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黛为何有情无缘

2021-10-18 19:48肖鹰
关键词:红楼梦

肖鹰

摘要:王国维认为宝黛爱情悲剧根源于“人生固有之故”。但何为“人生固有故”,王氏未予以详论。解宝黛悲剧,须以《庄子》生命哲学切入。概要言之:宝黛虽为绝代恋人,然终逾越不过生而为人的生命缝隙。在这个生命缝隙的两侧,一边是黛玉固守自我的“情情”世界,一边是宝玉通于万物的“情不情”世界。在两人的生命缝隙中,薛宝钗的介入,以及贾府上下对“金玉良缘”的暗中推动,一方面遮蔽了这条生命缝隙,同时也极大限度地扩大了这条生命缝隙。

关键词:《红楼梦》;宝黛爱情悲剧;庄子哲学;明清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7.4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21)05-0036-12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1]70

《红楼梦》第五回写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携带宝玉进入幻境中,命众仙女为他演唱《红楼十二支》,《枉凝眉》是第二支。《枉凝眉》是宝黛爱情的“判词”,也可说是预示《红楼梦》全书情节发展的主题曲。

一、《红楼梦》的大悲剧:金玉无良姻,木石空前盟

在《红楼梦》中,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之间处于“三角恋爱”关系。这种三角关系,由三人的名字可表示:贾宝玉和薛宝钗,两人共有“宝”字;贾宝玉与林黛玉,两人共有“玉”字。这就是说,黛玉与宝钗,通过宝玉而联系。

我们都知道,宝玉生下来嘴里就衔着一块小玉石,即书中所称“通灵宝玉”。在这块玉石正面刻着八个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1]104-105而宝钗出生后,项上就戴了一把金锁(金项圈),上面也刻着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1]104-105 “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1]339宝玉生下来后,和尚也告诉宝玉家人说,将来要配有金的。所以,钗玉的“金玉良姻”,就是“金玉相配”。

宝玉和黛玉的情缘是“木石前盟”。《红楼梦》第一回叙述道,西天灵河畔有一棵绛珠仙草,赤瑕宫中的神瑛侍者遇见它后,日以甘露灌溉,天长日久,这仙草就脱掉了草木之胎,有了人形,而且出落成一位美女,即绛珠仙子。神瑛侍者动了要下凡到人间游历一番的念头。警幻仙姑就问绛珠仙子,他这一走,你和他的那一段灌溉之恩如何了结?绛珠仙子说我要随他下去,“但把我一生的眼泪还他”[1]7,便可偿还了。这就是宝玉和黛玉的木石前盟。所以,宝玉作为神瑛侍者,口里衔着一块通灵宝玉降临京中贾家;一年之后,绛珠仙子降到姑苏林家。他们两人相差一岁。死去母亲、父亲多病,不到七岁的林黛玉被贾府收养。她进贾府的第一天,与宝玉初次見面。

黛玉一见,便大吃一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1]41-42

宝黛两人一见如故,似曾相识,这就是在今生续上了他们前世的“木石前盟”。金玉良姻如何?木石前盟又如何?《红楼梦》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第一》说: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1]65

《后汉书·列女传》记载:“东汉乐羊子远出求学,中途而归,妻停下织机、割断经线为喻,劝其不要中断学业,以期求取功名。”从这个典故,“停机德”翻译成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贤内助”,是一种贤妻良母的品德。《世说新语·言语》记载:“谢安问:‘白雪纷纷何所似?谢朗答:‘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未若柳絮因风起。”所以,“咏絮才”就是表明一个人很有才气。“金簪雪”代指薛宝钗,“玉带林”代指林黛玉。“可叹停机德”与“金簪雪里埋”相联,预示宝钗虽有做妻子的贤淑之德,但最终的遭遇却是被丈夫冷遇;“堪怜咏絮才”和“玉带林中挂”预示黛玉尽管才气过人,但却是夭折的命运。这首判词说明,无论“金玉良姻”的薛宝钗,还是“木石前盟”的林黛玉,都与宝玉是悲剧姻缘[本段“停机德”和“咏絮才”两典引文,参见曹雪芹的《红楼梦》[1]65注释二。]。

那么,贾宝玉对待宝钗和林黛玉的态度、情感分别是什么?总结来说,宝玉对黛玉的态度就是专一的恋爱,他说:“俺只念木石前盟。”在《红楼梦》第四十回,贾母率领大家游赏大观园。乘船游览时,看见河中残荷零乱,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哪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1]470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欢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1]470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别叫人拔去了。”[1]470

黛玉有惜花之情、葬花之举,但并无留恋破败之景的癖好。她之所以葬花,就是不让落花遗留在地上任人践踏、零落成泥。《葬花辞》吟道:“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1]323她在第四十五回秋夜拟唐诗《春江花月夜》之格,吟写《秋窗风雨夕》一诗。《秋窗风雨夕》把《春江花月夜》的宏大、莹丽的春天境界,翻写成伤心惨憷的暮秋气象。对于残破之景,林黛玉只有触景生悲,映照自己的不幸。她岂会眷顾连贾宝玉也看不顺眼的“破荷叶”呢?所以,她在“最不喜欢的李义山(商隐)的诗”中挑出“留得残[枯]荷听雨声”一句,来为“残荷”请命,实在是要挑战宝钗对宝玉的附和。更重要的是,她要用自己的挑战换得宝玉以自我否定来否定宝钗。宝玉马上改口,自我打嘴,不惜闪失了宝姐姐。在这两个姐妹之间,宝玉轻谁重谁,就此一段公案,自然泾渭分明了。

