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南:更一百年谁识我

2021-10-19 15:34李经纬
南方人物周刊 2021年26期
关键词:钱钟书学术

李经纬

刘世南

“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8月4日上午11点半,一位99岁老人的骨灰被撒在了南昌赣江中,回归到这片他挚爱的土地里。三天前的晚上,文史大家、诗人刘世南于家中安详离世。

作出这样的安排,是刘世南的遗愿。他生前极为服膺钱钟书,曾致信钱钟书,希望能当他的学术助手,因此希望死后能像钱钟书一样丧礼从简,不留骨灰。

1948年,高一肆业的刘世南在江西遂川縣中学教高中语文与初中历史,有一位叫王先荣的同事,因为都热爱文学,所以两人时常闲聊。某次,王先荣转述蓝田国立师范学院的轶事:学院有一对父子教授,父亲叫钱基博,儿子叫钱钟书。这位钱钟书先生少年英俊,非常高傲,有一次在课堂上居然对学生们说:“家父读的书太少。”有的学生不以为然,把这话转告钱基博,老先生却说:“他说得对,我是没有他读的书多。首先,他懂得好几种外文,我却只能看林琴南译的《茶花女遗事》;其次,就是中国的古书,他也比我读得多。”

听到这个故事,一般人都觉得钱钟书太过狂妄,但刘世南却十分钦佩钱钟书,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凡是学识高明的人,总不能被一般俗人所了解,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没有共同语言,俗人自然以他们为狂了”。

“文革”十年,被下放到江西新建县(今南昌市新建区)铁河中学的刘世南以为钱钟书劫数难逃。谁料却在1977年国庆节后几天的《人民日报》上,看到国庆观礼代表名单中赫然写有“钱钟书”三字。刘世南大喜过望,觉得上天总算给中国留下了一颗读书的种子。为此,他寄出了给钱钟书的第一封信。一段值得称道的交谊开始了。

信中除表达对钱钟书的服膺、希望成为钱钟书助手的意愿之外,还附寄了一篇题为《谈古文的标点、注释和翻译》(后由吕叔湘推荐发表在《中国语文》)的论文,纠正上海古籍等出版社的注本错误,并分析其原因。同时信中还列举了侯外庐、周振甫两位的错误。

钱钟书收到信后,对刘世南的学殖非常欣赏。他虽然不同意刘世南拜师、当助手,但积极向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推荐名不见经传的刘世南。

高一肆业的刘世南,为何能让钱钟书仅凭一封信与一篇论文便积极向社科院等单位推荐?

1923年出生的刘世南,父亲是前清秀才。他在父亲的指导下接受传统教育,3岁识字,5岁读书,每天由父亲讲解之后,理解性背诵,如此坚持了12年,所涉书目包括《小学集注》、“四书”、《诗经》《尚书》《左传》《纲鉴总论》。

当时家中藏书颇丰,甚至藏有“九通”(指《文献通考》《通典》《通志》《续通典》《清通典》《续通志》《清通志》《续文献通考》《清文献通考》)等大部头,刘世南得以广泛涉猎古今文史及西方新书,此后终身以读书为乐。在读书的同时,刘世南还在父亲的指导下学习了七八年文言写作。

可以说,刘世南青少年时代接受的是传统中国读书人的教育,不仅为他日后的学术成就打下坚实基础,也对他淡泊、耿介的士人性格的形成有深远影响。

到了1941年,因为抗战持续,家中存款化为乌有,刘世南刚读完高一便被迫辍学,后从事中学国文教育。

那段时期,刘世南在一本英文杂志上看到了钱穆的自传。由此得知钱穆并未读过大学,在执教小学之余,通过刻苦的自学,最终获聘为燕京大学、北京大学等校的教授。“这给我极大鼓励。我想,我读了12年的古书,基础也许不比他差,关键就在于能否刻苦,而且持之以恒。他能这样,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刘世南在一次访谈中说。

就这样,刘世南把钱穆提到的古人读书法“柔日读经,刚日读史”稍加改变,按照“柔日读子,刚日读英文”的习惯,一直坚持了下来。即使后来在江西师范大学退休之后,这样的日课仍坚持不懈。

1979年,经汪木兰、唐满先、周邵馨等人(皆为刘世南在永新中学时所教的学生)的推荐,刘世南调到了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工作。刘世南在《在学术的殿堂外》一书中回忆,当时他对汪木兰等学生说:“你们推荐我到师大教书,我最感激你们的,不是使我当上了大学老师,而是让我跳进了知识的海洋,任情游泳。”

“每次从书库出来,走到校图大门的台阶上,阳光和微风照拂着我全身,我抬头注视着蓝天,内心喃喃自语:‘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不以学术徇利禄

调入江西师范大学后,刘世南因为高中肆业及某些言论受到排挤,被安排到中文系的《读写月报》编辑部,不能给本科生上课。刘世南为了抗议这种不公平的对待,曾要求调离江西师大,但时任江西师大党委书记郑光荣爱才,他了解内情,向有关人说:“你们认为他不适宜教本科生,好的,以后叫他专带研究生好了。”由此,刘世南与另外一位老教授刘方元(钱基博弟子)一起带研究生。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郭丹是刘世南的第一批研究生之一。回忆起上课的情形,他十分佩服老师惊人的记忆力,“刘老师不仅能背四书、《诗经》、《楚辞》这些,就是没有韵的《左传》,整整19万字的原文,他都能信手拈来。当时刘老师给我们上《左传》课,他就拿着一张小卡片,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地讲。”

刘世南也要求学生多读书、多做读书笔记。当时江西师大的研究生住在青蓝湖旁,他们的宿舍窗户正对着校道,刘世南经常在晚上11点多经过,看看他的学生是否还在用功读书。郭丹说:“幸好那时候我们这些硕士都比较晚睡,基本没有一个人在12点前睡觉的。”

刘世南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校和系里的图书馆。即使是除夕当天,他也手不释卷,直到闭馆。某年他在写给学生郭丹的信中说:“现在是除夕下午近4点钟,图书馆阅览厅里只有我和张馆长两人;张馆长亲自值班,坐在阅览厅陪我,等我读书读到4点关门,现在正看着我微笑。”更让郭丹惊讶的是,2015年的大年初一上午9点20分,他给老师打电话拜年,结果年逾90的老师竟然在电话的另一头对他说:“校图书馆已经放假,我现在在省图书馆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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