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春
晚暮西,村庄的表情木木的,太阳刚刚落山,瘦瘦的月亮就爬上了老黄柳的树梢。晚间的乡村向来落寞,几粒萤火拖着忽明忽暗的尾巴,划过村庄,没入旷野的稻禾里。灯光从低矮的窗口迟迟地透出,让家户中的黑暗多了份安详。黑暗被灯火碎碎地搅乱,巴掌大的光明,衬托出的黑暗更加狞厉。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早不是城里人的专利,村庄的约会比起城里人,可能要更早些。乡村的夜来得匆忙,去得倏忽,天黑尽了,夜也就来了。
二玲和草金有固定的约会地点,村西头的老黄柳树下是他们倾吐心声的地方,一约就是好几年。
村西头紧贴田地,几户人家人口稀落,连狗也叫得有气无力。黄柳树却有些年头,树干粗壮,半大孩子得三几个才能抱过来,树冠巨大,筛下的阴凉足足盖住了一亩地。黄柳树耸向天空,无遮无挡,方圆上十里一眼就能看到它高大的身姿,上空偶有飞机一掠而过,引起惊呼的同时,村里总有人说:老黄柳树是航标,是用来给飞机指路的,碰不得。无疑问,老黄柳树是村子人的骄傲。
黄柳树属苦树,枝苦、叶苦、花苦,全身都苦,连结下的种子也苦如黄胆。正因为铁心苦,它的身子不生虫、不生病,长得结结实实、高高挺挺。巨大的树冠除结满一串串清苦的果子外,还结了个硕大的喜鹊巢。按常理,树一大什么样的鸟都会有的,恰恰黄柳树树冠上,只容存下了喜鹊。喜鹊犟,强悍,霸气十足,眼中无其他鸟,把时有来犯的鸟们,撵得贴天飞,牢牢地把控着得天独厚的领地。
此时正是早稻扬花的日子,虫们、蛙们鼓噪,让一地界不安宁,喜鹊也没闲着,忙着生儿育女,顺带着修理窠巢。小喜鹊已经破壳而出,吃口正旺,晚间也喊饿,喜鹊夫妇怜爱孩子,半夜三更还得扑扇着翅膀外出打食,好在黄柳树居高临下,月光厚厚的铺满方圆地界,虫头足、蛙头满、野果多,乘着月光打食,满载而归不是难事。
二玲和草金相好了不少个年头,家里人或多或少有点知道,但懒得过问,他们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处着。今晚是头一回二玲主动约草金的,暗号照旧,扔个小“土坷垃头”进院子,草金就明白了。吃过饭他们各自甩着空手,到了黄柳树下。草金听二玲的话,二玲放个屁都是香的。他們性格互补,二玲百灵百巧的能说会道,草金木讷,属三棍打不下一个闷屁型的,但实诚,心里有数。
草金木讷,追二玲却不含糊,“闷头驴吃麦麸,一吃一大口”,下手快而且猛,起先二玲躲避,但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还是爱上了。二玲嘴碎,心肠好,孝顺,长得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看。草金面上粗,心却细腻,对二玲的好难找。他们背地里是一对情侣,人面前却藏着掖着,怕露了光。
还是二玲先开头说话,二玲问草金:晚上吃干的还是吃稀的?草金不多话:干的。二玲痴痴地说:吃干的有劲吧,树可上得动?说完不容草金插上嘴,指了指老黄柳树头。草金憨憨地问:干啥?二玲不多说:抓雀子。草金不再问了,拍拍屁股向黄柳树走去。草金心里明灯笼样亮,二玲说的抓雀子,是让他掏喜鹊窝里的小喜鹊。二玲的父亲老哮喘,犯起来了要人老命。前些日子外头人传了个单方,用没长毛的小喜鹊加上冰糖燉了吃,能割去老病根。上上次约会时,二玲就说了。当时草金就猴急,要去上树,二玲说:草金你真笨到家了,笨死了,喜鹊刚抱上窝,小喜鹊还不知屎在哪屁在哪。搞得草金草草收收,望着二玲一个劲傻笑。看草金傻样,二玲撮着嘴,意思是让草金来亲她,草金不敢,连连后退,恨得二玲想动手扇自己耳光。
草金小时爬高上梯,翻跟头,竖蜻蜓,上树是拿手好戏,蹭蹭地向树上蹿,树干太粗不好下脚,到了半中腰,树的粗细合辄反而好上了,他瞅准了树桠,一脚窝跟着一脚窝,脚都踩在踏实地方,眼见着就接近了喜鹊窝。二玲仰起头看了又看,月亮明晃晃的,喜鹊窝被月光镀了亮亮的金边,从没有过的好看。草金像只猴子一拱一拱的向上爬,她的心跟着,树太高快贴了天,多少还有些担心,但也不敢大声喊叫,捏着嗓子要草金小心。月光在树枝间穿动,偌大的一棵树把二玲吸进了树影里。
喜鹊突然“喳喳”地狂叫起来,两只成年喜鹊护窝,轮番向草金发起了冲锋。草金有点措手不及,身子晃了晃,险些从树上摔了下来,吓得二玲捂着嘴叫。草金还是稳住了阵脚,终于将手伸进了喜鹊巢,两只肉乎乎的小喜鹊在草金的手接近时,暖暖和和的,双双张开了嘴巴,嘬他的指头,以为是为它们打食、喂食的老喜鹊回来了。草金的心就猛地颤动了下,但也就是一瞬间,还是将两只小喜鹊小心揣进了怀里,闷闷地对二玲喊了一嗓子,抓到了。二玲听了,似乎也没高兴起来,只是说:小心,快下来。