另一个重要情节是,宝玉被他父亲贾政暴打一顿而卧床多日养伤的日子里,宝钗来看望宝玉。这时,宝玉在午睡中,因为袭人外出办事,宝钗就坐在袭人坐的位置上,接着替她为宝玉绣兜肚。“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1]417谁知宝玉是真在说梦话,还是装梦说真话?如果是真的梦中话,他在睡梦中都在拒绝、抵制、排斥“金玉姻缘”,他要的是“木石前盟”,这是他和黛玉在前世中的一种灌溉和被灌溉的情感。

这三人姻缘的最终结局如何?这个三角恋的大结局,由《红楼十二支》中的《终身误》唱词所预示: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瑩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1]70

现在传世的通行本《红楼梦》,只有前八十回是曹雪芹原著,我们难以确知曹雪芹将给予三人具体什么结局。笔者赞同俞平伯《红楼梦辨》对这三人在《红楼梦》第八十回后的命运推测。黛玉应该是泪尽而亡,宝玉和宝钗应该是成了婚,但是最后的结果是,金玉良姻并没有带来金玉恩爱,金玉良姻留下的是“终身误”[2]。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的哲学名著是《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在这本书中,叔本华一方面承续西方哲学传统,特别是柏拉图(Plato)、康德(Immanuel Kant)的哲学,另一方面他又接受了佛教的思想,推崇禁欲主义。他说人生是充满欲望的,正因为欲望,人生就有无限的渴求、挣扎,当然还有最终的失败。叔本华讲人生有三种悲剧:第一种是“由极恶之人造成”的。如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的悲剧《奥赛罗》,其中有一个坏人伊阿古对奥赛罗夫妇施以离间计,导致奥赛罗杀死了他的妻子,这是由极恶之人造成的悲剧。第二种悲剧是“由于盲目的命运”。什么是盲目的命运?比如说人生中遭遇到一些难以抗御的天灾人祸,这是盲目的命运。第三种悲剧就是“普通人生固有之故”。什么是普通人生固有之故?这就是没有大奸大恶之人,也不是由于盲目的命运,而是人们在各自所处的环境中形成的必然力量,造成了各自的人生悲剧。王国维认为宝黛悲剧属于第三种悲剧。这就是说,宝玉和黛玉所生活的贾府这个环境造成了他们的恋爱悲剧。

王国维说:“若《红楼梦》,则正第三种悲剧也。茲就宝玉、黛玉之事言之……由此种种原因,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离,又岂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其间哉?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由此观之,《红楼梦》者,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3]255他强调的这种通常道德、通常人情、通常境遇,其实就是佛教哲学所讲的人之为人因有欲望就必然有所求,有所求就必然有所失,有所失就必然痛苦,这就是苦海无边。那么,什么是回头是岸?回头是岸就是戒除欲望,就是打消我们对现世、对未来的一切欲望,从而进入到无欲无求的状态,由此你就解脱了。王国维认为,正因为展示了“人生固有之故”的“悲剧中的悲剧”,《红楼梦》是一部让我们戒除欲望而使身心或者说使我们的整个人生得到大解放的一部伟大悲剧。

王国维所主张的“人生固有之故”(社会关系论)对解释宝黛悲剧是具有一定意义的。但是,王国维的社会关系论的解说,没有充分意识到宝黛两人独特的个性,及其对于冲破社会关系罗网的可能具有的勇气和毅力。“宝玉之于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于最爱之之祖母,则普通之道德使然,况黛玉一女子哉!”[3]255黛玉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她对自己孤苦无依的身世是深有认知的。因此,她不敢将自己对宝玉的婚姻期望直白于贾家人,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宝玉不仅拥有“最爱之祖母”贾母的宠溺——贾府至尊的在世老祖宗;而且是“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之辈。他何以不能直接告求贾母准允他与林黛玉的婚姻呢?

以宝玉的性情和黛玉的性格,外界的阻隔不足以最后隔断他们的情缘,不至于最后让他们有情无姻,归根到底还是两个人的问题,他们的问题是什么呢?我们必须深入探讨他们两人独自的根本心性。脂砚斋评《红楼梦》,指出曹雪芹在小说结尾,附有一个评判书中人物的《警幻情榜》。“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4]132对宝黛二人,“情不情”与“情情”之别,正是揭示各自根本心性的关键,这个关键是我们解开宝黛恋爱悲剧的密钥。

二、贾宝玉:情不情,与物为春的情种

脂砚斋评贾宝玉,说他是“古今未有之一人”;对这个人,“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凡,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4]132

但是,脂砚斋又说,在万种说不得中,贾宝玉这个“古今未有之一人”,又有两点特异禀性是确切无疑的:其一,天底下就只有一个人,而且必有一个人与他配对,与他是绝世无双的一对,这个人就是林黛玉——“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其二,他是“绝世情痴”——“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4]62。

一个夏日午间,宝玉无聊闲逛,来到他母亲王夫人房间。见王夫人正在午眠,他便与丫鬟金钏儿调笑,惊醒了王夫人,王夫人打了金钏儿一巴掌,宝玉吓跑到大观园里。这正是赤日当空的时候,他刚到蔷薇花架,就听到有人在低声哭泣。宝玉仔细看时,才看见篱笆那边有一个小女孩儿蹲在地上,一边哭泣一边用根别头发的簪子在地上划写。宝玉停下来观察,终于明白她在地上反复写的是一个“蔷”字。贾宝玉就想道:“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得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这时来了阵雨,宝玉更加为这女孩儿担心,想道:“这时下雨。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1]359他呼喊这女孩儿别再写了,被惊醒的女孩儿见到宝玉也不认识,只是提醒他也淋雨了。宝玉才发现自己身上也淋湿了。“说声‘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1]359

