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晓勇 黄扬梓
[内容提要]“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以来,中国与东盟经济合作发展迅猛,引起在东南亚耕耘已久的美日两国猜忌。中国与东盟在贸易额、旅游、基础设施建设等领域的合作快速增长,但在其他领域的优势并不明显,总体上没有形成对美日的排挤。美日两国正在有针对性地调整对东盟的政策,同时东盟国家也不完全依赖中国,以求在对外经济合作上形成大国平衡,因此中美日与东盟的经济合作是长期竞争中的动态调整过程,不会造成排他性的一家独大局面。
“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以来,中国对外经济合作取得丰硕的成果,截至2021年1月30日,中国已同140个国家和31个国际组织签署了205份共建“一带一路”合作文件。在当前世界经济增长乏力,逆全球化思潮暗流涌动的局面下,“一带一路”倡议作为新型多边主义,倡导开放包容、互利共赢,推动全球经济发展。尽管如此,个别西方国别有用心地炒作“中国经济扩张论”“中国经济威胁论”“一带一路债务陷阱”等舆论,造成一些国家产生疑虑和误解。东南亚是“一带一路”倡议的重点合作区域,在“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建设中具有关键性地位。中国与东盟的经济合作引发了美日两国的猜忌,两国担心中国“一带一路”建设挤占它们在东南亚的经济空间,削弱它们对东盟的影响力。一些东盟国家也担忧与中国经济合作的深化会导致其失去战略灵活性和自主性。本文对“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以来中美日与东盟的经济合作情况进行比较,探究“一带一路”建设是否在中美日与东盟的经济关系中产生了“扩张-挤出”效应,分析中美日与东盟经济合作的差异及其原因,同时对中美日与东盟的经济合作前景作出展望。
当前,中美日三国均是东盟的主要经济伙伴。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与东盟的经济合作迈上正轨并发展迅速。在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和“一带一路”建设的推动下,从2009年起,中国连续12年成为东盟最大的贸易伙伴,东盟2020年成为中国第一大贸易伙伴,双方的经济依赖不断加深。美国作为世界性大国,在东南亚存在政治、经济与安全利益。近年来,美国不断提高亚太在其全球战略布局中的地位,加强与东盟国家的联系,经济合作成为美国的关注点。日本历来将东南亚作为能源、原材料供应地以及出口与投资市场,新世纪以来,日本谋求成为“政治大国”,将东盟视为“进行合作倡议、提高政治地位与影响力的政策工具”,
与东盟开展了广泛的合作。(一)在贸易方面,中美日并不存在此消彼长的激烈竞争关系。贸易额是国家或国家集团之间经济联系程度的主要标志。根据东盟发布的2020年统计数据,中国是东盟最大的贸易伙伴,出口额、进口额分别占东盟总额的14%和21.9%;美国是东盟第二大出口国和第四大进口国,出口额、进口额分别占东盟总额的12.9%和8%;日本则是东盟第四大出口国和第三大进口国,出口额、进口额分别占7.7%和8.3%。
从商品种类上看,中美日与东盟的贸易商品种类差异较大,互补性强,竞争性较弱。东盟进出口商品种类主要包括:机电设备及其零件、矿物燃料、核反应能源、贵金属珠宝、汽车产品、塑料制成品、高端精密仪器、橡胶制成品、钢铁制成品、有机化学品等。