老喜鹊一定是认为末日到了,急得、恨得团团转,拼命向草金发起攻击,狠狠地拉下粪便,月光下喜鹊的翅膀把黄柳树的叶子击落下了一地,连同着还有油亮的羽毛。上树时难,下树容易,草金哧溜几下就滑到了地面上。两只老喜鹊也跟着俯冲,没有了树枝的遮拦,草金的头被啄了两口,流出了鲜红的血,痛得他一跳老高跺着脚臭骂,但只骂娘,没骂喜鹊。
两只肉肉的小喜鹊,草金捧在了二玲的面前。小喜鹊瑟瑟发抖,月光打湿了它们的身子,绒绒的细毛随风晃动。二玲突然怜爱起来,顾不上大喘粗气、头上淌血的草金,把小喜鹊捧在胸前,两只小喜鹊竟向她的怀里拱去,二玲心跳加快,胸口麻酥酥的痒,心却软绵绵的。草金倚着树,站在一边,棍子样靠着,发愣,看着紧贴二玲胸口的小喜鹊犯孬相。月色真好,密密仄仄的,草金在心里暗地说。转过神来的二玲骂将起来:作死呀。
尾追而来的两只老喜鹊放弃了进攻,站在了黄柳树的枝头不停地狂啼,时而交颈,时而相互梳理羽毛,垂着头,低低的呢喃商量一气。月光仍在铺陈,绿浪般的稻禾,一波又一波再一波地涌动,散放的虫鸣无边无际无约束,似乎都在迎合喜鹊再无喜气的叫喊声。
二玲的眼睛亮晶晶的,两只小喜鹊在她的胸前早安静了下来,一只好像进入了梦境打起了呼噜。二玲像对自己也对草金说:喜鹊在哭呢。说得草金心中发毛,果然两只老喜鹊的叫声带着哭音,连动得黄柳树发出难忍的喘息,草金听出了。草金“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二玲说:送它们回家吧。草金答得及时:叔怎么办?二玲陡的放开嗓音:你听到没有,死样子。
草金再次上樹比第一次要艰难,他怀中揣着的一对宝贝呢,他得小心呵护着,生怕枝枝丫丫碰伤、弄疼了它们。二玲目送的眼光再柔和不过了,早顾不上别人听见,大声吆喝,要草金小心再小心。一对老喜鹊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喳喳”叫的俯冲,一只在空中盘旋,一只站在了巢的门前瞭望。草金顺着原路走,省了不少心,只是小喜鹊不大安生,在怀里贴肉的地方,拱来拱去,让他分心,要一次次坐在树丫上,腾出一只手来,抚慰一会,才将两只不安分的小喜鹊安稳下来。
终于把小喜鹊送回了窝里,月天柔柔的打开了,喜鹊窝好温暖,草金送出的手不愿收回来。两只小喜鹊一进窝里,突然神气了不少,和草金的手亲热,相互抗来抵去,都想占有更多的地方。草金想到了小时候冬天和弟弟争被子的场景,眼圈突然红了。他骂自己不像个男人,但还是把衣兜中揣的一把花生米,轻轻地放在了巢中小喜鹊的身边,这本是他带给二玲的,二玲最喜欢吃花生了。
草金下树轻松多了,两只老喜鹊立在巢边“吱吱喳喳”叫声稠密地送他,分明是喜庆的吁叹,如同平日里立在枝头,报告家里有喜事的到来。草金在树的枝干里,感受月光平和的洗礼,竟有了多待一会的想法。他寻了个四平八稳的树枝丫坐下了,居高而望四野,村子陷落在阡陌里,萤火飞动着穿针引线,将月光、草木、田埂、水塘、沟壑、渠坝、水稻、旱粮、村庄缝合在了一起,老黄柳最多也只是针脚中的一点点,还有二玲。他看得入迷,也走神。二玲不干了,亮出嗓门大声招呼:死人,还不快下来,不怕露水打潮衣裳呀。声音之大,把一些家户的灯光又震亮了。
草金滑下树来,二玲从身后一把抱住了草金厚实的身体,草金慌慌地躲。二玲用力抱紧,反将草金的双手捺在了自己的胸上。两只小喜鹊在草金的大手里突突地跳,他有点晕。二玲哭了,泪一个劲地滚,晶晶的。
村庄生动起来,挑在黄柳树上的月亮,悄悄移步,陡然里,胖了、明了、圆了许多。
梁大东最大的愿望是死在自己的屋里。梁大东虚年八十五岁,在村子里算是高龄了。说村子只是过去的事,村子早拆了,早就没有了,若说有,也仅是名义上的事。梁大东身体还硬朗,八十五岁挑得动百十斤的水,名下的两亩田也种得顺溜。所以梁大东说到自己的愿望,别人就打岔:怕什么?你还等不到!意思是说,大东硬朗朗的身体,是能熬来拆迁后的回迁房的。不过,大东还是担心。同一村子的吴老亮,七十九岁,正向八十奔,本也结实,突然病下了,住进医院没几天就去了。
吴老亮算来不屈寿,丧事按白喜事办的,热热闹闹的。遗憾的是吴老亮没能进家门,事明摆着的,老家拆了,新家没建好,租人家的房子,死了怎能进家呢?租房也是家,可不是自己的屋。
