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昕孺
她看到他的时候,仿佛看到的是一个影子。
他瘦多了,走路像阵风,可并不快。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们怕有五年没见面。是的,正好五年。但她还是一眼能认出他,哪怕瘦得像个影子。他从公交车上下来,四处张望了一阵,才看到她。
“绿珠!”他快步跑过来,亲热而又羞怯地喊了一声。
“你认不出我了吧。”她笑着说,并没有问他的意思。
“不是,刚刚没看到呢。”他更加羞怯,相对便减少了亲热。
“石崇,你太瘦啦,再这样下去可以糊到墙上当纸菩萨。去检查了没有,是不是身体有病……”
讲完这句,她突然发现他心事重重,赶紧收住口。昨天,收到他发来的短信,一个压根儿没有想到的短信,她惊讶自己不仅恨意全无,心里甚至还泛起了那么一点点惊喜,好像这五年来她一直在等这个短信似的。而其实,从听到他结婚那天起,她就发过誓,再也不会理他了!
他们在同一个村子里出生、长大,同时发蒙读书,读完初中同时戛然而止,回家务农。他们的家境也差不多,整个村子各家各户都差不多,就像荒地里长出来的野草,有长有短,但都是野草,没有长成一棵树的,也没有短成一片叶的。仔细比较,他家稍好,因为只有石崇和他姐姐两个小的,她则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两个年纪尚小的弟弟,负担自然重些。但这种差别,肉眼几乎看不出来,同样的五六间瓦房,同样的家具电器,同样的青布衣裤,每张餐桌上摆着同样的饭菜——他们就是这样,长在了同一根藤上。他们是同一根藤上靠得最近、大小最为接近的两只瓜,不生出些事来,好像对不住造物主的安排。
务农第二年的秋收完毕,她没事来他家玩。他们关系很好,你来我往的,几乎没有性别意识。她大大咧咧,他略显文静,看上去更像兄弟或者姐妹俩。没能进入高中深造的本村同学大多南下打工去了。他因为姐姐去了佛山,家里只剩下一个儿子,而她哥哥去了深圳,家里希望女儿能做个帮手,都被留了下来。他们自己也不约而同地没有南下打工的意愿,而是更希望待在老家,待在这个偏僻的村庄里,过那种野草和南瓜藤一般的生活。
那天晚上,他父母碰巧有事出门了,他们聊会天,忽地静默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做什么好。他就带着她在自家屋里乱翻,不期然在父母卧室五斗柜最底层的抽屉里翻出一张碟。贴在碟上写着片名、印着剧照的彩纸被撕得稀烂,看得出是故意撕成那个样子的,仿佛要掩藏一个秘密。没事,我们看碟吧。他说。好哇!她随口附和着。他把碟片塞进电视机下面的VCD内,找到遥控器摁下去。
像是打开了一个魔幻而奇妙的匣子,从里面飞出令人眩晕的光芒像一群嗡嗡直叫的飞虫,钻入这两具尚显稚嫩的身体,胡乱按遍了体内每一个青春的按钮。那些他们心里明白却从没想过要做的事,受到启示般引诱着他们,有如一艘沉没海底的巨轮被强劲地拉出水面。
碟片磨损严重,在电视里卡得厉害,画面时常模糊不清。这反而造成一种强烈的效果,牢牢铆住了喷得出火的四束目光……时空被割裂开来,村庄、田野、季节、晨昏、农事、亲友,以及与此有关的一切记忆,统统退出了他们的脑海。他们依葫芦画瓢,在电视机前完成了第一次游戏。由于毫无经验,他很快完毕,草草收场。欲望之火渐渐熄灭之后,从没有过的羞怯让他们抬不起头来。她没说一句话,撇开他,匆匆没入夜色,撂下他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
不久,父母回来了。他躲进自己房里,坐在床上继续发呆。直到第二天下午,父母去田里干活了,他才恍然想起,碟片还在VCD里面。他慌忙打开VCD,里面却没有那张碟了!父母卧室的五斗柜最底层那个抽屉里也没有,五斗柜的所有抽屉里都没有,他能找到的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
吃了晚饭,他出门去绿珠家。在山坳上碰到绿珠。他忐忑地问,你去哪里。她近乎粗鲁地回道,不去哪里。硬硬地像扔过来一粒石子,砸得他愣在那里。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但他知道现在得听她摆布。她会如何摆布他呢?他就那样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一阵风吹过来,贴在他耳朵边说了一句悄悄话,他似乎是重复了风说的那句话:你去哪里。她依然粗鲁地回道,要你管啦,一整天都没见人!她暗示他错在哪里了。他走过去,委屈地说,今天被我爸捆在菜园里,这不来找你了嘛!她一副没有解气的样子,扭身往坳上的一片枞树林里走。他快步跟了上去。她越走越快,他也越走越快,夜晚也越走越快。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住,他也突然停住。夜晚没停得住,一个趔趄绊着了他们,将他们重重推倒在厚厚的枞毛须上……
从此,这片枞毛须几乎每天都会录制VCD里面那样的节目。直到有一天,女主角没有主动配合猴急猴急的男主角,而是眼光迷离地问他,石崇,你喜欢我吗?男主角停下手上的动作,说,喜欢啊!她攥紧他的手臂:不,你看着我。他看着她:你今天怎么啦?她说,没什么,我发现我爱上你啦。他说,绿珠,我也爱你。她开心地笑了,笑得眼角湿湿的。她松开他,捏着他灼热的掌心说,我们不能老是玩这种偷偷摸摸的游戏,下一次,我想要名正言顺地放到我们的新房里!他向她保证,没问题,我回去就跟我爸妈说,等我的好消息吧。绿珠把他的手臂攥得更紧,生怕他跑掉似的:说话算数哦,我天天这个时候在这里等你,没有好消息不要来见我!
“綠珠模样儿不赖,脾气却倔得像根檀木扁担,在家里总跟她妈扛起吵。你又是个糯米饦,我们都会跟着受罪。”他妈妈一听他的话就点破,“我晓得你们有名堂,昨天还跟你爸商量,让你去广东打工算了。你姐还有点钱寄回来,你呢,闲在屋里,不造些事出来不得舒服!”
石崇嘟着嘴说:“你和爸老是吵架,一样日子过得好好的。绿珠脾气大,我让着她就是,肯定会比你们和气。”
“你让着他,娘心里不添堵啊!你越让,她越嘚瑟,你落个清静,到时候还不是婆媳间麻纱不断。你要和她结婚就出去搞,再不要进这个家门;要不就好好待在家里,从现在起,莫跟她鬼混啦。否则,我就操起条子去她家里,老子要抽脱她的腿!”
接下来三个晚上,绿珠都没在那片枞树林里等到石崇。第四天一早,她整了个简单的行李包,跟她爸说,她去深圳打工了。
她从村里走到乡上,在乡镇的车站坐中巴到县城,她哥带她来县城玩过两次。她从县城坐大巴到南山市,发现南山市只不过比县城大点而已。她从南山市坐客车到省会潭州市,发现潭州只不过比南山大点而已。她想,深圳或许也只比潭州大点吧。她哥从深圳寄钱回来,汇款单上写着“深圳宝安区龙华镇振亚制鞋厂”。她坐火车去了深圳,再从深圳火车站坐中巴去龙华镇,没费多少周折就在振亚制鞋厂找到了哥哥。哥哥问她,你怎么来了?她没好气地说,来了就来了呗。她蒙头睡了两天,第三天哥哥介绍她到鞋厂的包装车间上班。这个镇比他们县城漂亮多了,但制鞋厂里面,硫、苯、碳、氮沆瀣一气,橡胶、棉布、涤纶、锦纶耀武扬威。最初几天,她唇干嘴燥,双眼流泪,鼻子出血,呕到胃里出酸水。一周后,她就适应了,并一跃成为包装车间最能干的工人。
春节,绿珠和哥哥一起返乡。她在家里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石崇和邻村一个姑娘结婚了!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到坳上那片枞树林里,趴在厚厚的枞毛须上,完全敞开自己,痛哭了一场。山上的枞毛须被她的哭声震得飞到半空,像利剑一般四处砍伐,将夜晚的外衣砍成了碎片。她发誓再不理他,否则自己遭万剑劈杀。回到家,妈妈骂她,死到哪里去了?她避而不答,心里却难得地认同一次妈妈说的,真是“死”过一回了。妈妈追着她唠叨,今晚猫头鹰叫得厉害,三十多年没听过猫头鹰叫了,不吉利啊!你乱跑,小心撞见鬼!她就把自己关进房里,没有乱跑过一步。
大年初四,她初中时的好朋友孙秀过来看她。孙秀说,东莞打工的环境和条件比深圳好多了,跟我一起去东莞吧。绿珠受够了振亚制鞋厂的味道,问孙秀,东莞也是制鞋厂?孙秀笑着说,你眼里就只有制鞋厂吗?天下大着呢。去制鞋厂那是慢性自杀,我保证你在东莞绿色、环保,更重要的是,还赚钱。她就跟着孙秀去了东莞。
到东莞才明白,“绿色、环保,还赚钱”是做那事。她怪孙秀骗她。孙秀说,不做这事也行,那就和在深圳一样,去工厂车间吸毒气吧。她从孙秀所在的发廊里出来,连续跑了虎门、樟木、长安、厚街等几个经济发达的镇,不是制鞋就是制衣,不是家具厂就是电器厂,仿佛一个个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巨大魔兽在追逐她,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逃无可逃,她回市区找到孙秀,才吁出一口气。她在孙秀那里蒙头睡了两天。第二天晚上,她梦见了那片枞树林,梦见了那个可恨的人,半夜醒来,她把剩下的泪水流干了。清早,她对尚处于迷糊状态的孙秀说,我愿意。
