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尘
四年了,我如约而至,可你又随大海漂泊到了哪里?
我在大海里撒下花瓣,作别我远去的青春和远去的你。
昨天我办理了烟台一中英语教师入职手续,现在我可以一个人过得很好了。昨天是你的生日,原谅我没来为你庆祝,因为四年前的今天,你选择告别自己的生命,从容、沉着。
很抱歉,你当初叫我逃,逃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可我还是回来了,因为这个城市有你我的约定。或许你不属于任何一座城市,你只属于大海,至死不渝。你对我说,大海,不仅要看,更要听,要去触摸;聆听她的哭声,触碰她的温度。我听见了,回忆的声音,深沉、辽阔。那这大海的声音里,有你吗?
我的父母住在烟台,而我生长在乡村,由爷爷奶奶抚养大。爸爸妈妈每年回来两次,给弟弟带一些有图案的衣服。我7岁那年,爸爸妈妈带弟弟去城里读书。我问爷爷为什么我不能去。爷爷说,婧儿只要好好读书,一样可以去城里的。于是我就很开心。
小学毕业我考得很好,爸爸妈妈的户口也早就迁到了城里。于是爷爷打电话将爸爸妈妈叫了过来,那天晚上他们展开了一次极为正式的谈话。我端茶的时候,妈妈时不时向我瞥过眼来,我想从她的表情里读到一点自己企盼的内容,却一无所获。
可我又在企盼什么呢?我只是十分谦卑地倒水、泡茶,然后把茶端到桌上,离开。
最后我还是来城里读书了。我继续给他们端茶,每天晚上把垃圾放到门口,从不撒娇要衣服、裙子。我一直很清楚自己的地位,不是吗?可我越想做好就越做不好,就像我们越是想讨好一个人,他越是不在乎你的好。经常我做完作业,会忘了垃圾袋还没扔。有时妈妈一回来就扭开我的房门,问我为什么没有收拾鞋架、擦抽油烟机?每次我都说下次不会忘了,可我还是会忘。于是妈妈每次都有发火的理由。妈妈责骂我的时候,爸爸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有时嗑着瓜子。
其实我早该明白,在爸爸给弟弟买棉袄的时候就该明白。主人对于宠物,是唯一的,宠物对于主人不是。宠物死了,主人会买第二只;宠物没死,他也可以买第二只。他可以选择自己喜欢哪一只,我是不被喜欢的那一只。我像是一只不停摇着尾巴,吐着舌头,跳着踢踏舞的小狗。我可以接飞盘,可以陪主人跳绳,我可以是牧羊犬,可以是看门狗,只要主人能够说一声喜欢我。可他偏偏喜欢的是猫。它扭动着婀娜的身躯,舔一舔自己的小掌,歪躺在高墙之上,偶尔轻蔑地朝人类瞥来一眼,可主人就是喜欢它。
吃过晚饭,我回到自己的狹小空间,就像蜗牛钻进了躯壳。我辗转反侧,成绩出来一个多星期了还没收到通知书。突然听见客厅里爸爸在说话:“还是让她去。读大学出来,工资也高些。”
“读大学不要钱?”妈妈声音很大,似乎并不觉得女儿听到了有什么不妥。毕竟谁会去在乎附属物的感受?
“花钱也就四年,以后工资多了,给我们的钱也多些。”像是站在我这边。
“总归是要嫁人的,结婚了有自己的娃儿了,到时候还不是哄我们说没钱没钱的。”
“结婚了,养孩子也是花男人的钱啊,自己的工资还不是给我们。”
“咱们家什么条件嘛,哪供得起两个孩子读大学哦。婧也成年了,法律规定的义务,我们算是尽了,她正好可以出去工作,补贴家用,也供她弟弟今后读大学嘛。”
“考都考上了……难道不告诉她?”