这是一个非常生动、富有诗意的场景。贾宝玉对这个素不相识、不期而遇的小女孩儿的关注、体贴,为其担心、焦虑,完全是发自本心和天性自然的。多日后,宝玉想听《牡丹亭》的曲子,听人说贾府收养的一个叫龄官的小戏子唱得好,他就到其住所梨香院来找龄官,不想她就是日前在地上写“蔷”字的女孩儿。然而,无论怎么请求,龄官不答应唱戏,而且态度非常冷慢。但正巧贾蔷来找龄官,两人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让宝玉看得非常失落。宝玉回到怡红院,对袭人和来访的黛玉说:“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1]420然而,这话只是一时情绪之语。在小说后来的情节发展中,无论相关不相关,认识不认识,只要遇到女孩儿有困苦,或受欺凌,他都要给予关怀和卫护。有的时候,他的关爱体贴不被理解,甚至以恩得怨,令他伤感。但他对女孩儿们的关爱,总是痴心不改、无怨无悔。前世,宝玉在太虚幻境的赤瑕宫中是神瑛侍者;今生,他“却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4]62,是绝世情痴。总之,宝玉对于女孩儿们的关爱,之所以是“痴情体贴”,就因为它是一个小男孩对一个小女孩自然而然的关注和体贴,是非功利、无目的的——这就是“情不情”。

宝玉不仅对女孩儿们一腔痴情关爱,他对自然中的花草禽鱼,都有一腔体贴珍惜。紫鹃试探宝玉,谎称她不日陪林黛玉离开贾府回姑苏生活,宝玉信以为真,“急痛迷心”,卧床养病多日。他恢复过来之后,正值清明节,拖着尚虚弱的身体,拄着拐杖出门去找林黛玉。他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过,见到一株高大的杏树,杏花已凋落,枝头结了许多小杏。他就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花木本无情,但是宝玉偏要想,杏花开时,我没能看望杏花,或者说来与杏花相会,我辜负了杏花。这个时候,一只鸟儿飞落到杏树枝头,急促地啼叫,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中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1]698-699宝玉想说,如果这个会通鸟语的公冶长(孔子的女婿)在的话,公冶长定会帮他作证。接着,他还有一个很深情的想念。他想:“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1]698-699请看,宝玉不仅对眼前的景物寄予深情关切,还为它们莫须有的未来操心、挂念。贾宝玉的世界,无论是物是人,都是有情有义、有声有色,是一个真正的无限深情而浪漫的世界。这正是脂砚斋所言:“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4]62

宝玉这种情及万物的胸怀,是以庄子哲学为精神渊源的。我们看如下庄子与惠施关于“鱼之乐”的著名辩论故事:

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施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5]605-606

这个故事讲述了人在面对世界时的两种心理。一种是惠施的心理,即一种纯粹认知的心理逻辑,是实证的:你不是鱼,你就不可能知道鱼乐与否;另一种是庄子的心理,即开放的、同情的。庄子讲人和动物的统一,不仅和动物,还有和万物的统一。他说“我之濠上”,其实就是“我”以开放的同情之心来面对这条鱼,看待它的活动,所以“我”和鱼在情感上是可以沟通的,而且是必然沟通的。

庄子在他的哲学阐述中,塑造了一系列理想人物:“真人”“至人”“神人”。这些理想人物,尽管有很多差异,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的生命和意识是和万物相统一的。哀骀它,是庄子虚构的一个畸人——残疾而且奇丑无比,“恶骇天下”。但是,这个生活在卫国的哀骀它,却极有人缘,天下男女,只要与他相处,就会被他吸引,从而追随他。鲁哀公本是不相信哀骀它的感召力,但是待与他相处之后,由开始被他丑陋吓倒,到一年后想将鲁国交给他治理。鲁哀公向孔子求教:这个哀骀它究竟有什么过人的本事,对人们有这样大的魅力?孔子说,哀骀它“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所谓“德之不形”,是指哀骀它的禀赋是与形体不相称的。所谓“才全”,则是指哀骀它的生命活动是日夜不息地与天地万物相通,因而获得无限滋养。这就是“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心者也”[6]218。

在大观园中,百十女孩儿,丫鬟晴雯在贾宝玉心目中的地位,仅次于林黛玉。按曹雪芹人物安排的正副写法,晴雯就是黛玉之副。她的长相和心性,都与黛玉互相映照——她给王夫人的印象就是“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1]898。宝玉与晴雯两人的情感,从小说中两个回目就可以看出: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1]362,这是写宝玉对晴雯的偏爱至极的放纵;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雀金裘”[1]613,这是写晴雯对宝玉痴心挚爱的奉献。“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人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1]64晴雯的悲惨命运,是注定的。因为袭人早前的暗示铺垫[1]395和王善保家及时的恶意指控[1]898,王夫人在抄检大观园的运动中残酷无情地赶走重病的晴雯,并致其悲惨夭折,这就是她在劫难逃的厄运。晴雯是当着宝玉的面被王夫人强行赶走的。宝玉只能在晴雯离去后,悲愤地对袭人说:“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1]946晴雯死了,因为王夫人的蓄意安排,致使宝玉不能在她灵前一祭。他只能在黄昏下肃杀空寂的大观园中,对空默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1]962那么,如此悲愤沉痛的贾宝玉,如何承受晴雯的不幸和死亡给予他的打击呢?

