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玉春
“您已到达目的地。”车载导航里那个温柔的女声响起,我们的车被一排圆形石墩子拦住了。
“是来报名的吗?”一位身穿黑色短袖制服的保安敲了敲车窗,操一口带乡音的普通话,热情地说,“向前直行,右拐,路边有停车位。”
“好,谢谢您!”爸爸冲他笑了笑,按照他的建议把车向前挪。
外面真热!原本在车里被空调吹得冰凉的手臂,没过多久就被阳光晒得发红。来报名的学生很多,我们的车停得老远。大约在烈日下行走了五分钟,我们才到学校门口。自动门旁边横卧着一块大黄蜡石,上面刻着“海都中学”四个红色大字。
这所学校比姐姐原来的学校小得多。姐姐走在前面,我和爸爸妈妈跟在后面。她步子迈得很大,风风火火,后脑勺上的马尾辫一甩一甩的。到教室报过名后,姐姐带着我们在校园里转了一圈,主要是找找食堂在哪儿。食堂在操场的对面,一共有三层,第一、二层是普通学生餐厅,第三层是教工餐厅和特色学生餐厅。餐厅窗明几净,食品花样繁多,看上去挺不错的。我们到食堂的时候,正值饭点。
“要不今天在食堂试吃一下?”妈妈提议。
我们都说好。姐姐到楼下充了饭卡,请我们到学生特色餐厅点菜吃。爸爸点了一碗米饭、一碗红烧肉和一碗千张结,妈妈点了一碗米饭、一碗烤鸭、一碗土豆丝,我和姐姐各点了一碗鸭血粉丝,全家人坐在嘈杂的食堂里吃了起来。
吃完后,我们顺着学校门口那条街往东走。我们准备在这里租一间房,对比了两家之后,姐姐决定租离学校更近的那个。我们很快签好租房合同,爸爸让我们留在这里,他去把车开过来。
爸爸把两个大行李箱从后备箱里搬下来的时候,我有点想哭。我愣愣地站在大太阳底下,任凭那银色行李箱上反射的阳光晃我的眼睛。“愣着干吗,快到阴凉里去。”爸爸提着一个行李箱,走到我跟前停下来,用他的大手轻拍我的后背,指了指我身后两座房子之间被阴影笼罩的巷子。姐姐就在左侧房子的二楼租了一间宿舍。那座房子外墙贴了淡黄色瓷砖,一楼是个门市。一个红底白字的方形广告牌悬挂在我姐姐房间的位置。我木木地跟着爸爸走到阴凉里,姐姐跑过来捏了一下我的鼻子说:“怎么啦杰仔?走,跟姐姐去超市买根雪糕吃!”
沿街都是店铺,服装店、文具店、水果店、书店、小饭店,还有五金店,和我家楼下的那条街道似乎没什么两样。但它们都是陌生的。我们拐进一家生活超市,姐姐买了毛巾、脸盆、卫生纸之类的生活必需品,然后我们一起趴在靠门口的红色冰柜上选雪糕。我们都选了巧克力口味的。从小到大,我们总是吃一样的食物,看一样的电视节目。“这俩盆子你来拿。”姐姐说,她的手里还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购物袋。回去的路上太阳依旧晃眼,我们一路吃着雪糕,感觉并不像来时那么热了。
我们上了楼,发现爸爸妈妈已经开始收拾房间。这房间年年有考生租住,所以书桌、衣柜、床等家具一应俱全。妈妈在擦拭床板,爸爸在拖地,他们都沉默不语。我这才仔细地打量起這间房,它太小了,床和书桌之间只能通行一人,要是拉开椅子,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了。姐姐在家里的房间是这个的两倍大。房间里还有一个高高的书橱,里面摆满了姐姐的书。但那么高的书橱还不够姐姐用的,有时候,姐姐的桌子上、桌腿边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和资料。这个连家具都摆得很紧凑的小房间,怎么够姐姐用呢?“太小了。”我咕哝着。
“什么?”姐姐正在把购物袋里的东西码进柜子里,塑料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我说这房间太小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爸爸妈妈都停下来看我们。
“杰仔,怎么了?”妈妈问。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较劲,跑下楼躲到巷子里去了。
不一会儿妈妈跟了下来,她拍拍我的肩膀说:“杰仔,这个房间虽然小,但是它离学校近啊。再说姐姐很喜欢呀!告诉妈妈,你是不是舍不得妈妈和姐姐?”
