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法权
这是1942年的初夏。连绵的细雨,让重庆炎热的夏季整整向后推迟了将近一周。
对于这场纷飞的细雨,生活在战火之中的人们记忆犹新。这场连绵的阴雨天,似乎要比往年来得早、来得快、来得久且下个不停,将重庆这个火炉浇了个透凉。涨水的长江,一改冬天枯水季节中的温柔敦厚与胆怯,一路气势磅礴、野性十足地向着东方奔涌而去。这种与生俱来、一往无前的气势,给在日军狂轰滥炸中惊恐不安的江津两岸百姓增添了几分勇气。凉爽的风,随着潮湿的雾气绕着山谷四散飘荡,长江岸边江津西门外的康庄,在晨雾中更是分外美丽,怒放的花朵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
天刚蒙蒙亮,管家按照主人邓燮康的吩咐,提前敲响了同住一室的大小姐邓敬苏和二小姐邓敬兰的房门。
敬苏那一年十二岁,敬兰比姐姐小一岁。敬苏天性活泼,人长得既聪明又漂亮;敬兰天性敦厚,邓家的人都昵称她“傻二胖”。敬兰起身抬起头望一眼窗外,晨曦初显,雾气蒙蒙,又重新缩回到被窝里,对大姐敬苏说:“天还早呢!干啥子这么早就叫我们起床?”
敬苏伸了一下懒腰说:“肯定有事,起了床就知道了。”
敬兰说:“再睡一会吧,我实在太困了。”
敬苏说:“那就再睡十分钟,时间长了,爸爸该来敲门了。”
清凉的风将窗纱吹得一鼓一胀,喜鹊站在窗外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叫得正欢。敬苏和敬兰在长江涛声的伴奏下,很快重新回到了梦乡。
不一会,走廊里传来了父亲邓燮康慈祥的埋怨声:“这两个小懒虫怎么还不起床?再不起来,时间就来不及了。”随着“吱”的一声,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邓燮康站在门外亲切地说:“你们两个小懒虫,快起床。”
敬苏在家是老大,平常多受父母宠爱,不惧爸爸,便大声问:“爸爸,做啥子嘛!这么早就把我们叫起来。”
“现在没时间跟你们讲,起床再说。”邓燮康快言快语地说着,正欲转身离去时,又转回身说:“今天,你们都穿上蓝布旗袍,打扮得素雅一些,头上千万不要戴花。”
敬苏和敬兰同时“哦”了一声,赶紧起床。
康庄坐北朝南,建在较为平坦的开阔地带,距长江只有五百米之遥,距江津老县城也就三里的路程。康庄是一座木质结构建筑,其实它不完全是一座别墅,还兼有防空、防暑功能。康庄修建的时间也不长,纯粹是一个战乱时期的产物。
当年,邓燮康就在柑橘林深处修建了一栋砖木结构的别墅,并以自己的名字取名为“康庄”。在江津,邓氏家族是名门望族,有一百四十一年历史的江津聚奎中学就是邓燮康的祖父出钱修建的。到了邓蟾秋父辈和邓燮康这一代,邓家已经由单纯土地经营成功转型兼有航运、盐业经营和开办银行。当时,邓燮康就是江津农工银行总经理、四川商业银行总经理。他年轻时就读于上海复旦大学市政系,其夫人胡道芬也肄业于复旦大学。
在康庄大门左侧有一架葡萄树,巴掌大的叶子下挂着一串串绿豆一般大小的葡萄,在绿色的波涛中闪着光芒,在春风的吹拂下发出淡淡的清香。
橘树上挂着一个个比鹌鹑蛋还小的青皮橘子,在湿润的清晨散发出沁人肺腑的清香,轻柔凉爽的风穿过柑橘林,淡淡的清香被风带着四处扩散。布谷鸟立在树梢上,用足气力,面对朝晖发出欢快的鸣叫。长江的涛声,似乎比往日更加激烈。
敬苏、敬兰以最快的速度梳妆洗漱完毕,天基本上就亮透了。她们从二楼下到一楼,来到拐角的餐厅,父亲母亲已经坐到了餐桌上。按照往日的礼仪,她们向爸爸妈妈请了安,敬苏坐在父亲的右边,敬兰坐在母亲的左边。餐桌上一共四碟菜:一碟榨菜,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小黄鱼,一碟泡黄瓜,主食是小米稀饭和油条。餐桌上静悄悄的,这是邓家就餐的家规,吃饭不许说话。敬兰从小长得敦实,胃口要比姐姐好得多,因为她多吃了一根油条,自然就落在了姐姐敬苏的后面。
邓燮康吃完饭先离开了餐桌,母亲胡道芬亲切和蔼地说:“敬兰,你不要急,我们等你。”
敬兰憨厚地朝母亲笑笑,继续一边喝稀饭一边吃油条。敬苏对妈妈说:“妹妹就是能吃,她每天早餐都比我多吃一根油条。”敬兰听了也不理睬,只管吃自己的。
胡道芬说:“能吃是好事,小孩子就是要能吃。”
敬兰放下碗筷说:“吃饱了,让妈妈久等了。”
三个人走出餐厅,正好碰着父亲,邓燮康说:“敬苏、敬兰,你们今天就不要上学了。”
敬苏一向嘴快,发问:“不上学,让我们做啥子?”
胡道芬说:“去参加一个人的葬礼。”
敬苏抢着话问:“什么人死了这么重要?还让我们小孩子也去参加。”
邓燮康说:“你们还记得那个常来我们家说安徽话的那个爷爷吗?”
敬苏说:“是不是那个陈爷爷?我读过他的文章,他当过北大教授,是五四运动的旗手,中共创始人……”
敬苏一口气说完,邓燮康好不惊喜,他没想到年仅十二岁的敬苏对陈独秀的了解那么多。很是高兴地说:“别看我们敬苏人小,知识面倒是很宽,连陈独秀都知道。”
敬兰不服气地说:“我对陈爷爷印象蛮好,因为他来我们家吃过好多次饭,还问过我学什么,将来长大了做什么,听他讲话就知道他是个大秀才。”
邓燮康幸福而满意地说:“我的女儿一个比一个强,好啊!”
敬苏似乎受到了鼓励,又问:“爸爸,他是共产党的创始人,那他怎么不去延安,而生活在我们江津呢?”
邓燮康说:“你们年龄还小,有些事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楚的。”
敬苏继续问:“陈爷爷去世了,那为什么让我们俩去参加葬礼呢?”
邓燮康张开嘴,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说:“陈先生可是一个了不得的人,有理想,有气节,有学问,让你们去参加追悼会,是尊重他,是为了悼念他,让他在通向天国的路上不至于寂寞。”
敬兰听了说:“爸爸,我们不小了,您给我们讲讲陳爷爷吧!讲讲你们是怎样认识的,你又不是共产党员,为什么你和他相处得那么好呢?”
其实邓燮康哪里知道,爱好学习的儿女们,早就发现了他放在书柜里一本本陌生的书籍,他们都好奇地翻了一遍,大都是马克思、考茨基、列宁、托洛茨基等人的政治书,最吸引他们眼球的是,几乎每本书扉页上都盖有“独秀文存”的红色印章,印迹十分清晰。他们以极大的好奇,经常偷看,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不知不觉地接受了共产主义的熏陶,播下了理想的种子。邓敬兰与她的姐姐敬苏还胆大地收藏了几本。邓燮康的二儿子介宣在回忆中说,他收藏的书中,好像有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考茨基的《阶级斗争》,后来上大学时带到了唐山,1955年在申请入党时因为书上印有“独秀文存”四个字,就都交给了组织,还向组织做了一番交代。因为时间久远,他们也弄不清这些政治书籍的来龙去脉,究竟是陈独秀本人赠送给父亲邓燮康的?还是何之瑜先生存放在她们家的?她们都很惋惜,如果能够保存下来,现在就成了政治文物。
邓燮康想了想说:“是啊!过去我们虽然素不相识,但他的主张和理想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对我有影响,后来我和你妈妈在上海复旦大学念书的时候,我读了《新青年》以及他很多文章,受进步思想的熏陶,我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那时我就深深感到陈先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一个让我十分崇拜敬仰的人,一个我想见着的人,历史机缘让我们在江津相见了。”
1938年的盛夏,灼热的阳光煎烤着大地,长江上热浪滚滚,船舱里更是闷热难当。
从拥挤的船舱里走出一个人,他身着白色长衫,中等身材,肤色黝黑,双目炯炯有神,年龄在六十岁上下。从穿着和面相上看,与众不同且精神和气质过人,说话谈吐不凡。他就是当时名震中国几十年的陈独秀。
此时的陈独秀,不再是呼风唤雨之人,犹如虎落平阳,他风风火火的人生,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他不再是政治领袖,而是一个政治的弃儿。年龄上也没了优势,他老了,年近花甲,身体多病。身体上的衰老和意志上的衰退,都源于他政治上的失意、生活上的困顿。尤其是南京老虎桥监狱的牢狱之灾,让他身心疲惫,斗志衰退。闷热的天气,狭小的船舱,使他心绪烦躁,血压突突上升,他实在坚持不住了,便从拥挤的船舱里走出来,径直向甲板走去。
小客轮的甲板十分窄小,两边护栏很低,船在长江里行走,受航道、浪涛和弯道的影响,小船就如一片树叶,随着浪潮时上时下,忽左忽右。站在甲板上虽然凉快,但危险也大,在通常情况下,船老板是不允许乘客上甲板的。
阳光正毒,他汗流满面。凉爽的风从山谷中吹来,卷起了他的长衫,让他感受到了丝丝凉意。轮船从重庆到江津逆水而上,路程不远,却需大半天的时间。
陈独秀1932年10月被国民政府逮捕,以“文字为叛国之宣传”罪被判刑。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1937年8月23日,国民党政府才下令释放陈独秀。在南京老虎桥“模范监狱”陈独秀虽然受到了优厚的待遇,但毕竟在监狱,没有自由,他患上了高血压和心脏病。出狱后不久,赶上南京沦陷,陈独秀又从南京逃难到武汉。不想国民党武汉保卫战失败,1938年7月2日下午,陈独秀从武汉乘坐重庆民生公司的“民本”号客轮抵达重庆。
陈独秀的到来,让重庆各大新闻媒体着实热闹了几天,陈独秀再也难得清静了。在当时的政治舞台上,陈独秀虽然是一个落魄之人,但影响犹在,在无数人的眼中,他依然是一个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尤其是他在共产党阵营里曾经的显赫地位,成为新闻媒体关注炒作的热点。
一时间,重庆的名记者和社会名流纷纷登门拜访。陈独秀虽然嘴上说对政治没有兴趣,无心过问政治,决心不再介入国共两党之争,但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生的挫折和失败,并没有让他心灰意冷,理想的火种,一遇适宜的气候,就会燃烧起来。他忘记了所有的磨难和痛苦,像战士那样冲锋陷阵,走到前台,发表自己的高见。在重庆仅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应邀四处演讲,大报小刊四处发表文章,两线出击,左右开弓,既猛烈抨击“重庆”当局,又对抗日战争发表自己的观点。
1938年8月16日,重庆的天气异常闷热,人坐在树下不动都会满身大汗。刚来重庆不到二十天的陈独秀,在一家报纸上发表了《民族野心》一文,他在文中愤怒地谴责“重庆”:抗战一年了,农民仍旧是隔岸观火,商人大做其经济。汉奸、买办和银行家、官僚则利用国家机关来投机外汇,或垄断国产,阻碍出口贸易,以此中饱私囊……
《民族野心》体现了陈独秀晚年政治观的裂变。由于此文语言激切,非但不被“重庆”当局所接受,也不被社会各界普遍认同。但他关于“民族精神”的思考以其超时代的深刻性和现实性,日益显出其作为一个思想先行者的智慧和远见卓识。当然,这一切只能是后话。
五天之后,陈独秀在《青年向导》第三期上发表了《论游击队》。由于他对中国抗日态势掌握不准、战略战术研究不透,致使《论游击队》观点出现偏差,语言偏激,违背了中国抗日力量的现实。《论游击队》一文的观点失误,很快让陈独秀得以反省,最终他自己否定了自己。
重庆是一个“火炉”,再加上日军的狂轰滥炸,重庆人民真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陈独秀的文章像一颗颗重型的炸弹,搅得重庆上层难以安宁。
陈独秀是一个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人,他在重庆各大报刊接二连三发表文章,评点时事。对此,重庆有关方面的负责人早已心生厌烦,陈独秀却不管这些,照样对时事发表尖锐的评论。
陈独秀来到重慶后,暂借住在重庆石板街十五号川原公司老板黄炯明家中。
那是一个十分闷热的下午,陈独秀躺在竹凉床上,握在手中的芭蕉扇一刻不停地扇着,汗水仍淌个不止。血压随着温度升高,他脑袋瓜子昏沉沉的。
就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大门被推开了,一个戴着遮阳礼帽,穿着一身白色绸缎西装的人走了进来,操一口浙江话说道:“天太热,先生难以安心吧?”
陈独秀听了话音,便知来者是谁,起身说:“沈监察,大热天来访,一定不是为了问安吧?”
来者叫沈尹默,出生于陕西汉阴,著名的学者、诗人、书法家、教育家。早年二度游学日本,归国后,先后执教于北大、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蔡元培先生任北大校长不久,沈尹默有一天从琉璃厂经过,巧遇来北京办事的陈独秀,回校后立即向蔡元培推荐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沈尹默在《我的北大》一文中回忆道:“我回北大,即告诉蔡先生,陈独秀来北京了,并向蔡推荐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蔡先生甚喜,要我去找陈独秀促他同意。不料,独秀拒绝,说他要回上海办《新青年》。我再告蔡先生,蔡云:‘你和他说,要他把《新青年》搬到北京来办吧。我把蔡先生的殷勤之意告诉独秀,他慨然应允,就把《新青年》搬到北京,他自己就到北大来担任文科学长了。”
《新青年》搬到北京后,成立了新的编辑委员会,编委七人,他们分别是陈独秀、李大钊、鲁迅、胡适、刘半农、沈尹默、高一涵,并规定七个编委轮流编辑,每期一人,周而复始。从此以后,沈尹默与陈独秀由过去的故友,变成了志同道合、倡导新文化运动的革命志士。抗战开始,沈尹默应监察院院长于右任之邀,来重庆担任当局委员。
沈尹默见陈独秀身心交瘁,心里很是难过,说:“你还是离开这个让人难受的火炉吧!找一个清静的地方潜心著书,不要为理想所累,更不必为名声所累。”
陈独秀一下子从竹床上站到地上说:“我这一辈子最不看重的是名利,无论是办《新青年》还是在北大当教授,我的名气不可谓不大;要说利,我家的产业也算是富甲一方,若为利我可以倚势而上。我这一生啊,就是为理想活着,为中国的民生、民主和富强而活着,不为这个理想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沈尹默知道陈独秀的脾气,只好迂回地说:“你发表文章,评论时事,没有什么不好,关键是国民党拉你做官你又不干,可你还写文章揭他们的盖子和遮羞布,自然让人容不下你。”
陈独秀沉默不语好一会说:“从写的一些文章看,有些观点确实过激偏颇了。”
沈尹默说:“你啊,是一个革命家,却不是政治家,你在国统区纠正自己的观点,替延安说话,别说发不了,即便发出来,只能让国民党更加憎恨你。”
陈独秀感慨地叫着沈尹默的别号说:“还是你鬼谷子知我,也只有你这样的老朋友才能对我出此真言。你的意见倒是中肯,我也有过如此打算,只是心里不甘啊!这些年,人生多难,生活不顺,搞得我一身是病,高血压、胃肠炎,最近又增添了一个心脏病。在政治上,我现在是孤家寡人,理想依然,倒是没了心思、精力和本钱去搞革命运动。”
沈尹默沉吟了一会说:“先生明了我的一番苦心最好,重庆这个地方不宜久住,尤其不适合您这样有鲜明政治主见,对民众具有感召力、影响力的人久住,因为当局最害怕像你这样有影响的人物对时局发表自己的观点和看法,除非你能够忍痛割爱,不发表文章,尤其是那些评论时事的政治文章。”
陈独秀十分干脆地说:“不写文章,我做不到!”
沈尹默也毫不客气地说:“你要是想活下去,要么保持沉默,要么离开这个地方。”
陈独秀长叹一声说:“大势已去,我也在思考这些问题,只是出于对民族和国家的责任,总是控制不住要说点什么。听你一席话,现在暂且不说了,找个清静的地方,把病养一养再说。”
两个人似乎都卸下了包袱,挑开了挡在两人中间那道若明若暗的纱帘,朋友之间的心灵之门也就透亮了。他们情不自禁地谈了过去办《新青年》杂志和在北大教书的往事,直到说得口干舌燥,仿佛话都说尽了,才不再言语。
陈独秀一针见血地评论时政,犹如一道亮光,让人们眼前一亮。就在人们希望看到更多独到见解的文章时,他却突然消失了。大学的演讲台上,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报纸上再也看不到他那观点鲜明评论时政的文章。
人们都在相互打听,他到哪里去了,延安、香港,还是重庆的周边……
陈独秀到了哪里?他到了江津。
8月3日,陈独秀与潘兰珍搭乘小客轮逆流而上,奔江津而去。
“江津是个好地方”。这是新中国开国元帅聂荣臻为自己故乡题的词,这句话如今题刻在江津长江大桥上。只要进入江津,或者是出江津都能在江津长江大桥上看到这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江津,地处重庆上游,浩浩荡荡的长江之水奔向江津时,因鼎山转而向北,接着又因马骏岭掉头向东,再受阻于高家坪而扭头向南,最后向东北,环绕鼎山大半圈呈几字形,将美丽的江津环抱其中,江津因此而得名。无论是站在鼎山之巅眺望,还是从空中俯视,江津就如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那有山有水的怀抱中。
美麗的江津,不仅是巴蜀经济重镇,还是军事重镇;不仅是历史文化重镇,还是名人辈出的重镇,曾经孕育了明朝著名工部尚书江渊、共和国元帅聂荣臻等无数英才。
重庆周边县很多,为什么陈独秀偏偏选择了江津?因为,江津离重庆不远,水路、陆路都要不了一天的路程,在江津避难的人群中,安徽人相对较多,当时国立九中(原安徽安庆中学)已于半年前从安徽安庆迁到了江津市对岸的德感坝,在辛亥革命之前和辛亥革命时期陈独秀都在国立安徽安庆中学任过教,最主要的是他的同乡、留学日本时的好友、在北大一起参加革命活动的邓仲纯(又名邓初),已经在江津城中开业行医。
陈独秀从武汉到达重庆后,常到重庆购药的邓仲纯很快与陈独秀取得了联系,他先后几次到石板街的陈独秀临时居住地去看望,邀请陈独秀到他江津的家中居住。
邓仲纯与陈独秀有着深厚的友情,他们都是安徽安庆怀宁人。邓仲纯是清代大书法家邓石如的后裔。陈独秀与邓仲纯家有着世交,陈独秀的嗣父陈昔凡,对邓石如十分崇拜,自称是邓石如的弟子。他们两人算是上辈有交情,到了他们这一辈又成为至交。
邓仲纯每次到重庆,见陈独秀生活十分窘迫,总婉转地说:“重庆现在是陪都,内地人来得太多,物价也就高,你老兄靠写文章谋生,只怕是承受不起。”
陈独秀苦笑一下说:“不瞒老兄,我每日里捉襟见肘。”
邓仲纯直言相劝说:“江津离重庆很近,依山傍水,物产丰富,既少有日机轰炸之扰,又无白色的政治氛围之困,而且物价比重庆低廉,适宜我们外乡人居住。”
陈独秀听后并没有马上表态,因为他刚来重庆不久,还十分留恋重庆的生活,担心到乡村生活有诸多不便,于是说:“只怕县城里房子紧,租不到适合的地方。”
邓仲纯爽快地说:“你到江津就住我开的医院里,房子宽敞,你身体不好,我给你看病也方便,那里不少同乡也常念叨你。”
陈独秀听了此话,心里不由一热,问:“江津比重庆凉爽还是热?”
鄧仲纯说:“江津是个小县城,人口少,相比较而言要比重庆凉爽。因为目标小,敌机空袭也少,江津白沙镇已进驻了不少国民党大机关。”
陈独秀听后马上来了兴趣,说:“重庆热得要命,敌机轰炸得厉害,让人安不下心来,这下好了,我就到江津去吧!”