本文选取2013年(“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年份)和2019年(“一带一路”显成效的年份),对中美日三国与东盟最主要的四大类商品机电设备、矿物燃料、核能源类、精密仪器的进出口占比变化进行比较。从2013年到2019年,机电设备类产品,东盟出口中国占比有所提高,但进口有所下降,而东盟对美日两国的机电类产品进出口均有所提升;矿物燃料类商品,东盟对中国出口占比有所下降,进口有所上升,对日本的出口有所下降,对美国进口比重有所提升;核能源类产品,东盟对中国的进出口均有所下降,对日本的出口上升而进口下降,美国则正好相反;高端精密仪器类,东盟对中日两国的进出口都上升,对美国进出口都下降。以上数据可知中美日三国对东盟的主要进出口商品种类均存在“有升有降”现象,不存在明显的“市场挤占”。值得关注的是,2019年东盟对中美日进出口商品种类中,东盟从中国进口的面料类产品比重高达53%、钢铁类产品达到40.6%,向中国出口水果类产品占比达45.5%;对日本肉类出口达28.4%;对美国出口家具类高达52.3%、珠宝类达46.4%、皮革类占到40.6%,从美国进口航空类产品占比41.4%,原油类产品占比46.1%。
上述大比重产品数据说明,东盟对中美日三国的进出口商品种类大不相同,互补性强,竞争性较弱。中国与美日在东盟的贸易关系中不是零和竞争。表1中美日对东盟贸易中商品种类份额比重
通过衡量经济体贸易紧密程度的指标——贸易依存度也可以说明问题。贸易依存度的表达式为:贸易结合度I=(A国对B国的出口额/A国的总出口额)/(B国的进口总额/世界进口总额)。当I大于1时,A国和B国有较为密切的贸易关系;当I小于1时,两国的贸易关系比较疏远。I值越大,两国的贸易关系越紧密。本文计算了2013年至2019年东盟对中、美、日三国的贸易依存度及其变化状况,如下图所示:
图1东盟对中美日三国贸易依存度及其变化趋势
由上图数值可知,东盟对于日本的贸易依存度最高,2013年以来的数值都在“2.0”以上,其次是中国,处在“1.4”至“1.1”之间,而东盟对美国的贸易依存度较低,处于“1.0”以下。依照2013年以来东盟对中美日三国的贸易依存度变化趋势来看,东盟对日本的贸易依存度从2015年开始呈下降趋势,2015年依存度为2.33,到2019年下降为2.06;对中国的依存度则处于持续上升的趋势,从2013年的1.17上升至2019年的1.32;而东盟与美国的贸易依存度尽管不高,但处于上升的态势。尽管如此,总体上看,东盟对中国贸易依存度从2013年至2019年只增加了0.15,并没有大幅度地提升。东盟对日本的贸易依存度自2013年至2019年只下降了0.12,且数值依然超过“2”。从贸易依存度的变化趋势来看,三国并不存在此消彼长的激烈竞争关系。
(二)投资方面,中美日投资行业类似,但重点布局不同,不存在激烈竞争。近年来中美日对东盟的投资均有波动。“一带一路”倡议以来,中国对东盟的投资额在2015~2017年有较大幅度地提升,但2017年以来先后受中美贸易摩擦和新冠疫情的影响,对外投资额降低。美国实行“重返亚太”战略后,增加了在东盟的投资规模,2015、2017两年对东盟投资达到峰值,但2018年由于特朗普政府要求企业回流的“美国优先”政策导致对外投资资金撤回,美国对东盟投资额变为负值,2019年对东盟投资又重返高值。日本在2013~2019年间对东盟投资经历了先降后升。从数据上来看,“一带一路”倡议并没有对美国和日本在东盟的直接投资市场造成严重冲击,美国和日本对东盟的投资变化主要受国际环境、政府政策和企业行为的影响。
就投资来源国来说,日本、美国长期以来都是东盟排名前三的投资来源方。近十年的数据显示,欧盟有5年是东盟最大投资来源方,美国有4年居东盟最大投资来源国,日本则有1年是东盟最大投资国。中国对东盟的投资起步晚,“一带一路”倡议后逐渐增多,在2017年达到154.95亿美元的峰值,较2010年同比上涨362.8%,到2019年,受中美贸易摩擦与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影响,中国对东盟投资额下降到88.96亿美元,但也较2010年同比上涨145%,在东盟投资来源国中排名第四。
一般而言,投资主要受资金输出国和输入国政策的影响,受第三方的影响较小。总体上看,即使在“一带一路”倡议助力下,中国对东盟的投资依然排在美国和日本之后。就投资产业分布而言,数据显示,2013~2019年间外国对东盟投资大部分流入制造业、批发和零售业、机动车辆和电机循环修复、金融保险、房地产、农林渔、采矿和采石等行业。
