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康宇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千古名句世人皆知,可是我在想: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看月亮,真的是一样的吗?我想应该不是,不然怎么会有“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诗句呢?我想,故乡的月亮要亮一些。
在我念中学之前,每年都要回老家过中秋。那时的中秋节啊,是除了春节之外我最期待的节日。中秋节那天,爷爷会穿过屋后的一片竹林,走下一级一级的台阶,去河边打上一桶水。爷爷用葫芦瓢一勺一勺地舀水,高高扬起洒在堂屋前的道场上,喝了水的灰尘变得胖胖重重的,落在地面上,空气变得湿润、干净。
晚上,我和哥哥姐姐嬉戏玩耍,累了我们就并排坐在地上数星星。中秋节有时会遇上阴天,抬头看不见星星。朦胧的月亮蒙上神秘面纱,给人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若是遇上下雨天,那可真是让人难过。没有月亮的中秋犹如没有放盐的佳肴,看似完整,却实在无味。
有一年的中秋节,满月隐在云后面,一会儿探出脑袋,一会儿又跟我们玩起了躲迷藏。我们一大家子围坐在一个大圆桌前,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盒月饼,男人们的面前还摆着一碗桂花酒。爷爷有,爸爸、伯伯有,哥哥有,唯独我没有。我不服,我问爷爷:“我也是男人,为什么我没有桂花酒?我要喝!我要喝!桂花酒是什么味?是甜的还是辣的?”还没等爷爷说话,母亲笑着说:“就算是甜的也不能喝,小孩子不能喝酒。”“我不小了,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喝好多好多桂花酒,一碗,一满碗!不够,两碗!”爷爷一听这话,高兴地说:“好啊,等小孙儿长大了,要和爷爷一起喝桂花酒!”我伸出我的右手小拇指,与爷爷拉钩。我抬起头看月亮,此时的月亮正明晃晃地如玉盘般挂在天上,洒下的月光,竟然让我在夜里看见了影子,“圆圆”的影子。那一年,我六岁。
儿时的我十分好动,一个调皮捣蛋鬼,给爷爷奶奶添了不少麻烦。当然,在他们看来,那一件件童年糗事,却像一坛坛陈年老酒。每当吃饭闲谈,少不了要喝几口这满是回忆的佳酿,一家人都禁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故乡的小路,总是记不熟。大伯爱抽烟,自己又不情愿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于是拿出票子让我去买,剩下的零钱就让我买零食吃,说是“犒劳”我。当时年纪小并不懂这个词的意思,但是一看到柜台上琳琅满目的各种吃食,我便迈不开腿,每次都要买走两三样,回去的时候,自然没有剩下零钱给大伯,零食也早已进了肚子。有一次,我去给大伯买烟,买完后低头吃着零食,原本应该原路返回,可是我偏想开辟一条新路回家,谁知道竟迷路了。我慌了,回头看看,已经记不得来时的路。这泥巴小路七弯八拐,纵横交错,我更慌了,大哭起来。附近有几户人家,我便放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这下倒好,把屋中的大人都吓住了,连忙跑出来看情况。有的男人还以为有孩子掉水里了,脱了上衣跑出来就准备往水里跳,后来才知道我是迷路了。那人便笑了,问我是哪户人家的孩子,我说了我父亲的名字,那人年纪大,父亲又出生得晚,说不认识我父亲。他问:“你爷爷是谁?”我情急之下便直呼我爷爷的名字,那人才知道了我的住处,牵着我,送我回了家。
七岁那年的冬天,下了好大一场雪。老人在冬天是盼雪的,他們说只要雪下得没过脚踝,来年就枕着馒头睡。我心里想,枕着馒头睡怎么可能睡得着,闻着小麦的香气,忍不住就要咬上一口。就算是睡着了,第二天也会纳闷枕头怎么会在肚子里头吧!下雪了自然是冷的,嘴里哈着热气,手不自觉地搓着,红彤彤的脸蛋在皑皑白雪映衬下显得更有温度。我在想,是不是每个人都顶着一颗小太阳?
过年是一定要杀年猪的,在这之后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一家人坐在“猪圈”里烤火,猪圈的砖墙不是密封的,为了透气,有很多预留的小孔,杀完年猪,就用稻草卷成把,堵住孔洞,可是这样是堵不严实的,只要北风稍微大些,还是有雪粒飘进来。“墙也会下雪呢!”我嚷嚷。
奶奶把木炭罐拿出来,向火盆里倾倒。我们就每个人搬一把小木椅,围坐在火盆边,听爷爷讲过去他在村里当小学老师的故事。可是我的屁股上没有胶水,坐不住板凳,发现地上有一根小木棍,便把它拾了起来,递到火坑里。冬天空气是干燥的,再加上木棍的体积小,一下子就烧起来了,还噼里啪啦地溅着火星,像极了过年常常玩的鞭炮。
火星溅到了用来堵墙的稻草把上,不久就冒起一缕白烟,再后来……用我奶奶的话来说就是“新年要有新气象,红红火火”,而我的爷爷是这样评价的:“当年我教过的最调皮的孩子都赶不上你一半捣蛋!”
