔一同在云杉和冷杉树下露营,那是一种完全迷失的状态,闻到内陆绿海的气息才猛地转过身。床是厚实的苔藓,十六英寸高的棕色松针是枕头,背包之下就是生生不息的大地,它的力量向上流淌,汇入她的身体纤维,汇入周围守护她的所有高大树干。她的自我是一颗微小的颗粒,之前从逃往绿色世界的计划中分离了出来,如今才得以重新加入。“我原本只是出去走走,最后却决定待到天黑再回去,因为我发现,出走竟是返我。”

夜里她就着篝火的光芒阅读梭罗的著作。“难道我不该与土地息息相通吗?我自身的某些部分不也是绿叶与青菜塑造的结果吗?”还有,“占据我的这个庞然大物是什么?这好像是在说什么神秘故事!——想想我们自然界的生命——每天都会看见物质,都会和物质接触——岩石,树木,拂面的风!结实的大地!现实的世界!常识!接触!接触!我们是谁?我们在哪里?”

现在她继续向西走。真是令人惊叹,只靠那么少一点儿资金也能走这么远,但前提是你要学会如何觅食。这个国家充满了食物,谁都可以免费吃喝。你只需要知道到何处寻找。有一次她刚走进一个州,在一片国家森林附近的一个服务区上厕所时,趁洗臉的工夫她看了一眼镜子。镜中的脸饱经风霜,比她的实际年龄老得多。她成了一个不修边幅的人。很快,她的模样就会吓到别人了。不过,她一直都很吓人。有些人痛恨她的这种野蛮,愤怒地夺走了她的职位。也有人吓坏了,嘲笑她竟然认为树木能互相传递信息。她原谅所有人。这不值什么。总有一天,人们最害怕的真相将要转变成奇迹。那时人们就会遵照四十亿年的进化历史,按其要求行事:停下来,好好看清眼前的真相。

晚秋的一个下午,她到了犹他州中南部科罗拉多高原的西部边缘地带。她是从愚蠢罪人之都拉斯维加斯一路沿乡村小路开过来的,目的地是狡猾圣徒之都盐湖城。此刻她正行进在鱼湖风景小路上,她将破旧的车子停在路边,钻出车门爬上西边的山坡,走进坡顶的树林。在下午的阳光中,白杨树沿着山脊扩展开去,一直伸展到目力所不能及的远方。这是一片美洲山杨,金黄的叶片像云朵一样闪烁着光芒,细细的树干染了一层淡淡的绿色。四周没有风,但白杨树在摇晃,仿佛站在风中一般。只有白杨树在摇颤,周围的一切都完全静止地矗立着。长长的叶柄耷拉着,哪怕遇到最细微的气流,它们也会旋转起来,在她的周围,有数百万片双色渐层的镉黄色叶片,在蔚蓝如洗的秋空下像镜子一般闪耀。

这些类似神谕的叶片将风变成了耳所能闻的事物。它们过滤了干燥的光线,为其中填满期待。笔挺的树干毫无遮挡,只有根部随着岁月而变得粗糙,往上却是光滑和白皙的,直至伸出第一根枝杈。淡绿色的青苔一圈圈地爬上来,像是给树皮上泼洒了颜料。她站在这个灰白色的空间中,感觉像是站在通往来世的门厅。金灿灿的空气在摇颤,地上散落着被风吹落的果子和死去的分株。山脊上视野开阔,一片干枯。整个氛围都妙不可言,像是置身于一条流淌的山溪之中。

帕特丽夏·韦斯特福德抱住自己,了无缘由地哭了起来。纳瓦霍人吟诵这是太阳栖息之树。赫拉克勒斯从地狱归来时,折取这树的枝条做成花环用以献祭。它孕育的树叶能保护当地猎人免受魔鬼之害。它是北美大陆分布最为广泛的树种,在三片大陆上都有近亲,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无比珍贵。她曾徒步穿越白杨树森林北上,一路抵达加拿大,在高纬度的针叶林地区,它是唯一能生长的阔叶树。夏天里她在新英格兰和中西部北部地区都曾见过它们的淡淡树荫。她也曾在落基山脉地区,在奔涌的雪融水上方干燥、炽热的岩石表面露营,周围都是它们的身影。也曾在它们的树皮上,看到当地人雕刻的编码符号。也曾闭着眼睛躺在西南部腹地的山间,回忆它们从不安宁的震颤所发出的声响。此刻她小心开路,跨越倒落的树枝之际,又听见了它们的声音。那是别的树都无法发出的声音。

