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的温暖

2011-11-21 00:55王静静
草原 2011年11期
关键词:清水塘石塘二哥

□王静静

其实,他早就发现她的与众不同。她来往于那些惊慌失措的同伴之间,神态就像开春后的风,虽说刚经历一场劫难,还有一丝的瑟瑟发抖,但毕竟多了几分从容和镇静。

一看到她,他的心就“扑通扑通”狂跳了好一阵子。他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再一次打量她:一身红衣裳、一副红脸庞、目光里满是深情和问候。他更加坚定了这种想法,他见过她,而且不止一回。想到这儿,他如同逢了旧交,心里头涌上来丝丝温暖。

他喊她:“哎,是你吗?我是石塘呀!”

她知道他在跟自己说话。

她回应:“是我呀,我知道你是石塘,我咋能不认识你呢?”

她的声音很小、很细,在水面下徘徊、萦绕,石塘根本听不清楚。

石塘没回话,她急了,她朝他大喊了几嗓子,声音一遍比一遍高,他还是一句也听不到。

石塘听不到声音,但石塘能看到,石塘知道她在跟自己交流。石塘看见她说话时,嘴里头吐出一串串的气泡泡,圆圆的、亮晶晶的,像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玉珠子。气泡儿跳出水面时,还在水面上打几个调皮的滚,然后“叭”的一声炸开,声音清脆得像是雨滴砸落在荷叶上。石塘闻到炸开的气泡里,散发出一股清香气息,幽幽而上,沁人心脾。石塘说:“俺知道你尽管是条鱼,可你也想跟俺说说话儿。”

是的,她是条鱼,一条红鲤鱼,名字叫红。

石塘是名矿工,掏煤的人。

这回子,石塘碰见红,不是在河水里,不是在沟里、塘里,而是在石塘掏煤的煤窑下。要说石塘是矿工,下窑干活那是命,在窑下见着石塘,谁也不感到啥稀罕;可红不是矿工,红是鱼,鱼通常生活在地面上的河塘沟汊里,鱼咋会生活在煤窑下呢?

红原先可不住这儿。石塘家村子前头有个池塘叫清水塘,红的家就住那儿。今儿上午,窑上去了辆大卡车,下来几个人,不由分说就往清水塘里撒网。红正跟姐妹们说笑的当儿,一张网瞬间从天上盖下来。姐妹们都吓坏了,红有个表姐胆子小,一头就扎进红的怀里;红的妹妹更是胆子如鼠,竟吓得昏死过去,老半天才缓过神来。

被网罩住的那一刻,红也怕极了。要说碰到这事儿,搁谁身上谁不怕得要死呀。她们毕竟都是鱼,鱼最怵的就是网。哪怕离十丈远瞅着那千洞百孔的家伙什,鱼们也吓得丢了魂。她们做鱼的怕网,就像做人的怕刀怕枪。鱼要是被网住,就好比人的脑袋上架着一把刀、顶着一杆枪,那都是九死一生的事。

一阵恐慌后,红慢慢冷静下来。红发现,大卡车是石塘他们窑上的,红常能看到那辆车在塘岸上跑,红认识。一想到这些,红心里一下子放松了许多。红想,要是这些人把她们带到窑上去,她肯定能碰见石塘,那样的话,至少她心里会有些依靠。

先前,在清水塘里,红只知道跟着姐姐哥哥后面疯跑、瞎闹,可日子一天天过,自个儿一天天长大,有一天,红突然觉得自己再不能这样傻疯了。因为这会儿,大人说道她一句啥不是,搁以往,红肯定没听见一样。现在呢,红知道有些不好意思了。有时,大人说重了,红还会脸红,她的脸一红起来,红艳艳的,像清水塘岸上怒放的石榴花,真好看。本来嘛,红日日里就喜欢穿一身红鞋、红裤、红上衣,这会儿脸再一红,配上一副红脸颊,活像个蒙了红盖头的新嫁娘。

有一回,鱼二哥看见红成了红人儿,鱼二哥瞎起哄:“哟、哟、哟,红是大姑娘了,红害羞了,要给红找婆家喽!”

鱼大姨打旁过,听见了,就跟他逗闷子:“鱼二哥呀,说笑归说笑,口水咋还砸到脚面子呢,该不会看上人家红妹妹了吧?”