大东和老亮要好,好得像一个人,老亮死,大东心疼得要掉,但还是撑着身子,为老亮的寿材刨了最后几刨子。大东是祖传的木匠,干了一辈子木匠活。手艺精当得很,十里八里说到梁木匠的,没有不竖大拇指的。一技在身总比别人过得好。首先说房子,他家的房子在原来村子里是一流的,一字甩开十间瓦房,高大敞亮,三个儿子一家三间,他自己住着一间,怎么说都舒心。
梁木匠有好名声,十间房子是他一斧一斧子砍出的,三个儿子也是他一锯一锯子拉大的。大东二十五岁结婚,老婆一连串生了三个儿子,却在四十岁不到走了,剩下大东拉扯三个儿子,其难就不用说了。全靠木匠手艺,糊口过日子。也因为难,大东对手艺名声讲究,丢了名声和手艺,三个儿子非饿死不可。五十岁上下,大东把房子盖下了,三个儿子相继成亲,日子一下子就亮堂了。
农村的木匠活有得做。小来小去的家具,娶媳妇嫁丫头的大件,盖新房叉八子做门窗,老人故去的老家,都需要木匠。大东总是十里八里的首选,原因简单,大东手艺好、实诚。拿为故去的老人做老家来说,这是糊死人的活计。木匠大东从不含糊,从选料到动锯子,一板一眼,一榫一卯,就没见过省心,郑重得如给活着的人盖房子。棺材做成了,梁大东一定要睡进去,盖上棺盖,周旋一会。目的有两个,一是看躺得可别扭,再一看可跑气透亮。
事情由此复杂了,周围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会叮嘱儿孙,死了一定要睡上梁大东做的棺材,否则死不瞑目,这成了地地道道的遗言。儿孙们又有几个敢不听的呢?
做棺材成了梁木匠的一绝。起先,大东身强力壮,一口棺材的活独揽。后来岁数大了,就当监工,临了刨上几刨子算是收工。丧家认这账,算是梁木匠亲自动手的。再后来,推行火化,似乎棺材没了市场,不知怎么一折腾,人火化了,骨灰还是要放棺材里安葬,棺材又派上用场,且仍是认梁木匠的。梁大东几欲封斧,还是封不了,尽管仅是挂个名子,象征性地刨上几刨子,但老人有心愿,大东不能不遂。
到了八十五岁,梁木匠还常睡进棺材里,做最后一道工序的验收,最近的就是吴老亮。梁木匠一些日子想事,他掰指头数,一辈子做了多少口棺材,算不过来。老的、小的,长辈、平辈、晚辈,想想,心酸酸的。
是否要给自己做口棺材?上了八十岁的大东就常想这事,想归想,一直不曾动手,一拖就拖了下来,眼见自己向九十奔了。对自己的棺材,梁大东早有准备,在盖十间大瓦屋时,就在门前栽了一溜楝树。楝树肯长,树质不软不硬,树苦不生虫,长了近四十年,一棵棵都合抱粗了。梁大东在心目中号了其中的五棵楝树,他目测过,五棵楝树做棺材不屈料,老屋会宽敞的。
树还长着,村子拆迁,梁大东没提别的要求,楝树别砍了,长着好看,其实他心中有小九九。政府现在干事讲究,认为大东讲得在理,一溜楝树留下来了,美美一景,当地树种也得要保护一些。梁大东常去看留下的楝树,开红花了,结绿果了,楝果黄了,鸟抢食了。几个来回,村子拆去竟三年了。
不知何时起,村子的人向城里涌,先是一个两个,之后是整户整户走,如田地里的花儿,有一朵开,其他就全跟上了。
梁大东的三个儿子也跟上了趟,两个儿子去了省城,一个在县城,做了农民工。三个儿子书读得不多,却都和他学过手艺,有个三斧头两凿子的功夫。手艺不精,三脚猫般,竟在城里生下了根子。说了梁大东不信,三个儿子主营棺材,还有商标,商标名就叫大东。棺材和棺材不一样。大东的棺材是用来盛人,当人最终老家的。三个儿子的棺材是工艺品,小巧玲珑,受欢迎。
大东看过三个儿子做的棺材,暗暗赞叹,精巧不说,榫卯也极讲究。不用一个钉,小榫小卯,做得到位,挑不出个毛病来。三个儿子做的棺材价格也高,三五百上千的平常,最贵的破万,和真棺材的价格几乎持平了。
“升官发财”城里人相信彩头,棺材正迎合了。这点大东不喜欢,都升官发财,田里的地都谁种?何况升官不就是发财,乡里的几个官,累得像条狗,也没见发财,日子过得一般般。
不过儿子们有钱挣,大东还是高兴的,少操了许多心。和儿子们有过不开心的事。一是三个儿子轮番轰炸,要他进城。他吐口唾沫钉根钉,坚决不去。二是儿子们想砍了苦楝树当料,做串工艺棺材,大东更是不允,话说得绝,死也不行。
不开心添堵,一阵风就刮走了,大东的儿子们孝顺,吃穿用配齐了,还隔三岔五地回来,看望大东,也料理老房子。没过几年,村里就撂棍打不到人了,空的瘆人得很。一个偌大的村子,门多紧紧闭着。大白头黄鼠狼就在村子里打架,叽叽歪歪地闹着响动。
村里的地管得也少,几乎是撒下一把种子,之后就靠天收了。
大东护着三个儿子的田,可怎么也护不过来,把儿子们找回了骂,儿子们有理由,种一田水稻的收入,还不如做一个拇指大的棺材。