晴雯死的当天,宝玉不得不遵照父亲贾政的安排外出应酬;回来后,他把迎接他的两丫鬟带到大观园中一个池塘边的一块大山石旁,询问她们,晴雯姐姐临死前说过什么话。一个丫鬟就说晴雯姐姐死前一夜不住叫娘。宝玉忙问:“还叫谁?”这个丫鬟说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流下泪来,带着哭声对丫鬟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旁边另一个丫鬟很机灵,听见宝玉说这些话,就上前来说:“真个他糊涂。”然后就在一问一答中,揣摸着宝玉的心思说话,说自己偷跑着出去与晴雯诀别,晴雯告诉说:我不是死,是上天去做花神。宝玉听到说晴雯上天去做花神,就忙着问:她是做总花神,还是做分花神?丫鬟这时候正好是面对八月池上盛开的荷花。就对宝玉说,晴雯这一去是做芙蓉花神,专管芙蓉花。

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生喜,乃指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虽然超出苦海,从此不能相见,也免不得伤感思念。”[1]961

宝玉在当晚应付完父亲贾政的诗会安排后,已是众人安歇的时候了。独自一心凄楚的宝玉,“回至园中猛然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1]968。他即回房间撰写了《芙蓉女儿诔》来祭拜晴雯,在这篇很长的祭拜文中,他大量地引用了《楚辞》《庄子》等文章,尤其是《庄子》。比如他在祭文中的歌曲部分写道:

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1]974

“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这两句意指晴雯现在很舒适、很泰然,在坟墓中很安静,这难道不是天命吗?“窀穸”指坟墓。“反其真而复奚化耶”,这难道不是归返本原而复入造化自然之中吗?道家哲学就讲“归真”。“真”是我们的本源、本来、本质。“复奚化”是什么?我们讲自然是造化,这就复归于造化运行。所以,晴雯这一死其实就是回归她的本真了。《庄子》里面讲现实人生就是“附赘悬疣”,“桎梏”就是现实给我们的禁锢。“余犹桎梏而悬附兮”,就是“我”还在现实的禁锢中。“灵格”即灵魂。“灵格余以嗟来耶”,就是说我还能把你的灵魂呼唤来吗?

《芙蓉女儿诔》这段歌词,化用了《庄子·至乐》中的一个故事:庄子的妻子死了,惠施前往悼念时,看到庄子“方箕踞鼓盆而歌”——把一个瓦盆倒过来放在地上,然后自己盘腿坐着,敲打着瓦盘在那里吟唱。这是一个快乐的状态。惠施指责庄子说:“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惠施说,庄子对于自己妻子的死亡,不悲痛就罢了,还幸灾乐祸,这太过分了。庄子说,你不知道啊,她刚死的时候我也很难过,但是后来一想,我妻子生死不过就是气的聚散变化。“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5]613-614庄子从“万物一气”的世界观看待人的生死,认为死亡不是毁灭,而是存在的另一种状态。所谓“巨室”,就是自然世界。死亡的本质是自我作为有限的形体化归于无限的自然世界(巨室)。我们的命就是自然,自然就是有生有死,就是大气流衍,造化无限。庄子认为,我们应该认命,認命就可以从死亡的恐惧和悲痛中解脱出来。

宝玉写出这篇庄子式的长篇祭文后,觉得他对晴雯的感情有了一番交代。这一番交代,表现的就是宝玉以死为生的生命情怀。对于自我的死亡,宝玉是完全庄子式的态度:第三十六回与袭人,第五十七回与紫鹃,他都谈到,死亡的理想境界就是“随风化了”。他对担忧林黛玉和自己未来的紫鹃说:“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1]685正是出于以死为生、归于自然的生命观,他不计较于未来,不为未来忧惧和焦虑。宝玉对尤氏(贾珍妻子)和李纨等人说:“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1]865“人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1]865

正因为有此以死为生的情怀,无论悲欢离合,宝玉的生命世界是一个永远新鲜活泼、灿烂精彩的世界,即庄子所谓的“与物为春”的世界。贾宝玉之所以成为“绝世情痴”,正是因为他的生命精神是超越自我,而与万物一体,“非生非死”,所以和光同尘,无限灿烂,无限情意。

三、林黛玉:情情,悲孤独守的自我

在《红楼梦》中,林黛玉诗才过人,是大观园中当之无愧的“诗魁”——佐证是,“蘅芜苑夜拟菊花题”[1]422,“林潇湘魁夺菊花诗”[1]438,这就是说,薛宝钗出的题,被林黛玉夺了冠。更重要的是,其他人写诗,都是娱乐,应酬场合;林黛玉不仅诗才高于其他人,而且写诗是其生命的真实抒发,是其人生的内在需要。贾宝玉写诗,以应酬、游戏居多,虽然诗才不在林黛玉之下,但境界终于林黛玉不及。宝玉唯有祭晴雯的《芙蓉女儿诔》一首,可与黛玉诗相配,而且确切相配于黛玉的《葬花吟》。

《葬花吟》全诗五十二行,是《红楼梦》中最长的一首诗,当然也是林黛玉所写的最长的一首诗。脂砚斋批语说道:“余读《葬花吟》凡三阅,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加批。”[4]198

林黛玉吟唱《葬花吟》[《红楼梦》正文未见第二十七回林黛玉所吟长诗题名,评家于此诗分别有《葬花辞》《葬花词》等称谓。脂砚斋称《葬花吟》,本文从之。]是在交芒种节那一天,四月二十六日。前一天傍晚,她去怡红院看宝玉,不想因晴雯与另一个丫鬟拌嘴赌气,没有听清是林黛玉在院外叫开门,她不仅吃了闭门羹,而且紧接着还暗中看见薛宝钗从怡红院中开门走出来。这段遭遇令林黛玉一夜伤心失眠,第二天起来迟了。梳洗罢,她避开前来探望的宝玉和在园中花下嬉乐的姐妹们,独自往旧日葬花的山丘去葬花。交芒种节,正是春去夏来,百花飞谢的日子。触景生情,感花伤己,林黛玉便哭泣着吟唱《葬花吟》: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1]322-323

