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申
(浙江省水利河口研究院,浙江 杭州 310020)
钱塘江海塘,是保护杭嘉湖平原和萧绍平原免受洪潮侵袭的重要屏障。自唐代起,钱塘江河口两岸便逐渐形成了延绵的海塘体系,其后历代皆重视海塘修筑。至清代,海塘保护区更是国家赋税和漕粮来源重地,海塘地位愈发重要。乾隆初年,趁钱塘江潮势南迁、北岸涨沙之际,海宁尖山至老盐仓以东一举筑成坚固耐久且耗资巨大的鱼鳞石塘,乾隆帝也树立了“不惜帑金”筑塘、亲民爱民的形象。然而,老盐仓以西至仁和章家庵以东长达13 333 m有余、事关杭州安全的关键地段仍以柴塘御潮,关于此段柴塘是否改建为石塘,一直争论不休,直至乾隆四十五年方才决定改建。现有研究著作对此段海塘的柴改石一事有清晰的记录,但对于早期争论和决策过程未见梳理,至于为何该段柴塘迟迟未能改建石塘,也多采用乾隆帝的说法,即因施工技术上的困难。[1-3]这一观点在学界流传较广,却并没有反映决策背后的复杂因素和曲折考量。本文依据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所藏钱塘江海塘与沙水奏折档案及清实录等史料,详细梳理和分析乾隆朝海宁至杭州段海塘柴改石案中钱塘江河口潮势环境变化、筑塘技术问题与塘工决策过程,揭示乾隆帝对海塘修筑的真实态度,有助于准确理解乾隆朝的海塘决策特征。
钱塘江河口是典型游荡型河口,粉沙质河床宽浅易变,在洪潮交互作用下,河道主槽南北大幅摆动。河道主槽往往是涌潮上溯时遵循的路线,决定了南北两岸的防潮形势。明清之际,钱塘江河口发生著名的三亹变迁,(1)亹同门,特指水域中两山夹峙成门。即河道主槽由龛山、赭山之间的南大亹改道至赭山、河庄山之间的中小亹,又改道至河庄山和海宁之间的北大亹。康熙末年,中小亹已淤积不通,江流海潮贴近北岸行走,威胁海宁一带海塘安全。雍正朝,江道主槽仍在北大亹,北岸海塘防潮压力巨大。雍正帝试图以人工疏通中小亹,引江流涌潮重归故道,减轻北岸海塘压力,但以失败告终。临终前,雍正帝仍心系钱塘江海塘,指示海塘修筑应不惜代价,“一劳永逸”消灭潮患。
乾隆帝即位后,在钱塘江河口防潮问题上,继承雍正遗志,派出大学士嵇曾筠总揽浙江海塘事务,谋求落实一劳永逸解决潮患。此时恰逢钱塘江主槽逐渐南移,河床内沙涂南坍北涨,北岸尖山至海宁塘外沙地日益增高,为修筑鱼鳞石塘提供了有利条件。嵇曾筠到任后,立即修补旧塘,疏导南岸积沙,积极准备修筑鱼鳞石塘。乾隆元年(1736年)冬,嵇曾筠主持在海宁城南段修筑1.67 km鱼鳞石塘,次年五六月间竣工。继之,又借北岸涨沙之机,奏请将海宁尖山至城东普儿兜段在旧塘原址上建筑鱼鳞石塘19.77 km,预估物料工银1 069 600两。[4]尽管鱼鳞石塘造价近十倍于柴塘,但鉴于雍正朝教训,乾隆帝还是于乾隆二年八月批准了这项工程。该工于乾隆八年六月一律告竣,全长20.32 km,实际耗银1 127 110两。[4]
当普儿兜至尖山段鱼鳞石塘尚在建设时,关于海宁城西老盐仓至仁和章家庵段柴塘是否也一体改建,产生了分歧和争论。该段柴塘长约13 km,连接海宁与杭州,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见图1)(2)图片来源:台北故宫。。之前嵇曾筠提出改建鱼鳞石塘计划时,因该段柴塘仍临水,塘外潮势较汹涌,不便施工,故未将其纳入奏议。此时该段塘外亦出现涨沙,是否继续以柴塘御潮,争论十分激烈。在这场持续数年的争论中,力主改建鱼鳞石塘的代表是闽浙总督德沛,主张缓建或不建的一方有左都御史刘统勋、新任闽浙总督那苏图和吏部尚书讷亲等人。