白杨树在难以察觉的微风中摇晃,她开始看见那些隐藏在背后的事物。在一根树干上,比她的脑袋还高的高处,有熊留下的神秘痕迹。但这些斜线都很旧,边缘的痕迹都已经发黑了;这片林子很久都没有来过熊了。纠缠的根须从一条小溪的堤岸钻了出来。她细细研究,这些裸露出来的根须是一张地下输水网的边缘管道,这张网能将水分和矿物质输送到几十英亩之外,爬上山丘到达其他地方,供养一些看似独自存在的植株,比如环绕在岩石露头周围的那些,那里水源难以抵达。

在山坡最高处有一小片空地,是用链锯伐木清理出来的。有人曾来这里活动过。她从钥匙链上取下小型放大镜,对准一个树桩,估算上面年轮的数量。被伐倒的树中,年纪最大的大约有八十岁。得出这个数字后她笑了起来,太滑稽了,因为在她的周围少说也有五万棵小树,它们都是从一块地下根上萌发出来的,那块地下根历史太过古老,其中最年轻的部分也有数百万年。像那棵树一样八十岁倒在地下的树曾经有数十万棵。这是一个巨大的无性繁殖的生物,由许多棵看似独立的树共同组成,如果说在过去的一百万年中,大多数时候它看起来都像是一片森林,她并不会感到惊讶。

所以她才会停在这里,她就是为了看地球上最古老、最庞大的活物之一。在她周围的广袤空间里,生长的都是同一棵雄性树株,从遗传学角度来看,这里数百英亩的土地上,生长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树。这个东西太奇怪了,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不过话说回来,韦斯特福德博士知道,世上离奇的事物无所不在,树木喜欢玩弄人类的思想,正如男孩子喜欢玩弄甲壳虫。

在小路上她停车位置的另一侧,白杨树林一直向下伸展至鱼湖岸边。五年前,有位华人工程师带着三个女儿曾在那里露营,他们打算去黄石游览。其中的大女儿名字来自普契尼歌剧的女主角,很快她就会因为纵火焚毁了价值五千万美元的财物而被联邦政府通缉。

往东去两千英里,整个中央公园里只有一棵摇颤的白杨树。一位出身于爱荷华州农民家庭的雕塑系学生,在前往大都会歌剧院朝圣途中经过了它的身旁,却没有注意到它。他将会活下来,直到三十年后再度经过那棵树,但只是因为他曾对普契尼的女主角发誓,不管形势多么糟糕,他都不会自我了结。

往北去,在落基山脉蜿蜒的山脊中,靠近爱达荷福尔斯市的地方有一座农场。也就在这个下午,一位退伍的飞行员正在为中队的老战友造马厩。这次雇佣让人充满同情,战友提供食宿,老兵却决定尽快干完活儿好离开。但是今天,他必须用白杨树造好马厩的围栏。这种木头用作木料虽然很差,却禁得起马的踢打。

在圣保罗市郊,离艾尔蒙湖不远的地方,一位知识产权律师宅院的南墙边,长着两棵白杨树。他对树木了解不多,当他那位放浪不羁的女朋友问起时,他说那是白桦树。这位律师往后会被两次严重中风击倒,到那个时候,所有的白杨树、白桦树、山毛榉、松树、橡树和枫树对他来说都只是一个名词,光是拼一个字都要耗费他半分钟的时间。