孙秀不愧是好姐妹,毫无保留地向她传授经验。客人如果是看着还顺眼的,就想象他是你生活中想念和喜欢的男人,这样也给自己一点福利。大部分是看着不顺眼的,那就把自己当成一根骨头,把他们当成一只啃骨头的狗。狗性难改,它啃几下就完了,没什么了不起的。有时也会碰上恶狗,甚至疯狗,就要想办法保护好自己,千万别和他们硬掰,那横竖是你自己吃亏,受伤害。恶狗、疯狗更要哄,一哄它们就会乖巧许多。孙秀的经验很管用。第一个看上她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瘦老头,他趴在她身上真像一只啃骨头的狗,不过没啃几下,自己就蔫了。他对着她抱歉地笑笑,希望她陪他再躺会儿,直到这个钟点结束。她同意了,因为他递过来不菲的小费。这个老头以后再没来过。是嫌她没服务好,还是被老婆发现了,还是……她竟然时常想起他,或许第一次总是令人难忘吧。偶尔也有让她比较投入的,像孙秀说的那样,可以想象“他是你生活中想念和喜欢的男人”。那个时候,她脑海里会浮现出那片枞树林。她有时会用家乡话喊出“石崇”的名字,客人听不懂,他们似乎颇喜欢她这样喊,做起来更加带劲。
不觉在东莞做了三年。这是一个见不得人的行业,就像生活在卑湿之地和阴暗角落的蚯蚓、潮虫、蚂蚁、土狗子,它们和她们,都是这个世界公开的秘密。人们不了解蚯蚓在地下如何生活,不代表蚯蚓就没有它们的生活。严格地说,很多客人都不了解她们,大部分客人和社会上的人没有两样,认为她们脏。其实,她们比客人干净得多,更多时候,是她们嫌客人脏。他们中有的人身子像从没洗过似的,比如打工仔、建筑工人或者不爱干净的知识分子,和他们办事真像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还有的比牛粪更臭,简直是狗屎。他们衣着光鲜,道貌岸然,因为自己贱,所以把别人看得更贱,各种奇葩服务令人难以招架。有次,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欲强行将脚趾塞进绿珠口里,绿珠坚决不从。那厮扇了绿珠两记耳光,打得她鼻血直流,还砸坏了店里的饮水机。
沦陷于屈辱之中的绿珠多么想抽身而出,回老家去,特别是当她哥哥告诉她,他听妈妈说,石崇在她一气之下跑去深圳后,几次到她家里向她妈妈打听绿珠的下落。妈妈对他当然不会有好脸色。不久,妈妈发现崇伢子经常站在绿珠家的后山上,像个傻子一样地盯着绿珠的卧房。有回妈妈对着他破口大骂,说他是猪鼻子插根葱装蒜,绿珠死也不会嫁给他这个脓包!
妈妈为什么不告诉我?绿珠蹙着眉头问。哥哥说,妈妈怕你知道了就要回来,她恼火石家对你的态度,也不想你嫁到石家去。妈妈还提到一件事,石崇小时候有个老头给他算命,说他八字带劫,会有血光之灾。绿珠嗤笑道,迷信得没救。此刻,她无比后悔自己当初出走的冲动,对石崇的恨意随之大为减少。但她越想回去,越清楚自己回去不了了,因为她越爱石崇,就越不想见到那个已为人夫的石崇。哪怕是过年回家三五天,她也是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走亲戚,不串鄰舍,让自己与世隔绝,或者说,与石崇隔绝。
东莞的问题已经成为全国的眼中钉,三天两头扫黄打非。她们发廊妈咪虽然在公安局有熟人,每次都躲过去了,但日子过得就像大雪天过独木桥,心惊胆战。圈内朋友建议她们回潭州。潭州娱乐业越来越发达,流动人口增多,做这行还比较隐蔽,好赚钱。经常来她们发廊的一名王姓商人,她们叫王总的,引荐她和孙秀去潭洲市的金谷宾馆。孙秀不想回本省,被人撺掇去了四川。绿珠琢磨了一个晚上,如果东莞待不住,她还是更想回潭洲,离家不近也不远,心里踏实。
她很快喜欢上了潭洲这个城市,街上讲南山话的不少,显得亲切。但她必须用普通话将自己遮蔽起来,特别是当客人中有讲南山话的,她就更不能露出半点南山口音。这是她们俗成的行规,对客人好,也对自己好。有好事者问她哪里人,她会说,湖北人或者江西人。
前天上午,她意外地接到石崇发来的短信,说他到了潭洲,有急事,想见见她。这个短信让她百感交集,她看着看着视线就模糊了。擦了把眼睛再看,看着看着视线又模糊了。那半天,她就在不停地调出那个短信看,让自己的这个世界变得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但她一直没有回复,连回复键都没有按过。晚上,她接了两个客人,发现自己比平时更有活力,身体感觉也不一样,把客人高兴得屁颠屁颠的。直到昨天吃晚饭的时候,她才决定以前的誓言作废,一来她早已不记恨他了,二来“有急事”也让她担心和好奇,万一是她家里有什么事委托他来的呢?她一边吃着盒饭,一边匆忙回复,约他“明天上午十一点,人民公园门口见”。
“石崇,找我有什么急事?”
他抓了抓后脑勺,欲言又止。“你还好不?”看来他想绕远点。
“还好吧。”
“做什么工作?”
“在宾馆当服务员,看别人脸色,赚点血汗钱。”
“呵呵,总比玩泥巴强。”
“你老婆孩子热炕头,还嫌不足?够贪的!”
“唉,乡不拉叽能贪个啥。我妈病了,医生说心脏要做搭桥手术,得花五六万块钱。”
“你妈还会得病?那么要强的一个人。”
“我一双赤脚两腿泥,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啊!”
她看着眼前人,想起初中课本上学过的《闰土》,突然觉得他真是可怜。她都怀疑石崇还在家里,特意派了他的影子来见她。你怎么知道我在潭洲,从哪里得到我手机号码的?这两句话到了嘴巴边上,吐出来时却是另外一句:
“你所说的‘有急事,是来找我借钱?”
他似心有灵犀,回答的却是她想问的那句:“去年我请你哥喝了一餐酒,从他那里要了你的号码,却总是不敢打扰你。”
“直到要借钱了,不打扰也不行了。”她俏皮地望着他。
他不吱声,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她,眼眶里两粒泛黄的瞳仁仿佛两只病恹恹的猫,无精打采地晒着太阳。她本来还想问问他站在她家后山盯着她房间的事,觉得不妥,便改口说道:“你答应我两件事,我就借给你。”
“好!”他答得很快,两只病猫霍然起身,翘起了自己的尾巴。
“我还没说,你就答好。如果这两件事是我要你跟老婆离婚然后娶我做老婆,你也说好吗?”
石崇大惊失色。绿珠哈哈大笑:“别装老实啦,同学,我要你答应的两件事是,听好了。第一,不要跟任何人说我的事,包括你从我这里借钱;第二,没有事情请不要打扰我,除非有急事。若有违反,你休想再见到我!答应不?”
“好。”
第二天同樣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她把存折上的五万多块钱全部取了出来,交到他手上。他噙着泪说:“这么多?”她虎起脸说:“再多也没有啦!”
绿珠的存折躺在她的人造革包里虚脱了,原来那个令人骄傲的数字,现在仅剩10块钱。它感觉自己被彻底掏空,对这种从天上掉到地下的剧变毫无思想准备,恨不得以头抢地,甚至粉身碎骨。但并没有伤心多久,她的主人及时地安慰了它,用一笔笔虽不那么可观却也足以让它吃饱喝足的金钱,充实着它的肚腹。
石崇这回说话算数,真的没有消息了。电话、短信都没有。她存下了他的号码,有时调出来看看。她不知道是他,还是这个号码,信守着“两件事”的承诺。她现在也不赶在春节回家了,而是元宵前后悄无声息地回去几天。对于妈妈来说,她回去的意义是女儿赚的钱,而不是女儿。她们之间的生分,让她很难用血缘和母女这两个词来解释。对于她来说,回去的意义就是“回去”本身,她对老家和家都没有牵挂,唯一的情感纽带又早已腐烂成灰,在男人们享受阖家团聚、没空外出找乐子的时候,在姐妹们都人去楼空的时候,孤独和空虚迫使她“回去”——从一个封闭而冷漠的环境,回到另一个封闭而冷漠的环境中去。
绿珠的收入比较稳定,她一般是定期寄些钱回家,剩下的自己存着,以备不时之需。今年由于给了石家一大笔钱,为了让自己心理平衡,绿珠便把这大半年赚的所有钱带在身上回家了。妈妈看到这么多钱,喜得额头缝里都是笑,逢人就说绿珠带了一堆钱回来,明年动工盖楼房。柳小庆、巩俪、张紫宜家都盖上楼房了。石崇家呢?绿珠好奇地问。他家盖楼房,八字没一撇!你不晓得吧,他妈去年患心脏病,在南山市做手术花了五六万,崇伢子到处借钱,还到了我们家里。别说没钱,有钱我半个子儿也不会给,想当初他妈对你那个态度,这是报应。一个人再能,当不了四面墙。旗杆再高,还得有两块石头夹着……她妈叨到这里的时候,她已经进了房,关上了门。
她坐在床沿上,两手插进棉袄口袋,呆呆地看着窗外。这是重复了五年前那个春节的一个姿势。她从老家跑出去四个月之后,和哥哥一起从深圳振亚制鞋厂回来。哥哥得到了全家高得不能再高的厚遇,仿佛征战凯旋的国王,嘘寒问暖,端茶送水,夹菜添饭,拊肩捶背。她则倍受冷眼,仿佛到了一个冰雪王国,连两个弟弟跟她玩,都被妈喊开了。有次,她和妈因为一件她现在怎么也记不起来的小事,习惯性争吵起来。她妈扯起嗓子吼道:
“一副臭脾气像茅斯板!你还有脸回来,连石崇伢子都不要你,看你以后嫁到哪里去喝西北风!”