邓仲纯高兴地说:“到江津就住我家里。”
陈独秀又担心地说:“江津倒是安静,可我患有高血压,心脏也不好,在重庆看病要方便得多。”
邓仲纯微笑着说:“你别看不起我,小病我是可以治的,得了大病,江津离重庆又不远,不到一百里,坐下水船,半天可到重庆。”
邓仲纯离开后,夫人潘兰珍就开始做陈独秀的思想工作,劝他离开重庆,到江津好好调理身体。
潘兰珍,1910年生于江苏南通,又名若兰、云仙,小陈独秀三十一岁,为陈独秀第三任夫人。陈独秀原配夫人高大众,也叫高晓岚,是清末时期赫赫有名的安徽统领副将高登科的大女儿,1897年与陈独秀结为夫妻,育三男二女,即延年、乔年、松年及大女儿玉容,次女早殇。陈独秀与高大众情感不很融洽,高大众死于1930年旧历重阳,葬于离安庆不远的叶家冲。
陈独秀的第二任妻子高君曼,也叫高小众,与高大众同父异母,毕业于北京女子师范学校。高君曼有知识有文化,见多识广,在与陈独秀相处过程中,逐渐产生爱情。1910年,他们不顾陈氏家族、高氏家族以及高晓岚的强烈反对,离家出走,在杭州自由结合。高君曼富有理想,支持陈独秀的革命主张,生育一子鹤年,一女子美。后因两人感情出现摩擦,高君曼带一子一女独居南京,生活十分凄凉。1931年,高君曼患子宫癌病故于南京。
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后,陈独秀总书记职务被撤销,一时陷入人生低谷,再加上国民党悬赏三万元缉拿他,他不得不四处躲藏,隐姓埋名,住在上海岳州路永兴里十一号楼的一幢房子里。一次陈独秀胃病复发,上街看病时,在里弄的小街上与潘兰珍偶然相识。潘兰珍是上海英美烟草公司的工人,长着南方女子娇小玲珑的身材,圆脸短发,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少言语,懂事理。当时,潘兰珍并不知道陈独秀的真实姓名和身份,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只知道他学问高,对陈独秀产生敬爱之情。巧遇潘兰珍后,陈独秀那荒芜凄凉的心,在潘兰珍的柔情照护下重获温暖。
1932年,陈独秀在上海不幸被捕,各大报纸发表了消息,并配发了照片,潘兰珍这才从报刊上知道了陈独秀的真实身份。潘兰珍并没有后悔和动摇,相反更加爱他。那时她只有二十二岁,而陈独秀已五十多岁。陈独秀被押往南京模范监狱后,潘兰珍毅然决然辞了工作,收拾行装,到南京服侍陈独秀。在潘兰珍的精心照料和安慰下,陈独秀战胜了孤寂、艰难和疾病。陈独秀出狱后,两人正式结为夫妻,从此开始了他们患难与共的夫妻生活和人生历程。
究竟去不去江津?陈独秀一时拿不定主意。那个时候搬家虽然很简单,但毕竟拖家带口,江津也是人生地不熟,又与重庆相隔半天的路程,交通又不发达,办起事来很不方便。于是,陈独秀只好将此事拖了下来。
盛夏如此漫长。陈独秀、潘兰珍、陈松年和大姐玉容、大姐夫吴欣然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纳凉。陈独秀躺在竹床上,望着天上的星星说:“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我们是继续住在重庆还是到江津去住,你们都说说。”
大姐和大姐夫吴欣然说:“重庆太乱了,敌机空袭得厉害,还是到江津去好,那里物价便宜,我也好把酱园开起来,在重庆会坐吃山空的。”吴欣然是著名的安庆大新桥“吴家顺酱园”的传人。
陈松年也说:“重庆特务太多,国共两党又斗得厉害,我们还是到江津吧!”
陈独秀一时还是下不了决心,内心里他并不想离开重庆。因为在重庆生活便利,消息灵通。他看一家人都主张到江津安身,只好说:“那就去吧!江津那个地方安徽人多,我们就住到邓仲纯家,我们两家是世交,我和仲纯关系也好。”
1938年8月3日,轮船抵达江津通泰码头时,正是午后,烈日高悬,热浪翻滚。
当时处于战乱时期,陈独秀从重庆启程到江津并没有给邓仲纯打电报,担心麻烦他。船抵达江津通泰码头后,陈独秀叫了两个上船揽活的脚夫,挑上自己不多的行李,沿江津老街,一路走,一路打听,几经周折总算找到了邓仲纯临时开的私人诊所——延年医院。
医院大门旁边是一个非常简陋的门诊室,陈独秀走进诊室,说:“请问,邓仲纯先生在家吗?”
穿白大褂的年轻护士看了看陈独秀说:“邓大夫外出给人看病去了,您是他什么人?”
陈独秀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说:“我是你们邓大夫的朋友,我叫陈独秀,从重庆来。”
护士一脸惊喜地说:“您就是陈先生啊!我们邓大夫常讲到您,说您如何了不得。”
陈独秀面带笑容说:“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你看我现在与乡下人有什么区别?”
护士激动地说:“先生不一样的,您坐,您坐。”
不一会,护士端来水,拿来毛巾,满脸喜色地让陈独秀和潘兰珍洗洗脸,凉快凉快。待陈独秀洗罢脸,茶水也泡好了,放到陈独秀坐的椅子前面,说:“陈先生你们先喝茶,我到后院去告诉邓太太。”
洗过脸,再喝上清茶,陈独秀觉得一下子凉爽了许多。潘兰珍付了脚夫的工钱,还掏出陈独秀的烟卷,给两个脚夫每人点上了一根。脚夫并没有马上离去,他们点上烟,坐在石门槛上抽烟、纳凉。
他们手中烟抽完了,还不见那护士回来。
潘兰珍坐在陈独秀的一旁,一边与脚夫说话,了解江津风土人情,一边用手中的蒲扇给陈独秀扇风降温。好一会儿后,潘兰珍担心地对陈独秀说:“邓太太该不会也不在家吧?”
陈独秀说:“怎么会呢,这么热,能到哪里去?八成在午睡。”
潘兰珍说:“在家最好,阿拉再等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潘兰珍不免担心地说:“是不是邓太太不愿意见阿拉?”
陈独秀很有把握地说:“这次来江津,是邓先生多次到重庆请我,我才来的,怎么会呢?”陈独秀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升起一丝不安,不由自主地向里面张望。只见一条又窄又长的过道十分的幽暗,尽头是一个天井,阳光充足地暴晒着,空不见人。
陈独秀压根没有想到邓太太根本就不欢迎他的到来,她对陈独秀这种敢想敢言的人心存余悸。
那是1919年6月11日,陈独秀来到新世界娱乐场,这里人多,是宣传民众唤醒国人的好场所。以前他就经常来这里,发传单,搞鼓动,收效十分明显。今天,他像往常一样,从包里拿出传单向人群散发,早已等候在此的便衣警察一拥而上,当场将他逮捕。
当天深夜十二时,一群军警荷枪实弹,包围了陈独秀的住宅箭杆胡同九号。木门被警察擂得咚咚直响,夫人高君曼在睡梦中被惊醒,当她战战兢兢打开大门时,她才知道,陈独秀已被警察抓走了。
此时,在场的还有一个人,就是邓仲纯的妻子,警察的横蛮与无礼,让胆小怕事的邓夫人大受惊吓。
受到惊骇的邓太太,更担心丈夫受陈独秀的鼓吹、熏陶走上犯上作乱之路,于是常在嘴边念叨,希望丈夫不要與陈独秀来往。
陈独秀在狱中待了九十天。出狱后,知道邓太太对他有意见,为了保持与邓仲纯的友谊,利用一次闲谈的机会,顺便向邓夫人道了歉,请她放心,以后不再给她家添麻烦。
陈独秀对革命有着坚定信心,麻烦自然不会减少。三年后,邓夫人第二次受到了惊骇。
那是1922年10月的一天,已任中国共产党总书记的陈独秀从上海来到北平,他不仅自己来,还带了两位陌生而神秘的客人,住进了邓仲纯的家中。向来惧内的邓仲纯,这一次变得异常强硬,多次背着客人给太太讲,要保证两位客人的食宿,同时必须严守秘密,千方百计保证他们的安全。邓太太知道事情严重,只好依了丈夫。两位神秘的客人整日住在家里,也不随便外出,只是到了夜间,才会有人登门与两位客人密谈。邓太太为此提心吊胆,心里虽有不满,但也不敢表露出来。
这次,陈独秀带来的客人在邓仲纯家中住了好些时日,直到他们离开,邓太太才从丈夫口中知道,与陈独秀一起来的两个陌生人中,有一个叫刘仁静,是共产党的重要人物。刘仁静将与陈独秀一道,经由北平到莫斯科去开会。
自此以后,邓夫人便多了个心眼,有意阻止丈夫与陈独秀来往。主要原因是害怕丈夫与陈独秀来往过多上了共产党的船,还担心丈夫跟陈独秀学坏。因为陈独秀较为风流,爱逛北京的八大胡同。陈独秀的这一爱好,在北大教授中是出了名的。他的夫人高君曼也很恼火,为逛八大胡同的事常与陈独秀吵闹,每一次,都是邓仲纯夫妇去劝架。由此,邓夫人从内心里害怕陈独秀,排斥陈独秀,不喜欢陈独秀。她常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她没有想到,逃难到了江津,陈独秀又这么快找上门来,真是躲不开的“冤家债主”。邓太太本就对陈独秀的陈年旧事耿耿于怀,况且他是从监狱里出来不长时间的“党国要犯”,更是躲之不及。她对护士说:“这陈先生也太不安分,刚从狱里出来,又在报纸上骂政府,万一哪天给政府惹急了,再把他抓进去坐大牢。他自己坐牢也就罢了,把我们邓家给牵扯上,该如何是好,到时候只有跳长江。”
在陈独秀来江津之前,邓仲纯给夫人打了几次招呼,说:“陈先生从武汉来到了重庆,在重庆过得很不好,我邀请他来江津和我们住在一起。开始陈先生不太想来,听我说江津凉爽、物价低、适宜居住养病,他才下决心来江津。现在是陈先生落魄的时候,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是要对陈先生一家好点。”
邓夫人一开始并不同意,但她也知道邓仲纯的性格,在重大问题上一向毫不妥协,邓夫人不便发作,很不情愿地答应下来。现在陈独秀找上门来,是开门迎客还是拒客上门,邓夫人很是犹豫了一番。一想到陈独秀的不安分,她就害怕惹火烧身,真要拒绝了,又无法给自己先生一个交代,思来想去,她还是一狠心,做出决断,拒客上门,将陈先生夫妇拒之门外。她将护士叫到面前,细心交代了一番。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诊室里的陈独秀夫妇开始坐立不安,正在他们忐忑不安的时候,只见护士从幽深的过道中走了出来。
护士脸上的笑容像是被灼热的太阳烤干了,说话也是支支吾吾结结巴巴:“我家太太感冒发烧,她她……不便会客,说……让你们改日再来……”
陈独秀一听顿时火冒三丈,说:“我可是你家邓先生请来的,不是我自个要来的。”
世态炎凉让潘兰珍顿感屈辱,她小声说道:“你家邓先生没给你家太太讲吗?”
护士也很为难地说:“在家里太太说了算,太太说,家里房子不宽敞,让你们自己找地方先住下。”
被人拒之门外的屈辱如当头一棒打在陈独秀的头上,他压制不住胸膛里的怒气,愤然而起,说:“你告诉邓太太,我陈独秀不是那种寄人篱下没有骨头的人,即使找不到房子露宿街头,我也不会来找他们。”
一番气话说完,陈独秀顿感天旋地转,再加上走出室外,烈日煎烤,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好在潘兰珍扶得及时。面对炎热而又空旷的街道,他忧伤而郁闷,自言自语地说:“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我陈独秀落脚的地方吗?”
陈独秀不知所措地站在热浪滚滚的石板街上,一时不知道向东还是向西。
就在陈独秀茫然不知所向的时候,见多识广、人也厚道的两位脚夫,向陈独秀伸出了援助之手。
陈独秀被邓家太太拒之门外的一幕,被两个脚夫亲眼看见,看到一个外乡人投亲无门的无奈,他们心生同情。一个年岁稍长的脚夫说:“先生,听你们口音像是下江人(长江下游人),老街前面的鞍子街口,也有一个从重庆来的下江人,就住在我家隔壁。他的口音与您差不多,叫什么来着,小三,你记得吗?”
那个叫小三的想了想说:“好像叫什么方什么远。”
陈独秀万分惊喜地问道:“是叫方孝远吗?”
小三说:“对头,就叫方孝远。”
陈独秀高兴地说:“这下好了,天无绝人之路也。”
方孝远不仅与陈独秀是同乡,他们两人还是同学与旧交。三个月前,陈独秀还在武汉与方孝远一起吃过饭。那时方孝远一家人因买不到进川船票而滞留武汉,是陈独秀找到包惠僧帮助方孝远一家人解决了船票问题。陈独秀到重庆后,不知道方孝远住在什么地方,那时逃难的人太多了,相互之间联系很不方便,哪曾想方孝远也会到江津临时安家。
陈独秀赶紧对脚夫说:“走,你们带我到方孝远家。”
那时的江津并不大,七拐八弯用不到一根烟的工夫就到了方孝远租住的四牌坊街。
大热天里,南方的人家都是不关大门的,敞开通风凉快。陈独秀径直走进方孝远的家。当时,方孝远吃完了午饭,正躺在凉椅上午休。见有人走进大门,赶忙坐了起来。
从白花花的阳光下走进来的陈独秀令方孝远惊愕万分,他万万想不到能在江津见到陈独秀。陈独秀喜不自禁地笑着说:“哈哈,没想到在江津找到方兄。”
方孝远赶忙走上前,握住陈独秀的手说:“幸会,幸会,能在江津相见,我们缘分不浅啊!”赶紧叫内人,端茶备饭。
世态炎凉,遭人不见,让陈独秀在落魄中感到了人世的悲凉。方孝远的热情与坦诚,让陈独秀在炎热夏天如沐春风。
凉茶很快端来了,陈独秀口渴难耐,一口气喝完了一杯凉茶,心里逐渐平静下来。喝茶聊天间,陈独秀把自己如何从重庆到江津来龙去脉给方孝远讲了一遍。方孝远是一个读书人,尊儒重义,听了陈独秀的讲述,心中很是不平,当即要去找邓仲纯理论。
陈独秀赶忙站起来拉住方孝远说:“方兄,你不要为我伤了与邓兄的和气,都是逃难之人。再说了,也不全怪他,只怪我从重庆来,没有提前给他写封信或者打个电报,他接了信或电报就会到码头去接,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了。另外,邓兄惧内,耳根也软,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我现在不是遇到了你吗?”
方孝远依然气愤地说:“是朋友,就是要在朋友落难之时出手相助,何况还是故乡人。”
陈独秀笑着说:“他乡遇故人,我不是遇上你了吗?”
没有多长时间,方夫人就将菜端上了桌子。方孝远站起来说:“陈先生、陈夫人,你们初来江津,到我家吃第一顿饭,按我们老家的规矩,怎么也得有八个菜,可是眼下处在战乱年代,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只好请你们包涵了,下午让内人到街上看一看,想法弄几个好菜。”
陈独秀很是感激地说:“方兄客气了,我陈独秀现在这个样子,不沦落到街上讨饭就不错了。”
其实,方夫人已倾其所能,三素两荤在抗战最艰难的时刻,是很难得的了。多少人食不果腹,多少人因饥饿而死。
按规矩,陈独秀与方孝远坐了上席,潘兰珍坐在陈独秀的右侧。陈独秀有高血压,不能喝酒,方孝远刚吃过饭只是象征性地陪吃,实际上五道菜就他们夫妇两人食用。陈独秀也许是在老朋友家里不用客气,也许是太饿了,吃得狼吞虎咽;潘兰珍虽然也饿了,吃得很拘谨,细嚼慢咽,菜也夹得少。
吃罢饭,陈独秀与方孝远坐在过堂口乘凉说话,方孝远向陈独秀介绍了有头有脸安徽同乡在江津的情况。陈独秀对方孝远说:“方兄,江津你比我熟,麻烦你跑一趟,给找个住的地方。”
方孝远在江津住了多时,他知道哪里有多余房子可住,于是他径直来到郭家公馆。郭家公馆的主人曹茂池正坐在门前的树下乘凉,见方孝远大热天找了过来,赶忙递烟,问:“方先生忙啥子?好长时间不见你。”
方孝远接了烟,擦过汗说:“像我这样的人,只能耍耍嘴皮,吃粉笔灰,教娃念书。”
曹茂池恭维了几句,问:“方先生,中午也不休息,找我啥子事?”
方孝远开门见山地说:“找你能有啥子事,还不是为租房,今天从重庆来了一位避难的老乡,没地方住,你给安排一下。”
曹茂池为难地说:“你看大门上挂了客满的牌子,只有一间客房空着,是留给一位朋友的,人家钱都付了。”
方孝远说:“曹老板,你看这样行不行,让我那朋友先住下,明天我再想法子。”
曹茂池虽然是生意人,可他很讲义气,爽快地说:“好说,好说,只是你要尽快把房子给找好,不然我那朋友来了不好交差。”
方孝远表态说:“说话算数,你尽管放心。”
在登记客人姓名时,方孝远一时不知道怎么办,陈独秀毕竟是名人,万一写到登记册上,走漏风声,陈独秀的安全就没了保障。不登记,警察局又有规定,方孝远只好说:“让客人来了自己登记吧!”
方孝远知道,眼下从内地涌入江津的难民越来越多,在江津城找一间像样的住房很难。方孝远怕生变故,于是赶紧回家去接陈独秀。
曹茂池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当陈独秀站在他面前时,他感到眼前的人似乎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于是,曹茂池拿出登记册对方孝远说:“方先生,是不是请客人先登记。”
陈独秀从来不惧怕什么,他走上前,拿出笔,就在签字簿上写下了陈独秀三个大字。
站在一旁的曹茂池惊喜地说:“您就是陈先生啊!刚才我就觉得面熟,在报纸上我见过您,您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
陈独秀听了很是受用,谦虚而幽默地说:“你是不是在報纸上看到国民党政府通缉我时刊发的照片?那是很难看的。”
曹茂池在江津也算一个人物,他仗义,又爱交结名人,见是陈独秀先生,二话不说,答应把二楼自己招待客人住的房子腾出一间来让陈独秀夫妇先住下,房子里的家具原封不动留给陈先生使用,并许诺不收房租。陈独秀听了自然高兴,他想自己还没有落到流浪街头、无房居住的地步。
方孝远感激地对曹茂池说:“曹老板果然好义,与陈先生初次见面,竭力相助,危难之时见真情,让人敬佩。”
曹茂池说话算话,在自己一家人住的二楼腾出了两间连在一起的房子。两间房都不大,中间只用一层不厚的木板隔开,陈独秀与潘兰珍住里头,摆上一张桌子写文章用;外面一间房,用来吃饭接待客人等。虽然拥挤,但毕竟有暂时安身之地。对此,陈独秀心存感激,萍水相逢之下,曹茂池的热心相帮,方孝远的鼎力相助,让他的心感受到了别样的温暖。
只因为找到了好房子,当天晚上,陈独秀和方孝远都很高兴。方夫人倾其所能做了几道像样的菜,为陈独秀夫妇正式接风。方孝远一家人的热情,让陈独秀更加感受到了朋友的关爱,心中的悲凉烟消云散。
吃过饭后,两人又坐在院子树下喝着茶,东扯西拉闲谈了一个多小时,方孝远见陈独秀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就说:“老兄,一天劳顿,早点回郭家公馆休息吧!”
陈独秀站起来说:“年岁不饶人,想当年,几天几夜不睡觉,哈欠都不打一个。”
方孝远说:“一晃我们马上将过知天命之年了。”
陈独秀听了很是伤感地说:“我陈独秀胸怀大志,到头来忙忙碌碌一生,没想到一事无成,最后落难江津。”
方孝远说:“日本人太可恨了,让我们有家不能归。”
陈独秀恨恨地说:“国恨家仇啊……”
邓仲纯从乡下回到江津已是夜幕沉沉,在饭桌上听说陈独秀已经来到江津,得知陈独秀夫妇吃了自己老婆的闭门羹,顿时怒火中烧。虽然陈独秀人生处在最低谷,但他对陈独秀始终保持尊重,甚至是敬仰,要不然他不会三番五次到重庆游说陈独秀来江津与自己住在一起,他不曾想,自己的老婆会背着他干出这种绝情绝义的事情。他不惜与老婆大动干戈,直到老婆认错为止。当晚,邓仲纯就带着老婆来到方孝远家要向陈独秀负荆请罪。此时,陈独秀已在方孝远的陪同下去了郭公馆,邓仲纯又带着老婆找到曹茂池的郭家公馆。
陈独秀回到郭公馆时已是繁星点点、皓月当空。由于连日来奔波劳困,他草草洗漱完准备睡觉时,邓仲纯敲门走了进来。
邓仲纯非常歉意地说:“仲甫兄,你多包涵,都怪我这个老婆子不晓人情事理。”
陈独秀也许是晚上喝了一点酒,也许是正在气头上,很不客气地说:“我一个落难之人,谁愿待见,怕沾了我这一身晦气。”
邓仲纯赶忙说:“仲甫兄大人大量,不要和女流一般见识。我是真心希望你来江津的。”
陈独秀怨气不减地说:“是啊,我在重庆最起码有安身之地,你再三劝我到江津,可是我来了你又不让我进家门,居心何意,是让我流落街头吗?”