“你去说吧。”
好久,爸爸回了一句:“好嘛,我想想怎么跟她说。”
爸爸进来了,看我还没睡,直接坐上了我的床沿:“婧,你18岁了,也到了该找个男人的年纪了。这女人哪,书读得好不如嫁得好,你看你又长得水灵……”
“爸,我不上大学。”说完,我竟对自己吐出的第一个字感到惶恐和悲哀。父亲大概准备了一堆的话来说服我,见我这么快就缴械投降,似乎意犹未尽,就像日本侵略中国的时候,他们气愤中国守军撤退太快,自己没能舒舒服服地打一仗。父亲丢下一句“我们不是不让你上大学,是教你怎样把自己的人生过好。”点头离开了。
好久好久,夜已深,我估摸着客厅已经没人,这才起身,去给早就口渴不已的自己倒杯水。
妈妈还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手机,手机的光亮照在她脸上,苍白、冰冷。
我假装镇定地倒着水,掩饰内心的恐惧和不安。
“婧,既然你不想读大学,总不能一直赖在家里要爸妈养你一辈子呀。”眼睛依旧盯着手机里的抖音短视频。
我喝完水,嗯了一声,回到房间,把头埋在枕头底下,不让自己哭得太大声,以免吵扰别人的清闲。
哭完了,我开始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我没有钱,这个屋子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包括我自己。
我打开自己的房门,来到大门口,穿上鞋,回头望了望,我又在留念什么、期盼什么?沙发上,妈妈早已睡去,手机还在手里,垂在空气里,只有平稳的呼吸声回应着我心底的沉默。她真的睡着了吗?还是我的离开不足以令她醒来?为什么到这一刻,我还是没有勇气离开?我就要成为没有家的孩子了。为了有一个家,得付出怎样的代价啊!
我缓慢地开门,我不知道我是为了妈妈不能发现我的离开,还是为了妈妈能发现我的离开。然后我站在门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地方,漆黑、寂静,没有光亮、没有欢笑。六年前被冠以家的名字,便再没有人看清它本来的颜色。
我思索着该往哪里去,然后发现我还是亦步亦趋地行走在平常上学的那条路。可我已经不属于那里。于是我往反方向走,走过了闹市,走过了郊区,走过了人世繁华。建筑物越来越少,我好害怕。可我不敢找一户亮着灯光的人家,说可不可以让我留宿一晚,我没那个面子没那个胆量。唯一可以缓解我恐惧的方法是继续走,不停地走。
果不其然,我摔了一跤,然后我几乎是还没有倒地就听到一个孩子的大笑。我最终没有倒下,我的手支撑着身体,像个趴在地上的蛤蟆。那个男孩抱着一大捧零食,一直摞到他脖子高度,身后左边是孩子的父亲,也抱着好多包零食。他是个魁梧大汉,看着我,笑了下,没有笑出声,或者是很小声。右边是孩子的母亲,两手都抓着好几包零食。看样子,这家人是才从24小时超市给儿子买零嘴回来。
我刚站起,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听到小男孩夹杂在笑声里的话:“走路都能摔倒,哈哈哈。”
我发现我脚崴了,不是很严重,但走起来有点疼。可我还是继续走,不然像个傻子一样愣在原地看着嘲讽我、伤了我自尊的人大摇大摆地离开吗?谁会在乎谁的感受?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我们必须学会乐观,不是因为生活充满希望,只是因为那样不招人讨厌。生活在社会底层,你就得学会忘记,学会舍得,学会把不幸当作财富,学会原谅伤害你的人,毕竟伤害你的人你伤害不了。
然后我遇见了你,舒桁,你明知自己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为什么还要去在乎一个与你无关的人,在临死前留给这个冰冷的世界最后一丝温暖?
“你脚受伤了?”你跟个孩子似的,笑容是,心也是,可笑至极。
我没有说话,一步一停地继续走。
“你家住前面是吧?要不我去叫你家人来接你?”前面的人家不多了,也就十来间平房,如果我真住那里,我甚至可以用手指给你看我住的地方。
你却追上来,打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功能:“我手机你拿着照亮,万一又摔倒可就不好了。”
我看了看你递过来的手机,没有锁屏。“你怎么能随便把手机给别人?”
“没关系的,你拿去吧。”
看来是个阔少爷啊。
“不用,谢谢。”然后扭头就走。突然,我意识到我跟我所鄙弃的人没什么不同。我突然对你感到很抱歉,于是回转身:“你也往这边走吗?”
你先是一愣,然后青涩地点点头。
“一起走吧。”
你轻轻地笑了,然后打开了手机手电筒,走到了我的旁边。我这才看清了你,你很瘦,白色T恤上有雄鹿的图案,简单随意的斜刘海,脸蛋白净,显得稚嫩。我不知道你是真的要到前面去,还是为了给我照明故意那么说。
我们彼此都没有言语,直到渐渐走过最后一户人家。你没有停下的意思,你应该停下的。但我没有问,你也没有问,这一刻,我们仿佛是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你说,前面是海。我点点头,你仍然举着光走在我身旁,你手机里发出的是我生存的世界里唯一的光。然后接下来会怎样?如果明天我上了新闻,人们一定会说这个女孩好傻啊,晚上跟男孩子来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这不是给男人伤害自己的机会嘛!