中国对东盟的投资主要流向制造业、批发零售业、金融保险业和房地产行业,其中房地产行业获得中国最多投资,金融保险业、制造业次之。 美国对东盟的投资主要流向金融保险业、制造业、批发零售业,其中金融保险业获得的投资最多,制造业次之。 日本对东盟的投资与美国相仿,主要流向金融保险业、制造业、批发零售业,但重点投资制造业,金融保险业次之。 由此可见中美日三国对东盟投资产业分布各具特色,虽然金融保险业、制造业、批发零售业都是中美日投资的关注行业,但三国的投资战略布局有所不同,中国除了上述三大行业外还倾向于投资房地产行业,美国将投资的重点置于东盟国家的金融保险行业,日本则重点布局制造业。总体上,三国对东盟投资行业类似但布局重点不同,并非激烈的竞争关系。表2 2013~2019年中美日对东盟投资规模(单位:百万美元)
(三)在基础设施建设方面,中美日投资金额与所需资金量相比仍有很大差距,且短期内难以填补空缺,三国并非零和竞争。基础设施是为社会生产和居民生活提供公共服务的物质设施,以及用于保证社会经济活动正常进行的服务系统,一般包括交通、邮电、供水供电、商业服务、科研与技术服务、环境保护、文教卫生等公用工程设施和公共服务设施。东盟国家多为发展中国家,基础设施建设投资需求庞大。中美日都是基础设施领域的强国,拥有丰富的技术积累与雄厚的资金。从统计数据看,2013年以来,中国对东盟基础设施投资飞速上涨,在2018年达到41.46亿美元峰值,2019年有所回落。日本对东盟的基础设施投资有一定的波动,同样于2018年达到峰值33.03亿美元,之后与中国同步回落,但总体呈上升趋势。美国则相对较少参与东盟基础设施建设,其对东盟国家的基建投资在2016年达到9亿美元,其余年份保持在2~4亿美元之间。总体来看,东盟基建领域主要是中日两国在竞争,中国投资发展迅猛,占据大量的基础设施建设市场,日本也不遑多让,在与中国的竞争中没有明显落后。美国在对东盟国家的基建投资方面远逊于中日两国,但美国于2019年提出“蓝点网络”计划,联合部分西方国家的政府、企业和民间打造新的基础设施建设标准,以对冲“一带一路”倡议,如果该计划得以实施,东盟的基础设施领域有可能形成中美日三足鼎立局面。事实上,东盟国家的基础设施建设市场空间巨大,尽管中美日在该领域的竞争激烈,但三国的投资金额与所需资金量相比仍有很大差距,短期内难以完全填补基础设施建设市场的资金、技术等空缺,三国之间并不是零和竞争。
图2 2013~2019年中美日三国对东盟基础设施建设投资变化(单位:亿美元)
(四)在对东盟的援助方面,中美日由于援助目的不同,援助领域也不尽相同。对外援助是扩展国家利益、提升国家形象的重要外交工具。绝大多数东盟国家的经济发展水平不高,需要其他国家的援助支持。当前对东盟的官方援助主要来自于日本、中国、欧盟和美国。其中日本和中国对东盟国家的官方援助金额相差不大,且能有针对性地满足东盟国家的需求。新冠疫情期间,给东盟最多援助的就是中国和日本。
中国对东南亚国家的援助始于20世纪50年代,主要基于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的考虑。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对外援助更加注重经济和人道主义,近年来对东盟援助金额不断提高,主要流向马来西亚、柬埔寨、印尼、老挝、越南。在“一带一路”倡议下,中国对东盟的援助方式主要包括成套项目援助、紧急人道主义援助、技术合作、人力资源开发合作等。其中成套项目建设、人力资源开发合作和技术合作逐渐增多,直接的资金援助份额减少。总体上中国对东盟援助方式多样化,且更加注重促进受援国的可持续发展。
