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卡夏
01
周五的会议一直开到夜间十点,中场休息,莫梨霜端起空了的杯子去茶水间。
咖啡机运作的声音在沉寂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她呆呆地盯着深褐色的液体缓慢流出,带来令人清醒的苦香。
旁边响起一个声音:“小梨。”
她转头,只见主编朝她亲切地笑了一下:“累吗?”
莫梨霜想了一下,真心实意地摇头:“还好。”
“我就欣赏你这股拼劲。”主编拍拍她的肩道,“下个月台里有个项目,交给你我放心。”
莫梨霜对工作向来是来者不拒的,这两年,台里的外访,爬雪山,上高原,苦活、累活她都没推托过。
但这次她点开主编发来的文件后,下意识地从座位上弹起来。
旁边的同事见她那么大反应,凑过来看了一眼她的电脑屏幕:“哇,这么帅一男的,是个好差事啊。”
那男人穿着橙黄色的消防套装,眉眼凌厉,气质严肃,就那样直直地盯着镜头,神情带着三分不耐烦。
莫梨霜看着屏幕上江野的那张脸,思绪瞬间飘回三年前那个夜晚。
那晚,她在自家楼下的楼道里堵住了训练回来的江野,只对着他做了两件事——踮起脚尖飞速亲了一下他的下巴,退后一步,在他还来不及发火前抢先说道:“以后别见面了吧,江野。”
02
莫梨霜和江野是個性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莫梨霜个性冷傲生硬,她常年不好好穿校服,上衣系在腰间,校服裤子的一边裤腿挽起半截,露出素白莹润的脚踝,课间慢悠悠地从走廊穿过时,学生们会自动避开,让出一条小道来。
江野却人气爆棚,他身上总有股淡定的气质,处事不惊,对比一众急躁的青春期小孩,格外令人安心,因此,哪怕他站在空地上,都会有人自觉围上来。
这样两个人,却是青梅竹马。
每次放学,都能看见莫梨霜提着书包,斜倚在一班教室门口的栏杆上,眼睛透过窗户直勾勾盯着江野。
江野则不紧不慢地收拾好书包,走到莫梨霜身边,和她一起离开。那三年,他们并肩走在校园里的背影早就成了一道风景线。
但是,坊间还有个传说——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狠狠打了一架的。
莫梨霜和江野初遇那天是个雨天。
江城的春季,总是伴随着绵长无尽的雨天,空气潮湿而黏腻,衣服挂在阳台上,仿佛永远也干不了。
莫梨霜坐在楼道里晃着腿吃冰激凌,看着楼底下穿着雨衣的工人将货车上的行李一箱一箱搬下来。
货车离开,留下一家三口的背影。爸爸走路有些瘸,搬东西的时候一只腿拖在地上走,莫梨霜好奇地盯着他的腿看,一旁的小男孩像是有感应一般,抬头往上看了一眼。
那眼神仿若淬着冰,令莫梨霜浑身一凉,仿佛在警告她的无礼。
这个小区是政府分配的补贴房,里面住着的都是为国家出过力、立过功或做出过牺牲的将士们。
江野这样的家庭,压根不特殊。
莫梨霜无所畏惧地向他吐了吐舌头。
江野一家搬家用了两个小时,莫梨霜就在楼道里坐了两个小时,等到江野准备关门时,莫梨霜立刻跳起来冲他喊:“小鬼。”
她擦擦手上的灰,将手伸过去:“交个朋友。”
江野一动不动,瞳孔黑得像夜色,戒备地看着她。
见他没反应,莫梨霜想了想,又补充:“我不嫌弃你爸爸是瘸子。”
江野立马抬眼,背部微微拱起,像愤怒的野马,捏门把的手指用力得泛出青色。
莫梨霜却还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样子,她晃了晃手催促他,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多过分的话。
半分钟之后,不知谁起的头,两人打了一架。
仅仅十岁的男孩、女孩,还没有那样在意性别差异,互不相让,打架也不成体统,只懂得野蛮撕咬,你推我一下,我咬你一口,从楼上打到楼下,直打得筋疲力尽才停下。
“你给我爸爸道歉!”江野摁着被莫梨霜咬出的血印,咬着牙挤出这句话。
莫梨霜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到处都是磕碰的淤青,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她冷冷地看了一眼江野:“他难道不是瘸子吗?”