可我知道你不会,你并没有刻意讨好我,赢得我的好感,你的眼神绝不是在寻找猎物;如果是,那我可能真的走进刚才几户人家当中的某一户,然后你一无所获。
光突然消失了,你“啊哦”了一声说:“手机显示只有10%的电了。”
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照明灯:“走吧。”
你什么也没有说,原来初识的人也可以很默契。最后我们走到了沙滩,左边是海浪哗哗,入夜也不肯睡去。
你突然问我是不是跟家里吵架了。
我回答,我从来不跟家里吵架。
于是你像是很轻松地说道:“那你是离家出走啰?”
然后我问:“难道你也是?”
你笑着:“我是无家可归。”
“那你今天晚上住哪儿?”
你嘴角调皮地扬起:“一个可以安安稳稳睡上一觉的地方。”
“你是孤儿?”虽然这么问,但看着你身上肯定不便宜的衣服,更愿相信你是个纨绔子弟。
“哦,不,我妈妈是律师,爸爸有自己的诊所。”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
“那是他们的家,不是我的。”然后你停下脚步,微微低下头看着我:“你能理解的,对吧?”
我点了头,我知道就是这一个点头,我接纳了你,你也接纳了我。我不是个孤僻的人,我也有朋友,但我不会把内心最隐蔽的想法告诉他们,因为我知道我只有隐藏它们,才能与他们成为朋友;就像我知道我只有隐藏我自己,才能与这个世界成为朋友。“我懂你”永远比“我爱你”更能触动彼此的心,我们在彼此的世界里毫无隐瞒。
你四处张望了下,说:“这里好像没有坐的。”
“没关系。”我侧身缓缓屈膝。
“等等,沙上可能有水。”
你提醒了我,我先用手试了试,确定是干的,于是坐下,小心地边伸直双腿边回答你:“干的,可以坐。”
你坐到了我旁边,看了看我的脚踝,问:“你确定不要紧吗?要不还是先找个医生看看吧。”
我打趣道:“那么晚,去哪兒找医生,你爸的诊所啊?”
你尴尬地挠挠后脑勺,附和地露出牙齿,都算不上是笑。“我是外地来的,今天傍晚刚到烟台。我爸的诊所也不在这儿。”
看来你是不愿或者不能与家庭和解了。我看着你干净得一尘不染的样子:“你多大了,还在读高中吧?”
“刚读完高二,你呢?”
“高中毕业。”
“那很好啊,马上就可以读大学了,干吗要离家出走呢?”
“我还有个弟弟。”
“噢,懂了。”
心底像是突然有了回声,然后我问你:“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不会是家里有个妹妹吧?”
你笑了,回答:“我是独子。”
“那你为什么离开?”
你看向大海里的浪花,双眸像是充满了回忆,突然转过头问我:“你养过宠物吗?”
你又看向了海:“我爸爸养过一只样子看起来憨憨的比特犬,叫凯撒。他训练凯撒参加各种比赛。爸爸工作忙的时候,就叫我替他训练。可我觉得,万物有自己的本性,我带凯撒去同别的狗狗玩耍,任它奔跑。爸爸说我让凯撒变笨了。凯撒快两岁的时候,爸爸带他去上海比赛。其中有倒退的项目。狗狗是进攻性动物,天性里不会倒退,即使遇到比自己大很多的动物,要么回头跑,要么正面对抗。有三只狗狗完成了直线后退的动作,凯撒做得并不好,那次,凯撒只拿了第五名。回来后,爸爸狠狠打了凯撒一顿,他踩凯撒的脚,嘴里喊着,后退都不会,要你这腿有什么用!凯撒一直嗷嗷地叫,可我救不了它。那次,凯撒的左前腿被踩断。爸爸打累了就去睡了。凯撒被绳子拴着,没有爸爸的允许,我不敢放了它,我学着电影里的样子给凯撒包扎了腿。那之后,凯撒走路总是一瘸一拐,再也没能参加比赛,也就失去了价值。我好担心爸爸会把它丢掉,可爸爸没有。爸爸有时打牌受了气,回来就打凯撒。这就是凯撒没有被丢弃的原因。有时我实在忍不住,跑过去抱住凯撒,一起挨打。我们谁都没敢还手。”你的眼神暗淡下去,融化在海里。
我懂了你要说的,然后想起了我的“宠物”,于是我告诉了你:“我小时候家里有一头牛,没有名字。我更愿意跟它说话,而不是跟人说话。或许这很难理解,但我相信你能理解。”你特别认真地注视着我的眼眸,然后很用力地点头,像是作出了庄严的承诺。
