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此岸

2021-10-23 11:32梁豪
百家评论 2021年3期
关键词:半透明真诚

梁豪

内容提要:蒋在很年轻,但《街区那头》很成熟,这是她的处女作。作为一个到过很远的地方并深入参与其中的“他者”,蒋在对距离——地理的距离、时间的距离、人心的距离、词与词的距离——十分敏感。出于近乎天然的善念,她尊重乃至信仰生活馈赠的种种细节,转而赐予细节以语言的美和情感的真。她看似柔弱实则执拗,在常人常达成妥协的地方,开始她的诘问与追究。以上速写般的文字,既是对蒋在,同样适于这本小说集。

关键词:远近 轻重 半透明 真诚 《街区那头》

老话讲,远行者必有故事。老话诚不我欺。只是,在这里我们要明确两种距离。一是空间的距离。多远算远,什么是近?这在哪怕上世纪末都不构成明显的问题,出了村翻过山就是远,远就是奔头和稀奇。但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远近不再单纯以物理距离和国界线为判断,它更唯心了。此外,一个始终萦绕的问题是,故事距离小说有多远?它涉及从个人经历到艺术表达的转化。远近,是很主观的判断,主观通常意味着可操作的空间,意味着某种程度的虚构,它进一步意味着跟人类文明等长的叙述的分量——这是故事得以成立并传扬的唯一手段。只有对距离感受敏锐、对行走多有顾盼与领悟、对遭际和人心既能超然抽离又已然深深沉湎的行者,其所展开的叙述,才具备成为文学乃至经典的潜在可能——无论远近。

年纪轻轻的远游者蒋在,已经透露出她在这方面的巨大潜能。在时下各种玩弄人物、故作高深、戏谑至上、投机取巧的轻浮写作气氛里,学成归国的青年写作者蒋在,几乎不声不响地出了一本小说集。《街区那头》的确适合安安静静地阅读,再细细地咀嚼。蒋在的文字为读者预留了空阔的共情区间和审美场地,真诚、清新而又不失厚重,读之解腻。

小说故事的主轴多发生在加拿大,在一个叫斯阔米什的小镇,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西方世界。来自世界各地(多为第三世界)、远涉重洋的学子,或者认定西方“一切都是好的”的游客、偷渡客,为这个并不繁华的所在添置了新的腔调、目光、颜色和思维,自然,也将带来全新的故事。《举起灵魂伸向你》里,蒋在为我们介绍了“我的出现恰好体现了他们的包容性”的艺术精英小团体,还有那位让“我”魂萦梦牵、一个人爱得死去活来的人文系教授,古典钢琴曲、围炉夜话世界名著,甚至教学楼过道上的灰色地毯,种种场景和实物,无不投射出“我”的敏感、自卑、倾慕和倔强。《叔叔在印度》里,女孩娅姆在加拿大发生的爱与恨,需要她回到母国印度,借口寻找一个早已故去的叔叔去获得爱的勇气,这是主人公和叙述者都觉得有必要的一次寻根之旅。《回不去的故乡》里被所有人暗示“西方就是好的”的杏子,作为整座教堂里唯一的黄种人,几乎不可避免地与鼓手产生暧昧,还有那位住在杏子对门的性感、堕落并正在迅速衰老的女同胞,她们选择了两条不同的路径去寻找自己的位置和价值,徒劳地否认自己的无足轻重。身为邻居的中国脱衣舞女郎,同样出现在《斯阔米什森林》里,女人那白净的脚踝“使我开始躲避看自己的脚踝”,她的身体让“我”羡慕、惭愧,她的行为又令“我”不齿、自尊,她是独在异乡的“我”的一面镜子、一个分身;而另一面镜子则在故乡,是在故乡的母亲,另一个让我羡慕也令“我”不齿的女人。在很多小说里,主人公的离开及其之后的故事,皆来自对母亲的拒绝和远离——虽然逃无可逃,因为血脉相连,因为记忆不散。