图1 乾隆朝海塘沙水图(局部)所见海宁至杭州段柴塘
乾隆五年(1740年)十一月,闽浙总督德沛与浙江巡抚卢焯联名题请将老盐仓至章家庵一带长约13 km的柴塘改建为鱼鳞石塘。奏疏称,该段柴塘是康熙末年为御强潮临时抢建,并非一劳永逸之计,如今沿塘涨沙,是改筑石塘的千载良机。德沛认为,海潮南北无常,塘外涨沙并不可恃,并引雍正帝谕旨“海塘虽涨沙数百里亦不足恃,惟坚筑大石塘始可经久”。因担心该段土性虚浮,难于钉桩,德沛特地命人选择最为险要处试筑样工66.67 m,完工数月后仍坚固,以此证明改建石塘无技术上之困难。该项工程预估工料银90余万两,请分限五年内完成。工部议覆,该段石塘并非急务,况且正在改建的海宁东段石塘尚未完工,石料运购紧张,此事可等各工修筑完竣后再议。
德沛并不认可工部的决议,遂于乾隆六年(1741年)三月再次提请改建老盐仓至章家庵段石塘。德沛重申了前述观点,并指出该项工程与其他工程并不冲突,可分年办理,并行无碍。工部拟从其所请。[4]乾隆下旨,命杭州将军福森、织造依拉齐公同时监修。二位随后上奏称,改建石工是“万世永久之利”“俟物料备齐,即动工修筑”。[5]
数月后,曾奉命在浙考察海塘工程的左都御史刘统勋奏称,老盐仓到章家庵段柴塘改建不必过急。他认为,当前钱塘江两岸塘工,北岸的海盐,南岸的山阴、会稽、萧山、上虞诸县形势皆危于海宁,需优先处理,而德沛所奏改建石工地段则堤岸平稳,因此“待水势北归,再筹捍御,尚未为晚”。[5]工部因其与德沛意见各殊,难以裁定,请求派钦差大臣前往浙江会同各官实地调查。
乾隆六年十二月,刘统勋奉旨赴浙会同闽浙总督德沛、新任巡抚常安,以及福森、依拉齐等详细考察浙江海塘情形。刘统勋与德沛等经会同考察后,提出了一个颇为折中的方案,先肯定改筑石塘是“经久之图”,但也需“宽以时日周详办理”,可先筹备物料,俟时机合适时,每年修筑1 km。[4]奏疏上后,德沛卸任,那苏图新任闽浙总督。工部以此为由,称应等那苏图再查勘明确,如果与诸大臣意见相同,“自应准其改建”。
那苏图是坚定的反建石塘派。他于乾隆七年(1742年)十一月上奏,反对改建老盐仓至章家庵段柴塘。奏折称,石塘固然坚固,自康熙朝筹划筑塘,为求一劳永逸而不遗余力,东西两塘已经陆续兴筑,唯独这1 3000 m的余长以柴塘御潮,不能普筑石塘,其原因“非惟力有不及,实亦势有不能”,推诿于自然条件和施工技术困难。那苏图还攻击那些主张改建石塘者是想凭此立功升官或从中贪占钱粮,“稍霑余润”。[6]
随着钱塘江主槽的南移,开挖中小亹引河的方案被再次提出,旨在引导江流涌潮走中亹,分担海塘的防潮压力。该项工程在康熙朝和雍正朝曾多次尝试,但效果不佳。那苏图在乾隆七年十一月的奏疏中称,前朝中亹引河工程失败是因选址不佳,若将中小亹复开,江水海潮行走中路,对南北两岸均无威胁,应请地方官员留意,一有机会当乘势开濬。而且该工程开销不大,“所费不过数万金”,却能使海宁一带永无漫溢,“即使不建石塘,而民生自共登袵席”。那苏图认为,维修柴塘是目前济险之急务,而开濬中亹引河才是“将来经久之缓图”[7],完全排除了修建石塘的选项。
乾隆九年(1744年)五月,北岸全线涨沙,自章家庵至老盐仓段,柴塘外涨沙几与塘平,连柴塘护脚都被埋没,塘工稳固无虞。吏部尚书讷亲奉命查勘海塘后,奏称此段“不必改建石工,徒滋靡费”,并请开浚中小亹,“若将中小亹故道开濬深通,俾潮水江流循轨出入,分减北大亹之溜势,则上下塘工悉可安堵,毋庸多费工筑,实为经久之图”。[8]工部议覆,若将中小亹疏通,每年可以节省海塘抢修经费数万两,因此议准通过。[9]