日本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对东盟援助金额庞大,但近年来规模逐年减少。据日本外务省数据,2013年日本援助东盟金额为92.12亿美元,到2014年骤降至38.83亿美元,此后几年基本保持在30亿美元左右。日本对东盟的援助具有较强的经济动机,在援助项目的选择上,倾向于选择有利可图的经济基础设施援助,如大坝、电站、公路、通信设施等,投向教育、卫生、供水、计划生育等社会基础设施部门的援助额不足20%。此外,日本对东南亚的援助方式以优惠贷款为主,无偿赠予比例较低,同时附带条件的优惠贷款比例近年来也呈上升趋势。由于日本一向强调援助中的采购限制,这种限制使相当一部分援助资金又回流到日本企业,体现了日本对外援助背后强烈的经济动机。
美国对东盟国家的援助最早。冷战时期,美国向东南亚地区的盟国提供了大量的经济和军事援助。冷战后,美国对东南亚的重视程度有所降低,但仍然通过国际开发署和NGO向东盟国家提供经济援助。在“重返亚太”背景下,美国加强了对东盟国家的军事援助、经济援助和以反恐为目的的发展援助。特朗普政府初期曾削减对东盟的直接投资和援助,但随后提出“印太战略”,又增加了对东盟国家的发展援助。总体上,美国对东盟的援助政策、金额和力度波动较大,而且援助普遍带有民主和人权方面的附加条件,有强烈的政治与安全目的。
中美日都是东盟主要的经济伙伴。中国在贸易额、基础设施建设上处于领先地位,但除了贸易额优势较为明显外,其他方面并没有与美日拉开明显的差距。日本在贸易依存度、投资规模上稳居首位,尤其是对东盟的投资规模分别约为美国的2倍和中国的4倍,显示出日本经济对东盟的强大辐射力。美国在以上经济领域均没有占据首位,但也没有大幅度落后于中日两国。具体到贸易商品种类、投资产业分布、投资国别等细分领域,三个国家各有特色和优势,并且表现出替代性强而竞争性弱的特征。中美日三国与东盟经济合作的不同主要与三国对东盟的经济战略定位、与东盟经济合作的地缘便利性和可替代性,以及与东盟的经济合作机制化程度等因素相关。
(一)中美日对东盟的经济战略定位不同。中国向来强调“周边是首要”,周边外交侧重两个领域:一是建设同周边国家的全面战略伙伴关系;二是加强双方的经贸合作,以经贸合作促进彼此的经济发展,实现真正的合作共赢。东南亚是中国邻国最多的地区,在中国对外战略中具有特殊的地位。从当前及未来中国对外经济战略的机遇和挑战来看,东南亚地区是中国对外经济战略区域布局的战略前沿。早在2002年,中国就与东盟签署了《全面经济合作框架协议》,并在2010年建成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近年来,在世界经济持续低迷和贸易保护主义抬头的背景下,经济表现好、市场潜力大、与中国互补性强的东盟在中国对外战略中的地位进一步得到提升。2013年以来,中国在发展与东盟关系上先后推出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升级版、“2+7”等战略。2013年10月,习近平主席在访问印尼时提出携手建设中国—东盟命运共同体的战略构想,这一构想充满前瞻性,体现了中国坚持把东盟作为周边外交的优先方向,尊重和重视与东盟平等交往、至诚合作,共同维护本地区和平与发展的理念。习近平主席还在访问期间提出共同建设“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经济合作方向,构想通过加强中国与东盟国家的互联互通,进一步推动中国和东盟国家的经济发展。“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具有合作性、开放性和渐进性三个特征,并且将东盟置于该经济合作战略延伸的枢纽,非常契合东盟所秉持的开放的多边主义理念和追求在东亚区域合作中发挥“关键角色”这一重大利益,受到东盟国家的普遍欢迎,有力地提升了中国与东盟的经济合作关系。
美国对东南亚的重视始于二战后,为了防止“共产主义势力”在东南亚的“扩张”,美国通过军事、资金与技术援助,大力发展与东南亚国家的政治、安全和经济关系。冷战结束后,东南亚在美国全球战略中的地位开始下降,1997年金融危机期间,美国在稳定亚洲金融市场方面消极无为,东盟国家普遍认为美国没有履行对东盟的承诺,
