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诚
摘 要:历来人们对周朴园的看法褒贬不一,多数人认为他是一个虚伪自私的资本家形象,他对侍萍的感情也是虚伪的。这种看法是带有了强烈的阶级意识,并没有把周朴园看做是一个人来分析。其实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是极其真诚的,只是他处于封建家庭等级制度的统治层,不可避免地带有那个阶层的痕迹。
关键词:周朴园;忏悔;真诚
[中图分类号]:J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6)-29--02
《雷雨》创作于1930年代的中国文坛,现实危机四伏,社会动荡不安,左翼革命话语权逐渐形成时代主流,自话剧首演开始,不仅导演和观众误解作家创作初衷,乐此不疲地在话剧中寻找政治因素,就连当时的文学泰斗也从社会问题角度来看《雷雨》,“郭沫若1935年在东京观看了首演,撰文赞扬了《雷雨》是难得的优秀力作,这出戏表现了资产阶级家庭错综复杂的关系,用深夜猛烈的雷雨象征了这个阶级的崩溃。”[1]周朴园作为资产阶级家庭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大家长自然被推到批判的中心。虽然当时也有少数人理解曹禺的创作本意,例如刘西渭就曾说《雷雨》是一出动人的戏,一部具有伟大性质的长剧,并且深刻地领会曹禺对周朴园深切的“悲悯之情”,也同情周朴园活下来之后的“痛苦”,但这“知音”毕竟是少数。在1949年至今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对周朴园的评论也是众说纷纭,1949-1976年之间,几乎所有的文学评论家和文学史家都是把周朴园作为一个‘虚伪、自私、专横而又冷酷的资本家负面形象而对待,尤其是在他对侍萍爱情真伪方面,大家普遍认为是虚伪或者虚假的。1976年以来,只有部分评论家认为周朴园对侍萍的爱情不完全是虚假的,而是有真实的成分在其中,但是这些观点并没有成为主流,而只是出现在一些期刊当中。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曹禺在创作的时候并没有将周朴园作为一个性格单一的人物进行创作,在一些关键的问题上,支持后一种说法还缺乏令人信服的论据和叙述,例如周朴园对侍萍的深情是否自欺欺人,他既然真诚,为什么对侍萍始乱终弃?他既然承认自己有罪,也一直在以“赎罪”的心态“惩罚”自己,为什么得知鲁妈就是侍萍时无情地让鲁家人再也不要周家来?这些问题目前仍旧没有一个准确定论,本文试着通过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来更客观全面地认识周朴园这一人物形象。
一、阶级差距导致爱情悲剧
周朴园与侍萍确实是有相爱的可能。曹禺在侍萍出场时这样写道:“她的衣服朴素而有身份,旧蓝布裤褂,很洁净地穿在身上。远远地看着,依然像大家户里落魄的妇人。她的高贵气质和她丈夫的鄙俗,奸小,恰成一个强烈的对比。”可见侍萍的气质也比鲁贵高出许多;当年她被赶出周家的门之后,在大年三十的夜里就抱着孩子投了河,可以说是很刚烈的一位女性;她独自一人带着孩子流落他乡,宁愿改嫁也不愿意再找周家,这说明侍萍在周朴园面前是很在意尊严;即使三十年以后她又回到周公馆,面对周朴园给的支票也是毫不动心,并且当着他的面撕碎了支票,这说明侍萍很有骨气,将金钱看得很淡泊。那么在她年轻时,违背了母亲的意志还为周朴园生了两个孩子,为的就是当年与周朴园之间真挚的爱情。没有领子的五件绸衬衣,用丝线绣成的梅花,左衣襟处的“萍”字,无处不昭示着他们当年的恩爱。
既然周朴园与侍萍之间是有爱情存在的,那么又是什么造成了他们爱情的悲剧?侍萍与周朴园隔了二十几年的时光与苦难再相见时,她控诉道:“可是自从我被你们家赶出来以后,我没有死成,我把我的母亲可给气死了,我亲生的两个孩子你们家里逼着我留在你们家里。”可见侍萍被赶走这件事不是周朴园做的,甚至周朴园是否知道侍萍和第二个儿子要被赶走这件事也有待商榷。他像所有封建大家庭中的男青年一样,即使他曾经留学德国,也根本没有自己的话语权。曹禺曾说:“鲁侍萍被周家赶走,周朴园是不情愿的,但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他又是没有办法阻止的。何况在赶走侍萍之前,周家始终未让他们见上一面。”[2]所以,侍萍的生与死,孩子的留与去,周朴园不曾知道详情,也没有话语权。三十年后他终于成了一个专横、自是和倔强的大家长,他也要他的家庭是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可以想见就算当年周朴园知道了实情也不会多做反抗。即使周朴园和侍萍是真心相爱,他们还是属于两个世界,破坏他们爱情的真正凶手是周朴园背后的大家族等级制度和整个社会的文化道德观念。
二、来自灵魂深处的真诚忏悔
周朴园不“杀”侍萍,侍萍却因他而“死”,不论他情不情愿,知不知情,在看到侍萍留在河边的绝命书时,他都认为是自己的不作为或者不得作为造成了侍萍的死亡,所以他忏悔,从此之后陷入了回忆的泥淖。我们知道周朴园结了婚不久就搬了家,这次搬家或许也不是他能做的决定,毕竟当年无锡的那桩旧事影响太坏,但是他从这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带上侍萍生前顶喜欢的家具搬家的习惯。十五年前周朴园喝醉了才把这件深深地埋藏心底的隐痛对蘩漪讲出来,他对他的第一任夫人只字不提,对蘩漪也是毫无温情可言,但是却陷入到对侍萍的忏悔和怀念里不能自拔。多年以来,周朴园除了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好像是一向讨厌女人家的,他对周萍严肃而郑重地说:“我记得我曾告诉过你,这个房子你们没有事就得走的,……这屋子不要底下人随意进来,回头我预备在这里一个人休息的。”这说明在周朴园心中已经把自己的爱情和温情都给侍萍陪了葬。周朴园不仅保留着侍萍的生前用过的东西,还记着侍萍生前的生活习惯,时时刻刻地对她体贴照拂,就拿看照片这个动作来说,剧中至少出现了五次。这些小细节似乎都成为了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不像是刻意为之。
‘序幕和‘尾声除了有曹禺所提到的给观众带来一种看戏的距离感以外,在故事叙述时间上又增加了一个十年,完结了整个故事,填充了部分的人物留白,所以在研究周朴园的时候不能抛开‘序幕和‘尾声。在序幕里有这么一段对话:
姑甲 (微笑)外面冷得很!