她才知道,她和石崇的事早已在村子里传开了。还有传言说,她为石崇怀过孕,打过胎。她本来不想再和哥哥去深圳了,但村子里显然已不是她的久留之地。第二天,孙秀过来了。孙秀没费多少唇舌,就把好朋友领到了东莞。
现在,妈妈站在她这边来批判和控诉石家,大有“母女同心”的意味。只不过,她心里明镜似的,看到那是金钱所起的巨大作用。倘若她没有带那些钱回来,那么在妈妈眼里,她的脾气依然臭得像“茅斯板”,她依然没脸回来,依然不知道要嫁到哪里去喝西北风。
有人敲门,轻轻的。她以为是哥哥,没想到还是妈妈。妈妈一边用围裙搓着自己的双手,一边快步向她走来。虽然有足够的地方让妈妈坐,她还是下意识地移了移身子,腾出更多的地方。妈妈紧靠她坐着,左手放下围裙,伸开手掌,竖在自己嘴巴边上,用兴奋然而又是尽量压低的声调跟她说:
“石崇伢子也有狠哩!他在村里转了一圈,没借到几个钱,他妈那德性,平时就像蚂蚁子打呵欠,口气大得吓人,村里有几个人喜欢啰。这个化生子,他到南山、潭洲跑了一趟,十来天工夫,就化了五六万钱缘回来!他说是从亲戚家借的。他家不知从哪儿蹿出这么有钱的亲戚?你想想,这年头,家里没个几十万,哪会随随便便甩给人家五六万块钱,以石家那点底子,要还多少年啊!”
“你就莫替人家操心啦。”
“我不是操人家的心,我是觉得这里面有蹊跷。这个钱又不是泉水,可以自己涌出来,这得流血流汗地去赚啊。石崇伢子他妈,如果没得这笔钱,十有八九就挂掉了。”
“有钱救命还不好吗?未必硬要看到别人挂掉才开心呀!”
“你这个妹子,我是为你讲话呢!想当初……”
“好啦,好啦,我不想再听那些话了,我只想安静一下,你走吧。”
妈妈腾地站起身子,脚跺在地上,一边用围裙搓着自己的双手,一边快步向门外走去。她带上房门前,返身扔进来一句:“不识好歹!”
她再没和妈妈搭过腔,连眼神都没碰过面。偶尔因为屋内的狭窄,两人的身体发生刮擦,也形同陌路。她挺习惯这样,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打记事起,她就没从妈妈这里获得过值得一提的温情。她们隔三岔五发生争吵,是因为母女俩性格太相似,她们吵架像是同一个人分出两张嘴,你来我往地炒豆子。但绿珠身上还有父亲的基因,还有她自己,她的性情和妈妈截然不同。
这年春天,把绿珠引荐到金谷宾馆的王总来找她,问她知不知道孙秀死了。她惊骇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王总说,上个月他去成都出差,晚上在宾馆看电视,都市频道播放新闻,说一名叫孙秀的按摩女在出租屋内被害,他开始以为是同名同姓的一个女孩,一看打出来的照片,就是那个孙秀。死因肯定是他杀,但凶手没有抓到,他第二天就离开成都去了西安。
“孙秀要听我的,跟你一起回潭洲,肯定还活得好好的,像你一样。”
王总一得意,就摇头摆脑。在东莞时,他经常去她们发廊,跟姐妹们混得很熟。他讲话油腔滑调,也南腔北调,有时说是河南人,有时说是湖南人,有时说是广西人,从没个准。他有三四个身份证,名字有王恺、王导、王敦等好几个。连发廊的妈咪都说,这人跟做小姐的没得两样。王总行踪不定,见多识广,姐妹们一开口他就知道是哪里人,你再咬着、卷着舌头说也瞒不了他。
“谢谢王总!”
“谢什么啦,你把我服侍得那样好,比我老婆强一百倍。我在潭洲开了公司,最近几年会常住这边。我看你呀,也别在宾馆做了,在宾馆做是给别人赚钱。趁潭洲现在风声不紧,建议你去盘一家发廊,自己给自己赚钱。”
“盘家发廊得多少钱啊!”
“出个转让费,搞个装修,几万块钱够了。不够我借给你呀,当作我垫资进场就是。哈哈。我公司那边好像有家要转让的,我去帮你问问。”
他好像比绿珠更急似的。绿珠不清楚王总究竟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省的,做何种生意,年龄多大,家住哪里……这些对她也不重要,但她了解,甚至可能比他的家人更了解他内心深处那些隐秘的东西。比如,他喜欢进发廊,喜欢和发廊妹厮混,但那个方面不行,每次都是三下五除二。他曾跟绿珠说,他老婆只认他的钱,一做这事,老婆就嫌弃他,骂他一堆烂泥扶不住壁。还是发廊好,没有发廊妹会嫌弃他……绿珠坦诚地说,发廊妹不嫌弃你,也是因为你有钱啊。他讪然一笑:“在这里我用钱买得到尊严,但在我老婆那里,花钱也是买气受啊!”
绿珠总能妥善处理在王总身上发生的状况,让他很是受用。干绿珠這行,顾客如流水,她们在工作过程中不多说话,尤其不多说与工作无关的话。但这个王总,把发廊当家里一样,话多得像吃了碎米,开始姐妹们都不习惯,讨嫌他,后来知道他反正更像是来聊天的,而且出手比一般人大方,慢慢就适应他了。绿珠感受得到这个人内心深处的自卑,正如妈咪所说,他跟小姐没得两样。他甚至比小姐还自卑,因为他是个男人。绿珠能理解他,也对他越来越尊重,他胡天海地,粗痞油滑,但从不装,不赖,不蛮,不横。他是真把她们当姐妹看的,反过来可以这么说,她们从他这里,也能得到一丝可怜的尊严。
三个月后,“绿珠发廊”悄然开张。王总寻到的线索,绿珠自己去谈的。钱不够。王总借了两万给她,说,你不要还,我每次来就在你这里赊账,满两万我们就两清了,0K!她说,这个主意不错。她从宾馆带了两个姐妹小玉和小米出来,班子就算凑齐了。
王总时常来。聊聊天,很快打上一炮,拍拍屁股走人。绿珠从没记过账。“绿珠发廊”处于潭洲的闹市区,但躲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客人没有宾馆的多,绿珠赚的钱却多得多了。她很开心,感谢王总为她所做的一切:金谷宾馆是他引荐的,发廊是他找的,缺的钱是从他那里借的……虽然继续在“地下”,做着一份见不得阳光的工作,她也颇为坦然。就像自然界有潮虫和蚯蚓,我们同样是这个社会自然生成的一部分。她想。
一天傍晚,王总打电话给她,说晚上九点会有个客人到发廊来。这个客人非常重要,是他最好的朋友,一定要好好服侍。她说,他有什么特征呀,到时候怕弄错了人。他说,平头,微胖,四十四五岁,一百七十二三公分,面色红润,今天好像穿的是灰色休闲西装。
这个人一进门,她就认出来了,必是王总所说的那个“重要客人”无疑,虽然他鼻梁上还戴了一副墨镜。他问:“这里是绿珠发廊吧?”一口官腔,却又含了不少忐忑和几分迫促。
切记,在他面前别提到我,这是忌讳。也不要问他买单,过两天我来结账。她懒洋洋地答道,明白。她差点忘了这个忌讳,“您是王总介绍来的吧”,正待张口,王总的叮嘱及时跳了出来。
“是啊,欢迎您!您要理发吧?楼上请。”
绿珠要小玉带客人上楼。客人摆摆手,指了指绿珠。绿珠只好亲自带他上楼了。刚到楼上,客人就像头狮子一样扑上来,又是抓,又是扯,又是啃,又是咬。绿珠见得多了,她像一名驯兽师,以退为进,欲拒还迎,刚柔并济,只几个回合便将对方制服,让他单方面达到了目的。
下了楼,他问绿珠有没有发票。以前在金谷宾馆,也有顾客索取发票,妈咪那里总要准备些餐饮发票,打发这些“公家人”。妈咪说,要发票的大多是本地或从外地来出差的公职人员,他们发泄私欲都得由公家买单。但绿珠发廊头一回接待要发票的客人,而且还是不需要自己付钱的。绿珠说,我们这里暂时没有发票,我先用笔记下来,再去想办法,下次一并给您好不。客人粗声大气地说,要记得啦,我们是必须要发票的。绿珠说,您放心,一定办到。
过两天,王总如约来为那个客人结账。绿珠谈到他索取发票一事,十分不解。他不出钱,干吗还要发票呢?王总笑嘻嘻地说,他是省民政厅一个处长,我做生意靠他帮点忙。他那个处,一年光接待费就有百多万,哪用得完啊!他是养成了习惯,看见人就要发票。绿珠皱着眉说,可我到哪里去搞发票啊?王总抱抱她,乖,别急,我去想办法。
处长每周来一次,都由王总买单并提供发票。除了第一次过于性急,处长在那方面的表现可比王总强多了。持久又有爆发力,到达高潮时那一长啸,像头恶战后的老虎,在临死之前奋力发出沉郁的吼声。有趣的是,他让绿珠、小玉、小米轮流侍候自己,相连的两次绝不叫同一个人。每次来,他都脸红到脖子,加上操作过程中那种难以遏制的亢奋与迷狂,她们估计他可能是吃过药来的。
绿珠又收到了石崇的短信,像上次那样,约见她。她没作多想,决定见他,地点还是“老地方”,人民公园门口。那里离发廊较远,但坐公交车很方便。她下意识地,不想把石崇引到发廊附近来。
石崇胖了些,準确地说,是壮实了。也比上次显得更轻松、活泼,仿佛回到了他们在他家看碟片之前的状态。他兴奋地告诉她,他也到潭洲来了,在南郊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工。为什么要出来打工呢?她问。在家里捉虫子一样,能捉到几个钱啊,我妈身体好了,我就可以出来打工,多赚些钱,早点把账还了。他咧开着嘴,笑的时候有点像王宝强。
你呢,还在那家宾馆做事?