这使东盟国家开始降低对美国的经济依赖,转而致力于追求区域内的经济联合,并加强与中国、日本的经济合作。2008年,美国爆发次贷危机并演变为全球金融危机,对美国经济造成了严重的影响,此后美国陷入长期的疲软状态,在东南亚的经济影响力进一步衰退。尽管2010年以来,美国相继提出“亚太再平衡”和“印太战略”,力图重获地区秩序的主导权,并借助经济力量重塑美国外交,但由于经济发展疲软、财政赤字高企、国内外事务分配比重、以及“印太战略”与东盟所主张的地区合作的“中心地位”相悖,美国与东盟的贸易额、直接投资、机制建设等重要经济指标方面都逐渐落后于中国和日本。东南亚是日本对外战略布局及实施的关键地区之一,在日本对外政策中一直占有重要地位。由于历史和地理原因,日本认为东南亚的政治、安全、经济和社会与日本的利益有重要的利害关系。
战后重返世界政治舞台以来,日本政府提出“经济外交”政策,通过战争赔偿的方式,日本迈出了对东南亚经济外交的第一步。此后,东南亚成为日本对外经济合作的重点区域。1967年东盟成立以来,日本政府和企业界进一步加快了经略东盟的步伐,东盟成为日本在海外的重要原料产地、销售市场和投资场所。新世纪以来,从经济全球化和区域经济合作的发展态势来看,世界主要大国竞逐东盟,对一向视东南亚为经济后院的日本构成了强烈冲击。因应国内外形势的变化,新时期对东盟的“经济外交”被日本政府赋予了新的内涵,即在继续强调借助全球经济规则实现国家利益的同时,突出构筑日本同东盟的战略伙伴关系的重要性。与中国有次序、分阶段地同东盟签署货物、服务贸易协定不同,日本与东盟各成员国及整体的经济伙伴关系协定(EPA)谈判是“一揽子”、“一步到位”式的,凸显了日本对东盟开展新经济外交的紧迫性、总括性和战略性。从以上分析看,中美日对东盟的经济战略定位存在较大的差异。中国在长期的经济战略中,始终将东南亚作为“优先方向”,并保证了中国与东盟经济合作的稳定性、全面性和深入性;美国对东盟的战略定位经历了起伏,较长一段时期以来,美国在亚太发展方面的投入已经落后于中国、日本等区域内大国,但与中日相比较,美国与东盟国家在政治、安全、经济方面的关系更为均衡,保证了美国在经济领域仍有较强的竞争力,当前着力通过重塑长期被边缘化的亚洲外交和重视东盟来恢复经济秩序的主导权。日本则始终将东南亚视为自己的“经济后院”。新世纪以来,日本进一步将东盟视为“一个外向的、富有生机活力和共有相互理解精神、维护亚洲传统和价值观,又尊重普遍规则和原则的东亚共同体”的重要一环。日本将对东盟的经济外交作为实现其政治大国梦想的重要手段,因而在投资、发展援助等领域对东盟的投入始终保持在较高的水平。
(二)中美日与东盟的地缘便利性和经济合作可替代性不同。随着科技进步和经济全球化的发展,一个国家或地区与其他国家和地区的联系越来越便捷,但即便如此,经济学的大量研究表明地理空间距离仍然是影响跨国经济交流的重要因素,地理空间邻近有助于促进贸易关系的形成和贸易流量的增加。中国与东盟国家陆海相邻,与东盟国家开展经济合作具有更大的地缘便利性,这在中国与东盟的货物贸易和以旅游业为代表的服务贸易中均有所体现。随着中国在2013年提出“一带一路”倡议,着力推动中国与沿线国家之间的设施联通、民心相通、贸易畅通,进而打造利益共同体、命运共同体,更加有利于缩短与东盟国家在空间、经济、文化等方面的距离或差距,消除妨碍交流的壁垒,形成统一有序的大市场。随着“一带一路”建设的推进,中国与东盟的经济合作有了更快的增长势头。与中国相比,日本与东盟国家的地理距离虽然较远,但日本作为东亚区域内的海岛国家,可以通过西太平洋和南海的海洋通道与东南亚国家建立便捷的联系,这使得日本政府和企业在进行海外经济活动时往往将东南亚作为“走出去”的第一站,并将东盟纳入其区域合作规划中。美国地处北美洲,与东盟国家的空间距离最为遥远。美国与多数东盟国家保持着政治与军事上的合作,虽然会在一定程度上促进经济合作,但不是决定因素。影响经济体间经济互动的决定性因素是地理上的空间距离与隔绝状态,空间距离越大,交流和贸易渠道越不畅通。显然遥远的地理距离对美国与东盟国家的经济互动有较强的制约。