老人 (点头)嗯--(关心地)她现在还好么?
姑甲 (同情地)好。
老人 (沉默一时,指着头。)她这儿呢?
姑甲 (怜悯地)那--还是那样。(低低地叹一口气。)
老人 (沉静地)我想也是不容易治的。
姑甲 (矜怜地)你先坐一坐,暖和一下,再看她吧。
老人 (摇头)不,(走向右边病房)
姑甲 (走向前)你走错了,这屋子是鲁奶奶的病房。你的太太在楼上呢。
老人 (停住,失神地)我--我知道,(指着右边病房)我现在可以看看她么?
姑甲 (和气地)我不知道。鲁奶奶的病房是另一位姑奶奶管,我看你先到楼上看看,回头再来看这位老太太好不好?
老人 (迷惘地)嗯,也好。
从这段对话里流露出周朴园对侍萍浓浓的关切之情,此时鲁奶奶的身份是他手下管家的太太,在外人看来这关切之情竟然多于同他生活了二十年的正妻。
三、残忍源于对现实的清醒认知
既然周朴园对侍萍的忏悔是真的,那为什么在知道眼前的老妇人就是自己心中珍藏多年的爱人的时候,为什么脱口而出的是:“你来干什么?”,“谁指使你来的?”,“三十年的功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这与他之前病态地怀念侍萍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于是很多人就此说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是虚伪的,其实是没有站在周朴园的角度来看待侍萍的突然出现。侍萍此时是作为鲁贵的妻子出现在他眼前的,他是怕鲁贵在从中作梗要破坏他辛苦建立起来的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如果鲁贵以此要挟周朴园以获取钱财,以鲁贵的小人品性那就是一个无底洞,周朴园见惯了这样的势利小人与尔虞我诈,所以才会在第一时间作出那样的应对。如果侍萍是被他自己找到(我们知道周朴园曾经问过许多那时候到过无锡的人),而不是以这样的场景相见,周朴园一定不会认为侍萍的到来别有用心。周朴园给侍萍签了一张支票,有人会怀疑那是周朴园给侍萍的封口费,目的是要鲁家人再也不要到周家来。其实这一笔钱是周朴园对侍萍这么多年受的苦难的弥补。他们的现在已经有了各自的家庭和孩子,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周朴园是十分理智地在解决他与侍萍这将近三十年的恩怨。他此时不愿意将他与侍萍的关系公开,是他明白生活还要继续。公开事实对他与侍萍都是没有好处。既然这三十年已经错过,所以他选择给侍萍一笔钱,想要在保住自己名声的前提下给侍萍最大的弥补,这其实无可厚非。
这么看来周朴园也只是一个被命运捉弄了的可怜人,他有自己深爱的姑娘,却为自己信奉的封建伦理奉献了自己的爱情,这奉献没有使得他获得幸福,反而是造成了更多人的悲剧,一场“雷雨”之后是一场更具毁灭性的“雷雨”。他以为自己作为这个家庭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家长就可以掌控许多人的命运,有一天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才发现自己也在命运的轮转里转不出来。周朴园不是十恶不赦的人,却清醒地在最后承受了所有苦难,他这一辈子挣扎在与侍萍情感的泥淖里,虽然竭尽全力地忏悔,但是他本身带有的阶级性与生活阅历又使得他的行为显得“虚伪”,这种“虚伪”已经深深地融入他的骨血,与他的痴情一起成就了一个极其具有艺术魅力的周朴园形象。
注释:
[1]陈希 《人性局限性之拷问 从周朴园形象的演出看〈雷雨〉创作的超现实本意》.
[2]王兴平 刘思久 陆文璧编:《曹禺研究专集》(上册)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232页.
参考文献:
[1]蓝棣之 两个阶级之间的爱情故事一一曹禺《雷雨》症候分析.清华人学学报(哲社版),1999年第1期.
[2]吴建波 周朴园形象辩说一一兼论文学史上的“负心汉”形象 华中师范人学学报(哲社版),1988年第3期.
[3]刘艳 曹禺的思维方式及其对形象塑造的影响.中国人民人学学报(哲社版),1998年.
[4]郭怀玉 重评《雷雨》中的周朴园 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 文艺争鸣 艺术史 2012年10月.
[5]张新民 非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中的周朴园形象解读 河南师范人学学报(哲社版),2003年第3期.
[6]钱谷融:《(雷雨)人物谈》,《文学评论》,196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