儿子们骄傲,棺材都卖到网上去了,供不应求呢。大东年轻时也算走南闯北的人,对新事物接受快,网购的事不陌生,他也三天两头,收到快递的东西,儿子们送上的,五花八门。
眼见村子里的人走空了,留下几个老人,大东一个、吴老亮一个、花嫂一个,往往是一天见不上一面,各有事忙,守着好大好大的窝。
田园将芜,都看到了,又像没看到。还是有明白人的,乡里干部牵头,把散在村民各户手头的田收拢了,集中使用,成立合作社,不种水稻麦子,兴种水果养鱼虾,葡萄主打。土地一下子又活蹦乱跳,有了新劲头。三个儿子的地都入了专业合作社,吃地租、分红,也是一笔小收入。梁大东没全入,留下了两亩地,自己种。种些瓜菜,种些不打药的稻子,好在大东身体吃得消,也不止望收多少,当花花草草料理了。
扭转后的土地开始新一轮发力,瓜果飘香、鱼欢虾跳,引来了一帮帮城里人,采摘、垂钓,玩闹得有模有样。大东的地紧挨着瓜果区,时而有城里人上地里采摘、照相,大东高兴,要给几个钱,大东就摇头,给不掉的。
三个儿子看家门前热闹了,也跟着凑,把大东牌工艺棺材拿回了,试着销,还真没想到,销得旺。当人们知道,梁大东就是大东牌的拥有者,又忙着和他合影,捧着个小小的棺材,搞得很有仪式感。大东起先不乐意,但求的人心切,再有也是在为儿子们助力,终究还是笑得开心。大东上相,慈祥得很,照片在网上传,搞得像明星,好多人甚至就是奔大东来的,搞得合作社的人,也把他当作人物,要付工资。
采摘垂钓带动了乡村游,村庄的拆迁上了议事日程。村庄也是该拆迁了,偏僻、交通不便,加上人进了城,房要人住,大多屋子都成了危房。没费多大事,村里人签了协议,搬的搬、租的租,村子就撤空了。
吴老亮和花嫂都在村子不远处的乡政府所在地租房子,成了集头上的人。梁大东本打算跟儿子进城住,等回迁房建好,再搬回来。梁大东留恋土地,但识大体,好事要支持。谁知合作社负责人找上了门。恳求大东不要进城,高帽子戴了一堆,大东是采摘园的符号,也是一景呢。
大东松了口,他心中也难舍,他的二亩地,他的一溜子楝树,还有心中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比如棺材,周边还有老人等着了心愿呢。
合作社人在大东两亩地的荒埂上,为大东搭了两间简易房,通电通水,舒适得很,况且和合作社的人在一起,游客不断,一点不寂寞。吴老亮、花嫂时而也来,说说笑笑,喝点个小酒,说说陈芝麻烂谷子事,一天的日子过得快。
梁大东每天一件事必干,他去拆了的村子,看留下的一溜苦楝树。树精神,离开了烟火气反而长得更好。據村里人说,这一溜苦楝树,规划为楝园,相邻着还有枣园。楝苦、枣甜,有一个大大的比照,先苦后甜,甜才更有味。
梁木匠有些恍惚了,老家该用之中的哪五棵楝树做?馋婆娘斩鸡,块块都是好的。说给老亮、花嫂听,他们也没主意。
村子一拆,梁大东和众乡亲们一样,把目光转向了圈定的一块土地,临着水库上方的地,这里将是他们新居的落成地。
小区规划得不错,一家一户独立的小楼,点状分布,有廊有亭有绿地有花园有健身地,和城里最高档的小区有一比。梁大东不信风水,但知些皮毛,将建的小区上风上水,实在是块妙地。不过,他存在心里不说出。
拆迁时,乡长说得好,快则一年,慢不过两个年头,就能住上花园般的房子。一晃三年了,小区还在建设中,楼们冒出了黄土,就是长得慢。就这过程中,吴老亮走了,临终时,还巴着进自家的屋。
大东有点沉不住气了,一天看过在建的小区,径直去找乡长。乡长和气,说了半天,大东算是听懂了。建设体量大、土地指标、招投标、各种手续走完了,耽误快一年。建设中,又发现建筑公司有毛病,忙着纠正,再误些时间。乡长诚恳,说得头冒汗,还一个劲赔礼。大东本想说几句硬话,突然说不出了,两年前一头青发的乡长,竟两鬓花白了,他知道,乡长也就三十大几的人。
实际上大东去找乡长,肚子里窝着事。刚过八十的花嫂快不行了,几天前去看她,花嫂挺在卫生院,哀哀地和他说,想死在老屋里。大东吼了花嫂几句,大意是说,好好坚持住,新房就要建好了,死也要死在家中。花嫂咧嘴笑了笑,还是没关住眼中的泪。
大东和花嫂年轻时是有故事的。花嫂四十岁死丈夫,大东也是在这个点老婆死了。一个村子住着,就有人穿线,让两家合一家。鬼使神差,这事没成。不过,还是有些闲话,看见过大东和花嫂走动,相互帮衬着。
又有什么呢?大东三个儿子,破衣难裳的要补补连连。花嫂家大活体力活,要人伸手。相互帮帮忙,怎么也说得过去。
吴老亮问过大东,和花嫂可睡过。大东也回了句,好过。好过和睡过是一回事,吴老亮心坐实在了。他的意思是,大东和花嫂都不憋屈了。