这首长诗在对落花与自我共同面对自然运行而表现的脆弱、无助和生命短暂的沉痛伤感中,抒写了林黛玉对当下自我生命的无依赖、未来的无归属的深刻纠结。她对在自然暮春中凋谢、殒落的花卉的怜惜,不过是投射了她内心中对自我生命的无限忧虑。“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倚花锄泪暗酒,酒上空枝见血痕。”[1]322

《葬花吟》中的这些诗句,以花见人,花人相悲,纯是一片悲深痛彻的生命泣血。林黛玉的前世是西天灵河畔的绛珠仙草,她降落这个世界本是要以一生的眼泪偿还神瑛侍者的甘露灌育之恩。她与花木的深刻认同,对它们的倏忽即逝的生命的强烈同情,归根到底是自我认同。这样基于自我生命的认同,已经超越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定义的“有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7]因为在《葬花吟》的境界中,林黛玉对于花木的生命认同,使花木与其自我不再是可分的。

在《葬花吟》临近结尾部分,林黛玉吟唱道:“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这四句诗,是林黛玉自我对落花的问话。在全诗的“我”与落花生命认同的基调上,“我”与落花的分化和区分,显得紧张和突兀。这时候,“我”不再是与落花命运共患的共同生命体。相反,“我”是一个连落花的命运都不如的彻底的孤独和无所依靠的存在者。落花的生命尽头已定,终了的落花得到了“我”的安葬。“我”则在未知归于何时和未知归于何处的双重不确定性中,延捱着生命。“尔今死去”与“未卜侬身”,“人笑痴”与“知是谁”,当下与未来,自我与他人,在知与不知,确定与不确定之间,这四句诗组成的两句提问,展示的是“我”之作为“我”的无限生命困厄和纠结。

正是从“我”的无限生命纠结中,我们看到《葬花吟》所展示的林黛玉是一个彻底的自我孤立的生命者。正因为这根本性的自我孤立,她在自身之外寻找不到任何慰藉和庇护。在贾府中,自幼丧失父母的林黛玉不仅有外祖母贾母的特别疼爱,而且有贾宝玉的痴情眷恋,她本应该有基本的人生依赖和情感慰藉的。但是,在贾府中,自幼至长,林黛玉都深刻意识到自己作为“孤儿”被“收养”的身份和处境。自六岁多入贾府,在府中长到15岁,林黛玉对薛宝钗说:“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我是一无所有。”[1]528

父母双亡而病弱多愁,林黛玉就是天地间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儿。这个孤儿,既有一般孤儿未必有的病弱多愁,“心较比干多一窍,病似西子胜三分”[1]42;更有普通孤儿所没有的才情和志向,“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1]323春残花落,红颜老死,这是无可避免的结局。所谓“试看”与“便是”,不过是一朝之事。“花落人亡兩不知”,这是彻底的消亡,无可追寻的幻灭。这就是林黛玉的“宿命”。

为什么曹雪芹塑造林黛玉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儿”形象,而且要让她在锦衣玉食、花团锦簇的贾府中,独与“绝世情痴”的宝玉相对?

杜甫的《乐游园歌》本是唐时士女在长安东南乐游园游赏的盛景。“阊阖晴開詄荡荡,曲江翠幙排银榜。拂水低回舞袖翻,缘云清切歌声上。”然而,该诗的结局却是:“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8]在良辰美景的宴乐中,杜甫最终意识到的只是饮罢无归处的自我“此身”,甚至于万物皆化入苍茫,惟有自我孤立的诗吟。约四百年前,王羲之的《兰亭序》,前段写“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末尾却写道:“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以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9]这些有口皆碑的诗文,都传达了一个共同的生命意识,用通俗的话说:乐极生悲。王勃的《滕王阁序》中有一对联:“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10]这是对中国文化的生命感最经典的概括。

在中华文学的精神中,何以有这样深沉的生命孤悲的痛感?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1]103这是自然而然的,是一个自然的世界,是一个没有创世者的世界。这个以自然本身为本原和终极的世界,是非宗教、非神学的世界——它既不设置一个来世供想往,也不供奉一个神灵作信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11]22-23天地的运行,生育万物,也毁灭万物,这就是自然之道。天地犹如一个冶炼世界的大风箱,万物生育其中,其成毁犹如用于祭祀的纸狗。在这个自然世界中,人作为个体,没有特殊地位、没有特殊价值,当然没有特别保护,也形同一只纸狗。当人视自我为独立自在的个体,卓尔不群,他就在这个生灭演化的世界中感受到无限的孤独和忧惧。“吾所以有大患,为我有身。及我无身,吾有何患!”[11]49在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中,乐极生悲的生命感具有形而上的意蕴。它含蓄的正是道家哲学的自然生命观,它是中国人在宇宙无限背景下对个体人生有限的特有悲感。