我继续我的故事:“我们在它耕作的土地上收获粮食,拿去换穿的、用的,换电视机,换电风扇。三岁的弟弟喜欢拿鞭子追着牛打,尽管牛只要一脚就可以把弟弟头骨踢碎,但它没有。我们家还有一只黑猫。那猫从不靠近牛,因为猫知道牛轻轻松松就可以把它踩死。每次弟弟走过,猫都会露出它的獠牙,弟弟就吓得直哭。我九岁的时候,看到牛在前面拉,爷爷在后面赶,突然牛膝盖一颤,倒下了。第二天,餐桌上有了一盘牛肉。奶奶笑着让弟弟多吃点,然后用筷子夹起几块,给了那只猫。”
泪水不争气地湿了眼眶,幸好有夜色的庇护才不显狼狈。但你还是看见了,你慌乱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下意识伸过右手想要帮我擦拭,又感到羞涩,你紧张地看看我,看看周围,不知所措。
你呆了好几秒,然后学着电影里安慰女生时的样子抱住了我,但你不敢真的抱我,我感觉得到你的手就在我身后,但你不敢放到我的背上。然后耳边传来絮语:“想哭就哭吧。”那么多年,每次哭泣被人发现,他们只会说不要哭了。那么多年,唯一可以让我放肆哭泣的地方只有枕头底下,现在多了另一个:你的肩上。于是我靠上了你的肩头,再也不去抑制自己,第一次宣泄如海。以前哭的时候,朋友说,感谢曾经伤害你的人;老师说,你现在的苦难,是你往后的财富。那给你好了。如果你们不想花时间陪我,可以直接告诉我,你可以说:“你以为你哭了,世界就在乎你了?”至少有个人对我说实话。
你的手放到了我的背上,一只手腕刚好碰到我文胸上的钩扣,立刻触电似的弹起,两只手又悬在空气里。海风吹过,我嗅到你身上淡淡的青草味道和你不安分的呼吸。
“回家去吧。”你突然说出这么一句。子女跟父母争吵,人们总是说“那是你爸爸啊”“那是你妈妈啊”,却从没有人说“那是你女儿啊”!他们不懂,但你应该懂的呀,为什么你还要说出这样的话?谁不想有个家?谁不想被呵护?如果不是痛彻心扉,谁又甘愿流浪?
你放下了手,说:“先别急着骂我,我知道家让你遍体鳞伤,但离开,并不见得是一条多好的路。不读大学,你这辈子就毁了。我们每个人只能活一次,为什么不活得精彩?我知道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世界本就不公平,有的人活着,为了追求更高的名声,有的人活着为了挣更多的钱,而有的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活下去,已耗尽了所有的努力。但你有希望过得更好,机会,遇到了,就一定要把握住啊。”
我渐渐不再哭泣,却还靠在你的肩头:“回去没有用的。”
“去求他们,哪怕他们到最后只愿支付一部分学费也是好的。”我突然抱紧了你,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我想跟你走,去哪里都好,不要让我回到那个地方,不要抛下我。”你惊了一下,我看不到你的神情。
你把我的手从你后颈上放下:“你不能跟我走,无论多么辛苦,你要一个人走下去。”你站起,故作轻松地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手零钱,自顾自地点点头,像是在说:够的。
我知道你是怕我问为什么,我也就没有问,顺着你的话说道:“你过去再过来要十几分钟。”
“嗯,那你得多等会儿了。”
“还是算了吧。”
你突然很霸道的样子:“那要么你现在就跟我走,我送你回家。”
我将头埋在胸前,晃晃脑袋。
“等我。”你说完后小跑着离开了。
看着你远去的背影,我突然感觉就像是要失去你。我好怕,我想追上你。海浪仍在翻滚,看不清颜色。如果我知道那就是你为自己选择的葬身之所,我不会放你离开。那时我只是很怕,怕这一团黑暗里只剩我自己。原来我还是很胆小。
你久久不来,我拿出手机翻阅着,看到一则警方发布的网上追逃信息:一个17岁的少年谋杀自己的父亲,还打伤了家里的宠物狗;而这一切,只是为了从父亲钱包里拿走的四百块钱。因为救护车赶到及时,嫌犯的父亲才侥幸脱离生命危险,目前仍昏迷不醒。据少年的母亲说,少年有打网络游戏的不良嗜好,时不时充钱,推测可能是找父亲要钱无果,便起了杀心,狗狗上前阻止,也遭到伤害。嫌犯名叫魏舒桁,逃离时穿的黑色裤子,白色上衣有图案,估计仍在山东省内活动,极度危险,望知情人士主动提供有用线索。末尾公布了嫌犯的近期照片。
是你吗?