花嫂还是没挺过来,在卫生院去世了。儿子从外地赶回,一头打到大东处讨主意。大东有法子,让花嫂的儿子找人在原村子老屋地,搭个简易棚办丧事,算是灵堂,也算花嫂回了老屋,至少沾老屋的地气。花嫂是火化的,还要入土,棺材要做,花嫂死前有交代,做棺材要大东主持。和吴老亮相同,众人帮忙,大东最后刨上几刨子,所不同的是大东多刨了几遍,用力气地刨。棺材做好,大东躺了进去,盖了棺盖,泪突然落了一串,忙用手接了,还是有几滴落在棺材里。将花嫂落了地,梁大东全身像散了架,支不住了。歇了好几天,才慢慢恢复了。
又进入采摘季节,游客一拨一拨地往采摘园涌来,葡萄长势好,酸甜可口,游客摘得猛。大东在一边高兴,游客多,乡亲们挣的钱多,他和游客的合影也表情生动,其中有意味呢。
也就在采摘季,小区的楼的拔节加快了,见着见着就封顶了。记得花嫂办丧事时,乡长率了一众人来吊唁,对着花嫂的遗像,乡长一下子跪了下去,抬头时已泪流满面。梁大东在一边看得真切,心软得要掉。
乡长拉过大东的手捏得紧,对一边的棺材也打量再三,似乎有话说,但没说出。楝园边的枣树开始挂果了,楝树高大,一些阴凉静静地向枣园筛。据说,枣是冬枣,楝的叶子落了,冬枣还要可劲地长些日子。梁大东去看楝树,顺带着看枣,时间一久,也就不知去看谁了,眼睛模糊得不像样子。
有句话梁大东好久不说了,就是:不知可能死在家里。家就要建好了,而他比过去更硬气。采摘季过去不久,梁大东发了命令,让三个儿子率众回来。都回来了,加上亲朋好友,乡里乡亲,一下子炸了棚。合作社知道了,忙将会议室让了出来。还真有了声势,梁大东气足,大声宣称,从今往后封斧了!意思明摆着,棺材的事他不参与了。
三个儿子有点懵,忙问,你的老屋呢?梁大东吼着嗓子:我的棺材我自己做!
不是封斧吗?儿子们还是醒过来了,大东死后不睡棺材了。
众人散去,梁大东靠在楝树下做了个长梦,乱七八糟的,理了理有几条线。一是搬进了花园式的小楼房。二是活到九十九,死了,葬进公墓,公墓里一帮老兄老弟迎他。三是和花嫂拜了天地。四是枣树长得比楝树高了。五是去城里的儿孙们又回到了土地。
醒来时,有鸟儿在叫,欢欢的。梁大东脸红如霞,“啪”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老不正经的。他骂和花嫂拜堂的事。
梦中其他几件事,是梦也不是梦哦。
吴老西钓鱼,直钩。和渭水垂钓,愿者上钩的姜子牙相譬。
塘是好塘,水是好水,好塘好水中,寄存着一泡好鱼。明眼人说,吴老西钓鱼意不在鱼,全为打发时间。实际上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掖在心里,秘不示人。
村子显然老了,到处倒廊塌壁,古意的砖石椽子露在风雨中,时不时发出太息的咏叹,和一些同样苍老的虫子对视,钻出一个个风灌不满的洞孔。屋要人住,再好的房子,三五载空下来,就会隔三岔五地发生变化。小洞不补,大洞一尺五。谁来补呢?众多房子的主人,房门一闭,撂腿走人,一走七年、八年,但让房子空落,唯剩匆匆而过的时光。
吴老西是村子里掰着手指头数过来的留守者之一。
村子里有些物事是不长腿的,树、塘,还有长腿的鱼,河道、水系不畅,长腿也枉然,走不远。
塘过去唤为清水塘,塘底有井眼,活水常来往,一汪水就如青春女子的眼睛了。吴老西吃这塘水长大,他的父辈、祖辈也是。只是近年用上了自来水,清塘水吃得少了。俗话,不要紧(井),吃塘水,在吴老西的心中,是清白又有分量的。
清水塘就交给了鱼。不少年里,土地被糟蹋得不像样子,鱼的安身之地越来越少,过去有水就有鱼虾的景象不见了,碰上只青皮翠衣的青蛙,也算很幸运的事。清水塘,竟成了鱼虾蟹鳖的最后家园。
村子里的鱼有多少种,谁也说不清楚,水里的事情朦胧,无法干了所有水,竭泽而渔,也只是想象。吴老西钓鱼,对清水塘的鱼情,摸个十之八九,幸运的是,大多曾见过的鱼种都露了面,连稀奇的草鞋掌、麻混也见过。清水塘,倒像是大熊猫保护基地了,让一些鱼不因环境恶化绝种了。
吴老西就在清水塘垂钓。吴老西钓鱼讲究,一桌、一凳、一把伞,桌上有茶,酽酽的一杯,特级瓜片,袅袅地冒着青烟。偶尔还会有酒,喝上一小杯,再把鱼线抛远了,静静地等鱼儿咬钩。茶和酒都是儿子从省城捎回的,儿子孝敬,连带着儿媳、孙子也跟着孝顺。
有一样不好,吴老西拗,不愿进城,任凭儿子说狠话,就是不离村。理由简单,舍不得一溜老宅子,舍不得清水塘和塘中的鱼。
坐在凳子上,吴老西垂钓,不紧不慢地穿饵子,钩不是钩,一小段直直的铜丝,蚯蚓等好穿,不费事,也不下位子,抛下不久,就有鱼来咬,先轻点,之后拖着跑,送浮子,忙着起竿,用劲均匀,鱼露头了,但大多在半空中又落入水中。直钩怎能钓上鱼来?