这场持续了4年多的争论,反映了清廷在治江防潮方案上的分歧。在钱塘江杭海段河势南徙、北岸涨沙的有利条件下,有人主张仍维持柴塘现状,有人主张应趁机改筑为鱼鳞石塘,还有人主张开挖中亹引河,最终决定主张疏通中亹引河、缓建鱼鳞石塘。
乾隆帝在这场争论中,倾向于暂不改建石塘。浙江巡抚卢焯先前因老盐仓至章家庵段涨沙而奏请停修柴塘,后又与德沛一同奏请改建石塘,受到乾隆帝申斥。乾隆帝称,浙江海塘已涨沙5 000 m有余,“草塘尚可不用,何况石塘”[5],虽是指斥卢焯胸无定见,却表明其关于改建石塘的意见。当诸大臣会同勘察海塘后决定预先筹备物料,拟每年建筑1 km石塘时,乾隆帝又从施工条件和技术上提出怀疑:“盖沿海淤沙虽云艰涩,究之是沙非土,难资巩固。其改建石塘,有无利益,果否可垂久远,并现今海塘实在情形,未能深悉。”[9]又令那苏图再加考察后决定。实际上,德沛早已在最险处试筑鱼鳞石塘66.67 m,证明技术上可行,并已奏明在案。而乾隆帝屡次命大臣反复考察形势,未利用涨沙之机加紧改建石塘,也反映了他的态度。
钱塘江中小亹引河工程计划得到批准后,遂在那苏图、常安等主持下实施,并于乾隆十二年(1747年)获得成功。是年十一月初一,中亹“一夕开通”“江流直趋引河,大溜全归,冲刷河身,甚为深宽”。船只往来,皆经中小亹,“北岸涨沙弥广”[10]。如此一来,江海安澜,南北两岸海塘防潮压力顿减,不惟改建石塘之事无人再提,柴塘岁修亦嫌多余。这种情况一直持续至乾隆二十四年,此12年间是乾隆朝钱塘江防潮最为轻松的时期。乾隆帝在乾隆十六年、二十二年两次南巡至杭州,都未曾亲临一线海塘视察,可见当时河势潮势足以令其高枕无忧。
在海宁普儿兜至尖山段鱼鳞石塘陆续建成之际,老盐仓至仁和章家庵段柴塘改建石塘之争,也随着北岸涨沙、江道南迁并重归中小亹而平息。其结果是北岸洪潮威胁消弭,该段柴塘一仍其旧。但这一问题只是暂时缓和,并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当河势变化,潮水再度临塘时,问题也会再次凸显。
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钱塘江水势在中亹安流12年后,重归北大亹。是年四月,江海形势突变,中小亹下口处雷山与蜀山之间出现积沙,近半江潮水重归北大亹,迅速冲刷北岸淤沙。至五月时,水势已全归北大亹,河庄山与禅机山之间中亹故道“已涨沙连接,虽遇大汛,潮水漫沙不过二三尺,已非舟楫可通”。[11]钱塘江河势的这一变化,使得北岸再次受到冲刷,海塘面临威胁。
但是,由于北岸沙涂经多年淤涨,海塘外护沙地横亘连绵,使海塘尚不至于立刻受到潮水直接冲击。为预防起见,浙江巡抚庄有恭于六月即奏请早做准备,建议将海宁城东西两塘柴石塘工加以修葺加固。[12]乾隆览奏后,谕令其速行筹办,其遂于各地购办柴薪,赶筑海宁县绕城工段损毁的海塘等。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二月,随着水势继续北移,老盐仓段柴塘受潮顶冲,为事前预防,庄有恭“饬属采运柴薪,并购办桩木器具豫解工所,以资抢护”。[13]六月,庄有恭奏报,自翁家埠至老盐仓柴石两塘交接处约10 km一带塘外老沙,因山、潮水双重冲刷坍卸迅速,有逼近塘脚之虞,已将此处柴塘拆旧建新333.3 m,并将继续拆建。[14]十一月,庄有恭又为请续修北岸柴塘专折上奏,言老盐仓一带柴塘已停修16年,塘外积沙经冲刷致使海塘已有临水之势,年初已拨银五千两购置柴薪桩木,局部陆续拆建,请进一步拆建。自江水涌潮复行北大亹后,北岸原有石塘以修补加固为主,老盐仓段柴塘以拆旧建新为主,尚无人重提改建鱼鳞石塘之议。