那一刻我并不相信,可理智告诉我那就是你。我一遍遍地读着那则新闻,案件发生在昨天晚上,正是你离家的时间。你说你没有家,我终于明白。
原来我果真只是你的下一个猎物,可你为何不曾将我俘获?理智告诉我必须赶紧离开,于是我站了起来,转身,然后看见了你。那样突然,竟来不及掩饰决堤的惊恐,我知道我已经暴露,我无法再去伪装;这里离最近的建筑物有四百米,我只能僵直地望着你,无处可逃。
你看着我的双眼,看懂了我的惶恐。然后你弯腰,把买来的瓶装奶茶轻轻放在沙粒上,起身,没有看我:“奶茶我買来了,没有打开过,你要是怕,可以不喝。”然后转身,默默地离开。
你的身影越走越远,伴随我的惶惑和不安。我看着你白色的上衣在黑色的夜里被海风吹拂得单薄、落寞。就在刚才,我靠在你的肩头,听着你温柔的诉说,你说要送我回家,你说一定不要放弃啊。那一刻,我们是彼此周遭的世界里两片孤独的雪花,相遇的那一瞬,便融化进了彼此。但这一刻,你却随小溪流进了大海,而我,升腾进了那一片云朵,与你,隔着渺远的长空。
我突然大声叫住了你:“我相信你是无辜的,我相信你。”
你停下了脚步,海风吹动着你的身影,你没有回头。
“我相信你!”我又喊了一遍,逐渐向你靠近,我不再去理会手机里那些东西,我相信你是善良的,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孤注一掷。在这个伤透了我的世界,如果只有一个人不会伤害我,那一定是你。
“不要再过来了,那是真的。”你抬起头看着远处的高楼,和高楼里放射进夜空的、摇摆着的华丽光柱;而你,是单调的落寞。
“怎么可能,你跟我提起你的凯撒时,我听得出来,你并不是把它当一只宠物。”
你攥着拳头,指甲几乎陷进肉里。你没有回转身,但我知道你在伤心。
“你真的是魏舒桁吗?为什么你要杀害你的父亲,难道真的是为了那四百块钱?”
你这才回过头,转身:“他们是这样说的?”然后你哀伤地看向地面的沙粒:“父亲不是我杀的。那天晚上家里来了客人,我在我爸跟他朋友说话的时候插嘴,而且是反驳了父亲的观点。我爸觉得我让他很没面子,当着叔叔的面打了我一巴掌。叔叔走后,我爸让我跪下。我跪下了,然后我爸就开始打我的头。凯撒看见了,在玻璃门外不停地叫,爪子扒拉着玻璃。爸爸最开始没管,直到我妈在卧室大声说了句狗吵得她睡不着觉。于是我爸关上了客厅的门,然后走向阳台,滑开玻璃门直接给了凯撒一脚。我冲过去护住凯撒,我爸接着打我。凯撒趴在爸爸脚边吼。我赶紧捂住凯撒的嘴,让它不要再叫了。凯撒是条聪明的狗,它懂我的意思,可它还是叫,爸爸一打我它就叫。于是我爸又去打它。爸正在气头上,我担心他会把凯撒打死。我忘了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我的力气不比他弱。我爬起来,埋着头,用尽力气一把将爸爸推开。然后是玻璃破碎的声音。
“我睁开眼,看到爸爸倒在地上。我刚想上前搀扶,突然看到有血从爸爸后脑勺一点点流出来。爸爸嘴里像是在说什么,却听不清。我看到爸爸放在客厅里的手机,于是我赶忙叫了救护车,医护人员让我找纱布止血,抬高伤者的头。我拉开电视机下那一个个柜子,却没有看到纱布之类的东西。然后我赶紧打开客厅门,到卧室从衣柜里找出几件衣服,又跑回来,慌乱地将爸爸拖到沙发旁靠着,把衣服放在沙发扶手上,然后将爸爸脑部出血的位置轻轻按在衣服上。可血很快就浸透了两件衣裳。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我摇晃着爸爸的身体,可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看着那滚烫的血色,惊恐、慌乱。我知道那具躯体正在一点点冰冷下去,我只能离开。我又在爸爸脑后垫了一件衣裳,尽管我知道这无济于事;之后我走出客厅,来到狭窄的走廊,就在我即将转动门把手的时候,我垂下了手,僵立着,然后转身往回走,缓缓推开了母亲卧室虚掩着的门。