邓仲纯说:“仲甫,我们兄弟交往几十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你来时也不发个电报,让我去接你。这不,我刚从乡下看病回来,狠狠训了她。我们两口子都赶来向你道歉,接你与我们住在一起。”
陈独秀见邓仲纯说得诚恳,也就不好再多说,只是推辞说:“改日吧,今天太晚了。”
邓仲纯马上顺着说:“那就好,住旅馆不是长久之计,我那儿宽敞,我们兄弟住在一起,一来节省了开支,二来相互也有个照应。”
邓仲纯的为人陈独秀是非常清楚的,他知道邓仲纯是真心地希望他住到他家,但是一想到邓仲纯刚与内人为他而吵过架,他感到这个时候到邓家去住不合时宜,有可能因一点不愉快的事情而再生风波,只好委婉地对邓仲纯说:“我刚搬进来,曹老板对我也很尊重,现在卷行李走人,让曹老板不好想,会凉了人家的心。”
邓仲纯见陈独秀这样说,知道再说也无济于事,只得悻悻作罢扫兴而还。
郭家公馆坐落在繁华的江津小城中心,与江津市政府隔街相望,大门对着大门。由于郭家公馆地理位置好,房子又是楼上楼下,建得较为气派,自建起之后,生意一直兴隆,因该旅馆为姓郭的财主所建,又与县政府隔街相望,于是人们将它称之为郭家公馆,其实也就是有点档次的客栈。陈独秀住在二楼的西面,夏天西晒,房子十分闷热。陈独秀住进之时,正值夏天,西晒的房子要比其他房子热得多,再加上他患有心脏病、高血压,睡眠的不足,旅途的劳累,酷暑高温,让他体力不支,第二天就病倒了。
生病当天,陈独秀只是觉得心闷、胃痛、身心沉重,两脚走路无力发飘,全身就像散了架。他原以为是天热加劳累之故,就没有当回事请医生来看,没想第二日病情一下子加重了,全身软弱無力,卧床不起,脸色苍白发紫。潘兰珍见陈独秀一下子病得如此厉害,急得六神无主,不知道到哪里去请医生。无奈之下,她只好求助房东曹茂池。曹茂池知道陈独秀不是个普通逃难人,对陈独秀也就比一般逃难的人要好,见陈独秀病得如此之重,十分怜悯,他爽快地答应说:“你莫着急,我马上给你去请医生。”
当时在江津最好的医院要数延年医院。延年医院是邓仲纯避难江津后建立起来的一家私立医院。过去,邓仲纯一直在大城市行医,医疗技术和医疗器材要比江津当地高明和先进,再加上他医德好,他的名声很快便在江津传开,老百姓都乐意找他这个外乡大夫看病。
曹茂池走进延年医院,邓仲纯正在给病人看诊,曹茂池进门就说:“陈先生病了,很重。”
邓仲纯一听,马上站起来问:“前天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曹茂池说:“就是昨天中午才病。”
邓仲纯说:“难道中暑了?也不对啊!是心脏病犯了吗?”
曹茂池说:“不管啥病,你当大夫的,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邓仲纯说:“稍等片刻,我给这位病人开了药就走。”
邓仲纯走进郭家公馆二楼陈独秀临时居住的房间,只觉得像闷罐子一样,密不透风,气味难闻。陈独秀疼得在床上滚来滚去,不断呻吟叫喊。潘兰珍手忙脚乱地一边为陈独秀扇凉一边为他擦汗。
见到邓仲纯,潘兰珍如见救星:“邓先生,你快救,救救阿拉先生……”
邓仲纯放下药箱,拿出听诊器,说:“我来了,不要紧的,莫急莫急。”
陈独秀在痛苦声中听到了邓仲纯的声音,似乎看到了生的希望,转过身说:“你来了,那就好……”
邓仲纯坐到床沿,拉过陈独秀的手,细心地为他把脉,然后用手指撑开陈独秀的眼皮,再让他伸出舌头,最后又用听诊器听了听他的心脏,为他量过血压之后诊断说:“从目前情况看,没有什么大碍,先打上几针,再配合吃药,会好的。”
陈独秀听了,感激涕零地说:“谢谢老弟,救我一命。”
邓仲纯赶忙说:“没那么严重,都怪我照顾不周。”
陈独秀听了没有接话。邓仲纯从包里拿出药和针管,动作麻利地给陈独秀打了止痛药,然后拿出纸笔,开了处方,让人到延年医院去取。
潘兰珍从箱子里找出仅有的几块大洋说:“邓先生谢谢侬了,不知这钱够不够?”
邓仲纯一脸严肃地说:“我邓仲纯给陈先生看病是不收钱的。”
潘兰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曹茂池赶忙解围说:“邓大夫和陈先生既是老乡还是好朋友,他怎么会收陈先生的钱呢?”
邓仲纯说:“曹老板说得对。趕快派人去拿药吧!”
曹茂池说:“算了,还是我派人去,陈夫人刚来,人生地不熟。”
邓仲纯见陈独秀打过针后,疼痛减轻了不少,于是劝他说:“你还是搬到延年医院与我们住在一起,相互也有个照应,给你看病也方便。”
陈独秀委婉地说:“现在我病了,也没精力和心情搬家,等病好了再说吧!一天两天也死不了。”
邓仲纯对陈独秀非常了解,知道再说也没用。转身给潘兰珍做服药的细致交代,以及一些注意事项。然后,起身与陈独秀道了别,背上药箱离开了郭家公馆。
正如邓仲纯所说,陈独秀的病情不重,在潘兰珍的精心服侍下,两天以后,陈独秀就能下地走动了。
陈独秀在江津过了一周后,感到小县城确实要比在重庆生活相对安静,物价便宜,再加上在江津安徽同乡较多,其中安徽九中在他们到来之前就迁到了江津。流落他乡的特殊乡情,使寂寞的陈独秀感受到了人间温暖。他提笔写信,让三儿子陈松年将留在重庆的母亲送到江津居住。他在信中给松年讲,来江津刚开始不太顺,吃了邓仲纯老婆的闭门羹。现在好了,有了临时住所,你们可以来江津了。
半个月之后,陈松年按照父亲的要求扶老携幼从重庆来到江津。
陈独秀本来打算到码头接养母谢氏和儿子一家的,不曾想身体不舒服,躺在床上硬是爬不起来,浑身无力,脸色苍白。陈独秀忧伤地说:“我这个样子只怕是接不了他们。”
潘兰珍说:“侬就在家养病,阿拉租三轮车去接。”
陈独秀说:“那就只好辛苦你了。”
两人正说话,何之瑜敲门走了进来。何之瑜是陈独秀北大的学生,这些年一直追随陈独秀,他是托派中央常委,是陈独秀1932年被捕时的同案犯。从老虎桥监狱出狱后,何之瑜为了陈独秀重返托派中央工作而努力奔波,最终被陈独秀拒绝。这次他到江津,主要是受北大同学会和托派的委托,照顾陈独秀的生活和对外联络。
何之瑜见陈独秀躺在床上,问:“先生病了吗?”
陈独秀说:“天气太热,气压又低,血压升高,很不舒服。”
何之瑜说:“我现就去请医生。”
陈独秀说:“医生就别请了,我已经服过药了。你等会替我办件事,小儿松年一家及老母今天从重庆来,估计再有一个小时就到了,你代我去接一下他们。”
何之瑜爽快地说:“好啊!松年我认识,保证完成任务。”
陈松年走出通泰码头,何之瑜就迎了上去。陈松年背着失明的奶奶,妻子窦珩光抱着年幼的女儿,所有的行李由码头的挑夫挑着。
出了码头,一家人分别上了何之瑜租的三部人力三轮车,穿过熙熙攘攘的通泰街,来到东门就到了郭家公馆。
陈独秀因为身体不好,没有到码头去迎接,但他还是硬撑着从楼上来到楼下,站在郭家公馆的大门口等候。当时,已是太阳西下,气温依然很高,陈独秀因为身体虚弱,全身大汗淋漓。潘兰珍心疼他,让他回房间里等候。陈独秀说:“不到码头去接,我本来就失礼了。”
潘兰珍说:“有阿拉在门口候着一样的,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陈独秀说:“我闹腾了一辈子,与老人家分多聚少,没尽孝道,现在一身轻了,站大门外等候一下老母亲算得了什么。”
这对老夫少妻站在郭公馆门前,招引了不少好奇羡慕的目光,不少人还以为潘兰珍是这个老男人的丫鬟,但看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又觉得他们像夫妻。可是一老一少的差别着实太大了。
三轮车在石条铺就的街道上奔走,哐哐当当地停在了郭家公馆门前。陈独秀将老母亲迎下车,叫一声“娘”后,满腔的热泪夺眶而出。
谢氏在陈独秀和潘兰珍的搀扶下走进郭家公馆,踩着吱吱响的楼梯登上了二楼,来到了他们临时居住的房间。进门之后,待谢氏刚刚坐下,陈独秀竟然一下跪在地上动情地说:“母亲,儿子无能不孝,让您一路受苦了。”
陈独秀猛然一跪,让谢氏百感交集,她清晰记得,儿子的跪拜十分有限,还是过继和退继的时候儿子跪拜过。几十年过去了,别说拜跪行礼,就是叫一声母亲也难得。陈独秀为了闹革命,不能与她朝夕相处,长年累月天各一方。忙着端茶倒水的潘兰珍见了,也赶忙放下手中的茶杯,同陈独秀一样跪在了养母谢氏面前,说:“母亲,受儿媳一拜。”
谢氏虽然双目失明,但她还是强烈地感受到了儿子儿媳的孝心,她用那双枯瘦的手一会儿摸摸陈独秀的头,一会儿又摸摸陈独秀的脸,颤抖着说:“儿啊,你受苦了,怎么瘦成这样了。”说完老泪纵横,涕泣不止。
一家人的悲欢离合,爱怨纠结全部融入悲喜的泪水中。
一家人终于团圆了,可相逢的地方却不是自己的故乡。家乡安庆早被日军占领,老家的财产被洗劫一空,如今在他乡重逢更具一番别样亲情。房东曹茂池见一家人抱作一团流泪痛哭,也哽咽了,他擦了一把眼泪说:“潘夫人,天色不早了,想必也饿了,你就抓紧做饭吧!”
因为租住房间小,做饭的厨房是借用房东的。潘兰珍从地上起来,说:“阿婆,阿拉去做饭。”
谢氏松开手说:“多谢你了,闺女,谢谢你这几年照顾我家庆同,让他度过了牢狱难关。”
潘兰珍说:“母亲,侬客气了,阿拉做得不好,您多担当。”
谢氏又说:“我听庆同说,你人善良,心眼好,又勤快。”
潘兰珍听了很高兴,说:“母亲,以后住在一起,阿拉有什么闪失,侬就骂。”
谢氏说:“不会的,庆同你也起来,妈知道你不容易,身体多病,心又累。”
潘兰珍将陈独秀扶起来说:“侬陪母亲说话,阿拉去烧火做饭。”
陈独秀站起后,看到了儿媳窦珩光抱着的孙女,于是伸手去抱,孙女见了病恹恹的爷爷,“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窦珩光赶忙说:“玮玮,别哭,是爷爷。”
陈独秀接过孙女亲切地说:“玮玮,别怕,我可是你亲爷爷。”浓浓的亲情使玮玮不再哭闹,她睁大双眼,望着眼前的爷爷,笑了。
一家人团圆是好事,可是没有经济来源,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仅就一家人的生计就难以维持,陈独秀为孝敬母亲,在经济十分困难的状况下,他要求潘兰珍每天早晨给养母谢氏备一碗豆浆、两个鸡蛋、两根油条,并亲自送到养母谢氏手中。午餐则是炖鸡蛋,或者排骨汤。晚上,陈独秀尽可能抽出时间培养母说话,为其剪指甲,捶背捶腰,在异地他乡谢氏感受到了儿子、儿媳的孝顺和一家人团圆的幸福。
郭家公馆两间房子本来就小,一下子多住进四个人,别说行走,就是转身都挤。小孙女长玮当时只有一岁多,正是不懂事磨人的年龄,高兴了笑,不满意了哭,吵得陈独秀心烦意乱。陈独秀本来脾气火暴,一旦心烦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对长玮吼道:“你这个小伢子,吵死人了。”吼过之后,小长玮往往会哭闹得更凶。陈独秀毫不留情地对窦珩光大声训道:“你这个当妈的,小伢子哭也不管管,给我抱到外面让她去哭,哭好了再进来。”
十几天的朝夕相处,窦珩光对公公有了进一步了解,她深知,公公脾气不仅古怪,而且火爆,爱一人独处清静,对热热闹闹的大家庭生活不仅难以适应,而且厌烦之极。每次公公发火训斥她,她本想顶上两句,一想公公一生实在不易,有太多的坎坷和挫折,遭受了太多的磨难和苦难,心中积蓄了太多的不平和怨气,便选择了忍受,常常抱着女儿长玮到街头避人的墙角处哭泣。
一家人老的老,少的少,没有经济来源,陈独秀本身身体多病,还要拖家带口,要照顾年迈多病的老母,还要担负一家人生计,日子过得越发窘迫艰难。好在有潘兰珍料理家务,一日三餐无论是喝粥度日,还是吃咸菜萝卜白菜充饥,生活还能维持。
面对物价飞涨,又无工资保障,靠稿费、朋友资助过生活的陈独秀,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有一天,终于断粮了,潘兰珍在无钱买米下锅的情况下,为了不让陈独秀焦心,她悄悄把金戒指和一副耳环典当到当铺里。潘兰珍当金戒指和金耳环的事几天后还是被陈独秀发现了。陈独秀在感动的同时,内心里像是针扎了一样,强烈的自尊心让他为自己如此无能而内疚万分。他想自己前半生,无论多么艰难,他从来没有为钱而发过愁,现如今到了为三斗米折腰的地步。他歉意地对潘兰珍说:“兰珍,苦了你,等稿费来了,我们再把它赎回来,那是我给你唯一值钱的东西,我要让它重新回到你的身上,那样我的心才安。”
因战乱和天灾,粮价骤然猛涨,再加江津不少粮商为获取暴利,有意囤粮,随着灾民的不断涌入,粮食一时成为稀有之物,这一年江津发生了几起抢米风潮。一直靠他人资助和稿费生活的陈独秀,面对飞涨的物价,愈发处于贫病交加的生活境地。在那段时间里,为了度日糊口,凡是值钱的东西都进了典当铺,但也只是杯水车薪。经济的压力,病痛的缠绕,使陈独秀更加老态,他脸色乌黑发青,双目浑浊无神,驼着背,趿着一双破鞋,无精打采地行走在那石板铺就的街道上。认识他的人,见他如此穷困潦倒的样子,便哀叹地问朋友:“刚才那个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被问的人说:“我看像没落的穷书生。”
问话的人便说:“你说对了一半,他可是大名鼎鼎的陈独秀,如今哪里还有斗士的风骨?”
被问的人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啊!”
陈独秀竟拿不出多余钱买报,可他又离不开报刊,无奈之下,他只好每日到离郭家公馆不远的一家小书店读报看书。他是一个文人、一个书生,书就是他的命。一进到书里,他便忘记一切,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他还蹲在那儿如饥似渴地阅读。小书店小本经营,老板虽然不快,怕他看的时间太长,影响了收益,但又不好发作,因为郭家公馆的曹老板有过交代,不许收钱,他又是名人,小老板也只能忍气吞声。
那是一个上午,陈独秀又来到小书店读报,在他沉迷于书报的时候,也许是连日生活太差,食不果腹,再加上蹲的时间太长,他一下子晕倒在地。书店老板丝毫不敢怠慢,忙叫人到延年医院叫来邓仲纯抢救。邓仲纯为了节省时间,坐了三轮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只见陈独秀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臉色灰白,比死人多出了一口气。邓仲纯赶忙实施急救,然后让三轮车夫将陈独秀放到车上,直接拉到了延年医院。打针吃药一番抢救后,陈独秀很快苏醒过来,当他有气无力地睁开双眼,发现不是在书店,也不是在家里,他梦游般地问:“我怎么来到了这里?这是哪儿?”
邓仲纯给陈独秀讲了晕倒的前前后后。陈独秀叹口气说:“我这不中用的老朽,又给你添麻烦了。”
邓仲纯说:“就不要再固执,死要面子了,搬过来住吧。”
此时,邓仲纯的妻子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进来,说:“陈先生,你快把面吃了吧。”陈独秀饿极了,三下两下,一大碗面吃进了肚里。邓仲纯见陈独秀脸色好多了,又劝道:“你就不要硬撑了。这样下去,你撑不了多长时间,就算你能撑,你还要顾及你老母亲呢。”
陈独秀无言以答,沉默好一会才说:“那就只好靠兄弟你了。你派人把我母亲和兰珍接过来吧!”
邓仲纯说:“你放心,一日三餐,我们吃什么,你们吃什么,不能保证你吃得满意,最起码不会让你们饿着。”
陈独秀说:“你看我如今落魄成这个样子,能吃饱就不错了,哪里还会挑剔,我是无以报答啊!”
邓仲纯说:“仲甫,我们是至交,就不要讲这些,只是你这个固执火爆的脾气要改改,你闹革命,可以对他人耍狠下命令,对我可不行,我也不理你那一套。”
陈独秀说:“哪里还有什么威?耍什么横?只是我心里屈得慌,还死要面子,有不对之处,你多担当。”
面对邓仲纯再三相劝,陈独秀还是心有余悸,说:“嫂夫人,不会有意见吧?”
邓仲纯实话相告说:“上次我就狠狠说了她一顿,她也表示欢迎你们一家与我们同住,不愉快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放心吧。”
陈独秀听了很高兴,于是推心置腹地说:“我倒是愿意与你们住在一起,一来相互有个照应,二来也可解决吃饭之忧,三来看病有保障。我迟迟没有答应,主要是担心影响你们夫妻和睦。”
邓仲纯说:“患难之时见真情,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于情于理都应帮助你。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请多包涵。”
在邓仲纯一再诚恳的劝说下,万般无奈、走投无路的陈独秀夫妇带着老母谢氏住进了黄荆街八十三号延年医院,与邓仲纯住在一个屋檐下,同吃一锅饭,免吃免住免看病。过上了一日三餐、衣食无忧的生活。
邓仲纯心地善良,讲义气,他觉得老朋友如今落魄了,更需要给予热诚帮助。陈独秀刚来江津,被老婆拒之门外,让他常怀内疚,好在陈独秀生病因他治疗及时有效,化解了矛盾。为图个喜庆,在陈独秀一家三人住进延年医院之后,他决定摆上一桌,为陈独秀压惊洗尘。
那天是一个阴天,燥热的南风改成了北风,天气很是凉爽。陈独秀因为天气好,心情好,早早起了床,吃过早饭,坐在房子里研究文字学。突然客厅里一下子热闹起来,邓仲纯笑眯眯地走进屋对陈独秀说:“仲甫,邓家叔侄来了。”
陈独秀听后赶忙起身,他知道客人是为他而来。于是随邓仲纯来到客厅,邓家叔侄见邓仲纯跟着一个脑门又大又亮的人,便知是陈独秀先生。陈独秀望着眼前一老一少的客人,老者虽然满头银丝,却精气神很足,面相和善,一身黑绸衣服。年少者身高一米七左右,穿白绸长裤,白绸短袖,风流倜傥,英俊清朗。邓仲纯介绍说:“蟾老,这位是陈独秀先生。”
蟾老赶忙抱拳在胸说:“陈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久仰久仰。”
陈独秀与邓蟾秋是第一次见面,他根本不知道蟾老是谁,正想问个明白,邓仲纯主动介绍说:“蟾老是江津人给他的尊称,他姓邓名蟾秋,江津人,现为重庆洪顺祥盐号经理,江津工商银行董事。蟾老在重庆、江津有很好的名望,可以说富甲一方,德高望重。这位年轻老板,叫邓燮康,蟾老侄儿,现任江津农工银行经理。”
邓燮康主动说:“晚辈在上海求学时,读过您办的《新青年》,还听过您的演讲,晚辈甚是敬佩。”
陈独秀听后很是高兴地问:“你在上海读的哪所学校?”