还能去哪儿。
上次太谢谢你啦,绿珠。我妈要不是你……
她用手坚决拦住了他,仿佛交警拦住欲闯红灯的汽车。他就没往下说了,只是一脸憨笑地看着她。
你老婆应该性格很好吧?她忍不住问。
什么好不好,还行吧。她骂我倒是蛮泼辣,但只要我妈一骂她,她就像冷水发面,没劲了。
你一个男人,生了两个崽,还要你妈罩着?
我是懒得吵,图个安生。没得靠争吵可以平息争吵的……
你太不像你妈生的啦!
嘿嘿。我发现,人脾气大,大部分时候是穷成那样子的。你看城里的街道上,这么多人挤挤碰碰,一个个有礼有貌,谁会破口大骂?我妈也好,你妈也好,还有我堂客,乡下妇女为什么脾气都那样大?因为太穷了。人太穷就吃不得半点亏,只想占小便宜,认一个死理,吵起来都不肯放让。
你看看我这个乡下的穷女孩,难道我也是那种只想占小便宜的人吗?
石崇痴愣愣地看着绿珠。忽然,他猛地转过头去,望着那被云层挡住的深不可测的天空,天上洒下一些雨滴,落进他的眼里。
她在一家小店请他吃了午饭。送他去公交车站的路上,她跟他说,上次我要你答应的两件事,还记得不。他点点头。那两件事,你还是要答应我。他顿了顿,再点点头。上公交车的时候,她大声说:“有事,就找我啊!”他在车厢里,对着她用力地点点头。公交车一溜烟跑了,她似乎还看到他挥了一下手。
石崇在潭洲打工这一事实,搅乱了绿珠内心的平静。她不想和石崇多接触,让他知道她是干什么工作的。然而,石崇不在这里也就罢了,两个人身处同城,使她的心态发生了明显变化。那些沉积下来、已经处于酣睡状态的梦想,被那王宝强式的傻笑惊醒了。她时常梦见老家山坳上的那片枞树林,梦见那些日子她和石崇如花、似火的恋情。唉,我这干吗呢,他是那么傻、那么软、那么没出息的一个男人!
不到一个月,绿珠就主动给石崇发了短信,他们又在老地方见面了。这次她把时间选在黄昏。见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吃饭,石崇抢着买了单,她也随他。石崇黑得像根铁条,笑的时候露出白白的牙齿。
你现在像个非洲人啦。她说。不是像,就是一个非洲人!他兴致颇高。找我有事呀?咧开嘴问道。没事,工地上还好吧?她问道。建筑工地嘛,局势总是比非洲还乱,建筑工人的肚子总是比非洲人还饿。你想想看,血肉之躯和钢筋水泥砖头机械打交道,还有什么好果子吃!听他乐呵呵地说出来,再残酷的现实也生长了几分浪漫。
吃过饭,他们往公园里走,和广大市民一起围着人工湖遛圈。他们是那么不打眼,和湖边梧桐树上婆娑的叶子、湖里并排躺着的安静的水珠,以及在草丛中越埋越深的一片纸屑,没什么两样。
石崇说,我们工地上正流行一个测试前生的游戏,你猜我的前生是什么?绿珠故意想了想,说,一头猪。不是。一只狗。不是。难道是一条蛇?不是那些,是一个人!你猜,我前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可能是个流氓。不是。是个和尚。也不是。那肯定是个乞丐。不是啊,你想不到吧,我前生是个巨富。哦?我的钱多得不得了,天下所有的钱至少三分之一在我腰包里。天啦,要是留些到现在,该有多好!除了钱多,还有别的吗?因为钱多,所以我有很多女人,为了保护其中我最爱的那个,我老人家死于非命,曝尸街头……天啦,你编出来吓我的吧?哪里能把前生算得这么细,我不相信!是真的,我们休工的时候,经常会有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道士进来,问我们要不要知道自己前世的故事,只要花两块钱就行了。他如何算的呢?有十二种动物,你任选一种;然后告诉他你的出生年月日;再随口说出0-9之间任意一个数字。他有一本黄草纸印的书,字是竖着排的,全是繁体,我们不认得几个。特别有意思的是,那本书很薄,上面的字会自己移动,根据你提供的信息,它们像飞蚁一般,眨眼换成另一篇文字。我从没见过这种字会动的书!绿珠的眼睛也眨巴起来,仿佛她面前就有一本这样的书。一共有哪十二种动物?良久,她问。石崇扳着指头算起来:猫、鸟、马、狗、蛇、虎、鹰、鱼、天鹅、蝴蝶、海豚、狐狸。对,十二种!你选的是哪一种?嘿嘿,我选的是蝴蝶,你想不到吧。为什么选蝴蝶呢?我也不知道,凭感觉呗。哎,你也选一种动物,再告诉我一个数字,下次碰见老道士,我可以问问你的前生呵。要知道前生干什么?这辈子都不得完。好玩嘛,现实多无聊,游戏也是一种寄托。我们小时候玩了多少游戏啊。那好吧,我选马。数字呢?你选的是什么数字?我选了5。那我也选5。这个要不得,不能跟别人。你闭上眼睛,把十个数字在脑海里过一遍,我喊停,你落在哪个数字上就是那个数字。好,听你的。停。还是5。那就是5了。
他们见得越来越勤。在随后的第三次见面时,石崇神秘兮兮地告诉绿珠,你的前生是一个大官的宠妾,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结果有更大的官要把你抢过去,大官死活不肯,你更是坚贞不屈,“嘭嗵!”就从家里的楼上跳下来自杀了。老道士还说,我前世挥霍无度,杀人太多,这辈子注定穷困,而且性情怯懦。你呢,前世寄生豪门,享尽富贵,这辈子会要辛苦劳碌一些。你真信这个?她问。什么信不信的,好玩,不过也有点准哦。他抠着指甲缝,漫不经心地说,露出来的牙齿没那么白了。是命,就算不出,我信命,不信算命。她扯了根狗尾巴草塞进嘴里,一抹青气呼溜钻进她的体内。她希望自己变成一根草才好,生生灭灭都不去管它,还省却无数劳苦与烦恼。我把它扯断、嚼烂,它能感觉到痛苦吗?它会想着要报复我吗?
王总对她越来越不满意,他来过好几次,都没见着她。有一回正好逮着她在发廊,便劈头盖脸责问她:
“你钻到哪个旮旯里去了,被人包养还是找了男朋友?看你身上的行头,不像被包养的样子。那是找男朋友啦?干你这行能找男朋友吗!你不告诉他真相,是欺骗他;你告诉他真相,他还会要你?”
绿珠又羞又恼,终至怒不可遏:
“我就是找了男朋友,又怎么啦?做小姐就不能找男朋友吗?像你这种烂泥巴一样扶都扶不起的人,想做我男朋友我还瞧不上呢!”
最后那句话就像在王总身上烧了一把火,他浑身发抖,五官都被扭曲了,现出痛苦不堪的样子。他返身摔门而出,那声音像天塌下来了,瞬即陷入一阵深深的静默,仿佛这是一个没有人的世界。
王总走后,绿珠非常后悔,讲了那样伤害他的话。但讲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射出去的箭,没有办法收得回来。王总是个粗人,她也是粗人,他们都只会用简单、粗犷的方式来处理现实问题。
王总没来了,处长依然按照他的方式和规律,有条不紊地光顾绿珠发廊。他依然不买单,还要发票。绿珠只好如实向他汇报:王总很长时间没来了,您可以先不买单,您来一次我记一笔,等以后王总现身的时候,让他一起结,但发票我们就实在没有办法,请您谅解。他瞪了瞪眼睛,好像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但没说什么,欠欠身走了。
绿珠以为处长也不会来了,可他从没爽过“约”。只有一次,他说下周要出国,不能来。果然没来,但下下周又来了,还给绿珠、小玉、小米分别带了在美国买的礼物,给绿珠的是一枚胸针,给小玉、小米各一个发夹,让她们很开心了一阵。
这个冬天,暖得不像话。一出太阳,中午气温可以蹿升到二十七八度,细菌繁殖迅速,异常活跃,十一月了蚊子还嗡嗡地叫个不停,对人的健康和生命是极大的考验。这不,石崇的妈妈心脏又出了问题,送进南山市人民医院,还得再搭一个桥才能保命。和绿珠说起这事时,石崇泣不成声。
绿珠说,哭有什么用,前世巨富,这辈子只能哭穷。
石崇叹道,难道真是报应,我这辈子这样倒霉?