红听见了,上来狠狠掐鱼大姨一把,说:“去你的,人家还喊你大姨呢,一点也不向着人家!”

说实话,清水塘里的婆娘们常常拿红跟鱼二哥开玩笑,说他俩如何如何般配。其实呀,红心里对鱼二哥才没啥感觉呢。这几日,那些婆娘们说道得多了,红才仔细地想她跟石塘的关系,红突然就想到“感觉”这个词。关于这个词,红以往从没思虑过,更不曾使用过。现在,红倒是觉得把这个词用这儿,再恰当不过了。至于感觉到底是个啥东西,红想不清楚,更解释不透,就像现在对鱼二哥吧,红也不讨厌他,红甚至还有几分喜欢他。应该说,鱼二哥是条好鱼。鱼二哥常常关心她,保护她。有回子,一只大虾欺负她,用大钳子夹住她的小手,就是鱼二哥赶跑的大虾。当时,红的手流了血,鱼二哥还找来水草,细心地敷在她的伤口上,你说说看,红能不感激鱼二哥吗?可红知道,感激归感激,喜欢归喜欢,要是让红跟鱼二哥处对象,让红嫁给鱼二哥,红还真是打心眼里不乐意。红想,只有遇到她想嫁的人,她才会对他有感觉哩。

老辈人说过,剃头的担子总会有一头热。红对鱼二哥没感觉,鱼二哥却对她死心塌地地好。眼下,鱼二哥正对红发起追求攻势呢!红是个善良的女孩,红不愿接受鱼二哥,可红又不想为这伤害了他。鱼二哥三番五次地追她,红有些招架不住了。有天晚上,红鼓足勇气对鱼二哥挑了天窗,说了明白话,红说:“鱼二哥,俺对不住你,俺怕是跟你只有做兄妹的缘分,改明儿,俺一准报答你的好,给你寻个好嫂子。”红说这些话的时候,红看见鱼二哥的眼睛红红的,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转。

鱼二哥说:“你说啥哩,俺知道你是这清水塘里最好的女孩,俺配不上你,你是瞧不上咱这塘里的男孩。”

鱼二哥这么说,红心里一酸,她真想好好跟鱼二哥解释一番。可红的嘴巴张了好几回,气泡冒了好几串,红的话也没说出来。当时,红心里难受极了,红的泪珠儿都流了下来,要不是忍了再三,红都要哭出声来了。

打那以后,鱼二哥要是在路上遇到红,老远就岔开了道。红也觉得尴尬,为了不让鱼二哥看见自己难过,没特别的事,红就不到清水塘中心的广场上去玩。一天晚饭后,月亮出来了,月光把清水塘照得白亮亮的,红到塘边去散心。清水塘岸边长满了金鱼草,暖风一吹,吹开了枝头一簇簇的小红花。有的花开,有的花谢,花瓣飘在水面上,像一叶叶红色的小船。这会儿,红撞见了一个人。

石塘升窑的时候,太阳已西沉。每一回,从窑底升到地面的一瞬,看着水草一样蓝的天,石塘的心都会兴奋地跳个不停。对矿工来说,能看见天,能在太阳底下走一走,真是桩美好又奢侈的事呀!出了矿,走近清水塘,石塘常会习惯性地呆上一会儿。今儿,因石塘在单位干活卖力气,受了夸奖,他一高兴,到窑下就多干了一份活。这会儿,到了清水塘,石塘心情一放松,才感到身子里像灌了铅,沉甸甸。石塘脱衣跳到水里,他要好好泡个澡,去一去身上的疲劳。凡事都是天定的姻缘。这会儿,红偏偏打这儿路过,红一个没留神,正撞在石塘的怀里。刚开始,红还以为撞的是鱼大姨呢?红知道,平日里鱼大姨是个爱运动的人,她常到塘边锻炼身体,好几回,红都在这儿跟她撞了满怀。

红说:“鱼大姨呀,累了就坐下歇会儿吧?”