邓燮康说:“上海复旦大学。”
陈独秀说:“复旦大学办得很不错,我曾在那里做过演讲。”
邓燮康说:“晚辈记得,那时先生可是风云人物,作报告口若悬河,神采飞扬,胸怀天下,非常具有鼓动性。”
陈独秀说:“过眼烟云的事了,你看我如今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更别说兼济天下了。”
蟾秋接过话说:“此一时彼一时,人不可能一辈子都走好运。鄙人和侄儿燮康虽然是个商人,不懂政治,但深知陈先生救国救民忠心可敬,赤胆可赞。日本侵我华夏,陈先生力主抗日,精神可嘉。你现在退避江津,实属天意难违。俗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日后你有什么难处,只要找到我们,我们定会竭力相助。”
陈独秀听邓蟾秋一番慷慨之言,甚是感动,说:“我们萍水相逢,你们的好心让我很是感激。”
邓仲纯说:“蟾公一生急公好义,不少人得到过他的无私帮助。我开建延年医院时就曾得到蟾公的帮助。燮康先生说非常敬佩你,你以后有啥困难,给他们讲一声,他们都会竭尽所能。”
接近中午,邓仲纯邀请的客人邓漓仙、方孝远、曹茂池一一到来。邓仲纯见客人到齐,便招呼大家入座。陈独秀自然被邓仲纯安排坐到了首席。邓蟾秋坐陈独秀右边,方孝远坐左边,其他人按年龄辈分入座。菜很平常,最好的两个菜一个是粉蒸肉,一个是排骨炖冬瓜,其余都是一些小菜。邓仲纯一再表示歉意,说战乱年代,拿着钱买不上东西。对此,满桌人深表理解。
陈独秀见了满桌子油光发亮、香味扑鼻的菜,由衷地夸赞说:“近半月老夫只闻肉香未尝肉味,今天要多吃两块。”说完自己先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还没找到感觉,竟然到了肚里。他又夹了一块,只觉得肉很快在嘴里融化了。吃毕又说:“有肉吃真好。”见满桌的人都笑,陈独秀说:“老夫说的可是实话,你们也吃。”
邓蟾秋给陈独秀夹了一块粉蒸肉,方孝远给陈独秀夹了一块排骨。邓蟾秋说:“燮康,以后我們要多请请陈先生,不能让陈先生在江津过得太苦了。”
邓燮康应声说:“没问题,只要陈先生看得起晚辈,过几天,我就安排。”
邓仲纯听了很高兴,站起来说:“我们外乡人流落到你们江津,承蒙蟾公一家人看得起我们,我代表陈先生敬一杯。”
大家举杯一饮而尽。
在江津,陈独秀虽然风烛残年,但他仍不失过去的光辉,许多名人名流都下帖子请他,或者登门拜访,很是受人敬重。
在延年医院居住的日子里,陈独秀的生活是散漫的,娴静的,也是失意的。江津虽然离重庆不远,但各种消息闭塞,陈独秀也就处于政治漩涡之外。也许是政治上的不得意,陈独秀一改过去对政治的热爱,像江津无所事事的市民那样过着闲适的生活,对时事、政局缄口不言。每日里除了著学、临帖、编书、写文章,就是与江津政界、商界和教育界的名流来往。无论是政界还是商界的名流,他们都把宴请陈独秀当成尊重他和抬高自己身价的方式,陈独秀也非常乐意被人邀请,一来可以解口头之馋、肠胃之饥,二来可以满足自己不受冷落的虚荣之心。可以看出,陈独秀也是一个俗人,他超脱不了世俗的生活环境。
那是江津的初秋,天气渐渐凉爽起来,陈独秀因为前一天晚上与邓仲纯吃饭、聊天,睡觉晚了些,起床时太阳都升得老高老高了,这时一个人敲开了陈独秀家的门,进屋后自报家门说:“陈先生,邓经理让我来请先生和夫人,今天到康庄别墅小坐。”
陈独秀看了看请柬,马上说:“谢谢你们邓经理,午饭前我和夫人一定到。”
邓经理就是邓燮康,他虽然年轻,但在江津很有名望。自从与陈独秀在邓仲纯家见第一面后,他就对陈独秀由过去的敬仰之情又增添了一份同情。
在江津大西门外的长江边上,有一座中西合璧的别墅,邓燮康将别墅取名为“康庄”。康庄面向波涛滚滚的长江,背倚松竹茂密的鼎山,可谓占尽风水和风光。康庄是邓燮康与他的叔叔邓蟾秋共同修建的。
陈独秀辗转来到江津后,与之来往最多,能说心里话的主要是“四邓”。一个是延年医院院长邓仲纯,他是陈独秀早年在日本留学的至交和老乡;一个是国立九中的邓季宣,他和陈独秀既是同乡也是朋友;第三个是邓燮康,他是陈独秀的敬仰者和崇拜者;第四个是邓蟾秋,邓蟾秋一生好交结有识之士,特别是对大学问家更是高看一眼,陈独秀的才学和见识令邓蟾秋十分佩服。邓蟾秋、邓燮康叔侄二人怀着敬佩和同情之心,在生活上、经济上力所能及地给予陈独秀帮助。
陈独秀在江津,也不是什么人都交,什么饭都吃,他依然坚持自己做人的原则,他之所以与邓氏一家人来往频繁,主要是他认为邓蟾秋和邓燮康叔侄两人,重德重义重知识,是江津有名的儒商,尤其对他们出资兴办聚奎中学和图书馆很是钦佩,再加上邓氏叔侄对他表达的不只是同情,更多的是敬仰,又无政治企图,所以他愿意和他们来往。
坐在滑竿躺椅里的陈独秀,兴致勃勃地观赏着江边两岸的风景。当看着那浩浩荡荡一往无前的江水,他便心潮澎湃起来,回想一生走过的革命道路,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历历在目,那大革命的冲锋号角,仿佛又在耳边吹响,有千军万马喊着口号从他身边冲过。他激动得一下子从躺椅里坐了起来,看着眼前的山、眼前的景、眼前的人,就如梦幻一般,他一时都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落魄到了这步田地,成为乡间一个百无一用的人。
其实,陈独秀也可以完全不是今天这个样子。只要他不过于偏执、低头认错,他的人生轨迹也许就会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就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富贵生活。但是陈独秀的鲜明性格和人生追求,决定了他最后的人生游离于团体之外,成为孤家寡人。他的老朋友希望他认错之后到根据地,回到革命大家庭的怀抱之中,他没有答应;国民党想拉他反共,他坚决拒绝了;托派对他抱有极大希望,派人秘密与他联系,希望他出山,但也被他拒绝了。
陈独秀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理念与现实不相适宜?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反对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相信自己的主张?难道真是自己错了吗?以前,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现在竟然有了如此的念头,他很是为自己的处境懊恼,难道真像托派说的那样,自己消极悲观了吗?
在他黯然神伤的时候,只听轿夫既是羡慕又是嫉妒地说:“前面就是康庄了,多好的风水,如此宝地活该邓家发财。”
陈独秀欠欠身半坐起来,在前面鼎山脚下翠绿的坡地里,中西合璧的康庄别墅若隐若现,背靠山丘,前临长江,绝对是一个好地方。陈独秀见离康庄不远了,用手敲了一下扶手,说:“这里风景好,我们下来走走,你们在后面跟着,我要是走错了路你们就叫一声,把我送到康庄吧!”
康庄周围几里之内没有人家,康庄就像一艘孤帆停泊在蓝色的海洋之中。康庄地势好,站在大门外,能够看到沿长江边过往的行人。按照约定时间,邓燮康提前来到大门外等候,不一会,他就看到绿荫小道上走出四个人来,前面一个个子不高,穿着蓝布的长衫,一边走一边四周观看。
在一棵茂盛高大的樟树下,他们握手见面了。
陈独秀握着邓燮康的手说:“不用远迎的,你的康庄很醒目,能找到。”
邓燮康说:“您和夫人能来,是给了我面子,我感到三生有幸。”
陈独秀很是谦虚地说:“老朽了,承蒙邓老板看得起,我倍感荣幸。”
邓燮康说:“陈先生过奖了,我只是一个小商人,陈先生声名远扬,早年可是有影响的人啊!”
陈独秀笑了笑说:“那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老了,想往矣,当年匹夫之勇就不值一提了。”
邓燮康说:“曹操的《龟虽寿》写得好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您比曹操年岁还小哩,您要比他信心大才是。”
陈独秀感叹地说:“曹操文武兼备,文章作得好,仗也打得好,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领袖人物,我算什么,只能算一个通晓文墨的秀才。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邓燮康说:“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受‘五四运动的洗礼,在上海读书时我从您主办的《新青年》杂志上学到了很多关于民主自由的思想,懂得了很多革命道理,我一直觉得您就是20世纪之初了不起的人物。”
陈独秀没有接话,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近在眼前康庄,有意岔开话说:“好汉不提当年勇,过去的事就不说了。你这康庄是新建的吧?可谓这边风景独好。”
“一块荒地,前临江,后靠山,算不得好宅地。”邓燮康很满意地说,“只是离县城远了点,倒是安静,日本人的飞机很少光顾,自从建好住进来后,晚上睡觉很是安泰。”
陈独秀一边走一边欣赏道路两旁的风景,快到康庄,大门外两旁站了幾个人,他们分别是邓蟾秋、邓季宣、邓仲纯,陈独秀见了分外高兴,连忙抱拳致意,嘴里重复说道:“太客气,太客气。”
邓季宣率先打开话题,说:“冯将军前几日来江津倡导义捐,支持抗战,听说效果不错。江津有钱的人都十分踊跃,邓燮康先生的岳母还捐了金呢。”
邓燮康很自豪地说:“我岳母这人思想开明,还特别爱国,每次义捐她都很积极。”
邓仲纯说:“蟾秋先生也捐了不少。”
邓蟾秋说:“全民抗战,人人有责,应该的。”
邓季宣说:“一个人赚钱固然难,疏财更难。”
陈独秀说:“冯玉祥一生不简单,倒过袁世凯,杀过吴佩孚的回马枪,囚禁过曹锟,驱逐过溥仪,反对过蒋介石,人称倒戈将军。我和这位将军有些类似,一生就会做反对派,从反动,到反清一直到反蒋介石。”
邓仲纯说:“你和冯先生还不完全一样,他行事凭的是爱国和正义,而你有自己的远大理想和追求,为的是建立一个科学民主的中国。”
陈独秀听后,心里很是受用,笑了笑说:“理想也是害人的,你看我如今可是一事无成。不像邓先生,实业救国,你现在的航运生意还好吧?”
邓蟾秋说:“事不少,关键是风险也大,雁过拔毛的也多,前几日,我的一条船在为国军运军需的过程中,遭受日军轰炸,一名船工被弹片炸死,三名船工负伤,好在船没沉,要不损失就大了。另外现在水路上盘查得厉害,你要不花点小钱,那些小鬼就会说你违运战备物资,如果给你戴上通匪通共的帽子,那就麻烦了。”
邓仲纯说:“前方将士流血流汗为国捐躯,后方的人这样干,势必削弱抗日力量,势必动摇国民党在老百姓心中的根基,如果这样,即使赢得抗日战争胜利,在与共党的博弈较量中也一定会败下阵来,听说共产党的官兵十分清廉,对老百姓视如父母。”
陈独秀说:“共产党在这方面要比国民党好得多。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是一句古话。”
邓燮康说:“陈先生你就给我们预测预测,将来是国民党坐天下,还是共产党坐天下。”
陈独秀沉默了好一会才说:“这些都是党国大事啊!我现在这个样子哪能作出如此重要的判断,只图安享晚年。”
陈独秀不说话,一时就冷了场,邓蟾秋赶忙打圆场说:“时候不早了,陈先生,我们入席吧!”
“客随主便。”陈独秀说,“肚子是饿了,早晨只喝了一碗粥。”
餐厅就在客厅一侧,餐桌是八仙桌,椅子是带扶手的靠背椅,餐厅面积也不小,有十多个平方,靠上座的墙壁上挂着“民以食为天”的条幅,字写得不算好,但却有功底,因为没有落款,不知出自哪一位老秀才之手。陈独秀在众人的一再推举下,坐在了主位。桌子上的菜也都快摆满了,熏腊肉、腊香肠、酸菜扣肉、大鲤鱼、宫保鸡丁、鱼香肉丝、煎豆腐、油炸红苕丁、泡萝卜、咸菜。一共十道菜,色香味俱全。按次序坐定后,邓燮康请五叔邓蟾秋致辞,邓蟾秋也没推辞站起来说:“我们久仰陈先生大名,过去因为地位、地域的关系,我们不得相见,现因抗日战争,陈先生避难江津,我们有幸与陈先生同桌吃饭。”
陈独秀欠了欠身说:“我陈独秀如今风烛残年,落难江津,承蒙各位高看我。”
邓蟾秋继续接过话说:“陈先生落难江津,是国家的不幸,是民族的不幸,却是我们江津人的荣幸,我们应该视如贵宾,好好善待之。”
满桌的人齐声应道:一定尽心尽力。
邓燮康接过话说:“我们可以掰着指头算一算,20世纪初,中国有几个像陈先生这样先知先觉的人,不多啊!今天请陈先生吃饭,就是想表达这份心意。来,我们为陈先生在江津生活愉快干杯,祝在座的各位身体健康,也祝抗日战争早日胜利。”
陈独秀患高血压,他只是用嘴唇沾了一下杯沿,其他人都是一饮而尽。陈独秀放下杯子,也不管乡俗礼仪,自个开始夹菜吃。也许是因为年岁都不小了,酒喝得也就特别谨慎;也许是因为都是有身份的人,酒桌上也就比较沉闷,话不多,玩笑也不多。大家胃口都不错,十盘菜,基本上都吃光了。快结束的时候,陈独秀倒是说了一句很幽默、很有意味的话,他说:“小日本真可恨,害得我们缺吃少穿,肚子里没有油水,你看桌子上的肉都被吃得一干二净。”
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邓蟾秋说:“在江津我也算是有钱的人,有好长时间我也没有吃一桌十道菜了,今天是借陈先生的光,燮康才一次性拿出了这么多好菜。”
邓燮康很是谦虚地说:“哪里有好菜,除了猪肉还是猪肉,除了小菜还是小菜,不是我舍不得,而是现在有钱买不到好东西。”
邓季宣说:“很不错了,兵荒马乱的年月,能不饿肚子就好。我们学校的老师请个客,最有条件的弄上四个菜就算最好的了。”
陈独秀说:“自入川以来,常常饱一顿饥一顿,今天有机会自然饱吃一餐。正如墙上挂的横幅一样,民以食为天。吃是老百姓生存的頭等大事,我们闹革命,最终目的就是要老百姓居有其屋,食能饱腹,身有衣穿;其次才是自由的问题,只有在吃穿住无忧的前提下,才能关注精神层面。我今天吃饱了,心里有一种幸福感,如果长期挨饿,日子久了,就会对生活失去信心,人活着的基本意义也就丧失了。”
邓仲纯说:“陈先生讲得好,吃是生命的支撑,一个人要是不能吃了,他就离阎王爷很近了。”
邓燮康说:“干什么就吆喝什么,邓大夫救死扶伤,吃饭也能和人的生命相连。”
满桌的人吃饱喝足了,又回到客厅的座椅上,茶师已将茶水倒好,邓季宣喝了一口茶问:“陈先生,我听说你在《东方杂志》发表了《广韵东冬钟江中之古韵考》是吗?”
陈独秀撩着茶盖说:“不值一提,挣点小钱维持生活。”
邓季宣说:“陈先生要不是因革命耽误时间,著作一定等身了。”
陈独秀说:“等身不一定有用,革命未必无功。”
邓仲纯说:“精辟,太精辟了。就如我救人只能救少数,而不能救天下劳苦大众一样。”
陈独秀说:“你要把我这高血压治好了,上帝都会感谢你。”
满屋子里的人,都觉得陈独秀说的既有哲理又很幽默,发出爽朗的笑声。
邓仲纯笑着说:“你这病一半需要药物治疗,还有一半需要精神治疗,后一半我是没办法的,上帝恐怕也没办法可想,只有你自己能够解决。”
续第三次茶时,陈独秀站了起来,说:“这里风景好,到外面看一看。”
陈独秀看门前波涛翻滚的长江,屋后如黛的青山,他感慨万千,借用李白《山中答俗人》诗赞叹道:“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邓燮康说:“这地方买下时间不长,修这栋房子,主要考虑有以下几点,一来因江津离重庆不远,日军每次轰炸重庆,常常殃及池鱼,住在江津城里总是没有安全感;二来重庆是‘三大火炉之一,江津虽然好一点,但住在城里不仅热,还吵闹;三是康庄这个地方离江津不远不近,风景也好,房子建在丛林中,日军几乎看不到,相对安全,还十分凉爽。就这样,我与五叔蟾秋共同出资建了这栋所谓的‘别墅,取名就以我名字最后一个字命名,五叔说好听又吉祥,欢迎各位先生以后多来康庄做客。”
陈独秀听后感慨地说:“能得此佳景,平生足矣。”
陈独秀是一个读书人,一个地地道道的知识分子,一个以传授知识为己任的教书匠。他面对黑暗的社会、腐朽的统治,为了拯救中国和民众,在五四运动中,平地惊雷般地提出了建立民主与科学的理想。他抛弃安逸、清静、平和的生活,走上反帝、反封建、反殖民统治的道路,甘愿吃苦受累、受刑坐牢。在几次革命理想化为泡影的时候,他气节依存,不苟且偷生,以写字谋生。
那是1938年的秋天,回江津办事的龚灿滨,在北大同学江津市县长黄鹏基的陪同下,踩着一地落叶向郭公馆走去,他要去见未曾谋面的老师。
走进门,龚灿滨与黄鹏基很谦恭地自报家门,并向陈独秀表示了敬仰之意。陈独秀万万没有料到在自己落难之际,江津的一县之长居然如此谦恭地前来拜望。他十分高兴,很客气地请他们坐下,潘兰珍热情地替他们泡上茶。
三个人坐在不大的房子里,面面相觑。初次见面,来的两个人虽都毕业于北大,但一个是国民党的地方官,一个是国民党军官,陈独秀不知他们底细,也不知他们此行真正目的,不便多说,以沉默寡言来应付。龚灿滨很细致地打量着陈独秀,他那开阔的国字脸,也许是历经了太多的沧桑,如今变得紫黑紫黑,神情凝重,保持着大人物才有的矜持。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仿佛还蕴藏着《新青年》时代叱咤风云的活力。在他们的眼里,眼前的陈独秀,就是一位典型中国传统的学者,怎么看都不像一位玩弄权术的政治家,一位搅得蒋介石难以安心的强势人物,一位到死不肯认错、被共产党开除了的领导人。
三个人谁都没有率先开口,六眼相对,很是尴尬和沉闷。好一会之后,龚灿滨沉不住气了,向陈独秀问道:“先生见多识广,对中国面临的局势很有研究,您在重庆发表的文章我们都看过了,觉得非常精辟,不知您对当前时局还有什么看法?”
陈独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把脸移向了窗外,冷冷地说:“老朽一个,在重庆发表的文章只是一孔之见,现在避难乡里,多日不看报纸,消息闭塞,你问当前的时局,我不知从何谈起。”
龚灿滨听了脸上微微发烧,知道自己冒昧了,一时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一旁的黄鹏基很知趣,马上将话题引开,说:“先生近来写点什么没有?”