吴老西每天都在重复差不多的动作,风雨无阻,乐此不疲。鱼们不惊不乍,高興从吴老西的直钩上抢食,有时还能免费坐飞机,在半空周折,看一眼水外的世界。
也有被直钩钓上岸的,比如虾子和蟹,它们的钳子夹上了饵子,就不忍弃了,随着钓竿的悠劲,跌在了坚硬的土地上,跌得浑身疼。每在这时,吴老西都叽咕:好吃也慢点。接着把虾、蟹放进水里。还有一些小鱼不懂事,贪,往往被拽上岸,折腾几次,又跳进水里。小鱼无耳性,一会忘了,再被拽上岸,七拽八拽竟也长大了。
例外的是两条红鲤,隔上十天半月,就将直钩咬得紧紧的,轮流被吴老西拽上岸来。红鲤都有半尺长,红彤彤的艳,摇尾鼓鳃,如一朵盛开的花。吴老西对钓上的红鲤尽心,用湿毛巾包了,跌跌撞撞向家奔,好在家近在咫尺。带回家的鱼,有大鱼缸伺候,缸中水清,鱼在此之中,没亏吃。
鱼缸摆在条案上,条案的上方挂着吴老西老伴的遗像。老伴笑嘻嘻的,如生前样。红鲤在家过夜,第二天一早,吴老西注定把鱼放了,看着它向水深处奔去。
有人看中这红鲤,花大价钱买,吴老西坚决不愿意。要钱干什么,不能带土里去。不过自此吴老西多了个心,日日夜夜盯着清水塘,甚至让儿子出了大价钱,承包下了塘口,一包就是二十年。
吴老西钓鱼也是有观众的,孙石头算铁杆。孙石头和吴老西同庚,都是八十开外的人,都硬硬朗朗的。看钓鱼,主要是拉拉家常,村子里人太少,找个说话的人不容易。
除了看钓鱼、说话,他们喝茶、喝酒,将时间打发得顺顺溜溜。孙石头爱喝鱼汤,吴老西总是把钓上岸的虾、蟹、小鱼拣上几条,送给孙石头,不多,一顿猫食的量。孙石头不嫌不弃,多是摘个荷叶、树叶包了,中午或晚上美美地吃上一顿。
有一次,红鲤又咬钩了,欢欢地上了岸,不知孙石头发了什么疯,求着吴老西将红鲤给他下酒,软缠硬磨,气得吴老西一脚将桌子踢翻了,差点把孙石头推进清水塘。红鲤第一次没进吴老西大门,在岸上蹦跶几下,恹恹地跳进了清水塘。
为这事,吴老西和孙石头好几个月不说话。那些天,清水塘,一桌、一凳、一伞、一杆、一老人,清静得很,只是吴老西的酒喝得更频繁了。
实际上吴老西爱吃鱼,早先钓鱼的钩也是锋利的,儿子进城打工,几经打拼,成了一家公司的老总,有模有样。他和老伴铁心不进城,村里人越来越少,田地荒了,荒也就荒了,都不指望田里那点收成,倒好了一些走走停停飞飞落落的野物。
就在这时,吴老西迷上了钓鱼。
清水塘的鱼真好钓,半天钓上十斤八斤毫不费劲。老伴也爱吃鱼,吃不厌,尤其是鲫鱼,红烧、清蒸、熬汤,都有滋有味。钓多了吃不掉,就盐腌了,当小菜吃。按老伴的说法,鱼吃得天天屙白屎。
儿子、媳妇时而回来,让吴老西钓鱼劲头更足,蹬在塘边一蹬半天。一来钓儿子、媳妇喜欢的鲜美。二来多钓些给他们带回城,城里人好这口,一说野生的,口水就流得老长。儿子回来匆匆忙忙,好陪在塘边看吴老西钓鱼,穿饵、摘鱼,一会也不闲。不过,围绕的中心还是劝吴老西进城,吴老西无话,把鱼线甩得更远,不久,一条斤把重的鳊鱼上竿了,活蹦乱跳着。吴老西有了话把:城里有这鱼,有这一甩?儿子反过来无话了。
儿媳妇比儿子乖巧,顺着公公、公婆,说,不进城就不进城,常回来看看。公婆高兴,顺口就说,还不是喜欢吃清水塘的鱼。儿媳妇忙答,是的,是的。正说话,吴老西起竿了,一条尺把长的白丝鱼上岸了。清水塘边其乐融融的,连柳丝也摆出另样姿势,婀娜,喜庆。
