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莉·奥比科·皮尔逊 张烁
加拿大列治文夜市是北美地区最著名的中餐美食汇聚地。
据说,那里是亚洲以外最像亚洲的地方。那里有1/4的居民讲中文,那里的叉烧可与香港烧烤店里的媲美。疫情之下种族主义抬头,那里应该不会受到影响。
然而,温哥华的情况并非如此。
去年,在拥有70万人口的温哥华,反亚裔仇恨犯罪的报警量比美国人口最多的十个城市的总和还多。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几乎每两名亚裔居民中就有一名在过去一年里经历过仇恨事件。种族主义暗流在这个地区涌动,与亚裔横跨太平洋的历史一样源远流长。
疫情扣动了扳机,但其实仇恨已积累了数十年。很少有城市像温哥华这样,在亚洲移民和资本的改造下,肉眼可见地从苦苦挣扎的工业落后之地变成了金光闪闪的国际大都市,到处是高级公寓大厦和设计师精品店。然而,大量的仇恨事件透露出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或许温哥华并不像它自己以为的那样是个开明的多元文化主义捍卫者。
去年1月26日从武汉飞回家的温哥华商人是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首位确诊病例,也是当时亚洲以外首批确诊的病例之一。但人们在几个月后才清楚地认识到,这并不是病毒在省内传播的主要路径。流行病学研究显示,感染来源为来自欧洲、加拿大东部以及美国华盛顿州的毒株。
然而,在疫情刚暴发的几周里,仅仅是看着像亚洲人又戴着口罩就会在温哥华遭到言语攻击,比如“病毒传播者”“滚回中国”“别再从一线工人手里偷口罩了”。随后,攻击迅速升级。一位92岁的老人被人从便利店里猛推到了人行道上。光天化日之下,站在市中心公交站的一位女士,头部挨了重重一拳。暴徒一次又一次地用种族主义涂鸦玷污唐人街的雕像和建筑。
2020年,温哥华警方记录了98起反亚裔仇恨犯罪,数量较前一年增长了八倍。加州州立大学圣贝纳迪诺分校仇恨和极端主义研究中心收集到的警方数据显示,美国发生这类犯罪最多的城市是纽约,但温哥华的案件数量是纽约的三倍。
当然,大部分反亚裔仇恨犯罪并未记录在案。今年4月9日,温哥华的民调机构“洞察西部”作了一项调查,结果显示不列颠哥伦比亚省43%的亚裔居民曾在过去一年里遭受过种族歧视,从被人用歧视性字眼辱骂,到财产被人损毁,再到遭受躯体暴力。其中一半人认为种族主义势头会愈演愈烈。去年9月的一份报告显示,加拿大反亚裔仇恨犯罪的人均发生率高于美国,且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位居榜首。
2021年3月28日,许多团体在加拿大多个城市举行活动,抗议针对亚裔的种族歧视。一名女子的标牌上写着:我们不是病毒,仇恨是病毒。
19世纪后期,大量华工参与修筑加拿大太平洋铁路。
在温哥华以南的里士满市,华裔占了总人口的54%。对那里的亚裔居民来说,反亚裔仇恨犯罪是个极为苦涩的讽刺。里士满居民早在大不列顛哥伦比亚省出现首例病例前就开始戴口罩并拉开社交距离了。几个月后,公共卫生领域的官员和研究人员称赞当地的华人社区在遏制病毒早期传播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疫情暴发一年多后,里士满的总感染率仍处在极低的水平,不像温哥华市区,倒是更接近努纳武特深入北极圈的那片区域。
“仇恨、暴力、歧视在加拿大没有立足之地。”2020年5月,面对温哥华层出不穷的仇恨事件,加拿大总理贾斯廷·特鲁多说,“我们加拿大人不是这样的。”
提起亚洲移民,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有一段悠久而悲痛的历史。温哥华是加拿大第一条横贯大陆铁路在太平洋沿岸的终点站。据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资料记载,19世纪末,在最后这处穿越落基山脉的危险地段上,每铺设1.6公里铁路就有两名华工丧命。
当时有首广为流传的祝酒歌叫《永远的加拿大白人》,歌词中写道:“我们仍像兄弟一样欢迎所有白人,至于贼眉鼠眼的黄种人,他们言语苍白,他们欺压弱者,他们必须自寻他处。”这恰好说明了,上世纪20年代三K党为何选择温哥华作为他们在加拿大挑起反亚洲移民情绪的阵地。他们在温哥华绑架并虐待华裔家仆黄宽升(音译)的“事迹”,可谓臭名昭著。
加拿大历史上针对亚裔社区实施的最恶劣的暴行均可追溯至这一时期。从1885年渥太华开始对每个入境加拿大的中国人征收高额“人头税”,到实施数十年之久的中国移民禁令,再到二战期间强制拘禁2.2万名日裔加拿大人并剥夺其家庭财产。在温哥华的几个繁华街区里,禁止向亚裔出售房产的条款仍存在于土地所有权证书上,哪怕各种限令早在1978年就作废了。