江野红着眼道:“他是英雄。”
“呵。”莫梨霜的声音还是稚嫩的,语气却透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人人都逞强做英雄,顾得了国,顾不了家。”
莫梨霜带着婴儿肥的脸上透出的一丝痛苦神情被夜色遮掩了,在江野的眼里,她野蛮又不可理喻。
两人不欢而散。
江野第二天便在餐桌上从母亲那里得知,莫梨霜其实是遗腹子。
莫梨霜的爸爸死于一场意外的大火之中,他用一条命换了三个医生的平安。葬礼那天,素净淡雅的白菊花铺满了灵堂,簇拥着一面火红的锦旗,上面是烫金的四个字:人民英雄。
三个月后,莫梨霜呱呱坠地。
03
江野转学到了莫梨霜的班上。
他背着书包跟着班主任进了门,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最后一排的莫梨霜。她脸上还有未消的淤青,紧蹙着眉,心事重重的样子,小大人一样。
江野自我介绍完毕,班主任让他自己挑个空位坐下来,他想也没想,一屁股坐到了莫梨霜的边上。
莫梨霜转眼看他,出乎意料地没说什么,只闷声趴在桌子上,留给他一个瘦弱的背影。
江野想起妈妈在餐桌上说的话:“那孩子还没出生就没了爸爸,个性怪得很,谁都和她玩不到一起去,你没事少招惹她。”
江野还不明白什么叫“招惹”,如果打架算的话,那么浑身泛疼的伤口,似乎提醒着他,早就招惹上了。
江城附小那年的毕业班破天荒没有分班,直接原班搬到了初中部,江野和莫梨霜同桌一坐就是五年。江野被她咬出的血印擦了药,结了痂,又很快恢复如初。然而,从小学直到初中快毕业,两人的关系却始终不冷不热。
莫梨霜似乎已经完全对他失去了兴趣,甚至将他归到了“讨厌的俗人”那一类。
至于江野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要从一节普通的体育课说起。
江城的夏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像是有个蒸笼罩子罩在城市上方,天气闷热无比。打完球之后,江野去小卖部买水。
他弯腰在冰柜里面找了找,拿出一瓶结了冰的可乐来,结了账之后站在原地喝了起来。
江野十五六岁时身高便已经达到了一米八,身材是少年人的清瘦,校服衬衣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汗湿的头发软趴趴地贴在额前。
莫梨霜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她手里握了瓶橘子汽水,照旧独自一人。她看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恶劣地抿出一点儿笑来,突然对他说道:“这东西喝多了不好。”
江野动作停滞,对她突然搭话的行为感到怪异,瞥了一眼她手里的汽水,不咸不淡地回了句:“橘子汽水喝多了也长不高。”
莫梨霜耸耸肩,没有再说话,江野也没有纠缠,出了小卖部,两人默契地分道扬镳。
离下课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江野回到教室,莫梨霜已经坐在位子上了,正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江野绝对不是故意的,他坐下来时,不小心瞥到自己的名字,出于本能,他迅速瞟了一眼自己名字下方的字。
莫梨霜在本子上是这么写的——
名字:江野
分类:一个讨厌的俗人。
事件:买水时碰见了,阳光下喝水的样子居然挺好看的,有点儿像我妈百看不厌的那部电视剧里的男主角,鬼使神差搭了句话,被呛回来了,果然和小时候一样讨厌。
江野故意碰倒了桌面上的书,莫梨霜迅速反应过来,将本子丢进桌肚,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耳朵却悄悄红了。
放学的时候,莫梨霜很没礼貌地叫了他一声:“喂!”
江野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提起书包转身便走,莫梨霜三两步跳到他面前,拦住他:“干吗不理人!”
江野垂眼俯视着她,冷声道:“我叫什么?”
莫梨霜默了默,轻声道:“江野。”
“说吧。”江野似乎满意了一点儿,“什么事?”
那天回去的路上,莫梨霜问了一个最不像她会问的问题,她问:“怎么讨好别人?”