林黛玉的生命精神,正是在高度个体化前提下,对个体生命的无限忧患。一方面,她自幼失怙、体弱多病;另一方面,她心高气洁、极端敏感。她全心全意地维护自己,她竭尽一生之力,要建设属于自己的世界。然而,天地之间的一切事物,都给予她无限的威胁;无论春夏秋冬,都将她置于病与愁中。这就是《葬花吟》所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对于林黛玉,自然的煎逼,她只能以终年不断的服药来抵抗;而人世生活中的种种真假不测的威迫,她则以超强的尖刻挑衅作自我卫护。她实在是过度的敏感和尖刻了,但她的孤身自卫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她对于薛宝钗的挑衅,实在超越了姐妹间的人伦常理。在《红楼梦》第八回中,林黛玉贪酸带怨的刻薄,步步进逼,不依不饶,在场的薛姨妈、贾宝玉和李嬷嬷都做了她任性的道具。被挑衅者薛宝钗,在无限地隐忍之中还不得不竭力表现附和。然而,时时表面占上风的林黛玉,最终还是被薛宝钗摄服——后者抓住了一个前者在行酒令时误用女儿禁书《牡丹亭》《西厢记》曲词的辫子,一翻“金兰剖心”就将前者转入“妹妹服帖”之地。所以,林黛玉是彻底的孤儿,更是彻底的弱者。她一无所有,她就是她自己。正因为绝对孤立,她就成为自我无限的捍卫者。然而,她的自我捍卫是多么的脆弱、多么的无望——是注定的失败者。当一个人将自我置于一个彻底的孤立之境时,谁又不是命定的失败者呢?

按照脂砚斋的批语,在曹雪芹拟的《警幻情榜》中,与“情不情”的贾宝玉相对,林黛玉是“情情”。所谓“情情”,就是“爱我所爱”。林黛玉的前身是西天上的绛珠仙子,她降生人间,是要用一生的眼泪偿还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之恩。因此,作為神瑛侍者在人间化身的贾宝玉,就是林黛玉的无可替代、唯有之一的爱恋对象。然而,作为一个根本性的自我孤立者,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恋,不过是将他作为自我生命的投射。林黛玉与贾宝玉曾度过青梅竹马的童年时代。但是,伴随着贾宝玉的身心成长和人生扩展,以至于他在大观园中充分展现为“情不情”的“绝世情痴”之后,林黛玉仍然还是那个固守自我孤身的“情情”女孩儿。她对贾宝玉的爱恋绝然纯一。但是,她不是以自我去爱贾宝玉,而是将他作为自我生命的对象化去爱。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如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纳喀索斯(Narkissos),爱的只是自己水中的倒影,这是绝命之爱。这就是林黛玉的“情情”之命。

深层解读《红楼梦》,应超性别地看待林黛玉的生命精神。她是曹雪芹写出的“这个人”,一个人之为人而必然孤立、必然脆弱,也必然消亡无迹的人。脂砚斋说:“《葬花吟》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之小引,故用在饯花日诸艳毕集之期。饯花日不论其典与不典,只取其韵耳。”[4]192以脂砚斋此评,《葬花吟》即非只是林黛玉个人的命运写照,而是大观园中众女儿的写照。然而,又岂只是大观园众女儿,甚至又岂是限于女孩儿。这实在生而为人,人皆不可避免的命运写照。脂砚斋说,曹雪芹写《红楼梦》,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4]63。这个“情”字可哭处,正在“这个人”!

四、宝黛悲剧:不可跨越的生命缝隙

宝玉和黛玉的悲剧,归根到底是两个人不同的生命精神,当然也是两个人不同的生命境界最终决定的。贾府只是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现实背景,在一切因素之外,一个更深层的根本原因是,宝黛之间有不可逾越的生命缝隙。借脂砚斋“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之说,我们可以进一步指出:黛玉 “情情”,以自我为天下;宝玉 “情不情”,以天下为情意。同样深于情,黛玉是有意而为,宝玉是无心而行。

民国学者关懿娴说:“黛玉的《葬花词》和宝玉的《芙蓉诔》,为彼此所窃听而互相感叹,表现了他们两人相知之深。”[12]笔者赞成这个说法,但是还需更进一步地说,他们的相知之深是相对于其他所有的男男女女,但是他们两人自有一个根本性的隔阂,就是生命的裂缝。这条生命的裂缝,正在彼此唱与听《葬花吟》和《芙蓉诔》的情景中所透露出来的。

贾宝玉听到林黛玉在吟《葬花吟》时,开始不过是以一种欣赏的态度,当听到黛玉吟唱“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宝玉是大悲痛,恸倒在山坡上,怀里的落花洒满一地。他的大悲痛从何而来?

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1]324-325

宝玉听黛玉吟唱到“花落人亡两不知”,在替黛玉悲伤的同时,不是首先联想到自己,而是联想到身边的众女孩儿,然后由女孩儿们再联想到自己,想到大家都将“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因为人的消亡,他再想到物的变迁,即物是人非。“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两句诗在贾宝玉心中触发的大悲痛,也是人生有限、终归于尽的悲感。然而,与黛玉不同的是,宝玉不是为自己只身一人将“终归无可寻觅之时”而悲痛,是为他和姐妹们将共同面临这个花落人亡、物是人非的消亡命运而悲痛。准确地讲,令他痛巨悲极的,不是未来自我生命的消亡,而是他与姐妹共同的生活世界的消亡。这是一个清醒的理性者不能消除的人生根本之痛,惟变成无知无识之物,比如变成一块石头,才能逃脱这根本之痛。