“我在母亲床边跪下。母亲已经沉沉睡去。我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我的母亲同中国大多数母亲一样,称不上伟大,却也并无大错,我只觉得愧疚。母亲肚中的胎儿已经六个月了,我隔着被子,面对着自己即将出生的弟弟,轻声说:‘哥哥很抱歉,哥哥伤害了你的父亲,却不能代替父亲给你爱护。我好担心,担心你的出生。母亲会独自一人将你抚养长大,然后所有对生活的抱怨都会发泄在你身上。你无可逃避、无可诉说,是我害了你。我不知道父亲的死,对你是幸还是不幸。半年前,妈妈意外怀孕。爸爸跟妇科医院老朋友打了个招呼,检查发现你是个男孩,于是“大发慈悲”,选择让你活下来。他有杀死你或者不杀死你的权力。杀死你,你不能怨恨;不杀死你,你就必须感激涕零、涌泉相报。等你稍微听得懂言语,爸爸两腿之间那东西发泄出的兽欲,将会成为他高尚的明证。因为他的一夜寻欢,你必须歌颂他的伟大。父亲死了,我离开后,你就成为了妈妈的独子,唯一的至亲,或许你不会继承我的命运。我又看了看妈妈熟睡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既然上帝给了她重新做母亲的机会,希望这一次,她能做一个好母亲。
“我起身离开,从客厅昏黄的灯光里看到了凯撒。它还拴着狗绳,却一次次地抬起前腿,想要跑过来。我走过去,解开栓了它三年的绳索。其实那条细细的绳索,它自己最多十分钟就能咬开。凯撒立刻跑到爸爸身边,抬起前腿站立着,舌头舔着爸爸伤口附近的位置。凯撒三个月的时候来到这个家,然后就再没有享受过自由,现在是该还它自由的时候了。我起身,它跟在我身后。我打开大门,它又坐下,痴痴地盯着我,伸着舌头,就跟三年前我带它去公园玩的时候一样。我看着它的眼睛,明白了它不会走。无论父亲怎么打它,它爱这里,它还把这里当作唯一的家。父亲打断它左前腿时,它没有离开;父亲再打断它一条腿,它还是不会离开。我也明白,它已经被驯养,乖顺早已融进了它的天性。尽管它强壮,但它断了一条腿,它斗不过外面的流浪狗。它会挨饿,会被欺凌,甚至被活活咬死。于是我蹲下,抱住它,它的前脚也搭上我的肩,舌头舔着我的脸颊。或许是听到了救护车的警笛声,或许是直觉,我知道救护车到楼下了。我转头看了看父亲的躯体,血从沙发上直滴到地上,我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我最后抱了一次凯撒,用鼻子轻点了下凯撒的鼻头,咽下即将涌出的泪水,夺门而去。我在楼梯拐角处回头望向家门,凯撒在那里,它看着我,它明白我非走不可。我看到它眼角有一滴泪珠掉下,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凯撒落泪。我强忍着低下头,继续往楼下跑。身后传来电梯门打开的声音,我不敢回头。我换了三趟出租车后来到这个城市,就在两个小时前与你相遇。”
然后你才敢看着我,四目相遇的那一刻,你又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早已不再惊慌,我现在确定了你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但我却只是担心你的安危。我好怕,怕你被他们抓走。
“舒桁,去自首吧,你是為了保护凯撒,你不得已!”我突然想起……于是我赶紧告诉你:“新闻上说你父亲失血过多,但他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
“是吗?”你朝我走近了几步,神色里溢出惊喜,却稍纵即逝,你的神情重又暗淡下去。
“爸爸没死,我很高兴。可是——没用的。”你彷徨失落的样子,眼眸里却是一片哀愁:“我为了救一条狗几乎杀了一个人。在法官看来,我会是多么不可理喻!或许等我出狱,已经是十年后了。我的一生还会有希望吗?不会有的,从来就没有。况且……”你勇敢又温柔地注视着我的面庞:“我不认为自己有罪;有罪的,是即将审判我的人。他们小时候或许也受过父母的殴打,但当他们有权制定、执行法律的时候,他们已经成了父亲,或即将成为父亲,于是他们继续提倡孝道,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听话,维持自己一家之主的威严。他们是共犯、是帮凶……”
“你太极端了,难道你就这样一直逃下去吗?”