在人群中明确自己的位置自然非常必要,这之后,才有“我”的意志、“我”的目光及其局限,还有“我”的心灵和“我”的历史,以至于出现“我”的透明化、去中心化,从而人人皆是佛祖,或者人人皆是基督,人人都有成为故事主角的可能。米尔斯基在评价阿克萨科夫这位俄国十九世纪的“全知感觉者”时,称“其风格是透明的,仿佛根本不存在。人们注意不到它,因为它与其表达的内容完全一致”。①蒋在的文字则是半透明的,它与其表达的内容近乎一致,同时又很难让人不注意到它。半透明,这是语言天分与内心诚笃的结晶,同时也与自我身份定位有关。蒋在在小说里形容过身处异国他乡那种硬着头皮的不适感,“就像嵌在别人家墙外的一粒石子,坚硬地卡在光天化日之下”,纵然再怎么付出、“坚硬”,到头来很可能依然“什么都不是”。这是另一种属于一粒石子之于一堵墙的半透明。也正因此,蒋在的故事里总有独属于自己的戏剧时刻和神奇瞬间,从而与阿克萨科夫的现实主义分道扬镳,进而接续门罗和伊丽莎白·斯特劳特的加拿大日常书写。但她们终究不同,根本就在审视问题的角度。门罗处理的是“我”和“我们”的问题,而在蒋在这里,除了“我”和“我们”,还有“他们”。

孤身在外的人,需要更灵敏的距离感和方向感,以防迷失的时候更无所畏惧,也方便归去之时说走就走。遭逢过了,每一寸光陰、每一场雪、从灰狗巴士下来的像罐头里的鱼一样的乘客、天空的黑雁与乌鸦、琴键上敲出的《水边的阿狄丽娜》、被风吹来的蜂巢残片,全都刻录为一盒心灵的母带,它和主人一道,登上一艘随时远行的船只,回去或前往,都是一次崭新的旅途。蒋在描绘过与这艘船的遇见,“我静静地看着它由远而近地驶来”,接着,“我将由近而远地离开”。远近之间,她永远成了一个幅员辽阔、经纬纵横的人,她就是一艘载满了心事、心事又散逸于各地的船。

船的目的是为了靠岸,卸下和收获一些什么;船的宿命在出航,途经一些什么,永远留下一些什么。

帕慕克曾从自身经验出发谈道:“现代人需要并阅读小说,为了在世界中体验居家感,因为他和所在宇宙的关系已经遭到破坏。”②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一个现代人“实现了从天真性到感伤性的转变”。蒋在肯定不能同意这种看法。一方面,居家感并非必需品,甚至是危险品;另一方面,越是遍地感伤,人越需要保有相当剂量的天真。

她的小说从来不会精心装点一个温馨的家,唯一接近于理想形态的家,有红酒、烛光、琴声和朗朗的法语,有随之而来的规矩和约束,而且这是别人的家,一个不可触摸的恋人的家,终与温馨和爱无关。蒋在笔下的主人公们暂寓他乡,家门之内,他们是不同来路的客人和舍友,出门在外,他们是人群里的极少数。他们是新鲜而陌生的,新鲜与陌生是相互的,是不同目光之间的彼此察觉和雕刻。但这并不意味着安全感的消失。没有成为职业射击手和设计师的印度青年,至少还手握着出租车的方向盘,自由穿梭在远离故乡的街道上,他随时可以转弯,停靠,双脚站在这个曾给他带来希望的国度,然后重新出发(《前世今生》);深知自己的灵魂没有生病的中国女孩,随时可以从信徒开往教堂的汽车上下来,因为神圣的内部并没有她所需要的爱(《虚度》);“我”不仅可以跟随母亲一起离开父亲和故乡的农场,“我”也可以离开母亲,不管有没有听到那号令一般的尖叫(《如果听到我尖叫》)。

“当人们有爱的人的时候,他们就有了恐惧。”当恐惧是一个有爱的人的常态时,安全感便丧失了与稳固的亲缘属性。安全感如果为真,它恰恰存在于一种自由的流动状态,它是个体可以任意调试的可能。不需要家,不需要上帝,蒋在的小说暗示我们,一个人的人生本质上不需要任何人的慈悲和主宰,我还敢,我还爱,我还在思考和努力,这就够了。对于已然无家可归、无所依靠的人,流动就是他们所剩不多的慰藉和最为稳定的能量来源,流动就是自由意志,就是天赋人权,就是平安喜乐。蒋在在小说里所做的,便是以试错的方式,拆穿生活的种种幻觉,从而直视人性的疮痍,学习一笑置之——爱情除外。