陈独秀这才转回脸,慢慢吞吞地说道:“仍继续写我的《小学识字教本》,送《东方杂志》连载,也给《时事新报》或别的报刊写点无关痛痒的文章以养家糊口。”
陈独秀到江津临时居住,基本上不写评论时政方面的文章,一门心思研究文字學,只想在有生之年完成《小学识字教本》的撰写。他写这本书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五年老虎桥模范监狱的生活,陈独秀没有虚度。他把主要精力用于研究文字学,留下了许多极有价值的著述。《小学识字教本》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撰写,耗时九年直到他逝世。
陈独秀无论身陷囹圄,还是处于贫病交加的困境,始终没有放弃撰写《小学识字教本》。除了以字谋生,最重要的是他在政治救国的道路上遭遇坎坷时,不肯让宝贵的时光白白东流,决意以自己满腹经纶,为中国的教育做点事情。
在老虎桥模范监狱,陈独秀享受了较好的待遇,一个人住一间牢房。起初,有专门的看守监视,不准读书看报,不准与外界通信,不准亲友探监,他仿佛被装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罐头盒,丧失了一切人身自由。一向好斗善斗的陈独秀,岂能容忍如此野蛮的监禁。他以绝食争取一个公民基本的生存权利。陈独秀的抗争,终于赢得了国民党政府的“优待”,监狱破例为他设置了两个大书架,并搬来许多经史子集之类书籍供他阅读。另外,还配置了一张书桌和两把椅子,供他写作之用。
有了书,陈独秀就可以借梯上楼,实现自己的心愿。
陈独秀在狱中埋头编撰《小学识字教本》,在他看来,中国过去的部分文学家都拘泥于许慎和段玉裁的《说文解字》及其注解,很难形成系统的文字科学。他认为,从文字的形成和发展可以看到社会和国家的发展,因此,他想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纠正前人的谬误,探索一条文字学的道路,建立一个科学的文字学体系。
在失去自由、充满绝望、与世隔绝的囚牢之中,陈独秀以超然的定力,平心静气,醉心于枯燥无味的学术研究,如醉如痴进入一种忘我境界。在那小小的牢房里,虽然没有花园,没有小桥流水,但对于沉迷于文字王国的陈独秀来说,俨然是一个世外桃源。此时的陈独秀,在强制的现实中,实现了本性的回归,做成一个地道的书生。
在狱中的陈独秀没有丧失书生意气,为一个字、一个人、一件事,他半点也不含糊,一点也不退让,不给人以情面,只求坚持真理。
在狱中度过五个春秋的陈独秀,初步完成了《小学识字教本》的上半部。这是一部文字学巨著,分上下两编,上编解字根及半字根,下编是字根孳乳之字。陈独秀编撰《小学识字教本》,以极其科学的方法,深入浅出地讲明每个字的来源及其演化,对两千多年来形成的文字学进行了梳理,在芜杂的各家学说之中,理出了一个科学的体系。
他将上篇寄给陈钟凡,征求意见。陈钟凡收到陈独秀的信后,为陈独秀在逆境和苦难中能够写出这么好的文字著作感到高兴和欣慰,他虽然还没有见到全书,但他认为以形、声、义一贯解释文字之方法,可谓缜密,是为文字学有价值之著作。
在编译馆任编译的台静农对陈独秀的《小学识字教本》上篇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这是用极科学的方法,使两千年来的文化遗产由芜杂变得体系可循。尤其认为下一代儿童若循此学习,当省许多脑力。
陈独秀很想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可现实总是与他的意愿背道而驰。
一天晚上,一大家人早早吃过晚饭,端了茶杯到院子里乘凉。也许是刚吃过饭,陈独秀热得大汗淋漓,不停地摇着手中的大蒲扇,坐在一旁的潘兰珍也帮他扇凉,可他还是觉得热。天渐渐暗了,月亮羞怯地从东边露出半个脸来。陈独秀见夜色已深,又无客人来访,便将粗布短褂扣子全部解开,用手不停地摆动短褂,可是还是不停地冒汗,他实在忍受不了闷热,干脆脱了短褂,一把塞进潘兰珍的手里,只穿一条大裤衩坐在那儿乘凉。
坐在远处的邓家太太见陈独秀脱光了上身,心里很生气,脸拉得长长的。过去在北平,她对陈独秀爱逛八大胡同,喜欢拈花惹草的风流做派看不惯。现在,陈独秀光着膀子不顾及他人的样子,邓太太看在眼里气在心里。
饥饿的蚊子闻风而动,陈独秀左拦右挡还是被叮了几口,身上又热又痒,他便用手去拍去抓。在一旁瘋闹的邓仲纯的弟弟邓季宣六七岁的儿子,因与陈独秀早已混熟,看陈独秀拍打蚊子笨拙的样子觉得好笑,于是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悄悄来到陈独秀的背后,用树条去点陈独秀光着的身子。陈独秀开始还以为是蚊子叮咬,便用手去拍,几次过后,小男孩被陈独秀笨拙的样子逗乐了,当他再一次偷袭时,被陈独秀发现。正处在心烦状态中的陈独秀大为光火,生气地训斥道:“你这个小伢子,好没教养,给我一旁玩去。”
听了陈独秀的训斥,邓太太多日的愤懑一下子被点燃了。她气冲冲地站起来,走到陈独秀跟前,毫不客气地说道:“你说人家没教养,你自己怎么光着膀子?你这又是什么教养?”
陈独秀让邓太太这一顿急风暴雨般的斥骂搞得目瞪口呆!他压根没想到邓夫人会发这么大的火,说出这么难听的话。他一生中虽然历经大起大落出生入死,可哪曾受过女人的这般训斥?
陈独秀被气得七窍生烟,嘴唇哆嗦着,竟然一句话说不出来。
邓太太似乎有着天大的委屈,依然不依不饶地说道:“三家几十口人挤在一个院子里,您一个大教授,六十多岁的人了,光着上身像啥?”
潘兰珍连日来压在心中的不快、委屈,甚至是怨恨一下子被邓太太的不恭和刻薄点燃了。她愤然起身,反驳说:“邓太太,大热天的穿少点怎么就不行了?”
一番争吵之后,气愤之极的邓太太拉下脸下了逐客令。
现实的残酷,让陈独秀越发感受到了世态炎凉。他从气愤中缓过神来,发现脚下的路越来越窄了,越来越难走了,而且只有一条路,另谋生路。
血压不断攀升,他头昏脑胀,晃悠悠地站起来,定了定神,给妻子擦了擦眼泪,接过短褂,穿上并系好扣子,望了望天空,硬是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坚定地对妻子说:“走,我们进屋。”
走进屋,潘兰珍划亮火柴,点燃煤油灯,漆黑一团的房子有了一丝光亮。潘兰珍一边收拾衣服,一边流泪痛斥说:“先生,阿拉就是流落街头,也不住这个地方,就是讨饭,也要还上她家的房租和生活费,阿拉绝不能看她的白眼,受她的窝囊气。”
陈独秀在沉默中已经下定决心,这个地方坚决不住了,要不然会被邓太太活活气死。他先将被子捆好,然后掀开床头的席子,从里面拿出几张毛钱来,那是他们仅有的零花钱。他将钱在手里抖了抖说:“无钱难倒英雄汉啊!走,我们不在这里苟且偷生。”
于是,潘兰珍背着大包小包,陈独秀扛着铺盖,朝着医院大门走去。月光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像两片落叶在院子里随风飘荡。
在即将走出大门时,他们与出诊回来的邓仲纯迎面相撞。邓仲纯见他们大包小包又是行李铺盖就明白了几分,赶紧迎上前说道:“仲甫,大黑天的,往哪儿去?是不是我那堂客又耍二百五了,把你们得罪了?”
陈独秀默默站在那儿,潘兰珍泪如雨下地说道:“是阿拉得罪了你堂客,人穷志不穷,先生,阿拉走。”
潘兰珍见陈独秀站在门口不动,便用手从后面推了一下。也许用劲大了些,也许是天气太热,陈独秀血压太高,或者身体太虚弱,他竟然一下子摔倒在地,铺盖滚到一旁。邓仲纯赶忙上前一步去拉扶,潘兰珍也同时迎上去,边拉边说:“先生,侬这是怎么了,侬醒醒……侬要是死了,阿拉也不活了。”
过了一会,陈独秀睁开双眼,问:“这是哪呀?”
邓仲纯将陈独秀扶起来坐在铺盖上,三人一时无语。邓仲纯心疼地说:“仲甫啊!你这是何苦呢!你血压那么高,需要静养,天气热,哪能生这大的气,这样搞下去非出人命不可。”
陈独秀还是一言不发,潘兰珍说:“还不是被侬家堂客给气成这样的。”
邓仲纯很内疚地说:“我那婆娘不懂事,你是知道的,为了你,我不知道说她多少回了,每说一回,她都表示改,保证对陈先生好。可她就是没修养,目光又短,只看眼前的一点小利。陈先生是大人,不和小人一般见识。走,先回去,住下再说,这黑灯瞎火地到哪儿有你们住的地方?”
潘兰珍依然生气地说:“找不到住的地方,阿拉住到庙里去。”
邓仲纯劝着说:“陈太太,你就不要硬撑面子了,陈先生的身体是经不起折腾的。走吧!现在跟我回去。”
在黑暗的世界里,他们看不到一丝光亮。他们的脚下本来就没有了路,他们想踩出一条自己的路来,可是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陈独秀在邓仲纯的搀扶下身不由己地又回到了“延年医院”的后院。
陈独秀为无处安身一时陷入了艰难而窘迫的境地,他万万没有想到,偌大的江津竟然没有自己立足之地。
夜深人静,银灰色的月光将洁白色的房屋照了个透亮。临时居住在康庄的陈独秀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眠。一旁的潘兰珍见陈独秀唉声叹气无法入睡,便问:“侬是酒喝多了吗?阿拉给你倒杯水喝。”陈独秀听了没有吱声。
潘兰珍又问:“侬是在为住房发愁吗?”
陈独秀好一会才说:“难道我们错来江津了吗?”
潘兰珍说:“阿拉一个妇道人家,也不知道对错,阿拉只是觉得今晚吃饭时,邓先生说的好像在理。他说侬不该脱离自己创建的组织,说侬是条龙,离开了组织,就像鱼儿离开了水。”
陈独秀猛地一翻身说:“是我离开的吗?是他们把我开除了。”
潘兰珍的话使他不由想起在武昌与董先生相见的夜晚。他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月色也像今夜一样明亮,老远以外就能看清人的模样。那天,他刚刚吃过晚饭,在小院子里踱完步,回到房间正准备伏案写作,突然小院大门响了起来。
来人用地道的湖北话说:“陈先生在吗?我姓董,是他的老朋友。”
潘兰珍穿过庭院、客厅,走进书房对陈独秀说:“一个姓董的要见你。”
陈独秀自从住进武昌双柏庙街这座旧式平房宅院后,由于有特务盯梢,他晚上一般不会客人,也不主动出门,害怕遭到不明暗算。这所宽敞的旧式平房于陈独秀来说来之不易,他从老虎桥监狱出狱后,避难来到武汉。武汉警备司令部少将参谋兼武汉防空司令部办公厅副主任杨鹏升早就崇拜陈独秀的学识,初次见面便一见如故,相谈甚是投机。出于对陈独秀的尊敬,杨鹏升利用手中的職权,安排他搬到了武昌双柏街二十六号居住,使陈独秀一时摆脱了漂无定所的困境。
陈独秀听了潘兰珍的话,停下手中的笔,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董先生,难道是他吗?自老虎桥监狱出来,还没有一个老朋友登过门,如果是他,他来干什么呢?”陈独秀一番思量过后面露喜色,说:“快去开门,快去开门。”
潘兰珍转身风一样向院子里跑去。陈独秀用手捋了捋银白稀少的头发,整了整衣服,换上布鞋向客厅走去。
潘兰珍将客人迎进门,随手将院门关好,领着身穿长袍的董先生穿过庭院,走进客厅。陈独秀早已站在门口迎候,热情地伸出双手握住董先生的手说:“稀客,稀客。”
董先生也激动地说:“老朋友,可好啊!”
陈独秀兴奋地说:“多年不见老朋友甚是激动啊!”说完感到不对,赶紧自我纠正说:“董先生还如过去,雄姿勃发,说话声音洪亮,我可差远了。”
董先生面带笑容说:“想当年,我们在上海闹革命,你是何等意气风发,创办《新青年》是开天辟地。今天在武昌相见,让人喜出望外啊!”
董先生言归正传说:“我是专程来见陈先生。”
陈独秀说:“我想董先生大老远来,必然有要事,请讲。”
董先生直言相告说:“中央让我来,希望陈先生到根据地去。”
陈独秀掩饰住心内的激动平静地问:“没有其他什么条件吧。”
董先生看着陈独秀的眼睛说:“我们是老朋友,我直言相说,组织上有高姿态,你是不是也拿出诚意,写一个书面检查,到根据地,同志们都欢迎你。陈先生你看可以吗?”
陈独秀拧了一下眉毛说:“我是可以到根据地,只是这检讨……”
董先生欣然说:“有这个心愿就好,写检讨是个形式,你不必介意。”
陈独秀犹犹豫豫地说:“不好吧!不太好吧!依我做人原则,难以遵命,我不知道如何检查自己。”
董先生激将说:“敢于认错,才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听说你拒绝到国民党阵营当什么劳动部部长,也拒绝托派组织成立‘新的共产党,这就很好。现在根据地敞开胸怀,接纳你,你应该理智对待,不要认死理。那样对你以后的人生可能更好,否则就是另外一个样子。”
陈独秀闷声闷气地说:“做检查,做检查太让人为难。第一次大革命运动,是按照共产国际要求进行的,后来惨重失败,党牺牲了那么多的同志实在让人痛心。我的大儿子延年、二儿子乔年在那次大屠杀中先后被蒋介石下令枪决,怎么能把错算在我一个人头上?”
董先生见陈独秀对过去的事依然耿耿于怀,不肯认错,只好干脆地说:“我这次来见陈先生,是根据地的同志看在你过去的功绩上对你的关心。具体你今后走什么路,你自己选择,没人强行改变你的意志。临来前,周先生让我转告,希望陈先生一如既往保持革命家的气魄,像过去一样站在时代的前沿,一切着眼中华民族复兴,着眼当前抗日大局,放弃个人主张及个人偏见,放下包袱,到抗日根据地。你知道,一个人,离开了组织,就好比大海中航行的船,没有方向,也经不起风吹浪打。陈先生你是人中俊杰,识得时务,希望你认真思考,好好掂量,主意拿定之后,随时与我联系。”
董先生说完,拿出一张早已写好的纸条,那上面有联系地址、联系人和联系方式。
见董先生站起来,陈独秀也站了起来,董先生伸出手与陈独秀告别,最后说道:“但愿,我们是再见的开始,而不是最后一次见面。”董先生说完转身朝庭院走去。满腹心事的陈独秀慢腾腾地移着脚步,望着董先生那厚实的背影,竟然呆呆地站在那儿。直到那洒脱的背影消失,院门重新关上,他还立在那里……
陈独秀放弃了到根据地,他人生的路应该何处去。
在他从南京逃难到武汉后,国民政府教育次长段锡朋、他的学生陈钟凡举荐他到武大教学,他考虑到王抚五的存在,便拒绝了。
事后不久,托洛茨基和中国托派希望他去美国。他坚决地说:“我不想去,像我这样的人,国民政府也不会批准。”
托派负责人王文元劝他去香港,以彻底摆脱国民党的监控,做个自由人。
陈独秀说:“当前中国正逢全民抗战,我不能离开,要用实际行动拥护抗战。国难当头,不当逃兵。”
那时,陈独秀刚刚从监狱里出来,名声还大,影响尚在,各种势力都想利用他,把他拉入到自己的阵营中。
其实,陈独秀从南京老虎桥监狱出狱后,胡适曾劝他去美国著书,可以提供一切相关帮助。他毫不客气地说:“我可不想到国外做寓公。”
胡适说:“你可以不当寓公,静下心来著书立说。”
陈独秀坚决地说:“过去一些大军阀大官僚垮台后,都跑到外国当寓公,这是一件十分可耻的事。”
胡适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番好意竟然被陈独秀生生拒绝。他深知陈独秀的脾气和秉性,知道再劝也是多余的。为此,他在内心里感叹,几年的监狱生活,并没有消磨陈独秀的精神意志和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气节。
胡适见陈独秀不愿意到美国,就劝他说:“那边也不要你了,你总得有个吃饭的地方吧。要不到‘国防参议会当个参议员?”
陈独秀直愣愣地说:“这岂不是让我向蒋介石投降,当他的下属吗?”
这样,摆在他面前的路一条一条被他自己封死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没有因利选择到国外、到国民党阵营,是十分正确的。到根据地去工作生活,他是万分情愿的。为了民主与科学的理想,他为此奋斗了大半生。无数战友为实现共产主义理想目标而抛头颅洒热血,儿子延年、乔年作为先锋战士先后倒在了敌人的枪口下,为实现共产主义理想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想到这里,他心中的仇恨就会油然而生,他没有理由放弃理想追求而不到根据地去,更没有理由不将那烈士们染红的旗帜扛下去。可是,现实却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他那偏执倔强的性格一时成为他无法跨越的鸿沟,他始终固执地认为自己没有错,也就不愿意悔过写检查,不愿担当革命失败之责。对理想的追求与牵挂,不肯认错的倔强劲,像两头朝着不同方向奔跑的牛,在陈独秀心里拉扯着。
就在这个人生交叉路口,陈独秀因一个检查,谢绝了到根据地的最后机会。就如一个夜行的人,被一个小石子绊倒,摔了大跟头,却浑然不知。就是这么一个小决定,将他人生方向调了个个,他将自己推向了苦难、茫然、惆怅、穷困潦倒的边缘。
不到根据地,又该向何处去?陈独秀是不可能留在武汉的,那样会当亡国奴,做日本人的走狗。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条了,入川到抗日大后方去。后方是国民党的地盘,去了又会怎样呢?他又拿不准。在一次宴会上,他遇上了当年支持国共合作的民主人士章伯钧和重庆《新蜀报》的主编周钦岳。陈独秀与章、周两人早就相识。酒过三巡之后,章伯钧问:“陈先生积极宣传抗日,眼下武汉形势不容乐观,不知先生作何打算?”
陈独秀知道他们两人都在重庆,自己在是否入川的问题上一时拿不定主意,正想找人给出个意见。于是说:“抗日不分力量大小,尽老夫微薄之力、应尽之责。我有入川之想法,可那里人生地不熟,不知是去還是另择其他地方,老兄有何高见?”
章伯钧问周钦岳:“陈先生打算入川,钦岳先生你说好不好?”
周钦岳赶忙说:“我表示热烈欢迎。”
章伯钧接着说:“陈先生到大后方,还请钦岳先生多多关照。”
周钦岳表态说:“陈先生是名人,到重庆后,生活方面一切由我负责。先生入川前,提前打个电报,我做好迎接的准备。”
陈独秀感激地说:“谢谢,承蒙慷慨帮助。”
周钦岳吞吞吐吐地说:“只是先生到了重庆要注意、注意……”
陈独秀说:“直说无妨。”
周钦岳用眼睛扫了一下众人说:“重庆已变成陪都,各方诸侯多。先生入川后,要多加小心,尤其是在写文章、演讲作报告时要远离政治,不要点人、点事,安心休养,专心做学问最好,免生麻烦。”
陈独秀也许是无路可走,生怕失去入川机会,赶紧表态说:“我多加注意就是了。”
陈独秀居住的武昌,进入七月,连遭日机轰炸。随着炸弹剧烈爆炸,胆小的潘兰珍常钻桌子。敌机的频繁轰炸,打破了这对老夫少妻刚刚过上不长时间的平凡生活,随着政府从武汉迁都重庆,大批难民入川,陈独秀加速了入川的步伐。
陈独秀是一个拿定主意轻易不改的人,一个为了理想对生活始终要求不高的人。为了仅存的一点理想之光,他真的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选择了一条充满苦难的人生之路。
陈独秀想到这里,心里更加混乱了。望着明亮的月光,他那不常流泪的眼睛,竟然有了泪水。眼前望不到尽头的路,还得走下去啊!
陈独秀血压一直居高不下,整日昏沉沉的,看书写字都受到了影响,只能听从邓仲纯的安排,或躺或坐地静养。由于心情不舒畅,情绪也就一直不好。再加上受医疗条件限制,他只能喝邓仲纯配制的中药,可是疗效并不十分理想,他的高血压也就很难降下来。
看陈独秀病得不轻,邓仲纯的内人也很内疚,可过不几日,又故态复萌。邓夫人与陈太太依然不对脾气,磕磕碰碰之事不断发生。邓仲纯在他们两个中间耐心地调和,背地里劝自己的女人要大度包容,要用善良之心待落难之人,而且是落难的不平凡之人。
又一次不愉快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陈独秀去意已定,无论仲纯怎样赔礼道歉,他也心硬如铁,决不动摇。
可是不住 “延年医院”他又能到哪里去住?残酷的现实让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人生地不熟,没有亲戚可以投靠,也没钱去住旅馆,对此他十分苦闷。
最终陈独秀带着潘兰珍,住进了三通街邹之银开的栈房里。陈独秀在邹之银栈房里一困半月,最后,还是由邓仲纯出面,在距“延年医院”不足一百米的小西门租到了两间临街的民房,还替他们预交了三个月的房租。
三个月是短暂的,对于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的陈独秀夫妇却是漫长的。他们没有稳定的经济收入,依靠微薄的稿费和朋友的资助,生活的困难可想而知。要交房租,要买柴米油盐,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窘迫生活,使他越发想起邓仲纯的好来。
居无定所的陈独秀,内心是凄怆的,对于流浪般的艰难生活,他只能用书信向自己的挚友台静农倾诉。
陈独秀对居住之地要求较高。他不愿意寄人篱下,在与邓燮康和邓蟾秋交往过程中,常常流露出生活的不如意。邓燮康得知陈独秀的苦楚后,便与邓仲纯协商,将陈独秀接到康庄暂住时日。陈独秀到康庄吃过几次饭,对康庄的风景情有独钟,非常喜欢。
在康庄居住的日子是美好的,但却是短暂的。康庄房屋并不多,当时还借出了几间给逃难江津的名人居住,陈独秀临时住的一间,是邓家有人外出临时腾出。现在邓家人回来了,他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他中意的康庄,在邓仲纯的千般劝说下,又回到了不想回去的延年医院。
不回延年医院他又能到哪里去呢?