没人回应。

红一抬头,发现撞的根本不是鱼大姨,红撞的是一个大男人。红看他时,目光正与那男人的目光相遇。红看见,那男人的眼神像一池春水,深邃、热情,仿佛都能把一个人融进去。红被那男人的眼神逼得低下头。红在心里想,这男人的眼神好像在哪儿见过,熟悉得很?红想了片刻,红想起来了,以往,鱼二哥像是用这种眼神看过他,父亲也像是用这种眼神看过他。可是,要是让红说出这眼神更像谁,红一时又说不上来。红低头时,红看清了那男人的模样,红惊奇地发现,那男人的身上竟连一件衣裳都没挂,他赤条条光溜溜的样子,活像水里的一条大白鱼。此时,月亮正挂在半空,月光洒在那男人身上,泛着一片白生生的亮光。

回到家,红草草吃点晚饭就回房了。红不想像往常一样没完没了地跟娘唠叨,红想回房间好好想一想刚才发生的事。娘不知情,娘拍了好几回子门,说红你一整天就知道在外头疯,是不是出汗着了凉?娘给你熬碗姜汤发发汗。

红有些不耐烦,自己都这么大了,都是大姑娘了,娘还把自己当成小孩子。红想娘也是的,娘也是从姑娘家过来的人,女儿大了心事重,娘咋就一点不理解呢?红对着门外说:“俺没病,累了,俺睡下啦。”红顺手关了灯,一头钻进被窝里。

进了被窝,可红一点儿也睡不着。红以往该睡觉的时候,洗洗就上床了,也没啥事可琢磨,打几个哈欠就进了梦乡。今儿,因为刚刚撞了那男人,红的一颗心就没回来,红想,她怕是打心底里恋上那个男人了。

红躺在床上,四周的空气雾一样包围过来。红觉得,这天天呼吸的空气,今儿也有些不同。每天的空气,红早就闻习惯了,平淡得跟白开水没区别。即使她在外头疯一天,晚上回来看到娘、见到爹,心里热乎、高兴,那个时候呀,空气里也大不了多几丝甜甜的味道。现在,这空气里的味道可是她从未闻过的,这空气里到底是个啥味呢?

红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又浅浅地抿了一小口气,红尝到了,这空气里不仅甜美,而且温暖,像股股湿润的气流涌过来,紧紧包裹了她的身子,她的心。红想到了,这就叫幸福,这种味道就叫幸福。

那晚,红一夜也没睡踏实,红老是梦到跟那个男人在一起。睡梦里,那个男人还跟她说了好多耳边话,做了好多温柔的事,都是红心里头喜欢听愿意做的事。他在自己身边,不管说悄悄话,还是做事,都温柔又体贴,红觉得,在他的体温里,她整个人就要被融化了。

红喜欢这种状态,渴望这种状态。可是,每回红跟他最温存的时候,最留恋的时候,不是娘在外头咳嗽一声,就是老天在窗外打一个炸雷,总让她不能尽兴致。红恨娘和窗外的炸雷,真是不认相,搅了人家的好事。红想说娘几句,想骂炸雷几声,可红又开不了这个口。红要是说了娘,骂了炸雷,娘反问她觉睡得好好的,为啥三更半夜嘟囔人,她又不好讲出原由。讲出原由来,那还不羞死个人。红只有干生气的份儿,只有狠狠掐几把枕头的份儿,红对枕头撒气道:“小冤家,都怪你,都怪你!”

天还没大亮,红就起床了,红要到清水塘边等那个男人。红蹲在水草丛下,一双手拽住水草根,一颗心随着波浪起伏。红等了一顿饭的时辰,眼看东边的天都让太阳映红了,还是没见着那人的影子。一阵风乱过来,水面上泛起一层子浪,一片桑树叶子飘下,正盖在红的头上。红暗骂了一声捣蛋鬼,说你一个桑树叶子,不懂感情,又不会处对象,你可不能嫉妒俺。红还唠叨说:“你要是会这些,那咱俩就站出来,让他挑一挑,选一选,他要是相中你,俺就把他让给你。”桑树叶子不说话,摇摇头,知趣地随水浪流走了。

“鬼丫头,一个人这说啥呢?”红听见有人跟她搭话,回头一看,是大早起来蹓弯儿的鱼大爷。

要是在往常,红随便找个理由,就把鱼大爷应付过去了。可今儿,鱼大爷这么乍一问,红竟然不知咋回答才好。红张一回子嘴,又张一回子嘴,声音没出来,出来的全是气泡泡。鱼大爷见了,也不再问,背着双手哈哈大笑。鱼大爷笑了一阵子,红的一张嘴才闭合了。红气得直跺脚,心说真是的,要不是为着那个男人,人家才不会让鱼大爷笑话呢!