上了初中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然没有时间回老家过中秋节了,可是每年中秋,爷爷总是会给我打电话。那一年我上初二,爷爷给我来电话,高兴地对我说:“你最爱吃橘子,橘子树又长高了,明年就可以挂橘子了,有时间就回来吃橘子呀!”“长高就长高,我也长高了。橘子?我正在吃饭!”我记得当时是这样说的,爷爷奶奶也记得,每年回老家,他们俩都会一唱一和地模仿这个对话,笑得合不拢嘴。
人若是离开故乡就像树离了土。十八岁那年,我考上了大学,远在离家八百多千米的地方。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将与家人分别,学习如何独立。来学校的时候,是一个人来的,不敢回头看父亲混浊的眼睛,不敢慢下来牵母亲长了茧的双手。留给自己的是匆匆,留给父母的是飘散在风中的声声叮咛。十八岁,在我看来已经成年,不愿意承认自己还是父母眼中的小童。年少时,总觉得,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好男儿志在四方,总该出去闯一闯。其实当人在异乡的时候,才明白,月亮有多么重要,她如母亲清澈的眸,默默地看着你,一眼就是桃花潭水的千尺深情。其实,一个人的夜晚,就这么静静看着淡淡的月亮,脑海也能浮现出一群人的面容,心头也能涌上一股如春风般的暖。现在,我更相信,父母在,不远游。可是,说着不远游,回过头来才发现,近些年竟然没有一次中秋节是在老家过的,终究是做了异乡的过客和故乡的逃兵吗?可是我又在逃避或是害怕什么呢,是老人渐渐干瘪的皮肤还是头上的皑皑白雪呢?
十九岁的中秋节前夜,我在西安城楼上看日落月升。红日悬在城头上,把天上的云烧着了,很美;圆月在星空里,把我的心灌醉了,很美。此刻我在想,我的爷爷肯定也在望着月亮,捋着胡须,喝着他的桂花酒,只是面前不再是一个大圆桌了,而是他和奶奶两个人的小方桌,两位老人面前一定是没有月饼的,因为舍不得买。父母呢,估计是拿着手机在踯躅,纠结于给不给我打电话。
夜深了,看得见星星月亮,天气很好,只是有点微风,稍稍有点凉意。买了二十二点的火车回学校,过了二十一点,还没打到车,我着急得很。站在街头站台,望着来去匆匆的车辆,竟然没有一辆能为我稍作停留。那种无助,是不言而喻的。我抬头,寻求安慰,可是月亮,不见了。
突然,一个声音闯入我的耳朵:“你去哪儿?要不坐我的电动车吧。”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急切地循声看去,一辆电动车,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头发乱糟糟的,我知道,是这秋天的晚风吹的。我说:“去火车站,多少钱?”因为路程比较远,加之是晚上,我已经做好他狮子大开口的心理准备了。万万没想到,那男人却说,正好顺路,不要钱。
我一点都没有因此而高兴,反而有一点担忧与害怕,担心他会不会对我“图谋不轨”。车在夜色中咿呀呀地前行,路上行人匆匆,车水马龙。他率先打破沉寂,和我话起了家常。问我是哪儿的人,在哪儿上大学,并嘱咐我好好学习。当他谈起他的家事时,我从后视镜看到他眼里的奕奕神采。他的哥哥们、侄儿侄女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留过学,搞科研。可是講到他自己,他就低下声去了:“我没考上大学,没什么文化,到西安来打工,只为了养活自己的家人。孩子,你以后结婚了也要好好对自己的家人啊!”他微微叹气。我说:“您也很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没事没事,顺路顺路。”
可是,他真的顺路吗?为了家人努力生活的他来到火车站,是不是想遇到一列来往他家乡的车?从他的眼睛中我猜到他只是想看一看火车站,看一看那个他来到这个城市第一眼看到的地方,朝着来时的方向看上两眼,之后便匆匆离去。所以,我又怎么可以拆穿他呢?
与他分别的时候,我连说谢谢,他说不客气,我们俩就分开了,朝着各自人生的下一站,出发。月亮还在那里,故乡的月,也是这个月亮啊。只是每当中秋月圆,这月亮的责任便更重些,要给游子以寄托,需给亲人以安慰。我想,故乡亲人眼中的月,应该是比我的明亮一些。不经意间发现,我的所有记忆都和月亮有着一种不用言说的默契,然而,再想想,每次看到月亮勾起的记忆,又有哪次不是和故乡有关呢?现在,我已经二十一岁了,回乡的路程越来越远,故乡的景也渐渐模糊了。可是,不敢忘记的,是回家的路,是在老屋后面扎根二十余年的那棵原本分叉了的香樟树。
于是我在一个没有月亮的阴天,拿起手机,拨通了爷爷的电话,这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号码,半年多没打来过了,不是爷爷奶奶不想打,只是怕打扰我……可是这半年多,我也没拨通过一次……
这一次是奶奶接的,“小把戏(奶奶一直这样叫我),秋天橘子已经熟透了,放假吃橘子吧。”“奶奶,吃饭了吗?”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傻问题,大概又想到“我正在吃饭”的梗,才问奶奶吃饭了没。奶奶说:“吃啦。我刚刚尝过了,这橘子很甜。”是的,故乡的土壤适合种橘子,不必说,都是甜的。可是这次,还没吃到,就觉得鼻子有些酸酸的。
挂了电话,站在原地发呆了很久,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我看了看月亮,依然在那儿,不曾离去,可是它从不等你,我想,放假之后去老家玩玩吧,老人一定会很开心的。
看着月亮,我久久愣神。我想你们了,那故乡的月,陪我看月亮的人,那棵种在我心里的故乡的树,没有年轮、永不老去的树。
发稿/丁爱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