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江平
徐厚俊(1932—),廣西鹿寨人,中国人民志愿军老战士,出国赴朝作战3年余,亲历战争,在战场上与美军厮杀较量,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近期,笔者3次采访已89岁高龄的徐厚俊老人。
一路北上入朝参战
1951年,徐厚俊经柳州军分区军政干部学校四五个月学习培训,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四六师四三八团炮二连战士。不久,他所在的部队开赴海南岛。上岛后,战士们马上挥舞柴刀、镰刀,披荆斩棘,上山开荒种植橡胶。当时的橡胶是战略物资。
上山开荒不到1个月,海南军区司令员冯白驹来作形势动员报告,介绍志愿军英勇顽强、可歌可泣的战斗事迹,分析抗美援朝形势。战士们都清楚,部队要开拔上前线了。
“知道这个消息,你心里有没有一点想法?”我问。
“没有,我一点也不害怕!既然当了解放军,还怕死?我家里穷,家里苦,参加解放军就是来打仗的!”徐厚俊说。
很快,部队开拔到武汉,在武汉换装,将在海南发的南方冬装换成北方冬装,又从武汉乘火车一路北上,到达辽宁丹东,在丹东待命一个星期。
1951年12月,徐厚俊随部队乘火车经鸭绿江大桥进入朝鲜。入朝后,部队进行整编,他被编入志愿军第二十一军六十二师独立高炮三十六营一连。
新炮手的训练
“四三八团炮二连有多少战士和你一起分配到高炮营?”我问。
“就我一个。”徐厚俊回答。
“为什么呢?为什么只有你一人进入高炮营?其他战士怎么分配?”
“我作为一名战士,我只知道我的去向,其他的不知道。”徐厚俊回答很干脆。
独立高炮三十六营,配备的是苏式M1939式37毫米高射炮。这种炮属于牵引式高射炮。炮口直径37毫米,炮弹手掌大小,1尺来长(三四十厘米),炮筒长2米多,最大射程8500米,有效射程3500米;最大射高6700米,有效射高3000米。徐厚俊说:“37高炮是我们独立高炮三十六营使用的高炮,也是当时志愿军防空的主要装备。”上级调来两门高炮,给新炮手训练。
时间紧,没有理论学习,主要训练各炮手自己应该掌握的技术,各炮手之间的配合,听得懂、看得懂班长指挥的方位等,讲究立竿见影,一切从实战出发。
学习场地在朝鲜一个村庄附近的野外。我们没有制空权,每天都有美机飞来。美机非常嚣张,肆无忌惮地飞得很低很低。
“连帽子都想抓你的去!”徐厚俊很形象地用一句话来形容美机飞的高度。
每当美机来临,战士们就赶快下炮,躲避到防空洞里。为了避免炊烟冒出暴露目标,在防空洞里,有时连饭都没法煮,战士们将大白菜一张一张撕下来生吃。
有一次,美机突然飞临,炮手们来不及撤进防空洞,只能就地卧倒。徐厚俊双手护头,一边趴在地上躲避炸弹,一边悄悄地用眼睛观察周围的情况。
“轰!”敌机扔下的炸弹在不远处爆炸,突然,徐厚俊发觉一块黑乎乎的东西飞过来,猛地插在他脑袋前面的地上。
敌机飞走了,徐厚俊站起来察看。
天呀!那块黑乎乎的东西是敌人的炸弹片。炸弹片宽约3寸(约10厘米),两边锯齿状,长2尺多(约70厘米),插到地下约三分之一,炸弹片距离他的头部不足1尺(二三十厘米),好险!