蒋在的小说密布着大大小小无形的坐标,透过这些坐标,她一直在寻觅某种情感的出口。理想中的情感是庄重、优雅而坚固的,有着迷人的香气和沉淀的智慧。主人公们承受不起或者不愿承受理想情感的高要求、严标准,于是离开又满身疲惫地归来,或者沉默终而消散。蒋在小说所侧重的不是爱的开端和进程,爱是那样晶莹、无暇而高高在上,让渴望爱的人(通常是女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辗转反侧,这并不美妙,因此,她更关注的是爱了之后,路在何方,以及回过头看爱的成色。殉难是她给爱的一个残酷而近乎必然的注脚,“人们沿着河岸的沙地,将花朵和蜡烛放入河中,让它们顺流漂移。河面被照亮了,她能感觉到波浪涌动时拍打在沙地上的力量”。唯其如此,爱在千疮百孔之后,依然能够因其悲壮而圣洁、夺目,让人获得某种纵然已经无济于事的力量。

理想世界的美好和对落空的戒惧,以及提前假定希望之为虚妄的心理建设,使小说中的叙述者成为一个漂浮者。漂浮者身段的轻灵和命运的沉重,让小说涵盖了最清新淡雅的意象和最古老深沉的主题——幸福在哪里?我是谁?这个世界会好吗?或者更糟?主人公的迷惘、困顿和不断逃离的冲动,构成了蒋在小说最典型、最回环缠绕,也最具美学张力的气质——天真与感伤同在。

这涉及小说叙述的力学平衡问题。小说可以轻写也可以重写,但不能没有重力和对重力的把控,这是天空的垃圾袋和鸟的本质区别。失重几如失控。蒋在扑灭文体的浮华和故事的轻浮的方式大致有两种。一是身临其境,追溯细节,还原现场,探究层层叠叠、多有不堪的精神褶皱;二是延展参照系,用更恒久、迟缓和庞然的事物去震慑人心的浮躁和人事的轻微,比如艺术、宗教、飞雪、树林和海洋,比如走过更远的路和更为年长的人。

后者的意义无需赘述,它们是视觉、听觉和嗅觉的直接输入输出,像常常出现的教堂,它的色彩、点线关系、明暗变化、古老的流程和变化不大的人流已经意味了一切。还有教堂侧面的森林。蒋在注意到了那片乌鸦成群飞出的森林。“我一直不敢向森林的方向望去”,但又“不得不在心里思想森林里的情形”。就像她注意到了驼背,一个总是顺着门廊的阴影挪进教堂的无神论者,正是这个冥顽不灵的丑陋的老頭,这另一粒坚硬的石子,让整洁、严谨、装满仁慈教义的教堂出现了漏洞,从而丧失了持恒的光泽——与其说蒋在质疑上帝,不如说她对一切最终以人的面目现身的事物,都带着推己及人的警惕和反省。

蒋在总能注意到那些不被或尚未被收编的意外和之外,并从人性和文学两个角度,赋予它们以意义的神性。正是这些形态和意象,唤醒了她心底柔软的良知和坚强的无畏,同时,也唤醒那个作为意外和之外的自己。请注意,辨析、唤醒的终极目的是为了共处(如果不是融合)而非对抗,就像无神论者想要葬身教堂墓地是为了与爱人永久共眠。它是要制造一种与平和、幸福、安宁同义的恍惚,从而让过于了然的自己,稍微心安理得一点。