“我没有想要逃,”你看着面前的星辰大海,“我生长的城市并不靠海,但我读过普希金的《致大海》后就一直向往着海。今天见到了海,我如愿以偿,我刚在便利店没有戴口罩。现在是夜晚,没有人会在夜晚看海景。可我喜欢,因为我早就爱上了她。真正爱一个人,只要是她,你都会喜欢。而游客对大海,就像嫖客对女人,你如花似玉的时候,他扑向你;你年老色衰,他就弃你而去。喜欢一个人,看就可以了,看她身材袅娜,看她面施粉黛,但真正爱一个人更需要去倾听,上亿年的潮涨潮落、桑田沧海,她一定有好多话要说。”看着暗黑的夜,你眼里竟涌动着光芒。
“舒桁,这片海洋就是你留给自己最后的归宿吗?”
你没有回答我,你望着这片海,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只是可惜我上了新闻,儿子谋害了父亲。这并不会让天下的父母有丝毫反省,相反,这更让他们意识到对子女的禁锢和控制还不够。父母有了孩子就成了君王。百姓一旦反对君王,人们会说,那看来这皇帝不是好皇帝;可子女一旦反对父母,人们会说,看来这子女不是好子女。世界还将一如既往地运转下去,什么也不会改变。”
舒桁,遇见你,我以为遇见了方向,让我知晓我这样的人在世界上并不孤独。可现在你却告诉我你要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我该怪命运对我的捉弄,还是世界对我的嘲讽?
“所以,回家去吧。你跟我不一樣,你还有希望。”
我勇敢地回答了你:“当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别人才会告诉他,你还有希望。中国的父母都常说你看谁谁谁家的孩子。可我们要是说,你看谁谁谁家的爸爸,就是不孝,是大不敬,是攀比是虚荣是逆子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不是说我羡慕别人家的孩子,我也从未嫌恶过我的父亲;可这没有公平可言,你明白的,对吧?舒桁,我不想回到那里,我再也支撑不住了。”
你又低下头,许久,然后转身,或许你仍想离开。“其实你的父母早就不想供你读书了,只是不好开口,所以看你高考的结果,要是你自己没考上,他们就有十足的理由不给你学费。可你考上了,于是跟你摊明了。可你为什么要顺从?你是他们生的,但人生是你自己的。”
我走近你,说:“舒桁,难道你认为我会放任你一个人孤独地离去?我知道你做的一切,可我无法对你生起烦厌。这个世界已经伤透了我,我不想再被伤害。你是这个世界里唯一带给我温暖的人,说什么我也不会放弃你,我会紧紧抓住你,哪怕死亡近在咫尺。你自己说的,遇到了,就一定要把握住。”
你看着我的眼睛,任时光在眉眼间流过,然后否定了我,也否定了你自己:“我明白你的感觉,我对你也是一样。这个世界太冰冷,于是你寻求温暖。你冻得瑟瑟发抖时遇见了我,于是抱紧了我。你只是受冻了太久,所以慌不择路。我只是星点火光,行将熄灭。你停靠在我的身旁,确实可以得到片刻的温暖。但你眼看着我就要燃烧成灰烬,你就应该理智地离开,去寻找真正的太阳。上了大学,你可以利用周末和暑假兼职供自己读书,学业也不要放弃,争取拿奖学金。我知道这很难、很辛苦,你不敢一个人面对。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家,这也是多数人不肯逃离的原因。我们无法一个人面对这个冷酷的社会,于是我们需要一个家,哪怕这个家同样冷酷,更冷酷。但只要我们知道有一个家摆在那里,尽管它什么也没有做,心里也觉得踏实。不过是懦弱者的自我麻痹。人生,必须一个人面对。生在这冷酷的世界,我们必须学会自己温暖自己。”
我从后面抱住了你。海风,吹过你的身体,吹到我的脸庞,我只感到温暖。我对你说:“不要让我失去你。”
海风吹来你的声音:“我保护不了你。”
可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更想保护我。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安慰我:“书上说,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到一个天使,在你最绝望的时候带给你希望;当你学会了坚强,他就默默离去。你是我的天使,你在我对世界已经绝望的时候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让我知道世上还有温暖;你在我即将走向死亡前与我相遇,让我不再感到遗憾。或许是上帝不忍看到我在死亡的前一刻还抱着对世界的怨恨;他做到了,我将幸福地离去,带着一份美好的回忆。”你眼里噙满了泪水,却故作坚强地让我相信你并不悲伤。
你说:“答应我,坚强地活下去,幸福,只要你愿意等,一定会等到的。”
“你骗人,”我仰起头,死死抓住你的目光,“幸福,我已经等到了,但他说他要走。”
“那不一样。”你的头转向一边,躲避着我挽留的目光。
“我等你,”我的头埋在你胸口,说出这么一句,“不管多少年,我等你。”
你这才重又看着我,双手扶着我的肩,说:“不值得。要是我关一辈子呢,你也等一辈子?”