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底,乾隆帝谕军机大臣,“比年以来,中亹潮势渐次北移,殊萦宵旰”,拟于次年春第三次南巡。此次南巡的重要目的之一是亲自到钱塘江考察海塘河势,“详阅情形,与地方大吏讲求规划”[13],根据现场情形作出塘工决策。这次南巡过程中,乾隆帝产生了改建海宁老盐仓段柴塘为鱼鳞石塘的构想。
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二月,乾隆帝南巡尚在江苏境内时,便命大学士刘统勋、河道总督高晋、浙江巡抚庄有恭赴海宁,考察钱塘江柴塘及改建石塘的可行性。三人接旨后,于十九日抵达现场,进行石塘打桩试验,二十七日将试验情形上奏。奏折称,若紧靠柴塘后建石塘固然巩固,但沙性松软,难以打桩;若在柴塘与土备塘之间修筑,则须拆迁民居。“揆此情形,难以遽议改建”,因此建议“广购柴薪,多备桩木”,继续拆筑柴塘,加高加厚,可保无虞。
乾隆帝于三月一日抵达杭州,次日启程赴海宁视察塘工。在老盐仓段工地上,他亲眼看到了修筑鱼鳞石塘存在技术困难:“柴塘沙性涩汕,一桩甫下,始多扞格,卒复动摇,石工断难措手。”若将石塘筑址向内移靠至易施工处,又必然要拆迁或占用原有百姓田舍庐墓,所谓“欲卫民而先殃民”。乾隆帝因此决定老盐仓至章家庵段暂不改建鱼鳞石塘,“惟有力缮柴塘,得补偏救弊之一策”。为保障柴塘修筑顺利,他还特地谕令地方官员提高柴薪收购价格,使百姓乐于运售物料。[13]
海宁老盐仓以东段土性松软,其土力学特征的确难以钉长桩木,然而打木桩奠基,又是修筑鱼鳞石塘必需的重要程序。这一客观上的技术困难,确实不利于将该段柴塘改建为石塘。但是,施工上的技术困难只是一方面因素,当时的潮势环境和乾隆帝的防潮方案设想,也是影响到塘工决策的重要原因。
从潮势环境来看,当时钱塘江主槽虽已重走北大亹,但由于多年来北岸海塘外涨沙厚远,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涌潮的冲刷,虽有局部塘段临水,但仅对护塘坦水等塘外辅助设施造成破坏,对塘身尚不构成严重威胁。正如乾隆帝多年后在回忆此时情形的诗文中所言,“忆自庚辰年,沙势已渐更。然尚去塘远,未致大工兴”。在这种河势下,乾隆帝亦无急切愿望修建耗资巨大的鱼鳞石塘,而是通过修葺加固旧塘,同时采取南岸疏沙引流措施,分担北岸防潮压力等多种方式综合御潮。
由于钱塘江主槽改道不久,时常南北大幅摆动,潮势走向亦不稳定。早在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二月,浙江巡抚庄有恭就曾奏报:“将来江流旺发,南沙日渐冲刷,仍可掣溜向南。”[13]乾隆二十七年九月,庄有恭奏报海塘情形,言“西塘观音堂一带离岸一二百丈外隐隐有阴沙起积,有复涨的趋势”。[14]乾隆帝很快批示,可用木龙挑挖南面积沙,改变江流、潮水行进方向,并在图中用朱笔点出施工位置,令大学士高晋详细斟酌,并赴浙江会同庄有恭酌量妥办,如可行便尽早实施。十月九日,庄有恭等奏,经实地查勘,木龙挑水之法只适应于黄河,不适应钱塘江的情况,不便施行。然二十二日又奏,近期潮水冲刷南岸,待春季潮势强时,应“开挖引河,引溜斜趋,令其归入中小亹,亦可冲开下口亹,复还旧观”。[15]乾隆览奏时,以朱笔批示:“必有可乘之机。”自乾隆二十八年起,浙江地方官每两月测量并绘图奏报一次钱塘江塘工沙水情形,乾隆帝密切关注潮水和沙势变化。[16]