从内心尊重并怜悯着陈独秀的邓燮康、邓蟾秋一直关心着这个落魄的“五四”和新文化运动旗手、共产党的前领导人、当代的大知识分子。邓家叔侄见陈独秀执意要搬出延年医院,及时伸出了援助之手。经叔侄的共同努力,费了很大力气,才在离县城三十余里的施家大院找到了一处住所。施家大院又名延陵别墅,位于鹤山坪上坪的山坳里,距麻柳场三华里,距石墙院四里多路程。
陈独秀夫妇像一片飘落的树叶,没有根,四处漂泊。
1939年6月初,一个盛夏的清晨,为躲避烈日,陈独秀和潘兰珍收拾好行李,在邓燮康的陪送下,早早踏上了通往施家大院的路。他们雇了两顶轿子和一个脚夫,陈独秀和邓燮康各坐一顶,潘兰珍和挑夫步行跟在后面。邓燮康要租三顶,三人各坐一顶。陈独秀不好意思让邓燮康多花钱,说潘兰珍年轻,走几十里路没有关系。由于他们走得早,上午十点多钟的光景就来到了离县城不远的施家大院。
施家大院是江津大户人家施怀清的房子,施怀清当时任江津市立中学校长。邓燮康知道施家富裕,房子多,就找到了他。施校长听说陈独秀没有住所,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表示愿意提供帮助。
那是搬到施家大院的第二天,陈独秀一觉醒来,太阳就要落山了。在他洗完脸的时候,潘兰珍从室外满脸灰土地走了进来,喜气洋洋地对陈独秀说:“侬去看看,阿拉用石头砖块垒了一个灶台,侬去看看。”
陈独秀走出屋,来到走廊的尽头,只见一个高约两尺的灶台立在两面靠墙的墙角,灶台上的泥巴抹得十分均匀,灶膛里还有几根干柴正在熊熊燃烧。
陈独秀很是高兴地夸奖说:“没想到你这么能干。”
潘兰珍的脸一下子红了,说:“侬以后想吃什么,阿拉就给你做什么,只要有。”
在施家大院自给自足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没过多长时间,陈独秀又遇到了新的麻烦。施家大院的孩子太多,吵吵闹闹没完没了,让他根本无法静下心来读书,更无法专心致志修改《小学识字教本》,还不能得到很好的休息。如此不理想的居住环境,使陈独秀越发感到生活的艰难,可是又无处诉说。他只好给台静农继续写信,也许那样才能把满肚子苦水倒出一些,才能好受一些。
正当陈独秀为找一个安静的居住之地而苦闷发愁的时候,前清进士杨鲁丞的孙子杨庆馀邀他到石墙院去住。
那是他住到施家大院不久,一天陳独秀到石桥镇寄信。无意之中,在街道旧书摊上看到了一本线装《皇清经典》,作者是杨鲁丞。他很仔细地前后看了看,发现是一本难得的好书,便买了下来。
没过几日,邓燮康请陈独秀到康庄小坐,两人喝茶时聊起了《皇清经典》。
陈独秀听了很感兴趣,问:“他家现在还有些什么人?”
邓燮康接过话说:“杨氏家道衰败,现在只有儿媳妇杨彭氏主持家务,孙子杨庆馀,由于家境不好,书读得少,人年轻……”
“哦,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他孙子,这本《皇清经典》就是从他手里买的。”陈独秀说,“要是能和杨庆馀谈谈更好,我对那些东西感兴趣。”
邓燮康是有心之人,一个星期天的中午,他把杨庆馀约到了陈独秀临时居住的施家大院。邓燮康知道陈独秀家里做不出什么菜,于是在食杂铺里买了猪肝、猪肚和猪耳朵,三个人喝着酒闲谈着话。杨庆馀与陈独秀见过面,相互也就没有陌生感。陈独秀开门见山问:“你祖父的书稿是些什么内容?”
“有《杨鲁丞先生读〈皇清经典〉》《群经大义》《杨氏林》《龙溪日记》等。”杨庆馀如数家珍地回答,然后又介绍了鹤山坪的情况,说,“鹤山坪离施家大院不远,也就半小时路程,风景要比这施家大院好,而且在高处,比这儿凉快,您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说者有意,听者更是上心。过了两日,杨庆馀来到了施家大院,这次他是专门来接陈独秀的。陈独秀见天气凉爽,决定上鹤山坪石墙院去看一看。
鹤山坪地理偏僻,属于丘陵与山间接壤之地。当地流传这样一句民谣:鹤山名不著,地僻人罕寻。因为偏僻,人烟稀少,那高挺的山嘴,宛如仙鹤挺立,鹤山坪因此而得名。
鹤山坪处在两乡交界之地,一个是出过五个举人而得名的五举乡,也叫双石乡;一个是以产亚麻和藤柳而出名的麻柳乡。鹤山坪风景秀丽,梯田错落有致,树高竹茂,溪水潺潺。一条羊肠小道像彩带一样飘荡在丘陵山川之间,成为鹤山坪与山外的世界相连的纽带。道路蜿蜒曲折,山里人走惯了,并不觉得十分吃力,外面来的人,尤其是城里人,只有乘滑竿,当地人称之为“轿来轿去”。从江津到鹤山坪,先是走平路,然后是丘陵,接下来就要攀登一段羊肠小道,才到五举乡。乡不大,街道两边都是木板房,盐店、米店、布店、杂货店等应有尽有。再向南而行,沿着一条石板路往前走约两公里就到鹤山坪脚下,攀上鹤山坪就到了前清二甲进士杨鲁丞的家—“杨氏山庄”石墙院。石墙院为四合院,靠山而临水,正好建在仙鹤头顶上,为风水宝地。大门呈八字形,石砌高墙门楼,白墙黑瓦,大门用黑色油漆漆刷。大门前是一块空场地,是当年杨家兴旺发达时用来搭台唱戏、拴马、停轿的地方。空场地四周,有稀落的贫寒农舍。走进大门,院内较大,种有花草树木和一片竹林,清香四溢。正对大门是正房,房内有客厅、卧室,偏房建有库房、厨房等二十余间。房外四周长着一棵棵茂密的黄桷树,站在枝繁叶茂的黄桷树下,如同一把翠绿的巨伞支撑在石墙院的上空,远看绿荫如盖。建筑与自然融为一体,气象非凡。当年整个石墙院颇具规模,只因留在石墙院的杨家后人受时局和能力的限制,家道中落,石墙院从此不见当日红火风光。
陈独秀与潘兰珍登上鹤山坪,回身向后一看,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在鹤山坪山嘴上长着一棵茂盛的大树,杨庆馀主动介绍说,这棵黄桷树有几百年了,枝繁叶茂,夏天是一个乘凉的好地方。当时,陈独秀并没有特别在意,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从黄桷树下向前走二十余米,就看到了石墙院,白墙黑瓦,松涛竹园,给人以世外桃源之感。
面对此景,陈独秀由衷地赞美说:“此地乃是好地方,风景独特,幽静安谧,隔绝一隅。在此地居住,定悠闲自得,是潜心著书的好地方,正合了我的心意,难觅栖身之地啊!”
杨庆馀顺着话说:“陈先生真是好眼力,您要是看这地方好,就请先生到石墙院来住。”
陈独秀高兴地回答说:“好啊!有空余的房子吗?”
杨庆馀很干脆地说:“房子有的是,只要先生愿意上山来。”
陈独秀果断地说:“行,就住这里。”
杨庆馀眨了眨眼说:“先生,我打开窗子说亮话。您说喜欢我爷爷的那些遗著,到我们家来,我包吃免住,就请您抽时间帮助整理我爷爷的遗著,出版前给写个序。”
陈独秀想也没想,竟然答应了。
一个人喜欢一个地方,来源于对生活环境的追求,对自然状态的深刻理解,对所处生活的理性选择。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陈独秀满怀兴致到鹤山坪的石墙院看了几次,那儿的风景让他多少有点着迷,独门独院的清净环境正合他的心愿。
最终,在杨庆馀的一再邀请下,陈独秀同意搬到鹤山坪石墙院居住。陈独秀定下搬家日子后,杨庆馀带领几名挑夫帮他搬了过来。
偌大的石墙院,住的人不多,只有杨鲁丞的二孙杨庆馀、杨庆馀媳妇和一个女佣人。杨鲁丞的媳妇对陈独秀夫妇的到来既高兴又热情,她让佣人腾出近三十平方米的正房和两间小房子供陈独秀夫妇居住。杨氏一家人的热心照顾,陈独秀十分感激。
陈独秀刚开始很喜欢这个地方,宽大的院落,开阔的视野,独家独院的安静环境,仿佛就是世外桃源。杨家由于中道衰落,偌大的院落已凋敝得不成样子。陈独秀夫人带领杨家佣人将院内外打扫一新,栽花、植树。潘兰珍在院墙的一角开垦出了几块菜地,种上了瓜果葱蒜。陈独秀在著述之余,感受石墙院的安静生活,享受劳动果实的甜美。
石墙院大门外的山嘴上那棵又高又大的黄桷树,树荫如冠,由于没有阻挡,风可四面八方而来,是夏天乘凉的好地方。夏日晚饭后,害怕炎热的陈独秀就会来到黄桷树下乘凉。由于附近村民不多,到黄桷树下乘凉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在一起闲谈久了也就比较随便。陈独秀是安徽人,南方口音较重,他要是说话快了,或者说一些文绉绉的话,乡民们听起来就比较费劲,对他讲的话也是似懂非懂。时间久了,有些胆大调皮的乡民便有意打岔,笑话迭出,坐在树下的人常常开怀大笑。
陈独秀在偏僻的石墙院住下后,深感此地不仅有利调养病体,还可躲避国民党特务的骚扰,静下心来整理文稿,了却杨家人的夙愿,完成自己的著书。
初到石墙院,新的环境让陈独秀感到心情舒畅。在那段时间里,他很少生气、烦恼,高血压也逐渐有所缓解。在这种闲云野鹤的日子里,陈独秀的生活是散淡的,心情是安逸的,他每日就是阅读、整理杨鲁丞的遗稿,编写《小学识字教本》。
1939年的夏天出奇地闷热,陈独秀所住的房子没有吊顶,瓦片经过太阳一天的暴晒,室内就如蒸笼一般,到了晚上也是酷热难当。再加上陈独秀身体不好,血压居高不下,在盛夏的日子里,他时常感到度日艰难。
邓蟾秋和邓燮康一直惦记着陈独秀,想方设法帮助他,尽力在生活上给他提供力所能及的方便。当他们得知陈独秀在石墙院因高温而苦恼无奈的时候,再一次向陈独秀伸出了友爱之手,亲自找到聚奎中学董事主任邓缡仙,商量陈独秀到黑石山疗养一事。邓缡仙是邓石泉第六子,邓蟾秋的胞弟,邓燮康的嗣父。三人一拍即合,当即邀请陈独秀来黑石山小住。
黑石山因石黑而得名,这里风景秀丽,樟树参天,成为夏天避暑的好地方。因为聚奎中学建在黑石山,黑石山又因聚奎中学的名气而声名大振,美丽的校舍与独特的风景交相辉映。陈独秀住到黑石山后,由于睡眠好、吃得好、心情好,不断攀升的血压得到缓解。整日读读书、写写文章、看看景色、会会朋友很是惬意逍遥。
在艰难的日子里,陈独秀多次给潘兰珍讲过柏文蔚,潘兰珍一听说是柏文蔚请客,马上为陈独秀准备下山的衣服。
不到一个小时,陈独秀来到了天祥饭馆。当时江津还不发达,天祥是最好的一家饭馆,一共两层,楼下多是一些散客,二楼是包间。陈独秀迈上台阶,他没想到柏文蔚会竟快步迎了出来。他们快有两年没见面了,今日在江津相见,倍感亲热,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走进餐厅,柏文蔚心疼地说:“兄弟,你怎么变成如此模样了?在大街上相见要是不仔细相看,只怕认不出来。”
陈独秀说:“我这是穷困潦倒啊!穷得身上连文雅气都没有了,整个一山中野夫。”
柏文蔚要比陈独秀年长几岁,看上去却比陈独秀年轻得多。柏文蔚年龄最长,职务最高,坐在首席,陈独秀坐在右边第一个,黄县长坐在柏文蔚的左边,其余人员依次而坐。
柏文蔚说:“今天,请陈先生吃饭我柏文蔚出钱。县里财政紧,现在又处于抗日的关键时刻,我们在这里吃饭喝酒让县里出钱,容易让人说三道四。”
黄县长说:“没事的,这点钱县里还是负担得起。”
柏文蔚慷慨地说:“你付得起,也不能让你掏腰包。这顿饭是我请仲甫先生。仲甫先生和我是同乡,是我辛亥革命的老朋友,他是当时中国的大学者,一生五次入狱,为革命受尽了磨难。轰轰烈烈闹革命,落得今天这个凄凉晚景,老夫为之心痛。对于他目前的处境,老夫势单力薄,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在生存环境上为仲甫先生解决问题,但老夫今天要尽点心。”他让随行人员从箱子里拿出一件东西,对陈独秀说:“眼下是三九寒冬,我知道你没有钱添置过冬棉衣,把我刚买的灰鼠皮袍送给你,聊表老朋友的一点心意。”
陈独秀感慨万千地说:“感谢柏将军雪中送炭。”
在场的人都很惊喜,有人好奇地问:“灰鼠皮袍什么样的?柏司令能不能让我们开开眼。”
柏文蔚是一个爽快之人,说:“那就打开。”随行人员将灰鼠皮袍抖开,只见毛色柔软,色泽鲜亮,用手接触给人以温暖之感。众人都夸稀奇之物,说柏司令重义气。
柏文蔚喝到动情处说:“本来我是要到山上看望老弟的,可是我想你山上什么都没有,兄弟俩总不能大眼瞪小眼,把你从山上请下来,一为叙叙旧,二为给你改善一下生活。前线战事吃紧,我是绕道江津,下午就得动身,今天一聚,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你生存环境艰苦,还望多保重。”
陈独秀说:“因为血压居高不降,常耳鸣头晕,吃邓仲纯先生開的药,总不见效。过了年,我打算到重庆去看看病。”
柏文蔚关心地说:“地处江津,邓先生能有什么好药呢?你应该到重庆看看,我给你准备了点钱,不多,住一两个月院还是够的。”
陈独秀感激地说:“又让你破费了。”
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
天太冷了,陈独秀都没有谢一声就直接上了滑竿。潘兰珍拿出灰鼠皮袍盖在他身上,冷到极点的陈独秀没有说什么,很配合地将冻僵了的双手插进了灰鼠皮袍的袖口。也就一会儿工夫,手便开始暖和起来,几近凝固了的血液像开冻的江河,他的脑海里涌现出柏文蔚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来。
西南的冬天,有大半的时间难见太阳,潮湿的雾在城市和乡村弥漫,阴冷的日子让人感到彻骨寒冷。
隐居偏僻乡村的陈独秀,俨然成了一个百无一用的山野书生。他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这使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因为身体不好,写文章也不像过去来得快,再加上邮寄、刊用需要时间,稿费也少,维持生活都很困难。这样一来,在整个冬天里,由于没有钱买炭生火取暖,陈独秀的日子就越发难熬,为了抵御寒冷,他有一大半的时间是窝在被子里度过的。
潘兰珍因为年轻,身体好,再加上要做饭、洗衣服等,所以冬天对她来说不像陈独秀那样难熬。面对灰暗的冬天,陈独秀时常吟诵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每次吟毕,他的眼前就会飘起一层细蒙蒙的雾来,凄凉与惆怅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1940年的春天来到了,陈独秀进入六十二岁,整个冬天让他心烦意乱,无规则的睡眠,让他到了夜晚就无法入睡,有时甚至通宵达旦。睡眠不好,使他血压连连攀升,头昏耳鸣,吃药也不太管用。贫病交加中的陈独秀,深感自己的病不能再拖了,他下定决心到重庆好好检查一下,并希望能够得到有效的治疗。他深深知道,自己还有好多事要做,写出来的书还没有印出来,还有几本想写的书还没有动手,抗日战争打了几年了,他非常渴望看到抗日战争的胜利。
1940年2月6日,陈独秀在妻子潘兰珍陪伴下,从江津坐轮船前往重庆。长江两岸的山林大都枯黄了,只有田野里的麦苗一片翠绿,给人们带来生机和希望;淡淡的清风,夹带着春天里特有的芳香。邓蟾秋、邓仲纯等好友到码头为他送行。陈独秀夫妇乘坐的船是邓蟾秋的民生公司的,邓蟾秋早已为他安排好了,不但不收费,还交代下属好生照顾。邓燮康在重庆也做好了接站准备。
陈独秀没有想到有这么多朋友为他送行,他站在甲板上,手握礼帽向岸上送行的好友挥手致意。随着一声笛鸣,船缓缓驶离江边。因为是下水船,船行至航道上,速度一下子快了起来。从江津到重庆是下行船,一路走的顺风顺水,在夕阳西下的时候,陈独秀来到了重庆。重庆这个繁华的山城,由于连续遭受日机的狂轰滥炸,与他刚来时相比,显得更加破败,重庆满街随处可以看到流浪的灾民和乞丐,人民饥寒交迫,城市凋敝没有生机。
在朝天门码头下船后,因为有章士钊帮忙联系医院,陈独秀在邓燮康、何之瑜等人的陪护下径直住进了下石板街戴家巷宽仁医院,医生根据他的病情安排他住进了二号病室。
宽仁医院始建于1892年,是美国基督教会马加里医生和一个伦敦布教会的医生来到重庆在戴家巷建成的第一所教会医院。经过十多年建设发展,宽仁医院已初具规模,病床达二百余张,年门诊病人二万余人次,年住院病人七百余人次。
陈独秀住进医院后,各方人士都到医院看望他。当时周恩来、董必武与朱蕴山等人住在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得知陈独秀住院后,也纷纷到医院看望他。到医院看望最多的人,是那些在北大读书工作过的北大校友。章士钊既是他的北大校友,又是他早期革命的战友,再加上他是民主人士,因此到医院看望的次数就多一些。
在宽仁医院,陈独秀进行了全面的体检,主治医生对何之瑜说,陈先生的病很重,心病不能再扩大半指,否则活不了三年。当时,陈独秀血压已经很高了,在那个年代,宽仁医院这样有名的西医院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其他医院更是束手无策了。
陈独秀在医院只住了一个多星期,待高血压稍微稳定、耳不再轰鸣之后,他决定出院。因为在医院医疗费用昂贵,陈独秀没有固定收入,全靠微薄的稿费和朋友的资助,长期住在医院里他根本难以承受。
办完出院手续,陈独秀在重庆又逗留了几天,章士钊等故友和知名人士轮流做东宴请他,有的以极高的规格在家里设宴款待,有的则在饭店里请,无论在家里,还是在餐馆,对陈独秀来说,都是礼遇和好生活。
然而这一切对他来说却是短暂的,他毕竟只是重庆的过客,他临时的家在江津,他必须回到江津那偏僻落后的石墙院。
陈独秀与医生告别时,医生很是郑重地反复告诫他,要静养,不要激动,不要生气发火,也不要吃大鱼大肉,并给他开了降压药。在重庆的日子里,陈独秀每天被轮流请吃,处于兴奋和激动的状态中,对他调养身体有百害而无一利。可他也深知,回到江津石墙院,有盐无油不温不火的生活,对他来说无异于一种慢性自杀。即使是这样,他还必须要回去,因为重庆是国统区的心脏,容不得他这一异己分子,特务的暗中监视和设防,使他失去了自由行走的天地。在江津那穷乡僻壤,他虽然是一个无用的书生、一个孤陋寡闻的老头,可是没人“惦记”他,“恐惧”他,他的言行也就相对自由,有自己立足的地方和可以仰望的星空。
