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雨萌
在七月的一个下午,我邀请复旦大学的张怡微老师来学校给我们的本科生做了一场关于散文写作的讲座。在讲座中她提到了这样的一个观点,她认为散文是不能虚构的,散文的创作过程,“是接受生活给你的答案”。她还提到作家王安忆曾经写过的一篇關于散文的长文,其中有一段我也非常喜欢:“散文在语言上没有虚构的权利,它必须实话实说。看起来它是没有限制的,然而,所有的限制其实都是形式,一旦失去限制,也就失去了形式。失去了形式,就失去了手段。别以为这是自由,这更是无所依从,无处抓挠。你找不到借力的杠杆,只能做加法。你处在一个漫无边际的境地,举目望去,没有一点标记可作方向的参照。这就是散文的语言处境,说是自由其实一无自由。它只能脚踏实地,循规蹈矩,沿着日常语言的逻辑,不要想出一点花头。”她们二人,一个从内容出发,一个从形式出发,都在陈述同样的一个主题,散文的根基实际上是在日常生活当中的,没有生活的人写出好的散文的概率是不大的。
我想很多写作者在初次踏入创作的领地之时,选择的第一种文体都会是散文,这些初次的创作很有可能不会展示给他人,而是很可能带着一种怯生生的、没有把握却又敝帚自珍的微妙气息,这种微妙与暧昧同散文文体本身的暧昧是源于一处的。在我们所熟悉的各种文体中,可能唯有散文是通过排除法来定义的,如果它不是小说、不是诗歌、不是理论研究,那么它大概率是一篇散文。这种定义的方式降低了散文写作的准入门槛,扩大了散文创作者的队伍,丰富了散文的内涵,拉长了散文的外延,但也有可能进一步使散文文体陷入无法自证的模糊与尴尬之中。
那是否散文真的只能面临被他者所定义和确认的境地呢?这个问题在中国新文学史上也曾经产生过争论和不同的观点,在这里不一一赘述,但在创意写作的课堂上,我常常会遵循一个原则去进行散文教学,或者说划定散文写作的某种边界,那就是这部作品是不是在真实地直面并审美化地描写一段生活。我仔细阅读过很多同学的作品,有本科生的,有研究生的,甚至在一些校外的讲座中,我阅读过小学和初中孩子写的散文,我觉得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们往往不会描写,这使得他们的作品缺乏文学的灵魂。而教会他们描写,是我散文教学中最棘手和最难办的事情。
在很多英美的创意写作教学书籍中,有一组高频词汇叫作“show?&?tell”,在课堂上我一般翻译为描写与叙事来帮助学生理解,但我个人认为,“show”这个词比描写更为准确,它带有一定观察、展示、表演的意味。这正是很多学生写作的盲区,他们可以描述、说明一个人、一件物、一个场景,他们即使有很好的写作主题,甚至是很不错的散文大纲,但他们做不到去show,他们常常事无巨细,逻辑单一,无法在他们想要写作的素材中挑选需要的部分,并将它们结构起来,呈现出一种超越庸常的审美价值。学生的生活常常是枯燥而重复的,因此可能对日常生活有一种视若无睹的麻木,不能将生活尽收眼底之后去芜存菁(因为都是泛泛一观也不知道哪儿是重点),也难以将日常生活中审美化的一面捕捉并呈现出来,写作的素材固然是无法虚构的,使用的语言也是平实的白话,但这不等于素材不可以搭建、调整、高光与省略,也不等于语言不能繁复、重叠、营造出似乎并不日常的话语体系。散文是日常生活的文本化生产,但并不等于它只能是对日常生活的无差别、无筛选的模拟与再现,它应当是一种回忆、一种总结,一种对过往的柔焦定格,在这张照片里有被高光直照的焦点,有被折射、反射的光线轻轻点亮的部分,有隐没在背景里只呈现色彩和轮廓的部分,还有被裁剪、涂抹、逃避的部分,还有情感和语言带来的氛围滤镜——甚至于后面的部分远比焦点更有意趣、更为重要。总而言之,日常生活是散文的文本基础,而散文是结构化的、审美化的日常生活的成品展示。
本期刊登的两篇作品,一篇来自北师大学生的投稿,另一篇来自张怡微老师的推荐,乍一看似乎很难明确地说这两篇习作是什么文体,风格也大相径庭,《我与我周旋久》辗转反侧,情感细腻、语言温柔而又华丽,《圆》直白利索,语言洗练简洁,看起来是怎么都不会凑成一组的。但我认为这两篇小文都是非常出色的散文,虽然相去甚远,但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对生活场景悉心的安排与结构,以及对日常生活情感与思考的升华与提炼,是有异曲同工之处的。在她们的文本中,我们可以看到日常生活作为审美对象、作为文本的存在方式,散文的美正在此处,它可以放大生活中原本并不起眼的部分,扩展它的空间,延长它的时间,在这个原本平凡、规则、纹样重复的螺蛳壳里做出盛大的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