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丽宏
上周,回老家,面对着一园子青青白菜发了会儿呆。
想来真是的,大白菜的名字,只一“白”字,简直通俗到了极点。可,无独有偶,史上名声最响亮的诗人,不也以“白”为名吗。不仅不俗,反很玄奥。
大白菜,其实还有个雅名,“菘”。因它“凌冬不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南史·周传》载:周颙于钟山西立隐舍,清贫寡欲,终日常蔬食,卫将军王俭问他:“山中何所食?”答曰:“赤米白盐,绿葵紫蓼”,文惠太子问:“菜食何味最胜?”答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我想,“秋末晚菘”,定是经了霜的那种,凛凛然,有寒味甜味。而这个“菘”,上口一读,诗意苍茫,平添了一缕漫漫六朝烟水之气。不过,我仍觉得,菘不如咱草根儿人家直呼的“大白菜”,扑面而来一股子家常喧闹的烟火气。
想那大棚设施、反季菜都还没露头的年代,寒冬天,饱暖民间口腹的可不就是那大白菜、大白菜和瓷丁丁的大白菜吗?
大白菜越瓷实,越受欢迎:滋味又清又幽,又醇又厚;形色稳重端凝,清淡素朴;瓷丁丁的大白菜,怎么着都好吃——白菜煸锅煮面条,羊肉火锅下白菜,醋熘白菜帮儿,凉拌白菜丝儿,白菜大肉炖粉条……上班族,冬天早晨贪个懒觉,揉着睡眼爬起来,一看时间,马上到点了!急匆匆拿大葱、白菜炒俩馒头吃。馒头丁儿蓬松松,白菜叶子脆生生,有味的很呢。
白菜经霜,才会瓷实,也才好吃,霜降前的白菜,满头乱发,裙裾飞舞,入口扎煞煞,有一把子未见世面的愣和憨、疯和傻。经霜雪一打,好了,消了莽撞和粗蛮,去了青涩和寡淡,又清又幽,又醇又厚,甜润润、脆生生。形体也好看起来,跟霜前的披散不自持相比,端庄了,静穆了,安然、稳重了。
白居易写过一诗:“浓霜打白菜,霜威空自严。不见菜心死,翻教菜心甜。”这诗语也“白”,老太太都读得通。文人案边品一品,不觉辱没了高雅格调,反觉诗意淳朴淡静,滋味雅正,津津然,恰是那霜白菜的味道。
菜蔬类有个性:西红柿,艳;茄子,闷;土豆嘎里嘎气,一肚子老实不变通;辣椒那家伙太野性,会把你的味蕾啃透;洋葱头,有点儿烈,你跟她一接手,总把你惹得泪水涟涟。色色菜蔬,恰似那初上道儿的新人,要个性、要风格、要名、要利、要运气,事事头角露峥嵘。滋味里,多少带出点儿仓皇和偏执的小家子气。
唯那瓷丁丁的大白菜,不露城府,朴素温穆,大气若王侯;精神上也不乏情调和旨趣。它若有若无的丝丝甜润,好似霜风凛冽,秋凉高远,冬寒一朵雪,飘啊飘,悠悠回转。又似那音乐上的民族唱法,美得极清醇,又稍带花腔。
白菜的好滋味,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秋霜凛冽。想想吧,大白菜如此孤绝:立秋下种,小雪收获,生命历经的八个节气,风声一点点儿响起来,温度一点点儿降下去。自然界件件温寒大事,接踵而至,白菜一一等闲视之。直到霜降,立冬。霜降以后,大白菜修炼得干干净净,脆脆爽爽;碧玉颜色里,浮躁褪尽见真纯。
也许就是这样吧,成就一棵白菜的,不只是之前的温暖好时光,也少不了霜寒的瑟缩;不是后来温室里的安乐,而是霜风冷月里的忧患。“拔雪挑来塌地菘,味如蜜藕更肥浓。”
你浓丽妖娆、满堂春风,风采傲人;他志向高远,开疆拓边,担得起绝世丰功……都挺好的,我向你们默默竖起大拇指。而我,只将峥嵘磨平,锋芒折却,换做满腔发奋,向内成长,向内开花,像大白菜一样,度我瓷丁丁的平凡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