绿珠说,我以前也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倒霉。可是,从电视里看到非洲那些衣不蔽体的难民,看到有些地方恐怖分子杀人像割草,看到因为一场地震、山洪、海啸就一命呜呼或者折胳膊断腿的人,有时就安慰一下自己,别急,还有更苦命的人呢。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你和你妈,你只是要为她治病筹钱,而她是那个患病的人。如果可以选择,你愿意做哪个?
我愿意患病。石崇毫不犹豫地说。
我理解,那是因为她是你妈,你愿意的不是患病,而是代替你妈患病。你说对不?好吧。看你这么孝顺,我那里还有点钱……
不行,我不能再向你借钱!否则,我当牛做马都还不清。
你什么意思,我啥时候要你当牛做马了?你不想跟我借钱,又跟我说这事干吗?你的意识里可能是真不想跟我借钱,但你的潜意识里明白得很,不跟我借钱,你到哪里凑钱去?
石崇勾着脖子,算是点了点头。
穷就穷,别穷了还一副熊样,让人瞧不起。我幸亏没做你媳妇,否则,我会气死去。
春节,绿珠没带什么钱回家。兴高采烈在门口迎着女儿的妈妈,光灿灿的笑在脸上仅仅维持了半天,当她知道女儿除了给父母、兄弟和侄子带了衣服和吃食等礼物,身上没有钱时,脸霎时垮了下来。你的钱到哪里去了?她厉声喝问女儿。绿珠说,宾馆效益不好,今年没发年终奖。妈妈说,你不能换家效益好的宾馆吗?绿珠说,哪有那么容易!是整个行业不景气,又不是哪一家宾馆的问题。妈妈更加来气了,她近乎愤怒地说,人家石崇伢子,只在外面打了半年工,就赚了钱回来又给他妈做了一次手术,那手术做一次好几万哩!绿珠说,他是男人啊,男人卖苦力当然工资高些。妈妈还不解气,我看你是把赚的钱都花光了,就没想过这个家!新房才砌了一半,你不拿钱回来,以后莫住!这个时候,她把女儿每个月寄回来的钱都忘到踏板弯里去了。
满脑子酸水一齐奔涌,挤压在绿珠的眼眶里,但她用意志构筑了一道强有力的堤坝,没让它们漏出一滴。如果是以前,母女俩一定吵爆了。现在的绿珠,学会了用沉默和内省来进行自我消解。她想,妈妈固然不对,我这次也确实没带钱回来。石崇说得对,穷人家总盼着那几个钱。明明都没几个钱,互相还要攀比。要是妈妈知道我把钱都借给石家了,肯定会一榔头锤得我粉碎。我也恨自己,干吗要理石崇?还借钱给他,难道我还爱着他?爱着他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是中了哪门子邪啊?
綠珠对自己提出如此严厉的质疑之后,她反而更加通透洒脱了。或许是做给妈妈看的吧,她不像以前那样把自己关在房里,而是家家户户去串门,还去了石崇家。他妈妈对她很热情,当然,这完全不是因为她的钱治好了她的病,她相信石崇不会告诉她,而是两次手术之后,健康状况衰退同时削弱了她心理上的强势。她也见到了石崇的老婆和两个儿子,给两个孩子拿了压岁钱。不过,她在石家毕竟有一种尴尬的感觉,除了寒暄,和谁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匆匆告辞出来了。
又路过那片枞树林,她停下来想进去看看。最终没有进去,而是捡了一块石子,奋力掷向里面。只听到“嘭”的一声,好像砸中了某棵树,惊得两只鸟冲天而起,像徒然射向天空的两粒子弹。
她正月初六回的潭洲,石崇过了元宵节才到建筑工地。不知不觉,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开始一个月见一次,后来半个月见一次、一周见一次……绿珠不断设置着见面时间间隔的底线。她心里清楚,见得越频繁,對他们相处越不好,但她又忍不住想见见对方。有时她自己忍住了,对方发个短信来,她便难以自禁。她为他们见面找了很多理由:在这座人口超过两百万的大城市,她和他的心理距离最短,他们互相让对方在这座所谓的“国际大都会”有一种家的感觉;就只是见见面、聊聊天而已,他们从没越过雷池一步,石崇对她一直怀着愧疚心理,在她面前老实得像老九的弟弟;只要不把石崇往发廊附近引,和他一起在公园里、江边上玩玩,应该不打紧的……绿珠没有想到的是,见面越多,越会有许多新问题冒出来,会产生许多无法预料的偶然性和复杂性。比如有天傍晚,绿珠突然接到石崇打来的电话,他去金谷宾馆找她,那里的服务员说根本没有绿珠这个人。
绿珠气得头上冒火,七窍生烟:“谁叫你不经过我同意就跑到宾馆去的,我要你承诺的两件事你丢到爪哇国去啦!”
石崇在那边满心委屈地说:“我正好有点事过这边来,想给你一个惊喜嘛。”
“惊喜,惊个屁喜啊!我早就从金谷离职了。”她觉得自己过于粗鲁,马上冷静下来,“你到老地方等我吧,我半个小时后过来。”
他们见面的时候,他还纠缠在自己刚才的错误里,连声向绿珠道歉。绿珠爽快地说,没关系啦,下不为例。石崇怯怯地问道,是不是因为我长得丑,或者不是你男朋友,你不想让我给你的同事们看见?绿珠说,又是又不是,讲点别的好不。天渐渐黑了,他们在公园里的人工湖边转悠两圈之后,坐在湖西一处偏僻的水杉林里,石崇讲起建筑工地上的种种乱象。
工人们大多来自全省各地,也有从四川、江西、湖北来的,男男女女好几对结成临时夫妻。有的“夫妻”配对久了,就相互换。如果换不成,就偷。偷一旦被发现,就开打,经常打得头破血流。偷的打赢了,就不用再偷,可以公开关系了;如果偷的输了,则必须无条件中止此一偷情行为,另找门路去。项目经理有点权,钱也多些,就打工地上年轻女孩的主意。上个月,一个经理把一个湖北女孩的肚子搞大了,塞给女孩三千块钱,打发她回老家去了。包工头更有钱,他们以工地旁边的“温州发廊屋”为家。我后来才知道,“温州发廊屋”里面的姑娘基本上没有温州人,发廊屋也从不用来理发,而是干那种营生……石崇一边说,一边贼贼地笑,好像只有他知道这个天大的秘密。
你去过吗?绿珠问。
石崇羞涩地摇摇头,我每分钱都要积攒起来还账。
你想去吗?石崇依然摇摇头。那你是个好男人,很多在外面打工的男人都找过发廊妹呢。
你想找吗?绿珠惊讶地问。石崇抬起头看着她,说,没有想……绿珠,我是想,想要你。我忘不了我们过去那段时光。
绿珠蹙起额头,你是说,因为我,你才不想去找发廊妹?石崇坚决地摇摇头,不是,我脑子里只有你,没有发廊妹。绿珠放下眉头,笑着问,如果我是发廊妹呢?石崇抓着她的一只手说,不可能,绿珠,别开玩笑,那样脏的地方,别说还要钱,给我钱我也不会去!
你真是个好男人,石崇。他还是摇摇头。我知道我不好,至少不是那么好,我结婚了,却一直想着你。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那你当初为什么不讨我做老婆?我妈大发脾气,不准我去见你。我想缓一缓,等过几天去找你,你妈说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我就天天去你家后山上看你回来没,又被你妈赶跑了……
可是等我春节回来,你已经结婚了啊!
是我不好,我没拗过我妈,她说,我如果不答应结婚,她就死给我看!绿珠擦了擦眼睛,愤懑地说,活该得心脏病!话一出口,觉得这样说不好,连忙把最后两个字的语调降低,仿佛一股大风碰到障碍物,倏忽收缩成轻轻的一缕。
石崇丝毫没在意,他执着地抓住她一只手,说,我们那里人多,不方便,你住哪里?或者,去旅馆开个房好不,我出钱。这下轮到绿珠摇头了。绿珠,你又没有男朋友……可是你有老婆啊!绿珠,我们能回到过去吗?怎么回去,亲爱的,请告诉我,你准备怎么回去?离婚?抛家弃子?活活气死你老娘?他不作声了。石崇,你那时拿了在我家后山上发呆的工夫来找我该多好!我是到处找你,绿珠……
他一直抓着她的那只手蓦然发力,将她使劲往自己怀里拉,另一只手环抱过来,像铁箍一般锁紧了她。她的挣扎激发起他更大的力量,一种来自建筑工地的力量,来自欲望深渊的力量。她并不觉得难受,甚至有一股隐隐的快意像泉水般从她体内潺湲而出。她知道,再不关门,这张门就将被彻底打开。
“石崇,我要先和你说句话。说完后,就随你的便。”
“你说呀!有话快说!”他显得很不耐烦,口气、动作迫促而疾厉,环抱着她的那只手箍得越来越紧,让她喘不过气来。另一只拉她的手便有了更大的活动余地,它索性松开绿珠的胳臂,直接扑向她的胸部……绿珠感到自己就像一根木柴,被满炉膛的火罩住,她已经无法动弹,几乎到了任人摆布的地步。
“我是发廊妹,石崇。”终于像搬石头一样,搬出了这几个字。
她累得精疲力竭,现在哪怕是一只蜥蜴爬到她身上,她也会由它去了。但她突然发现,她身上没有任何东西了,那种让她无法挣脱的野蛮的力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难以置信得仿佛一口气吹干了一湖水。
“不可能,绿珠,你肯定是骗我的!”