在乾隆帝第三次南巡北归后,老盐仓至章家庵段柴塘依旨修缮,塘外积沙时有涨坍。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底,乾隆帝又拟南巡,下谕称:“浙中海潮涨沙虽有起机,大溜尚未趋赴中亹,是深所廑念。而新修柴石诸塘,亦当亲阅其工,以便随时指示。”[13]反映了他对钱塘江海塘的关心,同时也透露出一直以来对钱塘江主槽重归中亹的期盼。乾隆帝的这一愿望在其第四次南巡视察海宁海塘时有集中的表现。
乾隆三十年(1765年)闰二月初五,乾隆帝再次南巡至海宁,造访海神庙镇海寺并阅视塘工。由于连年潮汛威胁较小,海塘“各工俱属稳固”,唯见海宁县城外约1.67 km绕城石塘坦水不甚牢靠,命予以加固。至于老盐仓段柴塘,并无新指示,仍坚持岁修柴塘防御涌潮。在这次考察海塘途中,乾隆帝多次在诗文中表现出对江道主槽未归中小亹的担心和重归中小亹的期待。拜谒海宁海神庙后,他作诗称“中亹未复只怀愁”;考察海宁县城石塘前坦水后,作诗称“何当复中亹,额手斯诚庆”;考察完海塘归来后又作诗称“思复中亹亦过望,便由故道敢私庆”。可以看出,乾隆帝此时对钱塘江重走中小亹仍是心心念念,殷切期望。[17]而这也是他此次南巡时仍未决定将海宁至杭州段柴塘改建为石塘的重要原因。
自乾隆三十年(1765年)起,钱塘江潮势平缓,主流南移,北岸涨沙。是年八月,“正溜南趋,一切柴土石工无不稳固。北岸沙势自开北亹以来,未有增涨至此者”。[18]此后,东西两塘外常有涨沙。三十五年,“北岸河势日渐涨宽,南岸蜀山外之沙日渐坍卸,似于中亹有渐开之势……通塘柴土石各工悉皆平稳”。[18]乾隆三十六年正月,自西塘老盐仓起至海宁县城东四里桥一带,“塘外涨沙又见增高,而隔岸蜀山南面之沙,经挑切,竟坍去七百四十余丈”,“若再向岩峰山西南坍宽三百余丈。则中亹可有复开之机”。乾隆帝饬令海防道督兵尽力挑切。[19]至五六月间,“中亹经挖深疏浚,又经大雨涨水冲刷,竟冲开引河,宽十余丈;深四五尺至六七尺”。十二月底,“中小亹引河渐次宽深,潮流日趋中道,南北两岸塘工俱保平稳”。[20]面对如此形势,乾隆帝十分高兴,多次在相关奏疏后御批“欣慰览之”,这似乎也印证了他在塘工决策方面的成功。
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初,钱塘江河势潮势再度陡变。正月中,北岸涨沙中间被潮水刷出一道水沟,离塘约1.5~2 km,望汛以后,潮水北行,塘脚涨沙日渐刷低。二月,潮水分两股西进,一股自新涨沙痕之外斜向西北行至镇海塔,紧靠坦水,溜势甚为湍急。[21]此类涌潮对海塘有很强的冲刷破坏作用。
海潮形势的突然变化及之前多次往复,使乾隆帝终于放弃对人工开挖引河工程的希望。乾隆三十七年二月,乾隆帝谕军机大臣,“潮汛迁移,乃其嘘吸自然之势,非可以人力相争,施工于无用之地也”。因此“惟当于北岸塘工,勤加相度修缮,俾无冲啮之虞。濒海田庐,藉其保障,方为切实要务。若开挖引河,虽亦寻常补苴之策。而当溜趋沙激,岂能力挽回澜。正恐挑港凿沙,徒劳无益”。命浙江巡抚富勒浑等“止当实力保卫堤塘,以待潮汐之自循旧轨。不必执意急为开沟引流之计,必欲以人力胜海潮也”。[22]三月,再次降谕称“海潮往来靡定,非人力所能争”,富勒浑欲继续开挖中亹引河是“徒劳无益”之举,应专意尽力于查勘葺护北岸堤防。[22]
可见,乾隆三十七年初的河势变化,让乾隆帝彻底认识清楚河势变易不定,并促使他基本放弃了借助中亹引河工程分担御潮压力的方案,转而全力保障北岸海塘。此后数年内,由于潮势冲击北岸,柴石各塘屡屡报修。