于是,他下决心尽快回到江津,回到自己寡淡无味的生活中。
从重庆到江津是逆水,由于轮船马力小,走得慢,陈独秀从清晨坐到下午三点才到。下船之后,在老朋友邓仲纯的再三邀请下,他住进了延年医院观察病情。
陈独秀住在延年医院,无非一天测几次血压,在护士的监督下按时服药。邓蟾秋得知陈独秀回到了江津,及时赶来看望,并在江津聚和餐馆摆了一桌,把邓仲纯等友人请来作陪。因为都是知己,说话也就随便,大多是陈独秀谈重庆的所见所闻,话题主要是抗日战争形势,当时国军正在长沙与日军对峙,陈独秀对其结果较为悲观。
长沙保卫战的结局并不像陈独秀预感的那样,第九战区司令薛岳先后指揮过徐州会战、武汉会战,前两次保卫战虽然都以丢掉城池而失败,但长沙保卫战薛岳独创神奇的“天炉战法”,消灭了大批日军,被日本人称为“长沙之火”。以致后来几年,日寇都不敢向长沙发起进攻。
陈独秀在江津被人请来请去,今天邓蟾秋请了,明天邓仲纯请,陈独秀本是无事之人,寂寞是他的天敌,他也乐意与老朋友坐在一起侃侃大山。
春天来了,满山满坡的杏花、梨花、桃花竞相绽放。石墙院就像一艘古老的木船,行走在花的海洋之中。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陈独秀与潘兰珍又回到了石墙院。
潘兰珍放下包袱,走进菜园。她临上重庆之前种下的黄瓜苗、南瓜苗转眼都长了出来,她兴奋地回到屋里,拉着陈独秀来到菜园,很是欣喜地说:“再过一些时日,侬就可以吃到阿拉种的黄瓜、南瓜了。”
春天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陈独秀心情也分外惬意,他每天写写文章,看看书,四处走一走,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
陈独秀在回到石墙院后不久,就与房东发生了不愉快的摩擦。按照当初的口头协定,杨家管吃管住,后来陈独秀在整理、校正《杨鲁丞先生谈〈皇清经典〉手稿》和《杨鲁丞先生遗作六种》书稿过程中,发现意义不大,他认为,杨先生对皇经的创见,不如四川的廖季平;对诸子的阐述,不如胡适之先生。据此认识,陈独秀也就没有履行诺言,放弃了对杨鲁丞书稿的整理。其实对杨鲁丞书稿,经史大家章太炎就有过一针见血的评论。章太炎第一次入川时,杨鲁丞还健在,听说章太炎来到了成都,杨鲁丞便抱着书稿找章太炎看稿,他满怀希望而去,没想到章太炎给了“杂乱无章”如此低劣的评价,四个字的评论如晴天霹雳,气得杨鲁丞不长时间便郁郁而亡。
陈独秀不按照当时的口头协议编辑杨鲁丞的书稿,杨家也就不按协议管吃。为了节省开支,从施家大院搬到石墙院后的第二年,陈独秀就和潘兰珍单独开火做饭。他们在院墙旁的空地上开垦出一块菜地,种上时令蔬菜。杨鲁丞的孙子杨庆馀过意不去,也常常主动帮助干一些淋淋粪、松松土的活。陈独秀为了感谢杨庆馀,挥笔泼墨写下了“坐起忽惊诗在眼,醉归每见月沉楼”的条幅送给他,落了款,加盖了两方印章。陈独秀的书法独树一帜,凡帮助过他的人,他都以自己的书法作品相赠。
陈独秀在江津,虽然几次搬家,但修改编撰《小学识字教本》上篇和下篇的工作他从来没有停下来,并始终潜心他的文字学研究。在石墙院虽然清苦,却不像监狱那样让人寂寞,当时的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就设在江津下游的白沙镇,他的许多学生及友人都在该校任教,无论是进行学术交流,还是与友人话旧,他都不像在狱中那样感到时光难熬。
秋风像一把温情的刀子,悄无声息地将树枝上披挂的美丽外衣一点点剥去,直到它们袒胸露背为止。
谷物在暴涨,奸商在横行。生活在大后方的贫苦大众,无时无刻不在体味和承受生活的艰难。没有固定收入来源的陈独秀,越发感到物价高涨给生活造成的压力。
除却文章无嗜好,依然白发老书生。陈独秀喜爱文章,只因为高血压,写作时间稍微一长,他就会头晕目眩,耳鸣如鼓。可是他是一个一刻也不停下思考的人,一个一天也放不下笔的人,如果让他不写字了,不写文章了,那等于要了他的命。在狱中,在病重期间,他都没有停止思考,把撰写文章作为不朽的伟业;他清醒地知道,人生有长有短,是不以人的意愿来决定的,但人的一生能够做些什么,为人类做出多大贡献,是可以做出自己的努力的。他就是一个天生为文字而生,为人类寻求光明而甘愿忍受苦难的人。
冬天来了,住在鹤山坪石墙院那空荡荡的房子里,与住在外面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体弱多病的陈独秀只好整天蜷在被窝里,从江津来给他看病的邓仲纯见老朋友如此穷困潦倒,很是心疼地说:“仲甫啊!你身体这么差,住在这冰窖一般的房子里哪能不生病,你还是听老朋友的,到山下去住吧!我那儿比这儿暖和多了,一旦感冒了,看病也方便,你看我到你这儿,要耽搁大半天。”
此时的陈独秀为了活命,他只能将做人的尊严甩到一边,听从邓仲纯的安排,搬到了江津黄荆街八十三号延年医院。
在南方,最让人难熬的不仅是炎热的夏天,还有又潮又湿又冷的冬天。
又是一场罕见的大雪,整整飘了一夜。早晨起來,推门,门竟然被厚厚的积雪堵上了,再用力,一尺多厚的雪被推向一边,伸出头向外一看,满山瑞雪,白茫茫的无边无际。那卷夹着雪花的寒风,像钢针般嗖嗖地穿行在赤裸的树枝之间。积雪将门前竹园里挺拔的一根根竹子压成驼背,地上的枯草,极其倔强地露着不屈的头颅,显得十分孤独,凄凉,无助。
潘兰珍将瘦弱的身子从门缝里钻了出来,头上裹了一个褪尽了色彩的方格头巾,手臂上挂一个包袱,迎着西北风,一路小心翼翼从鹤山坪往山下走去。也许是太寒冷了,她的脸始终紧绷着,眉宇间拧出了深深的皱纹。走出山口,一股更猛烈的寒风迎面扑来,吹得她弱小的身子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再退一步,就是一个小小的悬崖,她侧身一看,吓得全身直冒冷汗。
她站定,稳了稳脚跟,弯下身,向山下走去。
她在心里想,这山上的日子怎么就这么艰难呢?根本不像刚上山时想象的那么让人称心如意。回首刚才的险情,心里直打哆嗦,要是刚才掉到崖下,摔死了,或者冻死了,自己的男人该怎么办?那是一个只有满腹经纶而不会生活的男人,一个时刻也离不开她的男人,一个贫病交加的男人。
这世道怎么就越过越艰难了呢?以前,跟着他担惊受怕,尤其是最后一次五年牢狱之灾使他们分多聚少,担了多少惊吓,受了多少冤枉气,遭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苦头,后来出狱了,想日子会好过一点,没想到日本人打得国军节节败退,他们也踏上背井离乡之路,从南京到武汉,从武汉到重庆,从重庆到江津,在江津也是居无定所,从郭家公馆搬到邱家大院的延年医院,后又从延年医院搬到施家大院,最后又搬到了离施家大院二里多路的鹤山坪,清朝拔贡杨鲁丞旧居石墙院,这一次真正是住到了乡村,一个离江津几十里的偏僻乡下。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搬了四次家,每一次不是房子小,不方便,就是环境差,难安身。好在他们一贫如洗,没有资产,没有金银细软,只有用来装衣服、书籍的几个箱子。
中日交战也像他们的生活一样,上海失守,南京失陷,武汉沦陷,长沙战败,最后国民党只得退守山城,全国大片江山陷入日军之手。由于日军从南至北占领了中国的主要城市,中国经济十分困难,进入中期消耗战后,广大后方的人力、财力日渐枯竭。通货膨胀,物价一日三涨,货币贬值惊人。陈独秀入川之后的生活来源,主要靠北大同学会资助,这是陈独秀生存下去的重要基础;其次靠朋友接济,时有时无很不规律;再是稿费,他任《时事新报》的名誉主笔,每月津贴十分有限。无土地、无商铺的陈独秀,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生活凄怆,没有半点色彩,再加上他患有高血压、心脏病,每天都需要服药,若遇到突发疾病,两手空空的陈独秀更是捉襟见肘。
日子之所以还能撑下去,是因为邓燮康、邓蟾秋给了不少帮助。前几日,从“康庄”做客回到鹤山坪,因路途远,天气寒,得了风寒,高烧不降,呕吐不止,再加上身体虚弱,他倒在床上躺了两天。潘兰珍给陈独秀服了药,效果不太明显,她本打算早一点下山进城请医生的,可没想到昨夜老天突然下起了大雪,陈独秀高烧说胡话,她下定决心,无论明天下多大的雪,一定要下山,给陈独秀请医生。
自从到了江津,陈独秀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自由了,但经济上的困顿、政治上的失意、身体上的疾病,使本来脾气就大的他越发心情烦躁,有时陈独秀无缘无故发起火来,潘兰珍从不与他争辩,心甘情愿当出气筒,每天照样细心呵护他,为他洗衣做饭,陪他到室外散步。
山道曲折,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摔倒在地。潘兰珍费了很大的劲,才走下山来,过了一座石桥,前面是起伏较小的丘陵,一片片橘园穿上了雪白的衣服,老远望去,如一座坟墓。平地里,不仅路好走,风也比山上小得多,潘兰珍停下来换了换手中的包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加快脚步向城里走去。
她今天到城里,除了给陈独秀请医生,她还要买米。昨天中午,她准备做饭,手伸到瓮里发现大米只剩薄薄一层。早在两天前,陈独秀到邓燮康家做客时家里米就不多了,潘兰珍就提出在邓家顺便买米带回去。陈独秀没同意,他说,邓老板是讲义气的人,你说买米人家肯定不会要你钱,又吃又拿的我们哪好意思。潘兰珍想想也是,就顺从了丈夫,没想到回到山上,老天就变了脸,不仅丈夫病了,还断了粮。潘兰珍怕丈夫知道了生气,就没敢告诉他,到邻居家借了一升米,买了几斤萝卜和地瓜,凑合做了一顿饭,那时老百姓的日子过得都异常艰难,再借粮是借不到的,她必须下山去把粮食买回来。
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她没有直接去延年医院,而是直奔当铺。
她手里没有一分钱。下山之前,为钱她真犯了愁。她当时就坐在门槛上,望着飘飘洒洒的雪花,她都想得发呆了,到哪里弄点钱渡过眼前的难关呢?
她想了又想,决定还是把自己的想法给丈夫说一说。
“前天中午,江津银行的张先生又来过了。”潘兰珍话未说完,看了一眼丈夫又接着说,“当时,侬正在午睡,阿拉没敢叫醒你。”
见丈夫没有吭声,她从厨房里端来汤药,让丈夫喝下,才又接着说:“你刚才听我说了吗?”
“他又来做什么?”陈独秀显然有点生气地问,“他说了什么?”
“张先生,他还是为那笔钱而来,他劝你签收下那三千块钱的款子……”
陈独秀很生气地说:“他第一次来我就婉言谢绝了,第二次来我怕他不明白,我非常坚决地谢绝了,他怎么还来呢?”
潘兰珍小声地说:“张先生说我们生活很困难,这一点钱是蒋先生对陈先生的照顾关心。说无论如何请你收下,这样他们就完成任务了,好给中央银行和蒋先生一个交代。办事的人也有办事的难处,现在我们这个样子,还不如就收下。”
“唉,真是妇人之见,糊涂之极,目光短浅!”陈独秀听了夫人的话又气又急,他坚强地从床上撑起病恹恹的身子,靠在床头把一肚子的气都撒在了夫人的身上,说:“这是钱吗?这是来索命的,我要了这笔钱,我这一生的气节就毁了,我就不再是陈独秀了,我要是那样的人,我早就成了让人唾弃的汉奸,你何苦还跟我受这份罪。”
潘兰珍委屈得说不出话来,流着泪哽咽说:“阿拉哪里是见钱……见钱眼开,阿拉是看侬这个样子,又没好吃的补身子,也没钱买药来治病。”
陈獨秀看着流泪的夫人,心里一下子软了,他知道自从娶了她,她没能跟自己过上一天安稳舒服的好日子,他放缓口气开导她说:“人穷不能志短,老祖先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这是做人的立身之本!丢了做人的准则,轻则当走狗,重则危害国家,坑害人民。”陈独秀话说到一半,一阵剧烈的咳嗽使他脸色苍白,无力地趴在了床沿上。
“我,我哪里是见钱眼开的人,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潘兰珍哽咽着说,“再说,你的病也需要请医生,这样拖下去怎么能行?还有,新年要到了,缸里见了底,没有一粒米。”
说起吃饭,对陈独秀又是一件锥心的事情。来石墙院之前,杨庆馀表态,一日三餐与他们一起吃,也就是说包吃。搬到石墙院住之初,杨家人对陈独秀夫妇比较热情周到,可后来因陈独秀认为书稿编辑意义不大而放弃书稿整理,杨庆馀也就不再为陈独秀提供一日三餐,陈独秀宁可生活断顿,也不为吃饱肚子折腰。
“那怎么办呢?”潘兰珍想把话继续说下去,看陈独秀很是痛苦,张开的嘴巴,没有吐出半个字来。
沉默之中,陈独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苦笑,说:“值钱的东西没几件了,我记得还有一件灰鼠皮袍,你拿了去卖吧!”
这件灰鼠皮袍,是柏文蔚来看他专门送给他的。据说比较值钱,陈独秀也就较为爱惜。现在正是灰鼠皮袍发挥作用,帮助他抵御风寒的时候,陈独秀提出卖了它,纯粹是没办法。
潘兰珍小声地说:“就指望它为你挡风寒了,怎么能卖呢?”
“天下灰鼠皮袍又不只有一件,卖了它,有了钱,还可以买回来,一个人要是把名节卖了,再多的钱也无济于事。”陈独秀看夫人不说话,停顿了一会又说,“你要是感到卖了可惜,你就拿到城里当了,有钱了再赎回来。”
潘兰珍想了想丈夫的病一天也耽搁不得,锅里等米下锅,她只能冒着漫天飞舞大雪,提着灰鼠皮袍径直朝典当铺走去。
江津是个小县城,当铺独此一家,叫仁字典当铺。潘兰珍走进典当铺,只觉得眼前黑乎乎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她站在店铺窗口中央,稍稍停留了几分钟,才看清眼前的一切。高高的柜台里伸出一个戴牛骨眼镜、瓜皮小帽,蓄八字胡,小脑袋的人。潘兰珍对那人说:“我来典当衣服来了。”
那人尖声细语地说:“什么样的衣服?”
潘兰珍边从包里掏衣服边说:“一件灰鼠皮袍,很珍贵的。”
那人从潘兰珍手中接过衣服,里里外外很是仔细地看了看,又用手在那柔细的毛上摸了又摸,然后将瓜皮小脑袋居高临下地伸出柜台,用那双骨碌碌直转的眼睛打量站在柜台下的人。好一会才问:“你想典当多少钱?”
潘兰珍从上海到南京,从南京到武汉,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她并不胆怯,说:“一百块。”
“哼哼,你是獅子大开口啊!你这件灰鼠皮袍倒是一件好东西,可怎么也当不了一百块呀!”当铺老板说完将小脑袋从柜台外收了回去,过了一会又伸出头,细细打量柜台外的女人,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看她那似曾相识的脸说:“这件灰鼠皮袍我见过,是谁穿过呢?小姐你是哪个?不是江津人吧?”
“是我家先生的。”潘兰珍慢条斯理地说,“老板,这可是一件上等的灰鼠皮袍哩!到商店买,要花不少钱,当一百块不多。”
当铺老板拍了拍小脑袋说:“我想起来了,这件灰鼠皮袍陈独秀先生穿过,他可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潘兰珍没有说话,只是感激地点了点头。
“灰鼠皮袍在我们江津几乎就没见过。我第一次见着还是在去年冬天,当时陈先生在‘智和茶馆喝茶,那天天气特别冷,我第一次见到陈先生,当时引起我注意的就是陈先生穿的这件灰鼠皮袍。皮袍太稀有了,我还是第一次见着。”当铺老板饶有兴趣地说,“你要一百就一百吧!谁让它是陈先生穿过的呢!请代我转告陈先生,商人开店铺是为了赚钱,但不都是唯利是图的人,我替你们保管一阵子,不收利钱,多时来取,只管来好了。”
潘兰珍连声道谢,转过身时,眼眶里溢满了泪花,她在心里感叹:天无绝人之路,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她迈着匆匆的脚步,向延年医院而去。邓仲纯不在,说是出诊去了,一个年轻的大夫给她抓了几包治风寒的药。然后,她才到米店,米又涨价了,买多了她提不起,所以只买了十斤。从米店出来,她又到了肉铺。和记肉铺的案板上已经没肉了,只有几块排骨和一块肥肉挂在铁钩上,肉和排骨都冻得硬邦邦的。潘兰珍看吊着的肉和排骨没有几斤,一狠心全部买了下来。
攀上鹤山坪,她喘着气,靠在黄桷树上,好好休息了一会,才迈开步子朝家里走去。当她走进院门,她没有想到先生正一个人孤零零地披着一件破旧的棉袍靠在堂门上。先生的头上戴着一顶藏青色的棉帽,右手颤巍巍地拄着一根竹棍,左身倚靠在门框上,两眼呆呆地望着那漫天飞舞的细雪,望着门前那条白皑皑、冷凄凄的小路。先生看到她,也许是嘴冻僵了,想说什么,竟然没有说出话来,很艰难地将左脚迈出了门槛,去迎接与他患难与共的妻子。
院墙外面,老妇人的纺车吱吱呀呀地响着,那苦凄凄的声音,如泣如诉。躺在床上的陈独秀听着的纺车的声音,凄凉之情犹如纺车被一圈圈棉线绕缠一样越裹越厚,他拼命地想挣脱出来,可是他的身体就像纺线一样越缠越紧。
他想大声地叫喊,可怎么也叫不出声来,他的胸膛像是被什么压住了,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最后还是潘兰珍将他解救出来,叫醒他说:“先生,您做噩梦了吧!”