江野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莫梨霜老老实实道出了原委。
她妈妈下班后自己创业,做了点儿小生意,也就是到广场上卖蒸糕。出摊的时间选的晚上七点半,正是人流量最大的时段,可母女两人性格一个比一个冷硬,摆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摊,顾客寥寥无几。莫梨霜这才勉为其难地向他求助。只可惜她押错了宝。
半小时后,江野和莫梨霜出现在了广场入口处附近。江野看着莫梨霜熟练地从小推车里取出一瓶又一瓶调料,又将早就制作好的米浆倒入模具里,放到蒸锅里盖上盖子。
蒸糕出炉了好几锅,香气随风飘散,光顾小摊的人却寥寥无几。莫梨霜看了好几眼江野,后者岿然不动:“我只说了来看看。”
夜幕四合,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莫梨霜只好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莫梨霜一路耷拉着脑袋,星光落在她肩上,她的身影说不出地落魄。
江野默了默,开口道:“不适合就不要做了。”
“你不懂。”莫梨霜的声音有些低沉,她低头又重复了一遍,“反正你不会懂的。”
江野自然不懂,但是他联想到下午在她本子上瞥到的内容,也不难猜出是什么原因。
莫梨霜真是个怪人,表面上生人勿近,本子里却密密麻麻记满了班上同学的名字,还分门别类,比如“不太熟的陌生人”“有点儿好看的陌生人”“坐在我同一排的陌生人”,等等。
记载的无非是对方帮忙递了本子、传了试卷这种小事,却记得很详细,这似乎是她与这个世界的沟通方式。
江野忽然就想起初遇时,莫梨霜向他伸出的那只手。同样蛮横无理,换来一身的伤痛,但谁又能说她是不怀好意的呢?
到了楼下,莫梨霜转过头,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你。”
她眼中似有水光,整个人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寂寥,像只脆弱的洋娃娃。江野的胸腔狠狠地震动了一下,仿佛有海水淹上来,闷得慌。
也许,并没有人好好教过她如何恰当地表达善意,善意地对待他人。
他下意识地拉住她的手,肌肤相触,莫梨霜没有躲闪,直勾勾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江野的脑子空白了一瞬,过了半晌,才说出一句:“以后……放学一起走吧。”
很多年后,他才弄明白,那一瞬间的空白,叫作鬼迷心窍。
04
第二天,莫梨霜就在楼道里遇见了江野。
江野靠在墙上,手里拿了一小本单词书,闭着眼睛默背单词,衬衫松垮地挂在身上,像青春写真图片里的人。
她觉得这样的画面有些好看,伫立在那里看了许久,直到江野将单词都默背了一遍,睁开眼睛。他未聚焦的目光像是蒙着雾一般,轻轻朝她扫过来。
她后来回想起来还是觉得神奇。
他们出门上学的时间相近,曾在这个地方遇到过无数次,这還是莫梨霜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是在等她。
他们逐渐熟悉起来。
江野人如其名,野心极大,很有抱负,上、下学的路上也不忘戴着耳机听英文周刊。后来的中考,他果然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江城一中,英文分数更是直逼满分,而莫梨霜也以两分的优势惊险过线。
升入高中之后,他们分在了不同的班级,却默契地保留了一起回家的习惯。
莫梨霜还是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之前是不会,后来干脆放弃尝试。她那本记录着同学名字和相关事件的本子,也被她收进了书桌的柜子里,再也没有更新过。
她开始将精神寄托在书本里,在一个个平行宇宙中寻找灵魂栖息处。金庸所缔造的武侠世界,更是将她拉进另外一个世界,诗酒江湖,书生意气的梦想世界。
她总是趁着江野不注意,猝不及防地扯下他的耳机,蛮不讲理地逼他听她唠叨书里的爱恨情仇。江野对这些完全没兴趣,但还是会皱着眉听她讲完。
莫梨霜的生日是在春天,那天恰逢高三的學生高考体检,学校里来了几辆满载医护人员的车子,高二年级一半的教室被征用,两个班合并在一起上课。
因为是同一个老师教语文,莫梨霜那班恰好被分到一班听课,莫梨霜抱着凳子轻车熟路地走到一班班门口,江野的桌前已经站了两个女生。
江野不知说了一句什么,短发的女生脸红成了酱色,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
莫梨霜心底莫名涌上一股烦躁的感觉,她端着凳子走过去,和江野对视了三秒。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并不打算开口帮她。
莫梨霜清了清喉咙,有些冷硬地问:“这里有人占了吗?”