这样危险的事情太多了,战友们几乎都经历过。
半个月后,战士们结束训练,开始上炮。
徐厚俊介绍说,独立三十六高炮营辖3个高射炮连(简称高炮连)、3个高射机关枪连(简称高机连),全营12门高炮、12挺高机;每个高炮连辖2个排,4门高炮;每个排辖2个班,2门高炮;每个班负责1门高炮。高机连与高炮连编制基本相同,1个高机连4挺高射机枪。
每个炮班由1名班长和7名炮手组成,班长是炮班的指挥员。
一炮手是方向瞄准手,主要负责火炮的方向瞄准。他掌握高炮的方向盘(也叫方向机),方向盘的功能是调整炮口水平方向。一炮手坐在方向瞄准手座上,瞄准手座前是瞄准镜。二炮手是高低瞄准手,主要负责火炮的高低瞄准。他掌握高炮的高低起落机(也叫高低机),高低起落机的功能是调整炮口高低方向。二炮手坐在高低瞄准手座上,瞄准手座前也有瞄准镜。三炮手为距离装定手,主要负责根据敌机的飞行速度装入距离。三炮手站在火炮右侧一炮手右后方的踏板上。装定的速度是以秒作为单位来计算的,三炮手要做到耳听、眼看、手装三结合,注意力要十分集中。徐厚俊是三炮手。四炮手是掌握飞机航向的,比如临近、临远、侧面等,位置在火炮的左侧二炮手左后方的踏板上。五炮手为压弹手,主要负责向装填机内压弹。六炮手、七炮手为弹药手,主要负责输送炮弹。
还有一个测高机手(也叫测手),他不是炮手,也不属于哪一门炮,是为整个连服务的。作战时,测高机手站在几门炮的中间,主要任务是用测高机测出敌机的速度、高度,将数据大声报给炮手们,专有名词叫报读。
37高炮需要各位置、各炮手的密切配合,才能打出好成绩,一个位置出差错,就很难击中目标。
徐厚俊他们基本以营为作战单位,高炮与高机的位置由营部根据战时情况部署,高炮与高机火力配合得好,会形成立体火力,发挥出更强更合理的战斗力。
高炮营的主要任务是防空,一般情况下,距离步兵较远,但有时战斗需要,高炮营也会推进得比较靠前。入朝不久,高炮营就推进到距上甘岭几千米的地方。
高炮营没有步兵保护,炮手们自己站岗放哨。除连长、指导员、排长配手枪外,枪支集中管理,没有配备到每个炮手,谁站岗谁持枪。连队的枪支配备有好几种,如五一式手枪、苏式步枪、转盘冲锋枪等。
激战半小时击落击伤敌机8架
一般情况下,高炮的转移通过汽车牵引来实现。但是,炮上山,汽车牵引无法实现,只能靠人力拉。人力拉炮上山是一件很费力的事,需要很多人协同出力。拉一门炮上山,需要整个连的战士,有时地形复杂,甚至需要两个连的战士。拉炮使用的是麻绳做的大缆子,大缆子很粗,直径1寸左右,才能承受重量。
1952年5月5日,那是个终生难忘的日子。那天部队正好加菜,菜肴较丰盛,11时许,准备开吃,突然传来轰炸声,不远处一座桥梁正在被美军舰舰炮轰炸。
不一会,两架美国飞机飞来,这是敌人的校正机。校正机一会直飞,一会盘旋,一会侧飞,多个角度进行观察。敌舰炮弹每打一炮,校正机就校正一次,偏左多少、偏右多少、偏前多少、偏后多少,不断地校正,引导敌舰炮弹的准确性。
打校正机!连长大喊“上炮!”
战士们丢下碗筷,迅速跑到自己的位置,各就各位,进入战斗状态。
测高机手开始报读,各炮手迅速调整各自的数据。
敌人校正机进入有效射程,连长喊“放炮!”两架校正机相隔三五百米距离,战士们瞄准飞在前面的校正机连续发射炮弹。“轰!”飞在后面的那架校正机被打中,冒着黑烟,一头栽了下来。
首战告捷!