“有的等待,值得一辈子。”
你沉默了,我知道我做到了,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不会失去你。
“傻丫头。”你低下头亲吻了我,就像天使亲吻了蝴蝶的翅膀。舒桁,你才是美得不可方物的天使,你用生命给了我信仰,让我勇于直面生活的残酷。
你并不坚定,你还在犹疑,你问:“那我在牢里那几年你怎么办?你会受委屈,我不在你身边。”
“你在我心里,”我更加抱紧了你,“只要心里知道有个人那么在乎自己,再多的苦,也就不会在乎。”
我抬头寻觅着你的眼神:“舒桁,你忍心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吗,在我的心刚触碰到温暖的时候?”18年的春来秋往,给予我的,只是遗憾,我不想再留下遗憾了,一次也不行。
你微低下头看着我,我知道你在确定什么,我的双眸告诉你我的坚毅。你得到了答案,至此,我们的余生交织在一起,永不孤单。我放开了你,你走向了大海,冰凉的海风与你擦身而过。你扯掉上衣,丢下手机,一脚甩开鞋。我知道你要在这最后的自由时刻,将自己的回忆留在这片海。终于,你踩进了海洋,纵身一跃,隐没在海里,突然又从海面腾起,像是获得了新生。你越游越远,然后仰躺在海的怀抱里,任由肆意的潮水温柔地将你一点点冲回到岸边。只这一刻的洒脱,你一定等了好久好久。
你上岸,捡起手机,拨通了那个谁都熟悉的号码,海的气息淹没了你的声音,然后手机自动关机。只剩等待。
你看了看从头湿到脚的自己,然后在清澈的月光下踩着沙粒,走向我,问:“我可以抱你吗?”
然后我抱住了你。我们都格外珍惜依偎彼此的时光。
我紧紧拽着你的衣襟,低下头,涌动的泪眼埋在垂下的长发里。
你用食指擦掉我眼角的泪水,说:“不要哭哦。”笑得像个孩子。
你问我考上的哪所大学。我说我不知道,我成绩没那么好。
你右手托着我的面颊,说:“那你要好好读书哦,不用千里迢迢跑来看我,我会照顾好自己,下次见面,我要看到你学业有成、独立坚强的样子。”然后你用另一只手圈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丢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说再见。你俯下身亲吻了我的眼眸,算是道别。
你一个人走远,背影却没有了来时的落寞。你如释重负,不管接下来的路有多少荆棘,你都会迎着风面对,因为你知道,我会在路的那头等你。
你突然侧转回身:“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这才诧异地看着你,是啊,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
“许婧。”
你抿起嘴,点头,然后大声朝我喊:“我会记住你的名字,在这里!”然后拍了下自己的胸口。这便是你最后的话。
左边已经有了警车车前灯灼人的光亮,很远,但我知道。
你因防卫过当,被判四年有期徒刑。由于你还未成年,缓期一年执行;你得以继续高三学业,并参加高考。我不知道那一年,你是怎样面对同学异样的目光,你只是埋头苦读,日复一日,更努力、更坚定,因为你已对未来许下庄严的承诺。他们或许永远不能理解你,就像警察永远不能理解你为什么浑身湿漉漉地自首。
你考上了复旦,学校允许你出狱后就学。还有一年,你就刑满释放了,你会来这座城市履行一个五年的约定吗?我知道你会来。
我蹲下身,抚摸着凯撒的后颈:“我们一起等他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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