在西海岸,日渐繁荣的硅谷,一个古吉拉特裔移民男孩正和父亲用矮胖的黑白像素块构造粗糙的白杨树图像。他们是在写一个游戏,因为对男孩来说,整个世界就像是一片原始森林。

这些人对植物帕蒂来说都无关紧要。但是他们的生命从很久以前就被连接在一起了,在深深的地下。他们的亲族关系作用起来就像一本翻开的书。过去往往在将来才看得更加清晰。

许多年后,她将写一本自己的书,名为《秘密森林》。开篇是这样写的:

你与你家后院里的那棵树拥有同一个祖先。你们两个在十五亿年以前分道扬镳。但直到现在,往各自不同的方向走了这么久,树和你依然共享着四分之一的基因……

她站在山顶的空地上,隔着一条浅浅的水沟眺望四周。到处都是白杨树,她惊讶的是,这些树没有一棵是从种子长出来的。在西部的这片地区,一万年来很少有白杨树是靠种子繁衍。很久以前,气候发生了变化,白杨树的种子再也无法适应:但是它们开始靠根繁殖,它们不断向远方扩展。有些白杨树一直扩散到遥远的北方,冰原比岩层还要古老的地方。静止的森林在迁移,这些不朽的白杨树先是赶在冰川之前撤退,然后追随着它们再度重返北方,而最后消失的冰川有两英里厚。生命是不论理由的。所谓的意义太过年轻,不具备足够超越生命本身的力量。这世上所有的戏剧都聚集在地下——帕特丽夏希望自己在死前能听到它们的齐声大合唱。

她环顾四周,猜测这棵巨大的无性繁殖的雄性白杨树将去向何方。一万年来,他一直在山峦和冲沟周边徘徊,寻找雌性同伴,以便为其授粉。但在旁边的山坡上,有个东西往她的胸膛上重重地打了一拳。在那无限伸展的无性繁殖植物的中央,一条新开辟的缎带般的公路之中,坐落着一个住宅群。这些根系是地球上最慷慨的事物之一,但其中有数英亩被切开了,建起了共有公寓。韦斯特福德博士闭上眼睛。她在西部各地都见到了森林梢枯病,白杨树在枯萎。此外,它们还会被所有带蹄的动物啃食,被回春火烧死,正整片整片地消失。现在,她看到了一整片森林,在人类离开非洲之前,它们就遍布这里的山峦,努力适应第二个家园。她长久地看着这片金光闪闪的森林:树木与人类展开了土地、水源和环境的争夺战。她听得见,有一方表面上是赢了,实际却是输家,那声音比摇颤的树叶声还要响亮。

80年代初,帕特丽夏去了西北部。本土四十八州仍有巨树生长,古老的群落广泛分布在从北加州到华盛顿之间的所有地域。她想趁着森林尚未被砍伐殆尽时去看看它们的模样。到达喀斯喀德地区时,赶上潮湿的九月,她没有在这种天气下旅行的经验。在没有参考比例的情况下,隔着一定的距离看过去,那里的树最大只和东部的悬铃木和鹅掌楸差不多。但是走近之后,错觉就消失了,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她所能做的就是观察和大笑,然后继续观察。

在她头顶上方的雾气之中,铁杉、大冷杉、黄杉、花旗松这类怪物般的针叶树都消失了。跃入眼帘的是北美云杉,树上的节瘤都有面包车那么大——若是以重量为单位进行比较,等重的云杉木比钢铁还要结实。一根树干就能装满一辆伐木工程车。若是放在东部的森林里,这里的小树也能傲视群雄,而且每英亩的树木数量至少是其余大部分地区的五倍。在这些庞然大物之下,深深的下层植被中,她的身体被衬托得无比渺小,活像她小时候做的橡子人。这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任意一根树干上的一个节孔,都可以当她的家。

滴滴答答的声音和一些动物的吱吱叫声打破了林中教堂般的肃穆气氛。四周一片朦胧的绿色,她感觉自己像是身处水下。有颗粒在飘落——孢子云,断裂的丝网,哺乳动物的毛屑,骸骨般细瘦的小虫,昆虫蛀屑和鸟羽碎片……每样事物都在往其他事物身上爬,奋力争夺斑斑点点的阳光。如果她能长时间静止不动,那藤蔓也会覆盖她的身躯。她静默地行走,每一步都踩碎了万年无脊椎动物的尸骸,她小心寻找各种痕迹,毕竟在这个地方,至少有一种当地语言是用同一个词来代表“脚印”和“理解”两种含义的。脚下的大地像杂色床垫般松软。