中美日三国在对外经济合作方面的可替代性差异也是影响三国与东盟经济合作水平的原因。与美国同属于北美自由贸易区的加拿大与墨西哥占据了与美国开展经济合作的地缘优势,美国与加拿大和墨西哥经济合作成本低而效率高,并且在中低端产业与高端产业上都能为美国提供有效的市场供给,对美国与东盟的经济关系形成高替代性。美国天然偏向于加强与加拿大、墨西哥的经济合作,而对东盟的经贸合作需求更小。对于中日两国来说,东盟地理位置优越,人口基数大,潜在市场庞大,其主要提供中低端产业供给正好是中日两国所需要的。对日本而言,由于自身国土面积狭小,国内产业大多转向中高端,将中低端产业大多转移到国外,东盟以其地理位置的优越性和有效的低端产业承接并满足了日本的经济需求。因此对于日本来说,尽管面临竞争,但其与东盟经济合作的可替代性仍然很低。对中国而言,虽然早些年中国产业以中低端为主,与同样是中低端产业的东盟形成了竞争,但随着中国综合国力迅速上升,开始向中高端产业转型升级,对东盟的经济合作更加紧密。同时,由于“一带一路”倡议的对接,双方战略架构进一步“绑定”,东盟更加成为中国一个不可替代的重要经济合作伙伴。
(三)中美日与东盟的经济合作机制化程度不同。经济合作机制是对经济领域相互关系产生影响的控制性安排,它能够降低经济体间由于不确定性、盲目性、滞后性和自发性导致的恶性竞争,交易成本高和零和博弈,促成实现互利的理性合作。在全球化时代,机制建设已成为经济体之间经济合作生成与发展的关键性因素。当前,中美日三国都与东盟建立了不同的经济合作机制。中国与东盟之间主要是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CAFTA)、《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和“一带一路”倡议。美国与东盟的经济合作机制以《贸易投资框架协定》(TIFAs)为核心。日本与东盟最主要的经济合作框架建立在日本—东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AJCEP)的基础之上。总体上看,中国与东盟之间搭建了更高水平和更高密度的合作机制;美国虽与东盟的经济接触最早,但经济合作机制单一且发展缓慢;日本与东盟的经济合作关系起步早,合作程度深,机制化程度介于中美之间。
中国与东盟的经济合作虽起步晚但发展迅速,2002年双方签署《中国与东盟全面经济合作框架协议》,以自由贸易区建设为主要抓手不断推进经济合作。2010年1月,中国—东盟自贸区正式建立。2019年10月,中国—东盟自贸区升级《议定书》全面生效。2019年11月,中国—东盟峰会宣布制订《落实中国—东盟面向和平与繁荣的战略伙伴关系联合宣言的行动计划(2021-2025)》,并发表《中国—东盟关于“一带一路”倡议与〈东盟互联互通总体规划2025〉对接合作的联合声明》,双方就深化贸易、投资及RCEP签订等问题达成共识。2020年11月,由东盟牵头发起,包括中国在内的《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正式签署,世界上人口最多、经贸规模最大、最具发展潜力的自由贸易区正式启航。至此,CAFTA与RCEP成为中国与东盟经济合作的“两架马车”,这两大经济合作机制还与以“互联互通”和“共同发展”为目标的“一带一路”倡议有很好的契合度,协同发力推进中国与东盟经济合作深化发展。20多年来,双方的经济合作始终运行在机制化的轨道上,扎实推进,成果丰硕。中国与东盟之间高水平高密度的制度有利于强化既有的分工关系,通过经济要素自由转移、提升市场竞争力的形式强化区域内国家的经济互动。更为重要的是,从中国与东盟经济合作机制的演进来看,中国与东盟的制度合作在内容与空间上都表现出明显的“进化”特征,能够根据双方的实际需要进行升级,有力地推动中国与东盟成为彼此最重要的经济合作伙伴。