有了孙子,儿媳妇回得勤,搂着宝宝,一住就有些日子。乡下空气好,还有鲜美的鱼吃,难得的享受。好鱼发奶,儿媳妇奶足,孙子长得好,乐得吴老西和老伴合不拢嘴。孙子略大点,也喜欢喝鱼汤,和奶奶一样,对鲫鱼汤最爱,喝得小肚子圆。吴老西添了新动力,研究鲫鱼的习性,没几天,就成了钓鲫鱼的高手,想钓鲫鱼,绝对十拿九稳。
孙子满地跑,吴老西钓鱼添了小助手,不过捣乱的成分多,拣个瓦片、石头向塘里扔,或把钓上的鱼丢进水里,扰得清水塘一阵阵地涟漪。吴老西反而高興,抱着孙子在清水塘转了一圈又一圈。
清水塘实在是口好塘,水清澈见底,水草在水中舞蹈,掩护着鱼的浅翔。吴老西还是小西的时候,潜进过塘底,井眼汩汩的涓流,发出细微的声音,大群小阵的鱼抢鲜活,倒让他近不得身,只能听听井眼的喟叹。塘埂上的花草也明亮,飞蓬、小菊、桔梗、红蓼、薄荷、火把草,混杂而有序,高高低低的分出层次。还有一些树,伸出枝条摸天探水,还原大自然的质朴和始样。
听吴老西说,孙子好奇,也就听个大概,一不小心,孙子已拽了个野果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咬起来。吴老西不吃惊,清水塘边的果子们,鱼吃得,人也吃得,无毒养人呢。
孙子五六岁开始懂事,陪吴老西钓鱼,有时也抢过钓竿,人模狗样,一本正经地钓。清水塘鱼厚道,老少不欺,孙子同样钓了一条又一条。起先孙子高兴,之后一天,他突然把竿子甩在地上,捧起从钩上摘下的鱼,自言自语地说:鱼,你的嘴好疼。果然,一条不大不小的鲫鱼,嘴豁了,一丝丝地渗血。吴老西怔在一边,钓鱼的心劲猛地降了几成。
又发生了件大事,吴老西的老伴福分浅,六十来岁得了胸口疼病,一查竟是癌症。一家人慌成一团,忙着去省城住院手术。儿子媳妇孙子,轮流转服侍,吴老西两头跑,钓鱼的事也就荒了。
老伴出院,在儿子家调理,儿孙绕膝,也还满意。但不久就喊着回家,她念清水塘,想吴老西,主意拿定,儿子劝不住,媳妇留不下,连孙子的哭闹都不起作用。
老伴回家,捧了一堆东西,吃的喝的,还有大堆的药,显眼的却是一个鱼缸,游着两条指头粗细的红鲤。红鲤精神,在透明的鱼缸里左投右突、上下求索。
红鲤有来历,老伴住院,孙子怕奶奶寂寞,用零花钱买的。红鲤红得鲜亮,一身子的剔透劲。老伴欢喜,看到鱼就想到孙子,不知不觉地,添了不少生活下去的劲。
红鲤鱼摆在了家的显眼处,老伴当宝贝,天天换水照应,时不时还和它们说话,说着说着就漏了嘴,喊孙子。
老伴最大的变化是不再吃鱼,让吴老西的钓鱼失去了不少味道。钓鱼有瘾,三天不钓手和心都发痒。吴老西隔三岔五还是在清水塘垂下钩子,钓鱼,也钓远远近近的风光。就好了孙石头,他站在吴老西的边上,钓一条,拿走一条,许多日子,孙石头的身上散发着鱼腥味,不用说拉的是白屎。
吴老西钓鱼的劲头锐减,有时鱼上钩了,自己的嘴唇也连带着疼。
红鲤却在吴老西家活得特自在,两条卿卿我我,见风样长,一年没过,就有了成人巴掌般大小。红鲤好看,老伴天天瞅不够,转身看,磨身看,似乎看几眼,就能看出花来。
吴老西也喜欢红鲤,老伴爱的,他能不喜欢吗?
孙子回来,也围着红鲤转,陡然将清水塘的钓鱼放在了一边,非得吴老西左三声右三声敞开嗓门喊,才被奶奶目光推着,不情愿去。
不过儿子一家对清水塘的鱼不拒绝,吃了,还要带上,这倒让吴老西,多了一条钓鱼的理由。
有一天老伴悄悄对吴老西说,以后再吃鱼,得把红鲤搬开,红鲤在哭呢?