陈独秀虚弱地睁开眼说:“有小鬼,要我的命呢。”
潘兰珍用手捂住他的嘴说:“别说丧气的话,小鬼哪敢要先生的命。”
陈独秀没有马上起床,刚才一番挣扎,让他出了一身虚汗、冷汗,没有一点力气。
当他再睁开眼时,天已亮透了,太阳的光从那牢笼一般小的窗口照射进来。又是一天了,面对寂静的世界,他真的不知今昔是何年。
一股浓浓的中药味从窗子里飘进来,不知是胃里缺少东西,还是闻了中药的气味,一阵恶心让他干呕起来。
他抓住床沿呕了一会,两眼直冒泪花。他慢腾腾地从床上爬起来,鞋也没穿上,趿着鞋向室外走去。
他感到身子轻飘飘的,像是失去了重力,左右前后摇摆着,要是有一阵风吹来他就能倒下。
他刚走到堂门口,潘兰珍端着一碗滚烫的中药迎面走了过来,说:“侬还以为你没起床呢。快喝了,医生说空腹喝了最有效。”潘兰珍每天都这样,耐心地给他熬药喂药。
可是,有时他心里又特别烦,害怕喝药,因为喝了药总是不见效果。
在鲜花遍地、暖风阵阵的五月,陈独秀那干枯的心田也生长出希望的花朵。
那颗不甘寂寞的心又开始了生命的萌动,出版《小学识字教本》的希望虽然越来越渺茫,但他还是那样的执着。把写好的“川”字托人带给台静农,希望有生之年能够看到书的样本。他还关心沈尹默,身居何处,眼下作了些什么诗,写了些什么字。在这段时间里,他常常诗兴大发,怀着对故友的思念,在忧伤与悲愤之中,他写下一首首诗,然后托台静农分别寄给沈尹默等故交,与身处巴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朋友们共同咀嚼着物是人非的沧桑感触。
五月真是好季节啊!陈独秀一人徜徉于铺满鲜花的小径,看山花烂漫,听百鸟歌唱,在黄桷树下沐浴春日阳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情美景对陈独秀来说仿佛化为现实,在怅然的精神世界里,幻化成为一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境界。
陈独秀虽然放弃了《小学识字教本》下部的写作,可他的笔又不肯停下,在身体状况极差的状态下,还是用功去写《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并打算通过台静农油印出版。
烈日炎炎,骄阳似火的六七月,重庆这个火炉,让人如蒸似烤。高血压越来越重的陈独秀最害怕酷热的夏天,在他度日如年的日子里,相隔不远的重庆,发生了震惊中外的重大伤亡事件。几千避难人员因窒息而死。陈独秀得知这条消息已到了六月底,如此重大伤亡,令他悲痛欲绝,痛苦中他又庆幸来到了江津,住到了江津的乡下,于是他也就特别关心他人的安全,甚至给邓仲纯写信,劝他住鹤山坪来。
春华秋实,在九十月这个金秋的季节,对陈独秀来说,是一年中最好过的日子。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快,各类水果纷纷成熟。江津橘子多,走在乡间,橘子的味道时常扑鼻而来,金黄的果实叫人垂涎三尺。陈独秀居住的鹤山坪,就有大片大片的橘林,陈独秀虽然不能多吃,可他还是喜欢那挂满果实的橘子树,那种风姿,让他浮想联翩,时不时吟诵几句屈原的《橘颂》。在这个果味飘香的季节,陈独秀也像在田里收获庄稼的农民那样忙碌起来,他想尽快将《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印出来。
陈独秀是一个干事非常执着的人,晚年虽然事事不顺,但他没有被挫折和困难吓倒,依然奋勇前行。《小学识字教本》印刷一事一拖几年,最后不了了之,他没有气馁,又接着写《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油印出版也不能像他希望的那样马上印出来,他却没有绝望,总是不断地写信,希望有所转机。他晚年的命运真是一点也不好,就像中国的国难一样,战乱不断,坎坷连连。随他入川的母亲、大姐等一个个先他而去,倔强的陈独秀没有屈服,他一直和悲苦的生活抗争,他盼望时来运转,奇迹出现。
风凋叶落,寒冷刺骨,十一十二月,一年进入收尾期。陈独秀又到了一年中艰苦难熬的日子,因为买不起柴炭,不能生火取暖,房子像冰窖一样。他只能整日躺在床上,靠被子御寒。
日子再难过,还得活下去,与朋友的联系还不能中断了,那是精神寄托。好在《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即将付梓印出,付出的汗水和心血总算有个了结。“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是鲁迅先生在《故乡》一文中的一句名言。陈独秀肯定读过,他很赏识鲁迅,认为他是了不起的文豪,他主办的《新青年》就刊登过鲁迅很多文章,《故乡》一文也在其中。对这句话,他也是理解的,他一生都在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
困在江津,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他始终没有放弃自己作为一个文人的追求,下定决心在文字学领域为后人留下一点东西,并不遗余力地为之奋斗。
春寒料峭的二月,陈独秀的高血压病越来越严重,他十分渴求能尽快稳住不断上升的血压。急病乱投医,一次陈独秀与村民闲谈,无意之中得知当地有一个郎中家传蚕豆花治高血压的土方很有疗效,心里甚是高兴。蚕豆花太普遍了,在鹤山坪石墙院四周的田野里,不少农户喜爱种蚕豆。当天陈独秀在回石墙院的路上,就和潘兰珍采摘了一大把蚕豆花。按照要求,蚕豆花必须晒个半干,可当时正值春雨绵绵,他采摘的蚕豆花因晒不干而发霉变质。为了尽快控制住病情,他不顾蚕豆花发霉,每天照喝不误,最终因发霉的蚕豆花而腹泻。
连续几天的腹泻,他身体愈加虚弱,几天下来,那原本皮包骨的身子更加的瘦弱了。腹泻使他虚脱得十分厉害,他从床上爬起来上厕所的力气都没有了。骨瘦如柴,两眼深陷,说话都没了气力,只能用眼神与潘兰珍和为他治病的邓仲纯交流。
转眼到了1942年5月,鹤山坪石墙院四周山花烂漫,醉人的芳香,暖和的天气,让陈独秀精神好了许多。
5月13日,对于陈独秀来说,是一个喜中藏凶的日子。
这天早晨,陈独秀早早起了床。因为精神好转,他饶有兴趣地拿起毛笔对《小学识字教本》下半部“抛”字进行修订,然后又写了一个条幅,吃罢早饭出门散步。他没有想到,就是这个“抛”字,成为他人生书写的最后一个字。
五月的江津已经热了,陈独秀仰望着这棵枝繁叶茂的黄桷树心里想,一个人还赶不上一棵树,眼前的黄桷树就活了几百年,经受了多少风雨,遭受了多少意想不到的折难,却依然屹立。正当他出神仰望的时候,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位许久不曾相见的老朋友包惠僧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为了招待老朋友,按照陈独秀的吩咐,潘兰珍到附近的小镇割回两斤猪肉。陈独秀将包惠僧领到自家的菜园里,观赏自己种的青菜,并摘下四季豆和番茄。
午餐时,菜不多,有荤有素,一盘四季豆烧肉,一碗西红柿鸡蛋汤。陈独秀胃口大开,高兴地对包惠僧说:“你尝尝这四季豆、番茄,都是我们自己种的。”陈独秀用筷子点点菜碗,热情相邀。
包惠僧夹一段四季豆送进嘴里,赞道:“不错,不错,在重庆,可吃不到如此新鲜的蔬菜。”
只因平时很难吃上肉,客人又是老朋友,陈独秀也没有什么顾忌,多吃了些肉和四季豆,肠胃病复发。到了深夜,食物作梗,上吐下泻,肚如响鼓,疼得他在床上打滚。半夜时分,陈独秀强撑着从床上探出身,将肚中积食“哇哇”吐尽,一夜难以入眠,导致病情一下子加重。
此后幾天,陈独秀就一直上吐下泻、卧床不起。潘兰珍请来乡间郎中,郎中诊为“嗝食”,遂以猪骨烧炭,碾成粉末让陈独秀服下。过后不长时间,陈独秀方感腹中稍适。但此后依然精神疲乏,夜难入睡。
从13日到17日,陈独秀一连病了四天。这天早晨,陈独秀略感病情减轻,早起一人去解手,因身体过于虚弱,再加之连日睡眠不好,导致血压居高不下,人还没有蹲下,只觉天旋地转,昏倒在地。潘兰珍闻声进去,见其嘴唇发乌,四肢僵硬,冷汗如注。潘兰珍吓得手脚无措,大哭起来。杨家人闻声赶至,几人一起将陈独秀抬回屋放到床上。一小时后,他才慢慢苏醒过来,依然冷汗淋漓,始而周身发冷,旋又发烧。数次反复,延至十八日上午,潘兰珍见郎中已技穷,才请人进城通知邓仲纯、何之瑜、陈松年上山,同时又雇人下重庆请周纶、曾定天两位名医到石墙院诊治。没想到周、曾两位名医因医务繁忙不能前来,但他们怀着对陈独秀的尊重,还是认真拟定了治疗方案,并赠送了相应药品。
邓仲纯得知消息,再一次立即从江津延年医院赶到山上,竭尽全力救治。这一次邓仲纯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见一丝效果。
此时的陈独秀已是病入膏肓,身上的主要器官,就如一部老化了的发动机,到处是毛病。邓仲纯使出十八般武艺也不见任何疗效,这一次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这一天,邓仲纯给陈独秀打了针后,陈独秀出现了回光返照的迹象,他较为清醒地单独把潘兰珍叫到床前,苦笑着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生死死,自然规律……”
潘兰珍安慰他说:“你别泄气,多少次大难都闯过来了,这次也会没事的。”
陈独秀对潘兰珍说:“我陈独秀为革命奋斗一生,没想到最后一贫如洗,只是让你跟我受罪了,我心不甘,也对不住你啊!”
潘兰珍的泪水像打开了的闸门,泣不成声地说:“别说了,别说了。我潘兰珍一个贫苦家庭出身的女子,从小就失去了双亲,孤苦伶仃长大成人。先生能收留我,与先生朝夕相伴,侍奉先生,此生足矣……”
陈独秀内疚地说:“千万别这样说,你跟我十余年,没过一天好日子,受尽了磨难,看够了冷眼。我这次恐怕是躲不过去了,马克思真的要召见我了……”
“你会好的,我昨天还到黄桷树下的土地庙里烧了香……”
“我走后,有三件事你要按我说的去办:第一,我去后,将我埋在‘康庄东侧的山坡上,燮康早已答应,不必扶灵柩还乡,吾无颜见家乡父老矣……第二,从南京出狱后,我再无心问政,只钻文字,积文稿半箱,叫松年好生保存,将来或许能传之后世。第三,我去后,你就不要为我苦守了,要生活自立,抗战胜利后回上海从速改嫁,安度后半生,不必操守封建之礼,那是害人之谈……此三条,你要切记办到……”
潘兰珍此时肝胆俱裂,泪水涟涟,哪里还能说出一句像样的话来。陈独秀的遗言诀别,就如晴空霹雳,她根本承受不了,只有撕心裂肺的哭泣。
说完这番最后的独白,陈独秀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轻松,心里荡漾着无限的慰藉。真可谓一了百了,什么都不再想,什么也不再忧虑,什么也不再惭愧和遗憾。他伸出手,一遍遍地为潘兰珍擦去泪水,可她的泪水像流不尽似的,反而越擦越多。
他了结了,这个世界的一切似乎与他没了关系;可她,依然将要面对痛苦和人生的磨难,面对失去丈夫、没了靠山的生活。
送信的人找到陈松年时,他当时正在看报纸,一则关于日军实施“五一”大扫荡、大屠杀的消息让他既气又恨。正当他扔掉手中的报纸时,突然有人推门进来,处在气头上的陈松年,本想训斥几句,没想到来人告知了陈独秀病重的消息。
陈松年昨天才从鹤山坪回到江津九中,学校有好几件事等着他处理。回家还不到一天,没想父亲的病出现这么大的反常,大清早就派人来叫。百事孝为先,他火急火燎赶到鹤山坪石墙院,父亲已完全不省人事,只有微弱的呼吸还延續着生命的存在。
夜深人静,山野中的风吹着响亮的哨子从房顶上越过。室内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那暗淡的灯光没有一点生气,似乎风稍稍大一点,就有可能将它吹灭。
屋子里静悄悄的,潘兰珍倚靠在床边,陈松年坐在桌子旁打盹,邓仲纯也不放心地睡在一旁的躺椅上。他们虽然疲惫不堪,却都顽强地支撑着。
到了后半夜,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屋顶的瓦片。昏迷将近十小时的陈独秀,也许是被雨声敲醒了,也许是得到了上天的感应,从昏迷中醒了过来,第一句话是:“松年,松年来了吗?”
“我在这儿。”陈松年一把握住父亲的手,眼眶里溢满泪水说,“爹,您说,我听着。”
陈独秀费力地张开嘴说:“年儿,我要走了,阎王招我了,让我去……”
斜靠在床边的潘兰珍为了让房子里更亮堂一些,赶忙拨了拨灯芯,将油灯往床前移了移,以便父子俩说话看得更真切。昏暗的灯光下,陈独秀那死灰一般的脸,竟然有了一点血色,喉咙里发出“嚯嚯”的声响,胸剧烈地起伏着,就像刚完成了万米长跑,嘴唇瑟瑟发抖了好半天,终于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我……就要走了……延年、乔年,早先我而去……”他的话仿佛不是说出来的,而是随着喘息声带出来,每吐出一个字,就像用了千钧之力,“他们可都是父亲的希望,却都被国民党杀害了,我与蒋不共戴天,他杀了大钊、秋白、亦农……都被他们杀了,为父一身追求民主、自由没能如愿,愧对江东父老矣……虽至死,心不甘矣……”
陈独秀的声音越来越弱,房子里的人都紧张起来,没想到陈独突然睁开紧闭的双眼说:“打、打败日本人后,你、你把我们都带回、带……安庆,那是我最终可以安息的地方。”
起风了,下雨了,凉爽的夜风穿墙而过,将昏黄的煤油灯吹灭。房间里顿时一团漆黑,阴森得让人毛骨悚然。屋后树林里的猫头鹰发出恐怖的尖叫,沙沙的雨声与房子里发出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让人感到阴森森的,凄怆怆的。
他的好友们得知他病危的消息后,纷纷从江津四面八方赶来,他们怀着别样的心情走进那间宽敞的房子,又怀着沉痛的心情离开,与这位曾经叱咤风云如今被病痛折磨得失去了人形的老人告别。人生如歌、如戏、如梦,这是人们见了陈独秀之后的感叹,不知是感叹陈独秀,还是睹人思己。
这一天是1942年5月27日,陈独秀怀着满腹的惆怅、带着未圆的梦想,于当日晚九时四十分与世长辞。
邓燮康、邓蟾秋、邓仲纯等人没有走,除了悲痛,他们还担负着一个重任:要把自己的好友送到天国。他们在一起商量如何起坟地、置办棺木和寿衣等善后事宜。
潘兰珍撕心裂肺地哭号着,她为先生的苦难哭,为自己悲惨的命运哭,哭声感天恸地。
屋子里的人含着泪在忙碌,他们用大脚盆装了水,给陈独秀净身,然后穿上“老衣”。按照当地风俗,先是用白棉线搓成的索索将他的身子一圈一圈地缠起来,缠好后再将一件白布衣服穿在里面,一件白绸衣服套在外面,下身穿的是青绸裤、圆口布鞋。
陈独秀病逝时,由于生活窘迫,并没有为自己准备棺木。突然病逝,为他办理丧事的陈松年、何之瑜、邓燮康等人一时很是发愁。他们一直认为,陈独秀活着为中国民众一生辛劳,如今死了一定要为他置办一口上好的棺材,不枉费他一生的付出。正当他们为购买上等的棺材而发愁的时候,一生仗义疏财的邓蟾秋说话了:“我为自己准备了四川香楠木棺材,如今陈先生先我而去,我就把那楠木棺材赠送于他。”
陈松年感激万分地说:“家父落难之时,得到了您不少帮助,现在家父过世,您又捐出为自己百年之后准备的楠木棺材,让晚辈感激不尽。”
在场的人都为邓蟾秋慷慨捐棺木而感动,纷纷效仿,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为了防止异味,更好地保存尸体,他们用石膏粉、炭灰、谷壳灰配成的混合物将棺材的空隙处塞紧。
第三天,《江津日报》独家发表消息:一代人杰陈独秀因急性胃炎溘然长逝,享年六十四岁。
1942年6月1日,陈松年在邓燮康、邓仲纯、邓蟾秋等人的帮助下,完成了一系列的送葬准备工作。按照当地风俗,陈独秀灵柩本应停够七天,考虑当时天气炎热,害怕停尸时间过长,导致尸体腐烂。经过时间的测算,认定6月1日是一个适宜下葬的黄道吉日,最后大家一致同意6月1日为陈独秀举行葬礼。
不知是人们的虔诚感动了上天,还是上天为失去陈独秀这么一个忧国忧民的儿子而悲伤,早晨还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送葬出发的时候,天空下起了纷飞的细雨。
陈松年走在灵柩的前面,紧跟陈松年的是潘兰珍。送葬的人群中,唯有她哭号着,处于极度悲伤之中的她几乎难以站立,靠两个比较壮实的妇女搀扶才得以慢慢前行。八个壮汉抬着灵柩紧跟其后,为了不被死鬼吓着,他们威武雄壮地喊着号子:“嗬呀嗟嗟,嗬嗟嗟来,嗬儿嗬嗨,嗨嗨……”
跟在灵柩后面的是陈独秀生前的好友,像邓燮康一家,邓蟾秋和邓仲纯夫妇及其女儿,包括陈独秀在江津的其他学生和安徽同乡。送葬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戴着青纱,胸前挂着白花,低着头默默地走着。
走下鹤山坪,长长的队伍沿着长江边的一条石板路顺江而下,在茂密的橘林中缓缓穿行。送葬队伍的后面紧跟着响器班,他们吹着唢呐,敲着沉闷的鼓点,“呜里呜,喇里喇,咚里咚……”音乐低回,令人心碎。
按照当地的风俗,太阳落山之前,要完成下葬事宜。太阳偏西时,送葬队伍到了康庄的山坡前。这块宝地是陈独秀生前数次驻足的地方,邓燮康以慷慨的胸怀,满足了陈独秀死后下葬康庄的最大心愿。
整个殡仪由邓燮康和周光午主持。
何之瑜念完祭文,灵柩徐徐落入“金井”里。为了让他的亲人永远记住他,棺木被最后一次打开,送行的人们与他做最后的告别。怀着剧烈悲痛的潘兰珍拼着命要往“金井”里跳,她要随先生一起到天国地府里去。好在有人架着,所以她的愿望只能是苍白无力的动作。但这对送葬的人来说却是一个莫大的安慰,陈先生死得值得,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是那样爱他,愿意与他同生共死。
棺椁里,陈独秀似乎变得更加矮小了,那几根苍白稀松的胡须搭在白绸衣服上,两眼微睁,嘴唇张开。面对他的遗容,一位老者感慨万千地说:“看了陈先生这个样子,心里不忍啊!他是死不瞑目、死犹未尽矣。”
随着一锹一锹的黄土落下,棺木不见了,金井被填平了,黄土一点一点堆了起来。陈独秀的人生,随着坟墓的形成,一切将成为过去、化为历史。
灵魂是要升天的,在阴曹地府里也要过体面的生活。六十四个“火炮包”被点燃,随着一声声巨响,一缕缕青烟缓缓升空,向着遥远的天国飘去,升高的青烟聚集到了一起,铺就了一条通向天堂的路。死去的人将在亲人的祈祷下,走向没有烦恼、纷争、苦难的天堂。青烟还在升高,它担负着神圣的使命,引领陈独秀的灵魂通向天堂。
世上本没有路,沿着这条梦幻的路,一样有鲜花、美景,有人间该有的一切。
陈独秀自1942年6月1日下葬,转眼过去了大半年。当时,因时间太紧,只起了坟墓,没来得及立碑。在中国,即使平民百姓死了都是要立块碑的,何况像陈独秀这样一个具有影響力的风云人物。
最终,在陈松年、邓燮康、何之瑜、邓鹤年、邓仲纯等亲朋好友的努力下,陈独秀的墓园得以建成,并刻制了墓碑,众人商定了墓碑揭幕仪式和具体时间。
这一天,邓敬苏、邓敬兰作为献花天使参加了为陈独秀举办的墓碑揭幕仪式。人们在陈独秀的墓前停了下来,精心打造的墓园不同一般。墓碑前修建了石条台阶,石条台阶长约两米共三层,墓穴两旁用石条修建了呈八字形的供桌,墓碑立于正中,还修了装饰的花边,碑石上竖刻“独秀陈先生之墓”,横刻“一八七九—一九四二”,为欧阳竟无所书并亲自錾刻。
邓燮康走得快,敬苏、敬兰跟在母亲胡道芬的后头,待她们母女三人赶到时,邓燮康正与何之瑜忙前忙后组织宾客。按照设计,参加揭碑典礼的宾客以墓碑为中心,分两边站立。男多穿长衫,也有着西装的,女的都是穿旗袍。邓敬苏、邓敬兰姐妹作为“揭碑”使者,分别立于墓碑两侧。胡道芬在左侧近碑第二个,邓燮康和何之瑜分别站在左和右边远碑第一、二位置,以表谦恭;陈松年夫妇及一双儿女站在左侧远碑第三、四、五、六位置。早已准备好的照相师傅指挥众人照相,在人们庄严肃穆中按下了快门,拍了一张极其珍贵的合影照,使历史定格为永恒。
这张拍摄于1943年元月的照片,之所以还能够保存下来,主要归功于胡适。胡适虽然没有参加陈独秀病逝后的一系列祭奠活动,但作为陈独秀的老朋友,他关心、关注着陈独秀,陈独秀病逝后,他保留了陈独秀相关资料和图片。
揭碑仪式结束,人们三三两两散去。唯有陈独秀的妻子潘兰珍没有走,她扶着一棵橘子树在那儿伤心流泪。丈夫的离去,使她失去了相依为命的人。在江津她举目无亲,先生在世时,虽然生活贫困潦倒,但还有可以依靠的人,现在先生去了,她真正成为漂流在湖面上的一片树叶,一点小小的浪花都有可能将她吞噬。
胡道芬没有走,她站在一旁劝潘兰珍,要她不要过分悲伤,人都走了,哭也没用,要保重身体。并嘱潘兰珍说日后生活有困难大家都会帮忙,并留她在家多住几天。
在回康庄的路上,邓敬兰不解地问父亲:“陈先生不是姓陈吗?为什么墓碑上写成姓独的‘独秀陈先生之墓呢?”
邓燮康苦笑着说:“哪里有人姓独啊!只是因为他身份特殊,才这样称呼的。”
邓敬苏也不解地问:“爸爸,您为什么同意陈独秀埋在我们家的地方上呢?”
邓燮康感叹地说:“唉,一个大秀才,一个中共早期领导人,一个贫困交加的外乡人,客死江津,总不能让人家暴尸荒郊,死无葬身之地吧……”
敬苏继续追问:“那陈先生为什么非要葬在我们康庄一旁的前坡呢?”
邓燮康很自豪地说:“陈先生私下和我说,他懂风水,说我们康庄是个好地方,前坡那个地方他觉得特别好,生前多次给我讲,希望死了能葬于此。”
敬苏恍然大悟地说:“爸爸,陈先生一生闹革命,过惯了轰轰烈烈的生活,他是害怕寂寞,才埋到长江边的吧!”
长江的怒吼,声声入耳,敲击着敬苏敬兰俩姐妹还稚嫩的心灵。她们站在门前眺望远方,看那浩浩荡荡的长江,决心也要走出夔门,一往无前地奔向远方,去拥抱她们所向往的新世界。
责任编辑: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