美国与东南亚国家开展经济合作最早,20世纪90年代以前,美国通过经济、技术援助达到与东盟进行政治与安全合作的目的。1997年爆发亚洲金融危机后美国未履行对东盟的经济承诺和提供实质援助,双方关系逐渐降温。小布什政府第一任期时,美国领导人经常缺席东南亚事务,这种对东盟的“轻视”进一步加深了东盟对美国的疏远感。直到小布什政府第二任期和奥巴马政府实施“重返亚太”政策后,美国与东盟的关系方有较大改观,也是在这一时期,美国与东盟的经济合作框架机制正式建立起来。2006年8月,美国与东盟签署旨在贸易便利化的《贸易投资框架协定》(TIFAs)。除了与东盟整体缔结了TIFAs以外,美国还与新加坡完成了自由贸易协定的签署,与越南签署了《双边市场准入协议》。奥巴马政府与东盟达成的最重要经贸合作成果是美国决定参与并主导《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这是美国对亚洲经济战略中最关键的一环,但特朗普政府认为TPP损害了美国经济并于2017年退出TPP,严重损害了美国在东南亚的经济影响力及贸易政策的公信力。此外,特朗普时期的中美对峙给东南亚国家制造了战略选择困境,东盟国家普遍认为特朗普政府发起的中美贸易战无助于本地区的经济发展。以上因素都对美国与东盟经济关系产生了负面影响。
日本与东盟最早的经济合作机制可追溯至1973年日本—东盟合成橡胶论坛。20世纪70年代以来,日本实施了主导亚洲经济一体化的战略,即“雁行模式”,先后推出了“环太平洋经济圈”“环日本海经济圈”,但这些战略规划都没有得到持久的落实。新世纪以来,日本更加注重与东盟国家发展经贸关系,2002年制订的《日本自由贸易协定战略》将与东盟的经济合作置于优先地位。近年来,日本新修订的《日本自由贸易协定战略》进一步对发展与东盟的关系作了明确而清晰的规划,提出“与东盟主要成员迅速建立双边经济伙伴关系,进而将这些协定扩大到日本与整个东盟之间,以达到最终加强与东盟整体的经济伙伴关系”。在日本已签署的21项FTA或EPA(经济伙伴关系协定)中,涉及东盟国家就占8项,足见日本对东盟的重视。总体上,当前日本与东盟的经济合作框架建立在“日本—东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的基础之上。《日本—东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AJCEP)谈判于2005年启动,在2008年4月正式签署,标志着日本—东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的正式确立,为日本与东盟的经贸、投资、人员往来等方面带来了互惠与便捷。此外,日本与中国同样参与了东盟主导的RCEP,这也为日本与东盟的经济合作提供了良好的框架机制。
根据以上分析,中美日与东盟的经济合作各具优势和特色。经贸方面,中国与东盟贸易额巨大且上升势头迅猛,美国也保持对东盟贸易的上升趋势,日本与东盟的贸易额则相对稳定;从双边贸易的商品种类来说,中国与东盟的进出口商品数量大但可替代性强,美日则与东盟的互补性较强;就贸易依存度而言,东盟对中日两国的依存度较高,对美国的依存度较低。从衡量指标上看,东盟对日本的依赖程度高于中国,但近年来东盟对日贸易依存度呈下降趋势,对中国呈总体上升趋势。在投资方面,中国对东盟投资总量不如美日两国,但发展迅速,美日两国对东盟投资总量庞大,但有所波动。就投资行业而言,三国投资行业总体类似但重点布局不同。中国的投资更青睐房地产行业,美国倾向于进入金融保险业,日本则更注重投资制造业,三国资金大部分流向新加坡,其次是印尼、越南。基础设施建设方面主要是中日两国进行投资和建设,中国在东盟基础设施建设方面发展迅猛,日本紧随其后。从官方援助来看,日本对东盟援助起步早,援助时间长,援助方式多样化和精细化,在东盟国家民众中认可度较高;中国起步晚,援助资金大且主要是政府官方援助,相比较更受东盟国家政府的青睐;美国的援助波动较大,且普遍带有附加条件,近年来往往不被一些东南亚国家所接受。中美日三国与东盟的经济合作是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一带一路”倡议下中美日三国与东盟的经济关系不是零和博弈,没有证据表明中国推进“一带一路”建设挤占了美日在东盟的市场,“中国经济威胁论”更是无稽之谈。