她沿着一条裸露的山脊下行走进一块盆地。她甩着手杖在身前探路,仿佛穿过了一层保温幕布,温度直线下降。林冠就像是一只漏勺,在挤满甲虫的地面投下点点光斑。每一棵粗壮的树干周围,都簇拥着上百棵籽苗。有些树木已经倒地死亡,树干上湿漉漉的,每一寸都长满了剑蕨、苔类、地衣,以及沙粒般细小的叶片。密密麻麻的苔藓本身就像是一片片微型森林。

她试着按一下树皮的裂纹,整个指关节都陷了下去。稍微往灌木丛中走一点儿就会发现,这里堆积的腐殖质已经深得惊人。那些倒地的树干上长满了各种生物,已经破碎、腐烂了几百年之久。断枝犹如扭曲的哥特式建筑构件,银白的色泽像是颠倒的冰锥一般。她从没呼吸过如此肥沃的腐败气息。一立方英尺的区域内,就堆积了那么多死去的生物,可以说有史以来死去的所有生物都汇聚在那里,真菌的花丝将它们编织在一起,沾满露水的蛛网让她感到头晕目眩。蘑菇爬上树干,形如阶梯状的矿层。死去的鲑鱼成了树木的养料。整个冬天这片区域都浸泡在雾气之中,海绵状的绿色植物像厚毛呢一般铺满了树干的每一寸,长得比她的脑袋还高,而她甚至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死亡无所不在,给人以压迫感,但又那样美丽。她明白了学生时代让她异常抗拒的那种林业学思想的来源。老意味着衰败,这里深厚的腐败层都是植物细胞膜质的坟墓,需要大刀阔斧地清理,以使其重新焕发生机,看到眼前这一幕壮丽的腐败图景,上面那种想法也便可以原谅了。她明白了为什么人类总是惧怕这类令人窒息的封闭的灌木丛,因为在这里看不见独自生长的树木之美,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聚集的、恐怖而疯狂的东西。当寓言故事发生黑暗转折时,当恐怖电影积蓄力量发展到第一个恐怖片段时,其中在劫难逃的儿童和任性的青少年一定会在这样的地方迷路。这里有比狼和女巫更恐怖的东西,任何文明的手段都无法驯服那种原始的恐惧。

巨大的森林拉着她继续向前,经过了一棵西部红杉的粗壮树干。她伸手触摸着沟纹树干上剥落的纤维状树皮,光是那树干的围长就赶得上东部山茱萸的树高。树皮散发出熏香的气味。树冠已经被砍掉,大树枝像枝状烛台一般展开,树枝的围长就足以超过许多树干了。在靠近地面的位置,树心腐烂了,形成一个洞穴空间。哺乳动物的整个家族都可以住进去。在她上方十二层楼的高度,树枝虽然被千年的积垢压得垂落下来,但依然结满了锥球状的果实。

她开始对这棵杉树说话,用的语言与第一批走进森林的人一样。“长寿的王者,我在这里,在下面。”一开始她觉得很愚蠢,但越往下说,每一个字都变得轻松了一些。

“谢谢你提供的篮子和箱子。谢谢你提供的披风、帽子和裙子。谢谢你提供的摇篮、床铺、尿布、独木舟、船桨、鱼叉、网罩、电线杆、原木、标杆、防腐墙板、木瓦,以及永远明亮的引火柴。”

她每说出一个新的物品,心里就又轻松了一些。此刻她找不到停止的理由,于是就继续表达她的感激之情。“谢谢你提供的工具、柜子、甲板、衣柜、镶板。我想不起来了……谢谢你,”她循着古老的方式,继续说道,“谢谢你馈赠的所有礼物。”但她还是不知该如何停止,于是又說:“对不起。我们不知道对你来说,要将断掉的树冠长回去有多么艰难。”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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