来不及庆贺,连长马上提醒大家:“敌机很快就会来报复,大家做好准备,迎接大批敌机的到来。”
果然,几分钟后,大批敌机向我高炮阵地俯冲下来。敌机屁股一冒烟,紧接着就是一串串的机关炮打下来,随后,炸弹也扔了下来,整个阵地烟雾弥漫。
全营所有火力全部开火,高射炮1分钟发射100发炮弹,发射器一踩到底,炮弹连续不断地飞向敌机。
“哒!哒!哒!”高射机枪在不停地怒吼。
营长不时发出指令,调整各连射击方向。有时1个连4门高炮、4挺高机集中向同一方向发射,有时甚至全营火力集中向同一方向发射,因为那个方向敌机密集,俯冲在最前面。敌机散开,分散俯冲,我们的火力也随之散开发射。
测高机手大声报读:“速度800,距离2600;速度700,距离2500……”速度是指敌机的飞行速度,距离是指高炮与敌机的距离。
班长也一边比画着手势一边喊着敌机的方位“4、9、12……”
徐厚俊作为三炮手,耳朵听着测高机手和班长的报读,左手摇柄装敌机速度,右手不断地摇动手柄装定距离。
刚开始,徐厚俊还能听到报读声,但后来在炮声、子弹声、爆炸声混合的超强高分贝下,喊声被淹没,根本听不到。
“听不到!听不到你怎么装定数据?”我问。
“怎么办?只能自己临机判断,临近、临远……”徐厚俊一边用两只手比画着,一边用军事术语回答我。
一炮手、二炮手操作着方向盘、高低起落机,紧紧咬着敌机。水平方向、高低方向两条线在表盘里呈现出一个十字交叉点,十字交叉点压上敌机机头的一瞬间,一炮手、二炮手立即踩下发射器击发。
各炮手密切配合,高炮、高机密切配合,织成立体火网,形成一堵火墙,封堵了敌机俯冲的方向。
“打起仗来,谁也顾不上自己,只有一个想法:你打我,我也打你!看谁更狠!”徐厚俊狠狠地说,思绪回到当年的战场。
在立体火网面前,敌人不敢俯冲太低,只好在高空就匆匆投放炸弹。位置高,距离远,风力大,炸弹准确性低多了。
敌机无数次地反复俯冲,但在火墙的封堵下,始终无法俯冲下来。
敌机开始的骄横劲渐渐消失,看到不断有同伴被击落击伤,不敢恋战,只好灰溜溜地逃走。
战斗胜利结束!
炮声一停,战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灰尘满面,整一个“灰人”,除眼珠是明亮的,睫毛也挂满灰尘。
下午,营里开会通报战绩:这一仗,击落击伤敌机8架,我们只有1名战士受轻伤。
“这场战斗打了多久?到不到太阳落山?”我问。
“大约半个小时。”徐厚俊平静地回答。
“半小时?半小时击落击伤敌机8架?”
“半小时已经是很长了,我们已经花费了很多炮弹。你想想,每门炮1分钟100发炮弹,12门炮每分钟就是1200发炮弹,半小时你算算,发射了多少炮弹?还有高机子弹呢?”徐厚俊说。
粗略一算,乖乖,这个数字大得惊人!
徐厚俊又说:“美机方面,它也无法带那么多油料,飞不了那么久!”
“你们那餐饭怎么样?”
“打完了仗继续吃饭呀,原来的饭菜早就盖满灰尘,无法再吃。打了胜仗,炊事员高高兴兴地另外又煮了一餐。”
徐厚俊还告诉我,后来据打扫战场的人说,被击落的敌校正机,屁股冒着黑烟,掉落在一个村庄里。敌机飞行员当场死亡,校正机上发现标记有那座桥梁的地图。那架飞机掉落下来,还伤了一些朝鲜老乡。
保卫古南山
1953年1月1日,独立三十六高炮营接到任务。
这一天,志愿军高级将领要上古南山查看地形,研究新的战斗部署。高炮营的任务就是确保古南山的安全,确保中国人民志愿军高级将领安全、顺利完成查看地形的任务。营长迅速在古南山周围摆布兵力。
不知怎么的,志愿军高级将领上古南山查看地形的消息泄露了。10时左右,五六架敌机飞来,悍然对距离古南山10余千米的火车站进行攻击,俯冲扫射,重磅轰炸。顿时,火車站烟雾腾腾,一片火海。
看到敌机俯冲轰炸扫射火车站,营部判断,这是敌人的火力侦察,是试探,是为了干扰我们的判断,敌人的真正目标是古南山。
营部立刻下令:“各连上炮!”战士们沉住气,静静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
志愿军坚持一个原则,敌机不进入保卫区域就不打炮。他们坚信,敌机轰炸火车站,是转移分散我们的注意力,使我们不再关注古南山。
看看没有动静,没有受到打击,敌人以为计谋得逞,以为志愿军没有布置防空力量保卫古南山,于是五六架轰炸机一个盘旋,转了一个大圈圈,突然向古南山飞来。
敌机很快进入古南山保卫区域。也不等敌机进入有效射高、射程,全营立即开炮,炮弹呼啸着飞向天空。