东盟作为包括东南亚10个国家、覆盖面积449万平方公里、总人口超过6.6亿、GDP总量达到3.08万亿美元的世界第五大经济体,几十年来一直保持着活力,对全球经济增长的贡献日益突出。中美日都不会忽视与东盟的合作,长远来看,中美日仍将是东盟最主要的经济合作伙伴,三国在东南亚的竞争会持续进行下去,要在这场长期的竞争中赢得优势,更多的取决于各国的战略规划,以及经济和政策因素。
对中国而言,东南亚是邻国最集中的地区,也是一个具有巨大经济增长潜力的地区。尽管中国与东盟之间存在着一些问题,但中国睦邻友好的外交政策,平等协商的合作精神和对“东盟方式”的尊重,使得中国与东盟能够不受这些问题和第三方的干扰。几十年来,基于各自的比较优势,不断加强政策沟通与战略对接,创新合作机制,推动双方经济合作进入全方位发展的新阶段。特别是近年来,“一带一路”倡议为中国与东盟深化各领域务实合作注入了新动力和拓展了新空间。即使在新冠疫情的冲击下,中国与东盟经贸合作依然成绩斐然,在2020年确立了互为第一大贸易伙伴的区域经贸合作新格局。展望未来,尽管面临其他经济体的激烈竞争和东盟可能在一些政策上的调整,但在双方业已秉持的开放、务实、变革精神指引下,中国—东盟经贸合作将保持上升势头,中国与东盟的经济相互依存度有望持续升高,双方的经济合作在世界经济中的地位也将越来越重要。
美国是东盟国家的传统合作伙伴,在大国战略竞争的背景下,美国正在有针对性地调整对东盟的政策。从奥巴马政府到拜登政府,美国延续并加大了遏制中国发展的力度,这对未来中美在东南亚的经济竞争带来一定的变量。但美国更多的从政治与安全的视角看待东盟,始终难以用平等和尊重的心态与东盟打交道,这使得美国难以制定一项真正为东盟国家所认可的东南亚战略。迄今为止,美国仍然没有系统和全面的、具有可行性的东南亚开发计划或经贸合作计划,这将继续削弱美国在东南亚的经济竞争力。日本在东南亚地区经营数十年,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领域拥有较强的影响力和号召力,并与东盟国家拥有涉及经济、政治、安全等方方面面的合作机制,涵盖经济规划、基础设施建设、能源储备融通、海洋渔业资源开发、减贫及人才培养、经济技术转移、反恐和冲突预防、气候治理等,这保证了日本在东南亚的长期经济影响力不衰。同时,东盟国家虽然在与各大国的经济合作中获益,但并不愿意完全依赖于某个大国,也会对自身的政策进行一定的调整,以求在对外经济合作上同样形成大国平衡,因此中美日三国与东盟的经济合作是竞争中的动态调整过程,不会造成排他性的一家独大。
“一带一路”倡议为区域和全球合作提供一个良好的平台和合作框架,各国应秉持和平发展、合作共赢的理念,发挥互补优势,摒弃传统现实主义的竞争观。正如习近平主席所言:“‘一带一路’”建设秉持的是共商、共建、共享原则,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包容的;不是中国一家的独奏,而是沿线国家的合唱。”在“一带一路”倡议下,中国和东盟国家开启了新的合作模式,激活了新的合作机制,促进了区域经济发展,自然而然地拉近了中国与东盟国家的关系,客观上对美国、日本等国造成一定的冲击。但需要说明的是,中国与东盟的合作不以排斥他国为目标,中国与东盟更为亲密的经济联系并不必然造成东盟远离或放弃与其他大国的经济合作。从本文的分析可以看出,“一带一路”倡议后,中国在东盟的经济影响力确实得到很大提升,对美国和日本造成了压力,但中美日与东盟的经济合作都是动态调整的过程。美日两国也在调整自己的东盟政策,以期维持甚至是扩大与东盟在各个领域的合作。对东盟而言,虽然在与中国的经济合作中获得了巨大利益,但是东盟历来追求的是大国平衡的战略目标,并不希望在经济上完全依赖中国,因此东盟也会根据情况对自身的政策进行一定的调整,以实现东盟与大国之间的“经济合作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