短发那女孩见是她,面色逐渐凝重。她还在犹豫的时候,莫梨霜抢先说道:“没人的话,我占了。”
莫梨霜霸道地将凳子放在江野身边,“啪”的一声将书放到桌面上,胡乱翻开。等那两人走了,江野才伸出手,帮她翻到要上的那一页。
他手指骨节分明,翻页时书页发出沙沙的声响,莫梨霜轻哼了一声:“叛徒。”
江野低笑了一声,没有反驳。
因为这个小插曲,莫梨霜一整节课都没理他,听得格外认真。这节课上的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其中有两句是:“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莫梨霜记笔记的手一顿,悄悄偏过头去看江野。江野垂着眼睛坐在窗边,阳光投射进来,勾勒出他的侧面轮廓,长长的睫毛倾盖下来,遮住了大半眼瞳。
就这么看了一眼,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心跳突然加速。下了课后,她抱着书落荒而逃,直到放学,和江野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还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
“生日快乐。”江野突然递给她一本《神雕侠侣》。
这是莫梨霜看的第一本金庸原著,也是最爱的一本。她回过神,记起这一天是自己的生日,有些蒙地接过来。翻开封面,扉页是江野写的一句话,笔力遒劲:愿事事如意,得偿所愿。
四月樱花已经开了,江城的樱花,花期很短,不过十几天,风一吹,花瓣簌簌落下来,像是在下雪。
莫梨霜用手扫去书页上的花瓣,指尖摩擦着那个好看的“愿”字,随口问:“江野,你的梦想是什么呀?”
江野看着她,瞳孔墨染一般,他反问了一句:“你呢?”
这本是一句极其平常的反问,但大概是江野的眼神过于深邃,莫梨霜的心脏没由来地怦怦直跳,持续了一下午的别扭感更加强烈了,令她不安。
莫梨霜以为这种心慌意乱的感觉,叫作情窦初开,却不承想,于他们而言,这其实是某种预兆——两人下一次谈论理想的时候,已经是好多年之后了。
05
高三来得悄无声息,像是每一个普通的九月一一般。只是莫梨霜再次踏进教室时,原本嘈杂吵闹的教室变得鸦雀无声。
这种死一般的安静让莫梨霜感到一丝压抑,她惶恐地看向墙面上挂着的高考倒计时的牌子,眼皮突突地跳。
为了节省一切的时间,学校发布了新规:所有的走读生都必须让家长送饭或者自行去食堂就餐,总之,就是不允许出校门。
江野和莫梨霜失去了每天一次的独处机会,每次莫梨霜下楼去食堂,经过一班时匆匆往里看一眼,都只能看到江爸爸魁梧的背影,江野被挡得严严实实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送饭的人由江爸爸换成了江妈妈,莫梨霜往里看时,却也只能瞧见他的半个身影。
高三的下半学期,莫妈妈带回来一个面相和蔼的男人,既没让她喊爸爸,也没让她喊叔叔,却堂而皇之地让人住进了主卧。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翘了晚自习,从窗户外面扔纸团砸到江野的课桌上,江野只打开看了一眼,便提起包拉着她出了校门。
两个好学生偷跑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逛,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当初卖蒸糕的地方。
那个位置已经被卖糖葫芦的老爷爷占据了,老爷爷三分钟叫卖一次,身边总是围了一大群人。
莫梨霜看着那边,突然开口道:“你知道当初我和妈妈为什么要出来卖蒸糕吗?”
江野低头看她,轻声问:“为什么?”
莫梨霜说:“因为她说,那是我爸爸曾经畅想过的老年生活。”
莫梨霜的神情带着一种天真的懵懂,仿佛一个幼稚的孩童,但她清醒地知道,这件事,谁都没有做错。
她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单亲妈妈守一辈子活寡呢?