绿珠坐回到石凳上,理了理头发。她久久地望着他,欲言又止。石崇甩着手吼道,你说呀,是不是骗我?绿珠又理理头发,因为那缕头发再度掉了下来,有如悬在绝壁上的一根树枝。
“如果我说我不是发廊妹,那就是在骗你。我本来想永远瞒着你,如果不发生今晚这样的事情。但现在,我必须告诉你真相……”
她没有再往下说了。眼前的石崇俨然成了一块石头,两手低垂,耷拉着脑袋,身子一动也不动。她不甘心地又唤了两声:
“石崇……石崇……”她唤的那个人仿佛远在天边,压根儿听不到;又或者她压根儿没有出声,只是在心里唤着。
而眼前这尊石像,除了空气在周围流漾,它不与任何事物发生关系,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夜色很浓,像一只执意消除某种痕迹的巨手,将整个天地涂抹得一片漆黑。她轻轻站起身,像一抹影子那样迅速消失,只留下一串“咚咚咚”的脚步声,在空寂中恒久地回响。
出了公园,来到灯红酒绿的大街上,她没有坐公交车,而是一步步慢慢往回走。她希望一步步慢慢走出刚才的情境。她刚刚打开的身体又遽然合拢,像一道尚在流血的伤口急于愈合结痂。走着走着,她停在路边的一个亮处,掏出手机,将“石崇”从联系人名单中删除。
第二天,绿珠找人摘下了发廊的牌匾。小玉和小米疑惑地问,绿珠姐难道你不想做了,要撂下我们不管吗?绿珠说,谁说不做了!取掉牌子,减少新顾客,我们可以提高服务质量,让老顾客更舒服、更满意,在这个基礎上加点价他们也会愿意的。果然,绿珠把服务时间延长半小时,服务费提高一百块,老顾客一个都没跑掉,反而想方设法来得更勤。
处长尤其高兴,他对绿珠说,干你们这行,越隐蔽越好,对顾客、对你们自己都是一种保护。我认可你们的提价,你们记着账就是。
“上周我还和王总一起吃了饭,他生意不错,你们放心。”
处长说这句话之后大约一个月,久违的王总终于在发廊现身了。他全身几乎湿透,酒气扑鼻,看那架势,像是被人淋了一桶酒似的。绿珠清楚王总的酒量,要把他搞成这个样子,非得把他浸在酒池里不可。他一进门,人呈S形往地下垮,就像一处暴雨后的塌方。绿珠冲上去,和小玉一起搀起他。王总别过头,是绿珠呀,好久不见哦。快,快把,把门关上!绿珠说,门已经关上了。他嘴巴一扯,竟泌出一线涎水,恶心得小玉往后直退,王总又垮到了地上。门,门关上了就好,风,风暴来了。绿珠问,什么风暴,外面风清月朗哩。王总歪着脸、乜着眼说,你懂个屁,是,是金融风暴呢,好大的风暴啊,把,把我的钱,全都吞吃了。绿珠说,钱吞了还可以再赚,人可不能垮掉呀,王总。他紧紧攥住绿珠的手,别,别,你别叫我王总了,我现在是个穷光蛋,穷光蛋你懂不懂!他跪在地上,脸埋进绿珠的双掌,像个挨了打的孩子“呜呜”痛哭起来。穷光蛋你懂不懂,绿珠,你肯定瞧不起我啦。绿珠捧起他的脸,你傻呀,丢几个钱,至于吗!
绿珠叫小玉提前关门。她扶王总到淋浴间洗澡,让小玉、小米把王总的衣服洗净、烘干。王总洗澡时,狂吐不已,像垃圾车一样倾下好几吨。浓烈的气味熏得绿珠都要吐了。她赶紧摁开排气扇,掩鼻闭嘴,将王总拉扯到床上。他倒头便呼呼大睡,连鼾声都没有,均匀的呼吸像一支乐曲里低沉而曼妙的和声。这个人,在一顿狂乱之后,呈现出只有婴儿才有的安详与纯净。绿珠抚摸着他的头和脸,这是她看到过的最可爱、最干净的“王总”,这个深睡之人、无梦之人,这个穷光蛋……
第二天临近中午,王总睁开眼睛,脑子也清醒了许多。他第一眼看见绿珠,抱歉地笑了笑。感觉好些了不?绿珠问道。他说,好多了。小玉把烘干的衣裤送上来,还有口袋里的钱包、手机、钥匙等。看到这些,王总又恢复了沮丧的神色,他对绿珠说,我过于冒险,投资失败,公司破产了,本想昨天和一个同病相怜的朋友一起去终南山出家。
出家?绿珠惊问,你不是有老婆孩子吗?王总眼里晃过一道绿光,脸上露出像野兽掠食般残忍的笑。我长期在外闯荡,老婆哪闲得住,即使回去了,我那几两你是知道的,哪里应付得了她。她早就和我离了,带着孩子跟了一个小白脸。绿珠,我辛辛苦苦赚的钱除了扔你这的,全给她了。她和孩子这辈子足够花的。我父母都去世了,了无牵挂,不出家能去哪里?绿珠说,你以前不是白手起家的吗,现在不过是又回到了从前,再白手起家难道不行?王总低下头,摆摆手。你不懂,世道完全变了,我也心灰意冷了。他拍拍两边口袋,我的钱包呢?
绿珠把钱包丢给他。他打开钱包,掏出里面所有的钱,递给绿珠说:“我是想起司马处长的账一直没跟你结,我答应了你的,就不能赖账。但我身上只有这三千多块钱了,绿珠,到今天为止,司马处长在你这里花的钱我都认,你放心,我以后赚了钱再打到你账上,我绝不会食言。”
站在王总面前的绿珠,出奇的平静,仿佛一片待在药盒里还没有使用的阿司匹林。她接过钱,再拿起王总的钱包,打开,将那叠钱整齐地放了进去:
“王总,刚才你给我的钱我都收了,我把这些钱再借给你。你去哪里我管不着,一个男人怎么能空手出门?乞丐手上都有根棍子有只碗呢。钱什么时候能还我就还,不能还也没关系,咱们谁跟谁啊,这么多年交情难道不值三千块钱!”
司马。
绿珠记住了这个奇特的复姓。如果不是上学时听说过司马迁、司马光的名头,她或许会认为处长姓司,名马。她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就像吹笛子的人在吹奏前频频试音。这种“试音”可不是用来表演的,它纯属一种好奇,觉得这两个陌生的字颇堪玩味而已。所以,处长来的时候,她当然不会叫他“司马处长”,而是把这两个字埋进心里,就像冬天把红薯放进地窖一样。
但她坦率地和处长聊起王总,说他破产了,不能再为他买单。处长默默地听着。等绿珠讲完,他带点官腔又尽量诚恳地对绿珠说,王总的情况我都晓得,他这个人呀,漏财的命,守不住钱。我给了他多少机会和便宜啊,他在你这里为我付的这点账,不及他从我那里得到的十分之一。我一不要他请吃饭,二不要他塞红包,我获得过省政府颁发的“清正廉洁优秀个人”,知道不?这是多大的荣誉啊,公家的钱一分都没落进过我的腰包!我呢,就是好这一口。我老婆体质弱,又有严重的妇科病,我们几乎是不过夫妻生活的夫妻。离婚也可以,代价是不要政治前途了。我三十八岁当处长,自己努力,岳老子也帮点忙,顺风顺水。我要有个差池,不知有多少人笑得梦里醒呢!唉,老婆那个样,还不能找情妇,情妇甜的时候是蜜糖,苦的时候是闹药。你满足了她一万个愿望,只要有一个没满足,她就让你后院起火。王总帮我出主意,说到你们这儿来。我说,我哪有这个闲钱啊,公家的钱不能用,家里的钱被老婆看得死死的。王总说,你愁什么,那个发廊的老板是我的好朋友,我定期去给你结账就是啦。我就这样上了他的贼船。不过,我真的喜欢这里,完全不是我想象中“发廊”的概念,环境干净,服务周到,而且,离我的单位很远,基本上碰不到熟人。好啦,我的意思是,我舍不得不来,但正如上面所说,我又无法付给你们现钱。我想跟你打个商量,我在这里继续记账,请你像相信王总那样相信我。我们部门主管了一大摊子事,生意伙伴很多,我还会挖掘像王总这样仗义的朋友,保证到时候我的每一笔账都能兑现。何况,我跟公安、城管都熟得不得了。干你们这行,没事的时候晴空万里,事情来了就是暴风骤雨,没一点保护不行的。只要有我在,扫黄打非不会有你们什么事儿。好不。
绿珠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小玉说,这个处长让人不放心,官场上的人阴阴恻恻,摸不清底,反而不如王总那样的商人可信。绿珠说,我也不是信任他,但他把话说得这么穿了,我觉得最好圆范点,不要去逼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是不。而且像他这样的官员,要捣掉我们如同踩死一只蚂蚁。退一万步讲,日后他实在要赖账,我们也不缺这几个钱,等于花钱请了个保安呗。
这个城市热得快,凉得也快。度过一个漫长的夏天之后,一夜秋风起,气温直降十几度,夹衣就可以上身了。离中秋还有一二十天,电视和网上纷纷宣扬,往年都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年偏偏不一般,十五那天月亮最圆。中秋这样的节日,是发廊生意最差的时候,绿珠索性关了门,带小玉、小米去人民公园看灯会。
公园里人多得像煮饺子,但这三个姑娘平时关在发廊里像速冻饺子,今晚出来过节恰如冰融于海,不怕人多,就怕人不多。她们像从唐宋穿越过来,觉得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好玩。她们疯来疯去,在这海洋中尽情享受作为一滴水的快乐。
看完灯会,她们准备开赴游乐场。远远地,听见那边有人在唱戏,便循声而去。山坡下,一口长满荷花的池塘边,有座古色古香的亭子。大约是个外地来的小戏班在表演:老头打鼓,少年吹笛,一名青年男子拉二胡;唱戏的是个身高和绿珠差不多的女子,因为化了妆看不出年龄。她头戴一顶旧凤冠,身穿一件褪色的大红戏袍,脚上是一双平底绿色布鞋。行头虽然粗糙,唱腔却是悠扬婉转,令人动容:
“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猿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涕泪沾珠缨……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听不懂呀,姐姐,我们还是去游乐场吧。小米催着,她最想坐过山车,平时一个人害怕,这回有两个姐姐陪她,便跃跃欲试。绿珠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小玉问,姐姐,你听得懂吗?绿珠摇摇头,说,我也不懂,但这个多好听啊!好听的戏里面一定有个好听的故事。