突然遭受志愿军炮火拦截,知道志愿军有了防备,但敌机不死心,盘旋着,寻找机会俯冲下来轰炸。我们的炮弹不断地向敌机射击,形成密集的火网。看看实在没有机会,敌机才很不甘心地飞走。
从敌机轰炸火车站开始,到敌机灰溜溜飞走,这场战斗不到1个小时就结束了。
徐厚俊边回忆,边遗憾地说:“那天没有战绩。”
我说:“保卫了古南山,志愿军高级将领顺利完成查看地形任务,这就是最大的战绩了。”
徐厚俊心里也是明白的,保卫古南山的安全,就是最大的任务。但他心里总是不舒服,嘴里喃喃地说:“那天没有战绩,那天没有战绩。”没有击落击伤敌机,就是没有战绩,这是徐厚俊的战绩标准。
“敌人重磅炮弹轰炸火车站,炸的炮弹坑有多深多宽?”我问。
“我们作为炮手,是不能离开阵地的。但听说,炸的炮弹坑深有三四米,宽有4米多。”徐厚俊告诉我。
珍贵礼物
徐厚俊在朝鲜获得几件十分珍贵的礼物。
第一件礼物是印着“最可爱的人”5个字的口盅。那是1951年12月入朝不久,部队守卫在距离上甘岭10余千米的阵地时获赠的。
“口盅现在还保存着吗?”我问。
“时间长了,不知什么时候搞丢了,很可惜。”徐厚俊表示很遗憾。
第二件礼物是抗美援朝纪念章。徐厚俊回忆:“记得是在1951年年底或1952年年初,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到我们阵地慰问。那天天气很冷,我们扎起松树彩门欢迎祖国亲人的到来。松树彩门距离我们的炮阵地很近,只有几百米。记得松树彩门上有一副对联,上面有‘祖国不忘亲人这些字。”“来我们营慰问的记得有三四个,全是男同志,他们将抗美援朝纪念章送到每个战士的手中。”
这枚纪念章为铜质,上面刻着“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赠”“1951”字样。
第三件礼物是和平纪念章。徐厚俊获得这枚纪念章的时候已经离开上甘岭附近,但仍驻扎在朝鲜东海岸。
纪念章是铜质,五角星状。背面刻着“抗美援朝纪念”“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赠”“1953.10.25”字样。
此外,徐厚俊还从朝鲜带回1个铜碗和1个铜瓢,可惜后来丢失了。
我问徐厚俊:“铜碗和铜瓢一定有来历吧,它是怎么到你手中的?”
“朝鲜老乡对志愿军很尊重,很热情,很客气。”徐厚俊陷入久远的回忆之中,“如果进家门不吃朝鲜老乡的东西,朝鲜老乡就会说‘死啦死啦(音译),意思是说‘请你吃你不吃,我的东西有毒呀?吃了会死吗?你不吃就是对他的不信任。”徐厚俊说。
1954年下半年,徐厚俊准备复员离开部队。部队纪律很严,不许透露复员情况。但他们这些将要复员的战士还是抑制不住,一两个、一两个到朝鲜老乡家坐坐,实际上是去告别的,但又不能明说。徐厚俊对朝鲜老乡很隐晦地说:“过几天,我们就要‘马陆啦!”朝鲜话里,“马陆”是“走”的意思。朝鲜老乡很敏感,徐厚俊一说“马陆”,他们马上就明白,志愿军要回国了。
朝鲜老乡拿出1个铜碗和1个铜瓢送给徐厚俊留念。对他说:“中国志愿军‘西裤西裤(中国志愿军辛苦辛苦)。”
朝鲜盛产铜,铜碗与铜瓢是朝鲜人民常用的食具,将它送给就要分别归国的志愿军战士,意思是告诉志愿军战士,这是朝鲜人民的心意,你一看见它,就会想起我们曾经在一起的友谊。
凯旋归国
当初,徐厚俊是乘坐火车秘密入朝的,坐的是闷罐车。为了保密,首长交代,过鸭绿江大桥时,所有乘车人员要严守纪律,一不得背靠车壁车门,二不许讲话,三不许抽烟。过鸭绿江大桥时,果然有国際检查组人员过来从车门缝隙将棍子伸进来,沿车壁上上下下刷几下,检查是否有人。
1954年11月,徐厚俊从朝鲜凯旋归国时乘坐的还是闷罐车,但这回,车门是大开着的。
火车经鸭绿江大桥直接回到哈尔滨,沿途不停靠。
回到哈尔滨,徐厚俊编入志愿军转建十四团二营十连,进行了两个来月的学习,主要是学习地方的政策法令,学习保密原则,学习人际交流,目的是适应复员后的生活。徐厚俊被编入一等预备役,时刻准备着,一旦祖国有召唤,立即再次从军。
1955年1月25日,大年初二,徐厚俊的生日,他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家乡——广西鹿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