那未免也太任性了吧。
她只是有些说不出来的怨恨,比如,怨恨她当时为什么要坚持生下她,又比如,怨恨在那场滔天大火之中,她爸爸大义凛然的选择。
江野不知道怎么安慰莫梨霜,只好给她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告诉她,吃甜的东西心情就会变好。
莫梨霜一口口全部吃完了,泪珠却像是开了水闸般止不住,扑簌簌往下落。
“糖葫芦好酸啊。”回去的路上,她趴在江野的背上嘟囔。
“下次给你买甜的。”江野承诺。
莫梨霜咯咯地笑了。她刚刚大哭一场,有些累了,思维混乱,想到哪说到哪,毫无逻辑,甚至算起旧账来。
“江野,你刚开始也很讨厌我的吧?我们还打了一架。”
“江野,我又看了一遍你送我的《神雕侠侣》。我好讨厌郭芙啊,她为什么要砍掉了杨过的一只胳膊呢?可有时候,我总觉得我和她很像。我没有砍掉你的胳膊,但是你那时候也很讨厌我,一句话都不和我说。”
夜风将她抱怨的声音吹得零零碎碎,江野觉得她有些强词夺理,却又有些心疼她。
江野刚想开口安慰她,耳边却传来一阵温润的触感——莫梨霜搂着他的脖子,将嘴凑到了他的耳边:“悄悄和你说,我其实好讨厌我的爸爸,他做了所有人眼中的英雄,却造就了我一个人的痛苦。”
“我才不承认他是我爸爸,今天来的那个人也不是我爸爸。”
“如果可以,我再也不要和这种人在一起了。”
月色下,江野浑身一震,久久说不出话来。
06
莫梨霜站在消防集训营前面,看着土黄的墙面和上面印着的深红色的字,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录音笔。她走到前台问道:“江队长在吗?”
对方抬眸:“有什么事吗?”
她晃动一下手中的东西:“约了专访。”
对方闻言,低头翻了一下手中的册子,按照上面的号码拨了过去,座机只响了三声便接通了,里面传来冷清的声音:“3队江野,有事指示。”
“江队,这里有个女记者,说是约了你下午采访。”
“女记者?”
“是。”前台看了她一眼,“叫……”
莫梨霜把工作牌推到前台眼前,她看清后朗声接下去道:“叫莫梨霜。”
那人沉默了几秒,挂了电话。莫约半分钟后,江野出现在她面前。
他和照片上的那个人别无二致,剪了寸头,大概是刚下训过来,脸上还沾了灰尘,一双眼睛却清明透亮。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跟我来。”
江野将她带进一间办公室之后,自己进了旁边的洗手间洗脸。
莫梨霜环视一圈,目光放在了桌上的相片上。
那是现在的他,褪去青涩,脸部轮廓变得清晰硬朗起来,眼神坚毅,浑身正气。
江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他将脸洗净之后,下颌处露出一条浅粉色的疤,大概是某次出警时烫伤的。
莫梨霜眨了一下眼睛,想好的话突然悉数忘记,最后只好客套道:“不愧是国家训练出来的人。”
江野看着她,眸光流转,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却只说了一句:“开始吧。”
这期采访是消防部的宣传活动,江野是她要采访的主要人物。莫梨霜在问题库里挑了几个很典型的问题,准备问他。打开录音笔,莫梨霜立刻换上官方语气:“为什么想做消防员呢?听说你当初成绩很好,做其他的应该也能功成名就吧?”
江野听见这个问题,朝莫梨霜望过去,她脸上笑容完美无暇,没有一丝破绽。
江野低头笑了笑:“这是你自己的问题吧?”
莫梨霜搖头:“江队长,不要质疑我的专业性。”
他说:“哪有什么理由?子承父业罢了。”
莫梨霜顿了一下,很快将采访本翻到下一页。
莫梨霜对高考之后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她毕业后,母亲立刻大操大持地办了婚礼。为了节约资金,酒宴和她的升学宴合并在一起办,像是个笑话。
那天莫梨霜喝了很多的酒,躲在酒店外面的树下偷偷给江野打电话。她竟然没有哭,反而冷静地畅想着往后的大学生活。
江野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莫梨霜反问了他一句:“你会陪我一起去的,对吧?”