近期仇恨犯罪的激增也与温哥华近来的历史有关——原本被蔑视为底层贫困阶级的亚洲移民渐渐成为了财富多到招人恨的社会精英。20世纪80年代以前,加拿大接纳的所有移民中几乎有一半来自亚洲,并且他们大多并不富裕,但加拿大逐渐调整政策来吸引富人。于是,温哥华出现了一批引人注目的有钱人,其中最著名的要数李嘉诚。
1885年铁路竣工后,加拿大政府通过《华人入境条例》,用征收高额“人头税”的办法限制华人定居和入境。
1907年,在温哥华的反亚洲暴乱后,唐人街的很多建筑都用木板封住了。
1988年,这位传奇的香港大亨收购了温哥华市中心1/6的房产,并用一片高大的玻璃建筑群重绘了天际线。(他的集团将一整栋楼独家预售给了香港买家,而没给当地人留下哪怕一个单元的做法确实没有树立多少好感。)在接下来的十年里,约22.5万名香港移民循着李嘉诚的足迹来到了加拿大。
1988年,温哥华商业杂志《股权》的3月刊封面上赫然印着:“温哥华要变成香港郊区了吗?”到了20世纪90年代,因为新移民的“丑房子”破坏了部分传统富裕白人社区的美感,公众听证会上屡屡掀起要求分区规划的汹涌怒潮。然而到了2010年,美国人在温哥华拥有的房产数量是当年香港人的四倍,却并没有引起愤怒。
仇外心理就像慢性病,刚缓解一阵,又因焦虑住房或教育问题而发作。2010年,加拿大极具影响力的国家级杂志《麦克林》刊登了一篇有关加拿大重点大学的文章,题目为:“太亚洲了?”温哥华当地的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有个绰号叫“十亿中国人大学”。
2014年左右,房价开始飙升。随着低息借款抬高全球的资产价格,温哥华成为了全球房地产热的中心,房价涨幅超过了纽约和伦敦。
在温哥华浅层的小规模经济体中,有一个更为显著的现象——部分中国资本为躲避中央日益严格的资本管控而流入加拿大。这个现象体现在公交车上印着的中文房产经纪广告,也体现在亚裔大学生们不停炫耀的兰博基尼和阿斯顿·马丁跑车。
富二代的炫富行为在深陷住房负担能力危机的温哥华点燃了熊熊怒火。报纸通篇印着相似的故事:现金充裕的亚洲买家在竞标战中打败当地人,炒房者道德沦丧,高档社区因房主任由房产闲置而日渐萧条。2015年,一项研究在缺乏数据的情况下,从三个富人街区筛出了非英语化的中国人名,试图以此推測出海外房主的人数。
这项研究由当时的反对党政客戴维·伊比促成,从当年超过4.2万笔的房屋交易中选取了172笔作为研究基础。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这项饱受争议的研究成了众多新闻故事的素材,为中国买家拉动市场、避税、炒房、通过不公平手段获取银行投资之类的故事提供了“确凿证据”。今年4月,已是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律政厅长的伊比为自己曾参与这项研究道歉,他承认自己当年的言论助长了反中国资本的有害言论。
2016年,温哥华和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其他城市作为试验田,开始实施旨在制止海外富人投资房地产的政策。随后,一系列措施陆续出台:海外买家税、房屋空置税,还有所谓的炒房税。
同年,时任联邦住房局局长埃文·西多尔在温哥华演讲时警告说,有证据表明,加拿大人比外国人更爱购买投资性房产,“显然,外国人是替罪羊。”
面对歧视亚洲人的指责,温哥华市与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政策制定者选择回避,并声称自己不偏不倚。2018年,不列颠哥伦比亚省财政厅对一系列新税种作出了解释:“政策针对的是海外房主,还有那1%抬高房价的人。”
温哥华唐人街一角,1936年
1988年,温哥华商业杂志《股权》的3月刊封面上赫然印着:“温哥华要变成香港郊区了吗?”
今年4月,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政府回应说,这类政策能确保买房投资的人“把该交的税交了”,而各项举措并不针对国籍,“区别不在于国籍,而在于是否在这里工作、纳税。”
但令人费解的是,不列颠哥伦比亚省部分地区的非常住居民却可以免税,比如温哥华以北两个小时车程的度假小镇惠斯勒,而且那里的住房负担能力危机更严峻。据当地房地产经纪人说,2016年的房产交易中,海外买家占了10%。不过,惠斯勒的海外买家大多是美国人,而非中国人。
官方数据显示,温哥华去年150亿加元的住宅交易额中,海外买家贡献了不足1%。这是疫情期间边境关闭、移民锐减的结果。然而,温哥华的房地产基准指数却在今年4月飙升到了创纪录的水平。如今,常见的独门独户住宅售价180万加元,是中等收入家庭年收入的24倍。
[编译自美国《彭博商业周刊》]
编辑:马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