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我掉手机了。很多年没掉过了。掉手机这种事,要么不来,要么排山倒海地来。十多年前我曾在几个月里掉过八个手机,去菜市买活杀土鸡被偷,黎明破晓去送仙桥淘书被偷,手机放冷啖杯桌上然后站起来与兄弟伙大声武气划金瓶梅拳被偷,也有自己扔掉的,醉后在出租车上跟人打电话很生气就把电话扔出车窗。这次是因为莫之许跟城管。
當时,我、老莫、老唐、肚肚还有春林、张女士在二十四城附近一个酒吧喝酒。尽管伙计说城管不准,我仍坚持要坐外面,说城管来了再搬进去呗。不能露天喝酒,酒徒跟囚徒有什么区别?露天的魅力,在于你头顶星空,脚踏大地,望出去是树和草,而不是一堆黑压压的陌生人头。更重要是你随时可以溜到附近一棵树下像个园丁一样浇灌,或者找扇卷帘门像弹钢琴一样撒尿。
那晚我们兴致很高,酒要了一轮又一轮,似乎我们的肚子是世界上最大而尚未蓄水的游泳池,要用酒来将它装满。就在光明的火焰在我们四周跳跃时,城管来了。喝酒的人啊,你们不光要考虑个人奋斗,还要考虑历史进程。不论我们在露天喝酒这件事业上如何努力,该来的城管还是会来。
城管要我们进去。莫之许忽然站起来,像个突厥首领一样向他们走过去。我暗想,老莫宝刀未老啊,这是要上去大声说“我反对”了!于是捏着拳头站起来,准备助老莫一臂之力。老莫的气势是如此恢弘,城管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老莫像领导人一样伸出大手,握住城管的手,说,我们这就进去,你们也不容易。猝不及防的城管像被偷吻的姑娘一样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将手从老莫的大手中抽出,说:“好,好,你们进去嘛。”我觉得这一幕很有点戏剧性,我喜欢日常生活中每一幕随时上演的戏剧,所以我痴痴地看着,然后心不在焉地跟朋友进了室内。我的心还在露天,手机也留在了那里。
几分钟后,我发现手机没在身边,春林和张女士立即像两匹骏马一样冲出去,没找到手机,然后又像两个外交官一样到吧台问伙计,仍然音讯全无。有朋友建议我报警,或者要店方调监控。我讨厌报警,也讨厌监控,既因为懒,也因为价值观。所以我们什么也没再做,接受命运的安排,继续喝酒。在应该接受命运的时候接受命运并且若无其事地活下去,这才是合乎人性的生活。一个人喝酒掉手机并非不幸,而是自然而然之事,正如一头马不懂乐山话不是它的不幸,一头鳄鱼没法接吻也不是它的不幸。
又喝了一会儿,某种情感劈中我,让我流泪。手机里有最后一些回忆,不可能重来的回忆。手机掉了,这些图景在物理意义上也永远消失了。虽然,它们还是会深藏于心灵。
悉达多时刻来临。我看见一长串的脸,一长串像河流一样流过的脸,数百上千的脸涌现然后消失,不断变化、更新。每一个人都是凡人,可是没有一个人死亡,只是一直在转变,一直在新生,不断有新的脸孔,在脸和脸之间只有时间。
我将从大海的万顷波涛中,将你从沉溺其中的大海深处拯救出来。我将使你摆脱各种疾病和种种你为之哭泣的悲苦。我不希望把你更长时间地留在恶魔手中;因为实际上你一直就是我自己。你是埋藏的珍宝、我的财富之首、诸神之美——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