到了游乐场,正要去“过山车”售票窗口买票时,绿珠低声喝住了小玉、小米。她对小米说,前面有我老家的一个熟人,被他发现了不好,我们赶紧回吧。对不起,小米,下次姐姐一定陪你坐过山车!不得已,小米只好撅起嘴,跟着两个姐姐快步出了公园门。
绿珠看到石崇夹在前面排队购票的人群中。他们约莫六个人,四男二女,勾肩搭背的,嗑着瓜子聊着天。如果说,石崇的出现对绿珠构成了逼迫,迫使她尽快离开这一万民同庆的公众场合,那石崇聊天时的欢快则对绿珠形成了刺激,让她本来已经舒展的内心重新变得凝滞而郁结。一路上,她脑子里不断闪过那两个年轻女孩的身影:其中有他的临时妻子吗?他们那样子,多像在打情骂俏……
刚回到发廊,她竟收到石崇发来的祝她节日快乐的短信。虽然短信显示上没有他的名字,但那个号码已刻进她的脑子里,想忘都忘不了。她自嘲地笑笑,不予理睬。接著,石崇打了电话过来。这是他们上次在人民公园不欢而散之后,他打来的第一个电话。她也没接,只是像个傻瓜一样地看着那串数字在屏幕上颤动,直到它安静地消失。过一会,她再次接到石崇的短信:
“绿珠,请原谅!上次在公园里我太不礼貌,也太不理智了。不理智是因为我太爱你,而不礼貌是由于我太震惊。我真的没有想到。但我当时不理你,绝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这个样子还瞧不起你,那不是狼心狗肺吗?我是恨我自己不争气。一个男人,无力帮妈妈治病,借用好朋友挣的血泪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归还。我有时恨不得一死了之,但上有老下有小,我死了他们怎么办!绿珠,我会好好努力的,绝不再作非分之想,我只要得到你的原谅,希望能再见到你!”
她注意到,石崇用了“血泪钱”而不是“血汗钱”。他现在在哪里呢,还在公园,还是转战其他娱乐场所,还是回到了工地?他为什么想起要打电话?发这样一个短信,仅仅是过节的一种礼貌,还是另有所求?她实在无法将在公园里欢快聊天的石崇与写出如此诚恳短信的石崇联系起来,这应该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啊!莫非我在公园游乐场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或者只是一个影子?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关了机,洗澡睡觉。
转眼,过了元旦,年关渐近。绿珠早已计划不回家过年,她想到时候打一笔让她妈妈感到骄傲的钱到哥哥的账户上,据说家里的新房快装修了。她自己呢,准备去成都看看,那个永远收留了孙秀的城市。她后来多次梦见孙秀,尤其是自己每次遭受挫折的时候,孙秀总会笑吟吟地骑梦而来,关切地询问她。她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在梦里依然是阴阳两隔,但她明白她的意思——她的神情、姿态,以及那阳光般爽朗的笑,即便没有声音,也能传递出一种别样的温暖。
就在这当口,绿珠的手机响起急促的铃声。她看一眼号码,愣一下,便摁掉了。过一会,那个号码又打过来,她看一眼,立即摁掉。手机再响的时候,她看都没看,随手灭了它。
小玉和小米诧异地望着她。她笑笑说,骚扰电话。手机没响了。好一阵子没响,过了一个小时也没响,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响。绿珠突然没来由地烦躁起来,仿佛一条蛇从极为隐秘的地方钻进了她心思的密林里,搅得她周身像中了毒,胸闷,气促,四肢乏力。她时不时拿起手机看看、瞧瞧,生怕遗漏了新的信息。她甚至出现幻听,好几次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响了,结果上面什么动静也没有。所以,晚上九点,当那个号码再次在她手机屏幕上响亮地跃动时,她闪电般地抓起手机,按下了通话键:“喂。”
“是绿珠吧?绿珠,我是石崇的妈妈啊!”
石崇的妈妈一边哭一边说。绿珠静静地听着,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淌进嘴里,或掉落地上。
“我求遍了亲戚朋友,也只凑到两万多块钱。还到了你家里,你妈说,房子都没钱装修了,哪有钱借呀!我从崇伢子手机里翻到了你的号码,你在外面打工,多多少少有点钱不,崇伢子等着救命。以前是我们不对,是我瞎了眼。绿珠你是大好人,我们一家都会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绿珠通晚没睡。她的身心沉浸在深深的悲凉之中,仿佛一个溺水的孩子,没有挣扎,就落到了水底。
第二天早上八点,绿珠洗掉昨天的脂粉和口红,将披肩长发在头顶挽成一个发髻,换了一身套装,披上一件风衣,从前台抽屉里拿出那个记账本塞进自己包里,急匆匆地出了门。
她到大街上招了一辆的士,坐进副驾驶室说,去民政厅。司机指着一个方向说,去民政厅最好到马路那边坐车,这里得绕个很大的弯,要多掏你三四块钱。她说,谢谢您,那就绕吧。
坐在车上,观赏着外面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绿珠不禁心生感慨:来这座城市几年了,对它还是如此陌生!不久,她产生的另一个感慨是,发廊离民政厅真远啊,难怪司马处长能做到滴水不漏。的士开往北郊的一片新城区,司机说到了的时候,计费器上写着四十五元。绿珠交了钱,没问司机要票,而是问他,民政厅在哪里。司机努努嘴说,从地下通道过马路就到了。
绿珠下了车,看到对面一栋二三十层的大楼,上面写着“民政大厦”四字,就是这里啦!她穿过地下通道到了那边,看见有门卫在盘问要进去的人。她眼珠子一转,心生一计。门卫问她,你找谁?她嫣然一笑说,我和司马处长约好的。门卫果断地一挥手,她就大大方方地进去了。
这么大的楼,这么多的人,去哪里找司马处长呢?绿珠走进大厅,发现一块牌子上写满了字,上前一看,是注明哪栋楼有哪些处室的,没有任何人的名字。这时,一位很有风度的老者从旁边经过,她连忙侧身:请问您,司马处长在哪一楼,我是他的远房亲戚。老者睃了她一眼,说,你找司马伦吧,他在918。
她敲918的门,没开。917也关着。916的门是开着的,里面坐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她拿不准是否进去问问他们。她在走廊里往返了四五个来回,都没见着可以问询的人,在下面看到的那么多人似乎都被这栋大楼吞噬了。她只好站在916门口,怯怯地问里边:司马处长是不是在这里办公,我约好了来见他的。两个人都没抬起头来,好像在比赛看谁挺得住。显然,男士输了。他很不情愿地抬起头来,用拿着笔的那只手往前面一指说,在918。
可是,918一直关着门。
那就是开会去了,你等等吧。
那个女的这时也抬起头来,用怪异的眼光把她全身上下扫了一遍,仿佛医院里进行的消毒处理或监狱举办的例行检查。绿珠不由得心生恐惧,赶紧离开,从此再不敢在那个门口现身。
等了个把时辰,快到中午了。走廊西头一扇大门打开,像泄洪一样吐出很多人。绿珠站在一个角落里,身子紧贴墙壁,不多时就看到司马处长走了出来,他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拿着一个笔记本,另一个人在跟他谈着什么,看上去言词颇激烈,他则微笑着频频点头。快到918时,那人摆摆手走了。绿珠抓住时机,上前轻声喊道:司马处长。
司马处长见是她,嘴巴张得比山洞还大,茶杯差点没从手里掉下来。他本来慢条斯理的动作节奏猛然加快,用钥匙将门旋开,闪身将绿珠让进办公室,然后关上门,瞪着眼睛,咬着牙喝问绿珠,你怎么能到这里来!
等了这么久,适应了这里的环境,绿珠不那么害怕了。或者,她发现,处长比她更害怕,她反而轻松了许多。处长拥有一张大得她不敢想象的办公桌,桌上立着一个塑制岗位牌,上面有他的照片,照片旁边写着:司马伦,处长。照片下面是这个处的名称,有十来个字,她没有看下去。
“这里是你来的地方吗?”处长在继续喝问。
“我知道这个地方是我不应该来的。但是处长,我今天实在是不能不来。我家里出了事。我哥哥在潭州南郊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工,他昨天坐一个项目经理的顺风车回老家,在快到南山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事故,项目经理当场身亡,我哥哥被送往南山市人民医院抢救,到现在都没醒过来。医生说,必须马上动手术,需要十多万元手术费,我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啊!处长,我昨晚核算了,您记在我们账上没兑现的金额有两万两千四百元……”
“好啦,好啦!”处长急躁地扬起手,打断绿珠的話,“那些钱是你们记的,我看都没看,更没有签名,哪里算得上呢,你讲多少就是多少啊!”