吴老西瞪大了眼,差点把天望了个洞。
村庄一天天衰老,在吴老西的心中村庄真正老去的分界线,是老伴撒手归西。老伴终没敌过病魔,五年前故去了。老伴死后一段日子,天如何黑下去亮起来,吴老西一概不知,天昏地暗,整天里灰蒙蒙的,生活没甚嚼头。儿孙们都有自己的正事,陪了几天,还是一溜烟奔他们城市去了。城市是他们的,和吴老西没关系。
死寂开始包围村庄,活物不多,清水塘算其中之一,水中游鱼,塘就活着。何况清水塘中鱼花色品种众多,鱼跃虾跳,它的生命呈澎湃状。
清水塘众多的鱼中,又增添了新的品种,两尾红鲤。
红鲤是吴老西的老伴临终前的一些日子放生的。红鲤跟着吴老西夫妇生活,连头带尾有五个年头,算得上是家中要員,捻捻指头,两条红鲤就会浮起头来,亲吻他们的指头。
吴老西老伴的最后日月,红鲤始终陪在她身旁。红鲤无腿,走不远,不像儿孙抬腿来,抬腿又走了。吴老西和老伴,常对着红鲤发呆,看它们游动、进食,看它们吵架,前头吵架后头好,眼睛中有怜爱,更多的是愁怨。孙子的心意,夫妻俩看得重,怎么也不会慢待了。
孙子说过,让鱼陪奶奶。鱼听话,这么多年没离开半步。孙子天真,心也真。
被病痛折磨了一夜的老伴,清早就推醒了吴老西,她让吴老西把红鲤搬过来。无缚鸡之力的老伴把鱼缸拥在怀里,两条红鲤抬头,晨光从窗户许许的飘进,红鲤抢食,左一块,右一块,欢畅得很。吴老西的老伴伸出鸡爪一样的手,终是没抬起来。泪顺着吴老西老伴的脸颊慢慢地流,但也星星点点,苦涩苦涩的。吴老西问老伴,想孙子了?老伴点头又摇头。
老伴蚊子样哼,吴老西听明白了,要他把红鲤放生了。
放生的仪式简单,吴老西先把鱼缸搬到了塘边,再把老伴捧起,一步步和塘亲近。老伴好轻好轻,吴老西的额贴着老伴的脸,风缕缕从他们咬合的皱纹间穿过,有些凉意。
吴老西扶起老伴,老伴突然有了力气,捧起红鲤,还在它们的头上轻轻拍了两下,鱼入清水,箭样游去,鱼奔深处,一塘水微微漾动。老伴深深叹了口气,转眼,两条红鲤又游了回来,浮着头、吐着气泡,似有难忍的不舍,老伴的眼中汪满了湿气,摆摆手让红鲤离去。
放生了红鲤,老伴再也无话,只是把目光投向窗户,窗户外是清水塘,清水塘边,一条蜿蜒的路通向辽远……
吴老西开始直钩钓鱼,是好久后的事。老伴的坟已爬满了青蒿、蓬草,他决定再次钓鱼。
清水塘边有了一景,一桌、一凳、一伞、一个白发老人,时而起杆,把时光甩得啪啪响。红鲤常常浮起头,它们的身后是一群杂色的鱼群。
一晃五年。这天,孙石头又来了,天气特别的好,塘边的合欢花艳艳地开,落花无数,将清水塘染得色彩斑斓。桌上有酒,还有一碟花生米,孙石头不客气,连端三杯,让酒贯穿五脏。吴老西沉默,一次次把渔线向清水塘中央抛去。
难有的鱼不吃钩,乱泛花的鱼围着钓钩打转转。吴老西不急,他何尝是在钓鱼?终于还是有鱼咬钩了,吴老西不紧不慢地起竿,是红鲤,牙关死死地咬,红鲤长大了,把钓竿扯成了弓形。
孙石头帮忙,俩老人几乎是抬着,将红鲤请回家中。鱼缸早换成了木盆,满当当的水成了红鲤的窝。
气喘吁吁,吴老西又将鱼线抛进水中,不久另一条红鲤又住进了吴老西备下的木盆里。
木盆的上方是老伴的遗像,笑嘻嘻的,比吴老西年轻多了。两条红鲤困在木盆中,偶尔浮头,也是把目光投向嘻嘻地笑。两条红鲤映照着吴老西家的堂屋,家兀自有了精神。
一股苍老的声音从吴老西的胸腔冒出,混沌而短促。孙石头听出了,那是哭声,由不得也加入了,哞哞的,如杀牛。
这天是吴老西老伴的祭日,老伴死天,塘边的合欢花也开得欢。
红鲤忽然摇动尾巴,搅得水声四起,将两管混沌的哭声送到了村子的各个角落。
孙石头止住哭,对吴老西说,村子就要拆迁了,当湿地,清水塘留下了。吴老西揉着眼睛点头,眼里无泪,干哭了一场。
是哭吗?吴老西怀疑。
还是钓鱼,一桌、一凳、一伞、一老人,直钩。
吴老西在清水塘边做了个长梦,鱼们都上了岸、长了腿,领头和压阵的是红鲤,中间竟有老伴、儿子、儿媳、孙子,他们都成为美人鱼,和鱼们说话,可惜他一句听不懂。
村庄好静好静,没人喊醒吴老西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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