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郁 张紫微
圖/受访者提供
2020年疫情期间复课后,一些学生出现轻生念头。一次直播活动前,在上海从事心理咨询与家庭教育的陈瑜向家长收集大家关心的问题,不料收上来的一千多条信息里,全是有关“孩子的各种不是、不堪、不可理喻”,似乎他们的孩子全是“问题孩子”。
她既气恼,也不解:家长们,你们对孩子做了些什么?也想知道,如果给孩子一个发声的机会,他们会如何解释和讲述自己?中国当下的教育,与信息爆炸时代成长起来的孩子的成长诉求匹配吗?
于是她在自己创办的教育平台“少年大不同”里开辟了一个叫“少年发声”的板块,希望和孩子们直接对话。这些少年的表达欲望和能力,内心丰富的程度和思考的深度,都让陈瑜颇为惊讶。在教育暂时无法发生根本性变革的当下,陈瑜认为,家庭教育应当为孩子托底:会观察和理解孩子,并且把种子放在适合成长的土壤里。
“我昨天晚上梦到上一届成绩不好的同学,被扔到一个尸体堆里,然后,我是这一届成绩不好的同学,差点被扔到这个尸体堆里面去了……”
2020年9月,被妈妈逼着去上学的初中生小黎曾想爬上学校的窗台,被巡逻的家长救了下来。见到陈瑜时,小黎已经服药半年。她恐惧读书,却“死”也不肯转学——“转学就意味着失败”。
和陈瑜聊天时,小黎时而抽泣,时而陷入对往事的断想:
看到陈瑜的衣服是蓝色,她会想到自己一个朋友也很喜欢蓝色,“而她现在每天都在好好学习”;看到套水瓶的网,她想到菜市场里兜面包苹果的网,“我小时候怎么会跟着家长去菜市场呢?好浪费时间”;铺了棉被,会想到从前的味道,“我好好学习的时候睡在被子上是很舒服的”……
所有联想都指向一件事——学习。
“你到底学习了没有?”这个妈妈每天问她的问题,早已内化成了小黎内心的“魔咒”,对生活的正当渴望,则像枯井一样干涸。
小学二年级前,小黎的生活还算“正常”。二年级之后,她发现班上同学会很多课外题型,一周要上七八个补习班,晚上、双休日排满——而那还只是上海一般的学校。
“要在课外多学一点,不然小升初就考不到好的初中,后面就考不到好的高中,考不到好的大学,找不到好的工作。”来自班主任和妈妈的“紧箍咒”,从小黎二年级下学期便开始套上。
心里的发条也由此绷紧。自认“以前从不努力”的她给自己布置了很多课外作业,做不完不睡觉。学习一个章节的知识点,她把三四本教辅书都刷两三遍才罢休,因式分解最多做了200道题。没想到这么认真,老师还是批评她粗心。“老师给的参考答案里故意有错,让我们查出来。这我怎么查得出来?”
委屈、困倦,想学习又再也不想学,提笔都会呕吐。看了心理医生,吃了药,小黎觉得自己“再也赶不上别人,再也回不到以前那个状态了”。
“从小到大,有没有在游乐场玩、和朋友聚会的开心?”陈瑜问她。
“那都是不务正业!”小黎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些事很垃圾,不应该做。”
在陈瑜看来,小黎小小的身体里,很早就被植入了一套价值观,极难瓦解。在《少年发声》这本书里,陈瑜把和小黎的对话放在最前头,“希望能给所有人警醒。”小黎的妈妈看了对话全文后,给女儿发微信道歉:“我没有把好的价值观传导给你,反而在社会焦虑的环境下推波助澜。我现在完全明白你,会保护你,你就是你,再不是社会轨道中一个被滚轮传送带输送着、自己也不知道会往何处的存在。”
陈瑜总结,她接触到的休学在家的孩子,许多都是小学成绩很好、初中不能保持领先的小孩,然而父母的期待没有降低,导致孩子的压力日益加重。“在这个阶段,父母没有帮他们解决问题,给到支持,使得最后他们崩溃,这是特别需要反思的。”
很多时候,孩子用自己的举止向父母发出了信号,父母却并未接收到,或不以为意。
小依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便会咬指甲。她用铅笔划手,留下伤疤。从暗示到明示,她希望能引起爸妈对自己的注意。“结果我妈发现了以后给我换了手机,说了句,‘你满意了吧。”
对于学习的深层意义,一些孩子自认“考不上大学就是废物”,小黎虽然偶尔觉察到这样努力是有点“莫名其妙”,但潜意识里还是想一天到晚学习,“会以这个为荣。”小依说,她的同学大部分都会“一直撑着撑着,撑到高考”。
但也有一些少年会追问、反思。
大连姑娘阮健是第一个在对话中用本名的孩子。阮健有“心盲症”,无法在头脑中想象出画面,但她发现自己的思考能力、个人能量特别强,有异于常人的搭建体系的能力。到书店她会看布局,租房和实习过程中她会自学合同法和税法。
但在原来的学校里,她感觉不到老师教学的热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浪费生命在那样重复的学习上。
到初二,凌晨两点也睡不着,大脑像电脑发热风扇停不下来。“我总在想,数学的本质是什么?语言的本质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学英语?我的老师们属于社会中哪一部分群体?按照我们学校的升学率,一部分人会读高中上大学,之后他们大概会走什么样的路?……”
她查到“师范大学”的英文翻译normal university,觉得奇怪。“后来了解到数学上的normal distribution(正态分布),大部分人都是中间的状态,很normal,很少一部分人在拉长的两端,但是教育是为了满足大多数人的需要。”
既然没有办法从现有的教育方式获得能量,能不能自己去产生能量?阮健开始自觉:“我能够活下来,本身就是美妙的事情。”
毕业季时她投简历,发现招聘平台都非常工具人属性。她去找一些HR聊,了解他们希望招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在执行一个线下Hackathon(黑客马拉松编程比赛)的实习任务时,她在B站上私信一个rapper,邀请他帮做一段rap,获得了很好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