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俊
“苏滑”(苏州市滑稽剧团)现在中山堂,玄妙观的北面,他们从庆元坊搬过来已有12个年头,正好一纪。
前几天,我去“苏滑”采访,门卫老兄很热心,他领我进去,一路说这民国建筑如何好,清水砖墙,高敞通风……我应了一句,当年这里放录像,一张票两角。他望了我一眼,对啊,老苏州都知道的,那时候年轻人欢喜看港台动作片。这话说起来,上个世纪的事了。
滑稽剧团的排练厅,与别处不同,最不缺的就是笑声。演员们正在排戏,热闹得很。戏是老戏——《钱笃笤求雨》,不过是青春版,演员以年轻人为主。老艺人张克勤和顾芗坐镇指导,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都要示范纠正。
☉ 中山堂
这部戏是“苏滑”的传统保留剧目,故事脱胎于清代弹词《描金凤》,苏州人对此耳熟能详。排练场上,戏里的人物依旧在恣情笑谑,连戏中的地名都接地气,观前街、牛角浜……老脚本里就这么写着的。钱笃笤求雨的地方,不就在这脚下的玄妙观吗?彼时中山堂的位置正是玄妙观的后殿。
年轻人还在排戏,最累的是张克勤,他几乎贴着每个角色,手把手地教。这走路姿势不对,这一段节奏慢了,这句话调门起高了,这眼神不该是那样……他跑上跑下一刻不歇,我一旁看着额上都汗津津。转头望望窗外的观前,沿街商铺卖着各色土产,游人熙来攘往如昔,只是店招换成了电子屏,红的绿的,闪闪烁烁。
滑稽戏是上海及其周边吴语地区的传统戏剧,作为剧种,它的历史不算长,一般认为肇始于清末,主要由独脚戏和文明戏发展而来。20世纪中叶,滑稽戏还有被称作通俗话剧、方言话剧和喜剧的。但有一点必须肯定,它是一个剧种,而不是曲艺。
☉ 张克勤(中)正在给演员说戏
我一进中山堂,剧团墙上有十六个字:冷隽幽默,爽甜润口,滑而有稽,寓理于戏。趁着排练中场休息的当口,我就此请教张克勤,这是否就是所谓苏式滑稽的特色呢?
张克勤想了想说,滑稽戏表达还是以上海话为主,混以南腔北调,各地方言,具有表演夸张、节奏转换明显的特点。要是说苏式滑稽的特色,大概还是比较含蓄,没那么张扬,更加注重戏剧性吧。
其实,很多专家对此都有思考。比如周良就说过:“苏州市滑稽剧团的建设以戏为本,注重剧本、情节,用动作塑造人物,为其特色。曾有人称之为苏式滑稽。我曾经接受过这种说法,但后来想,不确切。”他觉得,引人发笑、寓理于戏是滑稽戏应有的特色,如果作为风格,“苏式”又该和什么“式”相对应呢?其不同特色是什么?
正是有这层考虑,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苏州就把滑稽戏作为剧种来建设,这条路坚持走了下来。
然而,随着社会变迁,滑稽戏和很多地方传统戏剧一样,面临着诸多困境。在一个大剧种衰落面前,地域性特色差别似乎更微不足道了。张克勤告诉我,他已经75岁,趁着还有精力,能多传一点是一点吧。
纵观“苏滑”很多经典剧目,如《钱笃笤求雨》《苏州两公差》等,我想,所谓的“苏式滑稽”风格更多还是体现在风土特色上,比如苏州方言和民情民俗反映等等,以此引发观众的共鸣。当然各人理解见仁见智,每个时代也有变化。
听说“苏滑”近年重排《苏州两公差》大获成功,不仅票房上佳,还收获了一个紫金文化艺术节的优秀剧目奖。对于传统戏剧来说,这无疑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现在说起《苏州两公差》,很多人认为是从1955年风靡全国的闽剧电影《炼印》移植改编而来。但在“苏滑”老艺人张幻梦的回忆录里,事实并非如此。他说:“1954年在昆山演出时钱江讲了个故事,大家动脑筋,打出了个幕表,由顾梦希总其成而定名为《苏州两公差》。实际上并没有根据《炼印》的剧本移植,后来这出戏获得好评,还挽救了上海大公滑稽剧团的危机。”
另据老艺人方笑笑回忆:“因为我们在上海演《苏州两公差》大红,他们(上海大公滑稽剧团)向我们要剧本。我们分文不要支援他们,大公为了答谢我们,送给我团每人一个搪瓷杯以作纪念。”
可见1950年代中期,《苏州两公差》不仅在苏州,在上海滩也是极受欢迎的一部戏。那么之后为何不演了?隔了六十多年又为何重排呢?