从鱼大爷那儿知道,那人叫石塘,是煤矿上的窑工,整天要下到地底下掏煤,掏的就是这清水塘附近地下的煤。鱼大爷还说,哪天窑上把这地下的煤掏净了,咱这清水塘也就成了无底洞。鱼大爷这么一说,红开始害怕起来,红想,要有一天清水塘真成了无底洞,她们家的房子会不会掉下去?要是那样的话,她们一家人又该到哪儿生活呢?

红仔细回忆,这两年她们家的墙壁真是开裂过几回,每回墙裂开了口子,都是爹喊鱼二哥一道来修葺。还有这清水塘的面积,红记得几年前并不大,她从塘东街遛达到塘西街,也就吃一串糖葫芦的时间。可现在呢,清水塘一天天往四周塌陷,眼看着就靠近石塘家住的村子了。再说这塘里的水,以前,红在水面上跳舞的时候,一眼就能看见水底的绿草;走在大街上,抬头就能看到街尽头。可现在呢,红到时装街买衣裳,半道上,好几回都认错了人。刚开始那会儿,红还以为自己视力下降了呢?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塘水变混浊了。更糟糕的是,街道两旁的观赏树,以前一棵棵绿得像翡翠,如今已死了好几棵。

红知道了石塘是矿工,要到窑下干体力活,红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红开始恨自己没把子男人的力气头,红要是有力气,红一准要到窑下帮石塘干点活,帮他分担些压力。红还考虑到,石塘在黑黢黢的窑底下干活,饿了吃啥,渴了喝啥,回家有人服侍他吗?红担心的事一多,红的心就碎了,像有一个人,一双手,把她的心揉得四分五裂。

红立起身子往远处观望,大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石塘住的村庄上飘荡着一缕缕的炊烟,像一块白云彩飘在村子上头。等到太阳偏西,石塘才从窑上回来。红猜着了,石塘上的是早班,天不亮就出家门,怪不得等一天也见不着个人影子。这会儿,红刚才还恼恨石塘的气,现在就像水泡儿碰了草尖,突然间就破了,就消了。红还有些怪自己,是自己没摸清石塘的上班时间,才在这儿傻傻呆了一整天。

石塘越走越近,红反倒不知做啥好了。红一紧张,脑门子、手心里都出了汗,红往衣裳上抹了几把也止不住,红还把昨晚准备一夜的话忘得干干净净。由于紧张,红的胸口一起一伏的,像有个小皮鼓“咚、咚、咚”地敲。红拿小手狠命地捂,红想让小皮鼓安静些,红越是这样,那个小鼓打得越欢快。

太阳光照下来,照在红脸上,红的脸红得像块红绸缎。石塘走近了,近得只有几步距离,红不能再犹豫了。红要是再犹豫,石塘几步就能跨过去,那样的话,红肯定会后悔一个晚上。红不想错过眼前属于自己的幸福。那一刻,红忘了一个女孩家的矜持,忘了娘天天唠叨的女孩守则,忘了世间的万般观念,红身上瞬间集聚了力气,红纵身一跃……

那个春天里,石榴花开得艳,开得也疯狂,一茬又一茬,花片儿落在水面上,一层压一层,清水塘成了红色的塘。这个季节里,红的心也像石榴花一样,每天都开放,开了又败落,在石榴结子的时候,红的秋天提前来了。

塘岸上,一个梨花一样的女孩,红认得,她叫秋。红曾听岸边的路人说过,她是前村的姑娘。秋手里提个包袱,一阵风吹来,包袱里飘出饭菜香。红闻了,肚子一阵“咕噜噜”地叫,口水都流了出来。说来也难怪,红在这儿等石塘,一天没进食,早饿得前心贴了后背。其实红也有进食的机会,刚才,她满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清水塘边的树上挂满了石榴,有一个石榴笑裂了嘴,里面全是红鲜鲜水汪汪的石榴籽。石榴树从早到晚看着红,可怜红,说一个姑娘家为做成一桩事,忘了吃,忘了喝,真是不容易。石榴树选了最大的一粒籽丢下来,不偏不斜,正落在红嘴边。红感激地望了石榴树一眼,说:“谢谢树大哥的好意!”红把石榴籽抱在怀里,可红舍不得吃,红想等石塘下班,和石塘一块儿吃。