蒋在的小说跳动着很强的脉搏。这种脉动或说心跳,与她自己的生命历程密切相关。《举起灵魂伸向你》《斯阔米什森林》里有她对爱情、友情,对身份和知识究竟为何的某种探求,《虚度》里更多指向的是对宗教的思考。这些故事都披覆着作者浓烈的投影,至少是眼光。所谓的密切,不仅指涉深层的精神图景,还关于由一手经验搭建的故事实景台。小说里频繁出现的斯阔米什小镇、《圣经》、在外互相嫌弃的国人、安静的教堂、一个比自己年长很多的爱恋者,还有那些族裔有别、情商不高却也因此显得可爱又可气的舍友,风流的母亲,可怜的父亲,童年时代顽劣的玩伴。蒋在不厌其烦地在不同的故事里,一次次返回那座小镇,回忆自己的故乡和亲人,找到那些最为熟悉、最令她纠结的面孔,进而反观内心深处积压良久的至为根性的问题。这里有直接来自脏腑的热,热的背后不仅有光和爱,还有灼伤的痛和规避的暗,还有灰冷下去的废墟般的余烬。生命体验献上的真诚和逼真,让小说在完成度极高的前提下,抵达了旁人难以企及的深度。恨只恨长路漫漫,而经历有限。于是,蒋在无可避免地尝试“离开”自己和眼下,哪怕在时空上只离得稍远一些。像《叔叔在印度》,这是一个基于她听来的故事,《如果听到我尖叫》则来自童年惨淡经历的某种召唤。又或者,让想象更为丰满一点,让那些发生在加拿大的道听途说的故事变形得更加剧烈,如在《街区那头》和《前世今生》里,蒋在触碰了不同肤色的青年人的梦想及其破灭,还有不同取向的爱恋及其某种荒诞。她必须试图走向更彻底的虚拟布景,并最大限度做到守护内心的真诚,同时足够游刃有余地让遥远的故事高度逼真、近在眼前。这是优秀的小说写作者蜕变为真正的小说家的时刻,它要让不得不发和想说就说赢得同等的元气与诱惑力。

蒋在最好的小说,或者说蒋在小说里最好的品质之一,是不概括、不彻底,从而尽可能削弱标签给故事和个体带来的伤害。哪怕勾勒看似次要的人物,也坚定地呈现出开放的姿态。他们不是为了服务“这一个”故事才来到场地中央的,在各自的世俗乃至精神世界里,他们同样珍贵和关键。《举起灵魂伸向你》里的印度同学娅姆,在下一个回合,便可能成为《叔叔在印度》里的主角。主次不过是观者的视阈问题。蒋在的书写,让我们感受到某种视线之外的宽阔与暧昧,它溢出了狭窄的纸页和单调的阅兵式的文字排列,自然而然地呈现一种世界性的人本的目光。小说化身一扇门,我们随蒋在站在那里,看灵魂摆渡,看楼起楼塌,看缘薄人已远,看富贵险中求,看彼岸彼时,恰似此岸此在。我们既在门内,也在门外,我们用自身不无尴尬的处境,换来视角的跨越式扩展,而这也是蒋在为自己精心挑选的叙述角落——或者身不由己?

在小说里,蒋在接过了卡夫卡抛出的问题。米兰·昆德拉点出卡夫卡的小说给了我们一个全新的发问:“在一个外在决定性具有如此摧毁性力量、以至于人的内在动机已经完全无足轻重的世界里,人的可能性还能是些什么?”③卡夫卡那高度寓言化、如同腹语的回答是否定的,而蒋在首先以其意犹未尽的热情,对这个问题的前提予以反问:真的无足轻重吗?如果是,好吧,那我就写这份被重压得喘不过气来或只能偷偷喘上几口气来的轻。于是,这些似是而非的轻,便以自身的柔和、虚弱、娇小、战栗和绵延,向那铁幕一般威严、冷漠、雄浑的重进行无声的发难——这是一种反卡夫卡的思维,尽管两者对这一问题的追问是高度统一的,甚至路径也是一致的,即对个人隐私和微观社会实践的在意。这是蒋在小说所采取的渐淡和留白,一种非常东方也非常个人的宽忍和点到即止的思辨,从而,明白无误地界定出自己的位置,让哪怕再异域风情的小说,也烙着蒋在的印记。而只要还在行走,一切都变动不居,个体内外的松动随时可能出现。

A.S.拜厄特曾指出:“在不朽灵魂的消失之后,是发展完善而连贯的自我的消失。普鲁斯特、乔伊斯和曼都以与整合自我同样快的速度瓦解自己的庞大意识。”④这种由内而外的巨大破坏力,是二十世纪的文学命题。在二十一世纪,在蒋在这里,自我重要性及其连贯性,重新获得了它应有的价值和魅力。灵魂是否不朽姑且存疑,但我思故我在,我在是一切的根本。不管是在温哥华、纽约,还是在贵阳、北京,是在这头抑或那头,蒋在所处的地方、目光所及之处,就是此岸,这里发出的一切声响及其背后裹挟的问题和可能的解答,都与蒋在,也与我们和此时此刻,息息相关。

注释:

①德·斯·米尔斯基:《俄国文学史》,刘文飞译,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241页。

②帕慕克:《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彭发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48页。

③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33页。

④A.S.拜厄特:《论历史与故事》,黄少婷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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