绿珠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羞耻,她真想上去掴他一个耳光,然后掉头走人。但她告诉自己,不行,她宁愿承受更大的羞耻,也必须拿到这笔钱。她像换了一个人,一个脸皮更厚、心更狠,也更有力量的人。
“司马处长,你知道干我们这行不容易。我们做的事,很多东西拿不到台面上来。感谢您赏光,经常去我们发廊,关照生意。所以,我们绝不会为难您,执意让您在这样的账本上签署大名,而您也再三表示,认可这个账本,会想办法来付清欠账。我们交往这么久,我一直非常理解和相信您。谁没有个难处,我们是滥俗的人,而您贵为处长,前途无量,我们能有一段交往是您的赏赐,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好啦好啦!钱我认,但一下要这么多,你弄不到,我也很难办。我那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司马处长的口气明显松软下来。
“我自认为还懂您,所以,哪怕王总破产不能给您付账了,我也没催过您。我跟小玉、小米说,您能来就是我们的荣幸,就是我们的荣誉。如果不是发生了人命关天的事情,我根本不会主动来向您要钱。但现在,我实在是束手无策。您是大处长,见多识广,门路又宽,总比我一个发廊妹多些办法吧。”
处长瘫坐在皮质围椅上,以手撑额。岗位牌上的他,穿着灰色西装,系一条蓝色领带,满面春风,容光焕发。这应该是他三十八岁那年的照片吧?她想,并静静地等待着。
“有一个办法。”处长终于松开手,挺了挺身子, “但是需要你好好配合。”
她满脸疑惑地看着司马伦,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司马伦拿起手机,拨出一个电话:“红拂书记吧,有件事想拜托你。呵呵,是这样的。南山市教育局派了一个叫绿珠的老师代表来找我,绿珠老师也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想让厅里面为南山市边远山区的留守儿童过冬拨一笔专项资金。这本是件好事,但资金立项要经过层层审批,哪是一时半会搞得定的。
“我建议,你们团委在厅直机关搞次募捐,让绿珠老师多少能带点钱回去。对,这个问题确实值得我们关注和关心,一两百块钱对我们不算个数,对山区留守儿童那可是能帮上大忙的。再说,自愿募捐也体现了我们民政系统公职人员的责任感和悲悯心。是的是的,你说得对!
“那好,我先安排绿珠老师到民政宾馆住下来,争取明天下班前能把钱交给她,让她尽快赶回去,孩子们等着过年呢。
“钱啊,你收上来之后直接送给绿珠老师好些。我要欧阳建经理安排她住好后,再把她的房间号码告诉你。嗯,嗯,辛苦红拂书记了!”
打完电话,司马伦抹了一把额头,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声音低沉地对绿珠说,我听王总讲过,你是南山人。前天我看新闻,南山市教育局在组织志愿者,开展让留守儿童温暖过冬的活动。他又喝了一口水,严肃地竖起一根指头:刚才的电话你也听了,今明两天你得好好待在民政宾馆,身份是南山市教育局派来的绿珠老师。明天下午,厅团委的刘红拂书记会去送募捐款給你,能募到多少我也不知道,我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你拿了钱马上走人,咱们以后不要再见面!
绿珠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感觉此刻自己就像一只木偶,线抓在司马伦手里,她不得不跟着司马伦手里的线转。司马伦领着绿珠走出办公室,他极其自然地和碰到的同事、熟人一一打着招呼。绿珠有些别扭,便怯怯地走在他身后,没人注意到她,即使有人在她身上扫一两眼,也很快就消失了。他们坐电梯下到一楼大厅,出大厅,再出大门,右拐进入一条小巷,走了有五六十米,来到一栋花木掩映的四层小楼。
一个西装革履的矮胖子走出来,司马伦高声叫道:“欧阳经理,正要找你。”矮胖子立马停住,谦恭地说:“领导尽管吩咐。”司马伦上去,拍了矮胖子肩膀一把:“莫喊领导啰,都是几个兄弟!”他指着绿珠介绍道:“这位是从南山市边远山区来的绿珠老师,她来给孩子们化缘,不容易。我要团委组织一次募捐,明天她拿到募捐款之前,得住在这里。请兄弟安排个房间,记在我们处里的接待账单上。”
“那还用说,领导交代的事,我们从不塌场。刚好有个单人间腾出来了,就住306吧。”
绿珠安顿好后,打电话通知小玉,她在外面有事,要明天晚上才能回去。然后躺在那张边长足有两米的正方形大床上,回味着今天出门以来所遇到的一切,真像是做了一个梦。她掐掐自己,疼。用手这里拍拍,那里打打,都是质地坚硬的实物。便安下心来,打开电视,找到一个放《还珠格格》的台。这是她和小玉、小米最喜欢的电视剧,她们一起看了不下十遍。
除了吃饭的时候去食堂吃自助餐,绿珠一直待在房间里。那个晚上,她睡得久而沉,一夜无梦,直到第二天上午快十点了才悠悠醒来,仿佛这段时间是她生命中从没有过的,她凭借一次美好的睡眠,跃过了一道时间的深渊。
等待虽然显得漫长,绿珠却是一点也不着急,她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安定状态——这个凭空冒出的“绿珠老师”,让她感受到一丝自豪与尊严。她从没有过当老师的幻想,因为她不喜欢读书,小时候既贪玩又调皮,像个假小子。如果重新来过,她愿意发狠读书,争取能当上“孩子王”。想到这里,她急忙跳下床,关掉电视,把电视机当黑板。她站在黑板前,面带微笑地看着下面,恍惚间,那里不是一张大床,而是坐着几十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她咬着普通话,一字一顿地说:“孩子们,请安静,现在上课了……”
可惜,“绿珠老师”的有效期只有不到三十个小时。下午四点过十分,有人敲门。绿珠整整衣服,镇定了一下自己,才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一个个子高挑却蓄着短发的女士,手里拿着一个鼓鼓的信封。
请问,你是绿珠老师吧?她的声音很好听。
我是。绿珠用早已准备好的南山口音答道,尽量保持着心态的平稳。
我是民政厅团委书记刘红拂,司马伦处长昨天说起你和留守儿童的事,我们都为你的精神所感动,于是在全厅范围内发动了一次募捐。这里是募捐的全部款项,不多,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而已。以后,你那里有什么困难,再来找司马处长,来找我们,我们再想办法,好不。
绿珠接过那个鼓鼓的信封,手在发抖。谢谢您,红拂书记,留守儿童会感谢您,感谢全社会所有好人的。
不要客气,绿珠老师。我还急着去团省委一趟,你把钱收好,注意安全。有机会以后再见。
回到发廊,绿珠换回了原来那个人。她想起躺在医院昏迷未醒的石崇,想起家里正在装修的新房,想起破产离去后杳无音讯的王总,想起早已死于非命的孙秀……她有被万剑劈杀的感觉,身体支离破碎,像一面无法复原的镜子。
晚上,她把自己关在房里,怔怔地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信封上有个数字:24800元。数字下面贴着一句打印的话:
民政厅全体干部祝南山市留守儿童春节快乐,健康成长!
绿珠去外面杂货店买了一个大红包,将信封里的钱悉数转移到红包里,并小心翼翼地封好口子。她打开自己建设银行的存折,印证似的瞧了瞧,上面有四万六千多块钱。做完这一切,她把小玉、小米喊进来说,姐家里有急事,明天得赶回去处理。我不在的时候,发廊请小玉负责,什么时候放假也由你们自己定。随后,她抱着小米说,对不起,妹妹,今年不能陪你去坐过山车了。小米说,没事的,姐姐路上平安。
绿珠很早就出了门,小玉、小米还在梦乡中,她们用酣甜的睡姿与姐姐告别。绿珠在长途客车站坐上了去南山的最早一班车。四个小时后,她在南山下车,打的士去了市教育局。绿珠直接闯进“局长室”,称自己是在深圳打工的南山人,从电视里得知教育局在开展“让留守儿童温暖过冬”的活动,她决定捐献出自己的部分工资,以尽绵薄之力。局长非常感动,一定请她留下姓名,他们要好好宣传。绿珠说,如果要留下姓名,我就不捐了,我捐钱不是想自己出名,而是希望孩子们能过得好一点。
教育局门口有家建设银行营业厅。她走进去,取出四万元整,打的士直奔市人民医院。好不容易问到石崇的病房,石崇还在重症室没出来,她没有见到他。绿珠把四万块钱交到石崇妈妈手上,石崇妈妈“扑通”跪在她面前。她慌忙扶起老人,昔日那个口舌伶俐、身体硬朗的农妇,在两次心脏手术和儿子遭遇车祸之后,已经形销骨立。石崇妈妈要老头子写了一张借条,绿珠接过借条,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从医院出来,绿珠马不停蹄地赶往火车站,候车一小时后,坐上了路过南山、开往成都的快车。她在火车上给哥哥发了一个很长的短信,但没有告诉他,她在成都住上几天后,将转赴西安,最终落脚终南山的想法。
没等哥哥回信,她就关了机,把手机塞进包里,出神地望着窗外。不一会儿,她昏昏欲睡,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的前生,和石崇说的竟然一点都不差。她从楼上跳下来时,把自己给吓醒了。睁开眼睛,当她发现自己还坐在火车上时,不禁哑然失笑。
窗外,陌生的风景不断向她扑来,又疾速地向后退去……
责任编辑: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