电话里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长久的沉默之后,莫梨霜醉醺醺地点点头,又想起他压根看不见,于是说道:“江野,我喜欢你。”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这句话,却一遍遍地重复着,可能是觉得过了这一夜,往后便再也不会有这般勇气了。
大概重复第九十遍的时候,江野终于开口了,他近乎哀求道:“好了,别说了。”
后来,他们一个北上去了边疆,一个南下去了沿海城市。
江野在边疆的岗哨上一站就是三年,从日出到日落,他有大把的时间思考,也因此想了许多事情。
比如,小时候一到梅雨季节,他总趴在父亲的摇椅前帮他按摩疼痛不已的脚。
比如,高三时,江父脚上的细胞加速坏死,脚因此逐渐萎缩,连给他送饭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完成不了。
那个曾经无比魁梧强壮的男人坐在阳台上抽了一整晚烟,笑容勉强道:“我成了废人。”
江野顿了顿:“您是英雄。”
他敬畏英雄,也想成为英雄。
这是他还没遇到莫梨霜之前就选择好的人生。
哪怕这个决定,终究会让他和莫梨霜背道而驰。
07
采访结束后,江野临时接到任务离开一会儿,派了一个人陪莫梨霜在基地考察。
新兵正在进行出警培训。接到火灾救援通知的那一刻,出警准备的时间仅一分钟,需要穿上十斤重的灭火救援战斗服。莫梨霜用随身带的小相机记录下了全程。
她小心翼翼地移动着镜头,对准正在训练的新兵。
不久后,江野出现在取景框里。
他提着衣服将一个救援服穿得不到位的人提到队列旁边罚站。
他冷声道:“真正的火灾现场,因为你一个错误,耽误的就是几条人命!”
那人赶紧敬礼,扯开嗓子应一句:“是!”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阔步向这边走来,镜头中的身影越来越大,直到他的影子完全笼罩住莫梨霜。
他给她塞了一瓶冰镇的橘子汽水。
冰冰凉凉的触感消解了暑气,他坐到她的身边,低头看了一眼她的相机,问:“怎么样?”
莫梨霜低头想了想,说:“你们都很伟大,渺小的只有我自己。”
她先前一直抗拒正面“消防员”三个字,一股脑儿地将自己的不幸怪罪到这上面——如果父亲不是消防员,她就不会还未出生便失去他,就不会这样那样。
可是今天近距离观察了消防员一天的真实生活,她不由得心生敬意。可理解不代表接纳,她仍旧战胜不了内心的恐惧。
一生下来便父爱缺位,这种痛苦的经历令她无法再去拥抱一个随时要奔赴各种危险境况的人。
莫梨霜后面还安排了工作,没留下来吃饭,江野送她到门口。
黄昏时分,红霞晕染了大片天空,路灯已经亮了,整个世界陷入一种半明半昧的氛围中。
莫梨霜停下脚步:“你进去吧。”
江野没动,他的视线在她脸上流连了许久,倏然伸手抱住了她。
江野身上的味道很清新,像是沾了青草气的泉水,他用手指摩擦着她的脖颈,哑声嘱咐:“好好照顾自己。”
莫梨霜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快速有力的心跳声,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那是他们此生唯一的一个拥抱。
尾声
莫梨霜将采访稿整理出来发给主编的时候,江野已经去了另一座城市给消防部队训练新兵。
母亲给她发来消息,她和叔叔经过这几年的努力,总算存了一笔积蓄,终于要搬离老房子了。
莫梨霜回家收拾自己的行李。
她独立在外多年,留在家里的东西还不够装满一个行李箱的。
她打开尘封已久的书柜,发现整齐叠放在里面的两本书。
一本是当年江野送她的《神雕侠侣》,一本是她初中时记满琐事的本子。
书页已经泛黄了,江野写的那句“事事如意,得偿所愿”却依旧字迹清晰,像是一句早就埋好的告别。
莫梨霜意外地从那本记事本里翻出一张纸条,同样的笔迹写道:郭芙不及你万分之一可爱,我从未讨厌过你。
她抬头看向窗外,院子里香樟树叶子已经黄了,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往下落。
深爱总迟解,将爱却晚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