为缓解北岸潮势,乾隆帝于四十三年(1778年)还曾提出一次通过疏挖北大亹南岸积沙,引潮南趋的设想。是年四月,乾隆帝以潮势逼近北岸,柴塘不如石塘坚固为由,指出“不可不早为筹划”。而其提出的筹划方略,则是挑挖北大亹南岸蜀山一带阴沙,自东南至西北为潮水开辟一条通道“似可令潮势改趋”,并用朱笔在水沙图上点出起讫位置,传谕大学士高晋速赴浙江,会同浙江巡抚王亶望考察,“如果可行,即一面奏闻,一面施工赶办”。[23]高晋等大臣接旨后,在图上朱笔点志处挑挖试验,但涨沙嫩软浮腻难以施工,遂奏报“海潮大溜趋向西北,南边涨沙形势不定。并无河头可以吸流导引。纵使开宽,潮过即淤”。原中小亹“旧址已成高阜,刮淋耕种”。[24]乾隆帝接奏后无奈批示:“既无法,只可尽力保护柴塘。”是年十月,乾隆帝开始筹划第五次南巡,计划再到海宁现场阅视塘工后再行决策。
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三月初,乾隆帝再次巡视海宁海塘。鉴于海宁至杭州段柴塘外河势屡次变迁不定,涌潮的威胁始终难以彻底消除,乾隆帝于三月初三日降谕称,“虽然目前海宁老盐仓至仁和章家庵段四千二百余丈柴塘‘尚未完整’,究不如石塘巩固,老盐仓段不能下桩改建石塘,未必四千余丈柴塘都不能下桩,督抚应将可以改建为石塘的地段一律改建,务期濒海群黎,永享安恬之福”。在潮水连年北趋,中亹引河及南岸疏挖工程无效后,乾隆帝终于下定决心将杭海段柴塘一律改建为鱼鳞石塘。
杭海段柴塘改建工程自乾隆四十五年底开始筹划并动工,在柴塘土戗后7~10 m不等处起筑石塘。乾隆四十八年底,建成章家庵以东至老盐仓段鱼鳞石塘约1.3 km。[25]
值得一提的是,直到乾隆四十八年,鱼鳞石塘打桩的技术困难才得到解决。据富勒浑等奏报,在老盐仓一带钉桩木时,曾有一老兵建言,将多根木桩同时钉下,才能牢固,后如其所言试行,果然有效,大大提高了打桩的速度和效率。事后再找这位老兵时,竟杳不可寻,皆以为是天佑神迹。打桩技术的突破,加快了改建鱼鳞石塘的进度,但此是在乾隆帝决定建石塘之后,这也表明技术困难并非阻碍柴塘改建的关键因素。
钱塘江北岸东起仁和乌龙庙,西至海宁尖山,在乾隆朝先后建成鱼鳞大石塘46 087 m,无论是修筑技术水平,还是投入总资金,在古代都是首屈一指的。乾隆帝一生六下江南,四次亲临海塘一线视察,其自诩为保护钱塘江两岸民生,筑塘务求“一劳永逸”“不惜帑金”的态度,也广为人知。然而,通过分析其在杭海段柴塘改建鱼鳞石塘的决策过程可以发现,并非完全如此。乾隆初期,在钱塘江水势南移,北岸海塘外大面积涨沙的筑塘有利时机,并没有将该段易朽的柴塘改建为坚固的鱼鳞石塘。中期,虽然钱塘江水势北归,但对海塘尚不至造成严重威胁,该段柴塘仍未改建,且尝试通过开挖中亹引河、疏沙导流等方式组合防御涌潮,尽力减轻北岸海塘压力。后期,钱塘江河势一再反复,对北岸柴塘段冲刷加剧,促使乾隆帝认识到柴塘终非长久之计,才最终在第五次南巡考察时下定决心将此段柴塘一体改建为鱼鳞石塘。可见,施工技术的困难并非影响决策的主因,河势环境变化才是筑塘决策的关键,而其背后则是经济因素的考量。鱼鳞石塘坚固耐久,是实现“一劳永逸”的首选,但耗费巨大;柴塘虽易朽,需要岁修,但所费不过前者1/10;而开挖引河,疏沙导流,其开销又远小于修柴塘。乾隆帝根据钱塘江具体的河势环境和防洪潮需要进行塘工决策,不做超出实际防洪潮需求的投入,从工程效益上讲是合理务实的。但这与追求“一劳永逸”“不惜帑金”、亲民爱民的形象又不甚相符,这或许正是乾隆帝多次强调是施工技术困难妨碍该段柴塘改建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