张克勤说了个原因,主要是演员问题,两公差的演员凑不起来,当年曾考虑过让顾芗来串演,但女扮男装总归不妥,此戏一度被搁置。其实这部戏张克勤以前也没演过,他对《苏州两公差》的记忆是在1980年代,江苏省内五家滑稽剧团合作,曾在苏州公演过一回,每个团各演一场。当时张克勤还在评弹团工作。
☉ 《苏州两公差》剧照
2019年,苏州举办首届江南文化艺术节。“苏滑”受命在两部优秀保留剧目,即《小小得月楼》和《苏州两公差》当中挖掘出一部大戏。剧团经过斟酌,觉得《苏州两公差》最能代表“苏滑”特色,因此投入精力将剧目改编重排,两公差由年轻演员担任,将这部经典剧目全新演绎。张克勤在戏中甘当绿叶,饰演了江都知县。虽然只是配角,但他深厚的表演功力,将一个小人物刻画得入木三分。
从剧本结构看,新排的《苏州两公差》与旧版最大的区别在故事结局处理上。钦差大人由反派变成了正派,那两个冒死为民请命、侠肝义胆的公差,不必担心事败后的杀身之祸,也不必隐姓埋名浪迹天涯,而是恢复原职衣锦还乡,看似皆大欢喜,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但我觉得,原有剧本的那种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黑色幽默及其深刻的社会批判意义被消解了一部分。当然,作为一种戏剧改编尝试也并不为过。戏里保留了大量苏州文化元素,还是在舞台上争取到了观众。
这部戏的意义,诚如张克勤所说,体现出苏州人不单单只是吃碗苏式面,喝杯碧螺春,听听评弹昆曲,整天优哉游哉。实际上,苏州人骨子里还有一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很仗义、很开阔的性格特征。
滑稽戏是笑的艺术,收获的是观众的笑声。但是,一部戏仅有笑声就够了吗?笑过之后是不是该有些回味呢?
每个时代有不同的笑点,只有抓牢它,才能挠到观众心头的痒处。最接地气的表演才会有强大的感染力。这就是现实主义。然而,方言的衰落,地域文化的模糊,使得滑稽戏在内的许多传统戏剧步履维艰。
前阶段上海的滑稽戏舞台上就发生了一出闹剧,演员台上卖力表演,非但没收获到笑声,还被观众起哄打断,直呼方言听不懂,要求演员讲普通话。当时王汝刚上台回应道:“这是上海特色,用上海话表演,没毛病!”确实没毛病,只觉得有点荒诞。荒诞的背后是方言剧种的时代尴尬。
原有的笑点过时,新的笑点难以抓住观众,还要有戏剧冲突,还要寓理于戏,滑稽戏太难了!很多业内人意识到“滑稽不滑稽”已成为一个严峻的问题。
其实,关于笑的密码很多人专门研究过。北京人艺的焦菊隐将引人发笑的原因归纳成好几种,如简单重复、差异比较、报复心理、反常现象等等。1950年代曾主管苏州戏曲工作的周良,观看滑稽戏时,他会注意现场观众何时发出笑声,并将每个笑点用符号记录在剧情说明书上,散场后继续整理,以此总结笑的规律。再有“苏滑”的创始人张幻尔,一生创作了很多经典剧目,他就是一个善于捕捉时代笑点的艺术家。他对出噱头十分谨慎,不出硬噱头、恶噱头,不出与人物性格无关的噱头,插科打诨适时有度。张幻尔说过一句话:“一幕戏里三五个噱头够了,一本戏里一百个噱头,观众也满意了。不要无节制地乱放,让观众倒了胃口。滑稽戏要使人笑后回味无穷。”
听听这些前辈的经验之谈,或许能对时下的艺人有所启迪吧。余生也晚,如张幻尔等滑稽大家的戏没有好好看过,他唯一留下的影像是1963年拍摄的《满意不满意》里饰演的2号服务员老张师傅,也只有几个镜头。
《满意不满意》这部戏之所以大获成功,成为“苏滑”的殿堂之作,正是抓住了时代的笑点。1950年代末,有一次“苏滑”巡回演出到木渎,一众演员去石家饭店吃饭。饭店里贴满“五好六满意”的标语,然而,张幻尔招呼服务员拿点酱油时,热情却换成了冷脸,搞得顾客很不愉快。阳奉阴违,形式主义,这触发了张幻尔的创作灵感。正好当时剧团要排一部反映饮食服务行业的戏,《满意不满意》便应运而生。这部滑稽戏切中时弊,一炮打响。之后又被搬上银幕,全国公演。到了1980年代,“苏滑”又继续这个热点话题,推出了《小小得月楼》。这两部戏成为苏州几代人的共同记忆。
那天的采访中,现任苏州市滑稽剧团团长林琳强调了好几次,坚持现实主义题材创作。
林琳说,我们是国家级现实题材创作的重点扶持院团,也是江苏省唯一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滑稽戏)传承保护单位,这是“苏滑”最重要的两项工作。
☉ 《新唐伯虎点秋香》剧照