对于宝玉听《葬花吟》的思绪、感触,脂砚斋批语说:“不言炼句炼字辞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复推求悲伤感慨,乃玉兄一生之天性。”[4]199对于自我终将消亡的命运,林黛玉是完全纠结于个体生命的存亡、去留。她的生命是一个圆,她的悲情也是一个圆。这两个圆是重合的,实际是一个圆——圆心是林黛玉的心,圆周就是她的身体。林黛玉唱《葬花吟》,她是吟她自己,因为她只有一身心闭合的自己。贾宝玉听《葬花吟》,不仅想到了林妹妹,还想到宝姐姐和众女孩儿;不仅想到自己,还想到花柳园林。《葬花吟》让我们看到一个孤弱无依、命薄如花的林黛玉,她无助自怜——“情情”。《葬花吟》又让我们看到一个悲伤烂漫、慷慨多情的贾宝玉,他与物为春——“情不情”。

如果我们像林黛玉那样只顾及“我”这一具有限的肉身,“我”最将归于彻底的消亡。一旦我们面向天地,就像已故诗人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你看到的是一个无限浪漫、无限生机和无限温馨感动的世界。“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这实是于此悲痛极处,无可解释的解释,无可解脱的解释。这正是庄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5]732所揭示的境界。在这个世界中,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就只能像《庄子》中的鸿蒙一样,当云将问他为何如此这般,鸿蒙说:“吾弗知!吾弗知!”[5]396由此我们可知,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深刻差别,黛玉的生命感是局限于自我的,所以困厄束缚;而宝玉的生命感是由我而推及天地,所以海阔天空。

贾宝玉在深夜芙蓉池畔以《芙蓉诔》祭晴雯,林黛玉在暗中听见了。待宝玉祭奠完备,黛玉从暗中叫住他和陪祭的小丫鬟,一边称赞《芙蓉诔》是一篇“好新奇的祭文”,一边又指出祭文中“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四句虽然意思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黛玉告诉宝玉:“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槅,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1]979上个秋天,贾母带着一干人到大观园各处游赏,在林黛玉房间,看见窗户上的翠色纱窗颜色毁淡,又与窗外绿竹不配,就让凤姐安排给换上了珍藏多年、极珍贵的“霞影纱”[1]464。黛玉这样说,宝玉开始还推却,说是你房间的“茜纱窗”怎么好用在我的祭文中,祭我的丫鬟呢?黛玉劝说,咱们不分你我。在黛玉的鼓动下,反复推敲之后,宝玉改这四句诗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宝玉说出这四句诗之后,“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而连忙含笑点头称妙……”[1]979

这个情节对于分析宝玉和黛玉两人之间的相知与隔阂,是非常重要的。脂砚斋说:“真颦儿之知己,玉兄之外实无一人。”[4]199我们知道,从小到大,贾宝玉对林黛玉不仅呵护体贴,无以复加,而且对她的一言一行都體察入微。被同父异母的贾环诬告和忠顺王府误告,宝玉遭父亲贾政暴打而病痛卧床。当天深夜,他命晴雯去探望黛玉,并且捎上他使用过的两块手帕给她。因为素知黛玉好清洁、爱挑剔和多疑心,晴雯不解宝玉何以要送这两条旧手帕给黛玉。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果然,黛玉拿到宝玉送的旧手帕之后,“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她不仅体会到“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而且还为自己往日对宝玉的诸多怨责惭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1]397-398,当即于帕上题了三首诗,“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那帕子思索”[1]397-398。由此情节可见,贾宝玉与林黛玉相知之深!

黛玉听到“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头,卿何薄命”这四句祭诗后,“忡然变色……狐疑乱拟”。以贾宝玉素来对林黛玉的细心与相知,他何以对此毫无察觉呢?反之,黛玉不仅生性多疑,而且对于宝玉无故尚且责怨横起,对于这脂砚斋称为“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的四句祭文,何以不发恼怒之声,反而连忙打插掩饰自己的不祥之感。这里展现了宝黛二人生命的根本裂缝。在日常生活层面,他们旨趣相投,心心相印,相互为不二的知己。宝玉最恨人家劝他读书、求功名,不仅宝钗,而且史湘云都脱不了这个俗,也因此被宝玉深恨。“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1]413然而,在生命的深层,两人是终有隔阂的。宝玉信誓旦旦,要让林黛玉“放心”,但不仅他自己说不清楚究竟怎样让她放心,而且黛玉口说她明白,她也终究说不明白宝玉的“你放心”究竟是什么[1]377。在被宝钗一番话语降服之后,在凄凉的深秋雨夜,“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宝玉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落下泪来……”[1]532一边“感念宝钗”,一边与宝玉“终有嫌疑”,此时的黛玉,倒觉得宝钗比宝玉更可依赖,更可亲近了。

贾宝玉是林黛玉自我的一个镜像——用20世纪法国心理哲学家拉康(Jacques Lacan)的理论来说,童年的亲密生活,使林黛玉将贾宝玉设置为自我的心理镜像,她所爱的贾宝玉,不过是她的自我人格投射——一个原始纳喀索斯的投射。这种自我投射使林黛玉时刻用她的自我尺度去衡量贾宝玉——这就是她对贾宝玉的“情情”之恋。在林黛玉的生命精神中,宝玉是她的生命之源,是她的生命之本,甚至就是她的生命本身。用柏拉图在《会饮篇》中的爱情隐喻说,男女之爱,就是互相在寻求原本属于自己的另一半[13]。黛玉的生命精神企求宝玉作为她生命的另一半与她完全契合。现实却是无情地展现两人的差异和裂缝。这就是林黛玉对贾宝玉始终“不放心”,而深心无限忧惧的“终有嫌疑”之原因。婴儿期的镜像阶段是个体与现实分离,从而确立自我的第一个阶段,这个阶段是以身体为原型的自我构建的想象阶段。个体要完成自我,要通过语言的象征活动建立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即建立自我与世界的语言认同,从而实现自我社会化——象征阶段。林黛玉是完全以镜像阶段的想象自我构建了一个“终极护身铠甲”[14],因此她不仅不能突破自我想象进入到社会化的象征阶段,反而是以过度防卫的进攻性本能应对现实,当然也以同样的进攻性对待现实的贾宝玉——这个在理想中作为她的纳喀索斯情恋载体的贾宝玉。