秋看见石塘老远就跑过去,挽着石塘的胳膊,亲亲热热的像是两口子。秋拿出饭菜,让石塘吃,秋说:“俺怕饭菜凉,包了好几层棉布皮子呢。”石塘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红怀里的石榴籽落进了深水里。红伤心透了,她不说话,眼泪流了出来,一颗,两颗,三颗,颗颗都融进清水塘里……

树大哥见红伤心,对红说:“好妹子,别在这儿了,快回家吧。”

红说:“我就不,人家天天在这等他,天天为他操心劳神,人家付出多少心血哩,凭啥俺不能跟他好?”

树大哥说:“傻妹子,俺早想说你两句,只是不忍这个心,你本没这个命,为啥强求呢?”

红最终听了树大哥的话,红哭着跑了。

红在家睡了两天。开始,红是心里头憋屈,娘喊她不理,爹叫她也不应。红气石塘不理解自己,气石塘辜负自己的一片心意。红想,要是石塘在自己身旁,她真要好好质问他一番,甚至于,她还要上前抓他一把、踢他几脚才解气呢!

可气归气,要是让红打心底里恨石塘,那还真谈不上。红知道,她所有的付出都是真心真意的,都是心甘情愿的,娘没强迫她,爹没强迫她,这清水塘没一个人强迫她。既然是自愿付出,石塘最终选择了秋,也不能说石塘有啥错?

后来,红甚至还想为石塘开脱。红想,石塘没选择自己,肯定有他的原因——也许石塘迫于父母的压力,也许他和秋原本就是青梅竹马,也许秋对石塘的好就是比自己多……不管咋说,有一点红是坚信的,她所付出的一切,石塘心里肯定有感应。

这两日里,红把所有的问题都想清楚了。她是清水塘里的鱼,她不能好高骛远想着外面的世界。从现在开始,她不再气石塘,不再怨石塘,相反的,她还要打心底里祝福石塘。她既然喜欢过石塘,就要祝福石塘和秋不拌一句嘴,不吵一次架,过得快乐,过得幸福,一辈子和和美美做夫妻。红打算好了,从明儿起,她要把以往的事翻书本一样掀过去,另打锣鼓另开张。

天一亮,红就起床了,红坐在梳妆台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红对爹娘说:“俺今儿要见鱼二哥,俺想嫁给他。”

要是清水塘就这么安静下去,红会给鱼二哥生儿育女,生一堆的孩子。可是,煤窑上的大卡车一来,清水塘的平静就被打破了。网一落下来,机灵的鱼逃得快,红有了身孕,身子重,行动慢,没能躲过这一劫。窑上的人把鱼们拉到矿上,把她们安置在窑底大厅的水槽里。起先,红也不知道把她们带到这里干啥?你想呀,她们是鱼,又不是人,下到窑下,不能到掌子面挖煤,不能到迎头掘进,把她们放在水槽里,是给下窑的矿工欣赏吗?起初,红是这么想。可后来红发现,情况跟她想的一点儿也不靠谱。那些矿工下窑时匆匆而过,顶多也就瞟她们几眼。等他们上窑时,干了一班活,早累得筋疲力尽,谁还有心思过问她们呢?

可既然在窑底下修建了鱼池,窑上肯定有自己的想法。红看到,欣赏她们的多是些肚圆脑肥的人。有回子,窑上下来一群人,为首的很有派,他们在大厅里晃一圈,指指点点着,还跟几个窑工握了手,一脸的笑。后来红听说,他们的工作叫检查,那个为首的叫县长。

红没想到在这里又见到了石塘,红想,也许这就叫命吧,命里注定让她跟石塘再结一段情缘,她拗不过命。这世上又有谁能拗过命呢?