一个剧团的成功,无非出人出戏。当年的张冶儿、姚嘻笑、张幻梦、张幻尔、孙笑佛、方笑笑、范丽娜、王再尔、叶霞珍,还有当今的顾芗、张克勤等等,“苏滑”涌现的笑星掰手指头真数不过来。“苏滑”的经典戏,除了上文中提到的,苏州人一定还能说出好多,比如《一二三,起步走》《三十层楼上》《顾家姆妈》等等。由此,“苏滑”这么多年来获得无数荣誉。
辉煌不应该是过去式,林琳提到了一个关键词:传承。就以《一二三,起步走》为例,这是“苏滑”主创的一部经典的少儿滑稽戏,在舞台上已经连续演出了二十多年,演员一代接一代,现在剧中的主要人物孙发发和安小花的扮演者,已经传承到第五、第六代了。林琳说,有些国家级的获奖剧目,可能获得这个奖项之后,剧团就不演了。但是,我们的剧目能坚持演二三十年,有的戏上演万场,这是非常不容易的。
作为剧团团长,林琳认为传承的同时,必须创新,只有吸引年轻观众群体,滑稽戏才有未来。她经常坐在剧场里观察,每一部戏,观众的年龄层次都有区别,这直接影响审美感受和剧场效果。比如上演《钱笃笤求雨》,观众年龄大多在五十开外,还有不少七八十岁的老人。而去年“江南小剧场”推出的《新唐伯虎点秋香》,观众就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看得很开心。
这部《新唐伯虎点秋香》就是“苏滑”的一次创新,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在苏州无人不知。“苏滑”一方面保留苏州文化符号,一方面针对演艺市场量身定制,老瓶装新酒,故事经过全新改编,通过人物时空穿越,营造出符合年轻人审美趣味的喜剧效果。有剧评人在《中国戏剧》撰文,称之为“经典文化IP的现代演绎”。
这部充满青春时尚气息的浪漫喜剧,在疫情期间,与“快手”平台合作线上收费直播,付费观众一度达到11万人次。林琳认为,这是一次有益的尝试,传统戏剧借助新媒体传播大有可为,滑稽戏《苏州两公差》直播同样吸引了近20万人次在线观看。
“苏滑”坚持走现实主义创作道路,近年还推出了许多新戏,如《阳台》《平行世界》《青春跑道》等等,我在剧团采访时,苏州本土剧作家陆伦章创作的现代戏《又见炊烟》正在排演中。
一二三,起步走。它不只是一部戏,更是一种状态。只要这个精气神还在,“苏滑”永远在路上。
卓别林的儿子说,生活中的卓别林很严肃。这话我相信。舞台和生活毕竟是两码事。在老一辈滑稽艺人身上往往能看到一种操守:台上尽可滑稽,生活中却不能油滑。当年张幻儿对工作的严谨认真,业内有口皆碑。在张克勤身上,我也看到了这种古风。他言语诚恳朴实,与台上表演的夸张,判若两人。采访结束,我向他告辞。演员们正在等他排戏,他实在脱不开身,却定要叫学生代劳把我送到楼下。卞振华是张克勤的爱徒,也是我很喜欢的一个青年演员。他送我出门,我们一路聊着,他也说到滑稽戏人才断层,有点青黄不接的状况。
走出中山堂,玄妙观就在隔壁。对,正是钱笃笤设坛求雨处,姑苏城里最有灵气的一方宝地。进去走一圈吧,我儿时的邻居朱松官,当年就在这出摊卖蛇药。那时候这里热闹得很,露天剃头的,看西洋景的,出小人书摊的,卖梨膏糖的……“小热昏”没听见过,那要更早了。“苏滑”老艺人姚嘻笑回忆,1913年前后,玄妙观露台旁活跃着很多卖艺人,当然不乏唱“小热昏”的。其中有个“剃头阿三”,专门唱《三娘教子》《二进宫》,虽然荒腔走板,倒也能靠此勉强糊口。他还提到一个“香山老枪”,那是个操苏州香山口音,吸鸦片的民间艺人。此人常在玄妙观设摊卖唱,一曲唱完,向观众收五个铜板。他水平比“剃头阿三”要高,最红的段子就是《哭妙根笃爷》。内容全由自己编唱,讲的全是香山实事,而且天天有新的情节穿插,这个节目新鲜好玩,大家都爱听,因而轰动一时,城里城外百姓都来玄妙观听他“哭妙根”。
现在想想,当年的“剃头阿三”“香山老枪”还有那些卖梨膏糖唱“小热昏”的艺人,他们在玄妙观里一个人一台戏,这不就是独脚戏的雏形吗?号称“滑稽鼻祖”的王无能在上海正式挂牌独脚戏演出,还要比他们晚个十来年。《哭妙根笃爷》后来也被搬到上海滩并大受欢迎,成为独脚戏的保留节目。而那个“香山老枪”呢?依旧白天卖唱,夜里无家可归,常常寄宿北寺塔内。
你要是说,玄妙观就是滑稽戏的一个发源地,这话也说得通。
“苏滑”搬进中山堂后,站在玄妙观外,时任剧团团长的徐春宏发出这样的感慨:一座大殿分隔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也见证了滑稽戏剧种和从业人员生存境遇的巨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