与黛玉不一样,步入少年时代的宝玉已经成熟地进入了社会化的象征阶段。除了不愿按照宗法社会既定的读书求功名的预设发展而外,他是有高度的社会介入和融合能力的。这不仅从他对女孩们的“色色想的周到”的呵护、体贴可见证[1]516,也不仅以他上至北静王、下至戏子、玩童都有的广泛交际可见证,而且从他父亲重要交际活动一再动用他参与应酬,他总是得心应手、出色表现可见证。但是,他对于“功利社会”,只是应酬。他的心和生命,都系在他的大观园这个“清净女儿之境”。童年的亲密生活,林黛玉的美貌与才性,更加两人共同对功利社会的鄙弃,从而使两人具有对于对方不可替代的相知和依赖。然而,尽管贾宝玉视林黛玉为生命中不可分离的眷恋对象——紫鹃一个“林姑娘要回姑苏”的谎言,就可以致贾宝玉“疾痛迷心”,林黛玉并不是贾宝玉的镜像,更不是他生命的全部。他的生命属于那个自我与世界尚未分离的现实,这是镜像构成前的现实。这是一个反分化、反等级——反对功利和目的的世界。这就是庄子的“鸿蒙”之境——纯真的自然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自我不是一个投射镜像的主体,他没有一个镜像铠甲,他也不需要去追求自己原初的另一半,而是“藏天下于天下”[6]248,让自我的生命回归与物为一的本真的自然之境。宝玉喜怒通四时,与物为春,因此他是一个“开辟鸿蒙”的情种,他情不情。他具备了一个成年人的情智,但他不属于这个成年世界,他属于万物一体的鸿蒙世界,对于常人,这个世界是虚幻不真的“太虚幻境”。

一个固守在自我镜像的城堡中,并且以坚守这个城堡为生命的全部;一个生活在万物浑然一体的自然世界中,而拒绝被功利社会同化和收服。一个“一无所有”,所以“情情”;一个“似傻若狂”,所以“情不情”。木石前盟,给予了他们前世情缘;青梅竹马,使他们魂牵梦绕。“情情”,黛玉是有为的,是有我的;“情不情”,宝玉是无为的,是无我的。在有为和无为之间,在有我和无我之间,一个有心,一个无意。正是这多重有与无之间,林黛玉与贾宝玉两人的生命被分隔在无可跨越的裂缝两边。无论前世今生,宝黛相逢,都是奇缘。但是,在生命的裂缝两边,两人姻缘必定是“心事终虚化”。

宝黛恋爱的悲剧结局,在《红楼梦》第一回,已由甄士隐解跛足道人的《好了歌》说出了:“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1]15林黛玉因病夭逝,薛宝钗嫁贾宝玉,这是曹雪芹预设的结局。但是,林黛玉具体如何病逝,薛宝钗又具体如何嫁给贾宝玉,因为看不到第八十回后的曹雪芹原著,我们只能猜测。现在通行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后四十回为高鹗续写。高鹗的续写,将黛玉的结局写为因意外得知了贾宝玉要娶薛宝钗的消息而被活活气死,是不合曹雪芹在前八十回表现的文情脉络的。俞平伯说:

黛玉因感伤泪尽而死,各本相同,无可讨论。只是高鹗写“泄机关颦儿迷本性”一回,却大是赘笔,且以文情论亦复不佳。从八十回中看,并无黛玉应被凤姐宝钗等活活气死的明文,所以高鹗底写法,我认为无根据,不可信任……我觉得以黛玉底多愁多病,自然会夭卒的,高氏所写未免画蛇添足,且文情亦欠温厚蕴藉,虽没有积极的确证,但高作本未尝有确证。[15]

脂砚斋在第二十二回的批语中预告说林黛玉“将来泪尽夭亡”[4]155。脂批的说法,应当可以印证高鹗写出“林黛玉被活活气死”是不符合曹雪芹原意的。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1]70这是《红楼梦》第五回中的《枉凝眉》一曲結尾的句子。通过这三句唱词,曹雪芹已经明确预示了林黛玉“将来泪尽夭亡”的命运终结。因为是“泪尽夭亡”,林黛玉的结局,无疑比现在高鹗续写的“被活活气死”的结局,更加曲折幽深,她与贾宝玉之间的“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在结尾时应更加“温厚蕴藉”,其悲剧意义也必将更加深刻。曹雪芹的这层“文情”当然是高鹗未曾领略到的。

参考文献:

[1]曹雪芹.红楼梦:上/下册[M].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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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郭庆藩.庄子集注:上册[M].第3版.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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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吴楚才,吴调候.古文观止[M].北京:中华书局,1959:305.

[11]朱谦之.老子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4.

[12]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下册[M].增订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1 071.

[13]PLATO.The Complete Works of Plato:volume II[M].trans., JOWETT B.Fairfield:Akasha Publishing,LLC.2008:313.

[14]LACAN J.Ecrits:the First Complete Edition in English[M].New York:W.W.Norton & Company,2006:78.

[15]俞平伯.红楼梦辨[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155.

(责任编辑:张 娅)

收稿日期:2021-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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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肖 鹰,四川威远人,博士,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研究员。研究方向:美学和中西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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