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良
穿山屯的老炮手耿壮山老了。
岁数一大很多事情便找上来了,冷清呀病痛什么的免不了,可除此之外呢,老炮手还多了一个做惊梦,在梦中,许许多多动物活了起来……他经常大喊大叫,惹得炕下边的大黑跟着叫。
没辙了,睡觉前老炮手把他那把双筒猎枪放枕头旁压惊,也不行,干脆,起身两手搭膝盖上盘坐直到早上吧。
一连下了好多天雪,终于出太阳了。
过去给他当二炮(助手)的大鲁牵着大黑过来了。
扫了雪进屋里,说,师傅,还是把这狗还给你吧,至少能做做伴呀。
老炮手盘坐那儿摆下手,前两天他把大黑牵给大鲁自有他的打算,他没说什么。大鲁看师傅脸色是想清静会儿,就知趣地牵着大黑走了。大黑不情愿走,直叫。
风极硬,一股股的从窗框缝隙挤进来。老炮手抱着他的猎枪坐土炕上一动不动,浑浊眼神间或一闪。
早些年,方圆百里谁不知道他耿壮山呀,常有人来看他猎获的老虎、黑瞎子,还有来要野猪肉、野鸡、兔子的,小屋没有冷清时候。
那是过去了。
老炮手脸上纵横的深纹扭几下,只见他慢慢下地换身整洁蓝衣服,束腰围,打绑腿,戴上狐皮帽,屁股绑了块猛兽皮推开了门。院子显然被大鲁打扫过了,老炮手面无表情围了小屋转,轻轻念叨了些什么,背上猎枪往屯外走。
穿山屯大都是留守的老人了。他们捂着厚帽子扫门口雪。木锹划在硬地上的动静很好听。张二愣他爷直起身和老炮手打招呼,老人家有些奇怪:是呵,早不见老炮手背了枪出门了,一者国家禁止,再者,山上本来也没什么东西可打了。
老炮手哼哈地回了一句什么继续走,雪厚,趟起来吃力,毕竟是八十多歲的人了,还加上一身难治的病。过砬子河的冰面上还滑了一下,他手撑着冰,过了河不远,在石砬子上休息。
一群蓝大胆鸟在雪上嬉戏。
哎,它们啥时候都不孤独。
以前,我也不孤独的,以前到处都是野鸡、兔子的,傻狍子不时地跑来跑去。一扬枪,一股好闻的火药味散尽,你就只管去捡野味好了……“他大叔”“耿大爷”“老爷爷”,人们那时候叫得真热情呀。
尽打生物了,一生没娶,也没别的亲属,留那么多野味没什么用,送给乡邻吧。
老炮手的鼻子抽了一下,拿开烟斗,浑浊眼睛亮了一下。他看见岩石缝白雪旁,傲然开着一簇紫莹莹的达子香。
砬子上还有这种花?
多少年前的声音响起来了。
“你喜欢这花吗?”
“当然了,可我不喜欢你老去打猎,你为什么要打死它们呐?”
“这个,我,我也是喜欢。”
老炮手当时不太知道女孩子的心思,当时,他以为什么都来得及,以为青春永远没有止境。老炮手似乎散无目的地走哇走,不知不觉竟攀登到一段石壁顶上了。哪来的力气呀?青春的活力死而复生了吗?哪能呵。
坐下喘气,远方的太阳烧红了天。
他浑浊的眼睛试图穿透天边的层云。
早年闯关东的时候……血气方刚,以为能打虎的人就如何如何了,想到这儿,老炮手身子禁不住动了一下,屁股上坐得正是小半张的虎皮哩。
现在,早就看不见老虎了。那虎啸声,老炮手想找一个词形容一下,雄壮,壮烈?是这意思。
那时,前边这山沟里就有虎。
虎走路用厚厚的趾肉着地,可到了冬天,它难免在山里踏出雪溜子。
我那次就在雪溜子设机关,地枪打中的可不是一般的虎,是头排虎,有六百斤左右呢。
地枪打得不轻,它拖了血印子一路走,竟挣扎到这山顶上来了。奇怪,受了重伤却还要往高处凌风崖上走。
老炮手起身向凌风崖走去,越走越高。
到了那一处断壁,看一下,下面的深渊风雪弥漫。
当年,就是在这个地方,老炮手和重伤的猛虎对峙。残阳如血,老虎蹲在悬崖边上,前爪着地,挺拔上身维持最后的尊严。看它瞪着大眼睛,用尽最后力气长啸……那一阵阵的声浪极具震撼力,穿越了时空和人们的心灵,搅动起一阵阵雪雾一样迷蒙的东西……很远的穿山屯都清楚听见了。
大黑狂吠不止。
大鲁跟它出院,见到张二愣他爷也在雪堆前愣神。
你听见虎啸没?
听见了,这怎么回事?
多少年来头一次呀,问别人,也说听见了,好像听见枪声了呢。真稀罕。
大鲁到底还算年轻,跟得上大黑的一阵狂跑,落不太远。大黑没往好几百米的高凌风崖顶上跑,它领了大鲁径直跑到山崖下山谷里了。
听见大黑悲痛的低吼声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老炮手到死也不落威,竟然双手撑住膝盖盘坐青石上,背倚一棵斜伸过来的青松树干上,神色安然,石边雪上血迹早冻住了。
大鲁冷丁想起来了,当年的那只老虎就是从山崖落下来在大青石上死去的呀。
派出所来人勘查,认为老炮手可能是失足落下崖的,至于虎啸是怎么回事没人说得清,至今存疑。
从那后没人听见虎啸了。
选自《文学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