石塘靠近红,石塘说:“俺认得你,你家在俺村头的清水塘里住,咱俩同村。”

听石塘这么说,红心里一酸。红想到对石塘的付出,本能地想使使小性子,不理他这个茬。可红又想,眼下自己到了窑下,弄到这般地步,更何况,她又是个快当妈妈的人,还有啥资本跟人家耍脾气呢?想到这些,红无奈地摇摇头,她小声地对石塘说:“你还认得俺,俺就知足了。”

既然是同村,石塘在窑下见到红,也就如同见到了亲人。讲得更贴切一点,石塘觉得,见到红,更像是见到了他的秋。在石塘的眼里,红和秋是如此的相似,她们都温柔、善良、好看……

石塘的手伸进水池里,他想摸一摸红的脸,摸一摸红的身子,就像他以往回到家,见到秋的情形一样。以往,石塘到家,总会一把捧住秋的脸,亲一口,抱一阵子,还要跟她狠命亲热一番。石塘的手滑近红的身子,抚弄着红的肌肤,红感觉到了,石塘的手很轻很柔,就像她在清水塘里游戏时,细滑的水草拂过她的身子。红极力配合着石塘,她向石塘靠过来,整个身子都盘在石塘的手臂上,青藤一般绕来绕去。红还把唾液滴到石塘的手心里,弄得石塘手心痒痒的,心里头酥酥的。红的唾液发出一种好闻的清香味道,从水底散出来,在空气里弥漫着。红的呼吸开始急促了,她的身体在发烫,燃烧,灼心,灼肺,红再也不能自持,突然,她一口含住了石塘的手指,深情地吸吮着……

石塘想起了秋。

以前,石塘也常常跟秋这样,身子贴着身子,心贴着心,两人融成一个人。可自从那件事发生后,秋走了。秋不是一个人走的,秋走时正怀着他八个月的孩子。那时的秋跟现在的红一样,肚子都挺得像个山包,让人动情。石塘恨煤矿,要不是煤矿在这儿开窑,也不会出这天大的事。

这件事,红是听塘边洗衣人说的。

那天清晨,红因为怀上了娃吐得翻天覆地的,红原本是到水面上透口气,这时,她听到一个声音。

“知道吗,昨晚石塘媳妇出事了?”

“是生了吗?”

“哪是哩,还不是矿上开窑弄得咱村的地往下陷,这不,昨晚石塘家的房子塌了,石塘媳妇带个大肚子,跑得慢,活生生给砸死在房梁下。”

秋去世后,石塘睡了三天三夜,当时,他真是死的心都有。红更是替石塘伤心难过了好一阵子。随着时间的流逝,石塘才慢慢想开了。石塘想,出这桩子事,也不能都恨人家矿上。话说回来,要是不出事,石塘还是挺感激煤矿的。石塘他们这儿地势低洼,十年九涝,前些年,只要夏天雨水一大,上头就选这儿泻洪,泻洪时,大水无边无际,一片汪洋。就因为这,石塘他们村的人得提前拖家带口地搬迁。搬迁时,老老小小的,劳心劳神不说,路上,也曾伤过人。后来,因为这里开矿,他们村才受到重视,上头再没选这里行洪。其实呀,要感激煤矿的还有红,要是像以前那样经常发大水,别说是认识石塘,恐怕清水塘里的鱼早被冲得妻离子散了。

这段时间在煤窑下生活,始终有个念头在支撑着红,那就是,哪天看守她们的人疏忽,相信石塘一准会来搭救她。一想到这些,红的心又喜又忧。喜的是,要真是那样的话,红就能再回去跟亲人团聚了;忧的是,回去后,她恐怕再不能跟石塘长相厮守,再不能天天做他的媳妇了。想到这,红的心不免又生出几分遗憾来。

今儿一大早,石塘下窑时跟红说,他跟上头打通了关节,上窑时就带她走。可到了该下班的时辰,红连石塘的影子也没见着,红开始慌乱起来。这些天在窑下,红常看见受伤的矿工被人抬上窑,每一回,红都紧张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红生怕受伤的是石塘。当然,红也不希望受伤的是其他人,毕竟他们都是石塘的兄弟。红自小就怕见人受伤,别说是谁腿上、胳膊上流了血,就是谁手指头上扎了一根芒刺,红都会替人家心疼好一阵子。

真是怕啥来啥,正当红焦急的时候,一副担架把石塘抬了出来。红看见,石塘整个是个血人。担架靠近红时,石塘艰难地抬起头,吃力地迸出几个字:“红色的鱼,是俺媳妇,她快生娃了,俺要,带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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