妈妈的话音刚落,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妈妈只猜对一半,我的确很舍不得她们。今天妈妈和姐姐就要在这个陌生的小镇生活了,它离我们家有164千米,开车需要两个多小时,更重要的是,除了重要假日,我和爸爸几乎不会过来接她们了。
“傻孩子。”巷子里穿过一阵凉爽的风,妈妈变得无比温柔,她笑着抱住我,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就像小时候哄我入睡那样。
如果不是因为我,姐姐也许根本不会到这个鬼地方来。我的姐姐成绩很好,在平时的模拟考中从没让爸妈失望过,可却在这次高考中失利了。这,都是拜我所赐。
姐姐高考第一天的中午,妈妈依旧做了些清淡的菜,其中有一道是菌菇鸡蛋汤。本来说好的,爸爸一接到姐姐就给家里打电话,妈妈开始准备午饭,这样姐姐一到家就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还可以有充足的时间休息。饭菜准备得差不多时,妈妈接到快递员的电话,说是要下楼去菜鸟驿站取件,就喊我来照看汤锅。妈妈掀开锅盖,我看到白色的平菇片浮在散着晶亮小油点儿的水面上,热气从锅里缓缓升腾,还不算烫。妈妈说:“杰仔,等汤锅中间泛起一个接一个的大泡泡时,你等个五分钟,然后帮妈妈把煤气灶关一下,妈妈回头打蛋花。”妈妈说完就匆匆忙忙下楼了。我站在厨房里,盯着汤锅等了一会儿,平菇们在汤锅里优哉游哉地漂来漂去,迟迟不见翻滚。妈妈叫我的时候,我正在看电影《巴黎淘气帮》,电影放到尼古拉和小伙伴们制造强力药水,正是精彩的时候。我虽然站在厨房里,但心早已飞到客厅去了,我在心里默念“快点快点”,终于等到第一个泡泡从锅里钻出来,就迫不及待地关了煤气灶,跑去客厅看电影了。
如果不是晚上姐姐红着眼睛回来,我根本不知道我跑去看电影的这五分钟给姐姐带来多大的痛苦。爸爸跟在姐姐后头,手里提着从药店买的药,让姐姐先吃药休息。姐姐进房间以后,爸爸冷着脸问妈妈:“你到底给孩子吃了什么?这三天多重要你不知道吗?”妈妈被问得一头雾水,“不是都说好这三天吃清淡点吗?我就是照着孩子的要求准备的呀!”妈妈思来想去,终于意识到可能是菌菇出了问题。她把我叫到身边,正色问我有没有等汤锅沸腾五分钟以后再去看电影。我害怕极了,急忙摇头否认。摇头间隙,我的肚子也咕噜噜叫了起来。妈妈还想再问,被爸爸横了一眼,只听见爸爸的语气冷得很:“看你干的好事!”然后我就被爸爸带去吃药了。
菌菇没熟透,姐姐得了急性肠胃炎,考数学的时候一直跑厕所,思绪全被打乱了。高考完姐姐的情绪一直不高,成绩出来那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得昏天黑地。也就是在那天晚上,爸爸和妈妈吵了一架。我站在客厅的角落,脚像被灌了铅,一步也挪不了。我感到身上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父母盛怒的高声争吵像一只无形的大手不断在拉扯我的头皮,我只能哭。但我不敢哭出声,我怕我的哭声会火上浇油,使爸爸对妈妈的误解更深。这场争吵终于平息,是因为妈妈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我们都愣住了。姐姐从房间里冲出来,搂着妈妈心疼地说:“爸,妈,其实我谁也不怪,成绩还没出来的时候我就想清楚了,我不甘心,我要复读。”听姐姐这么说,妈妈终于捂着脸哽咽起来,“宝啊,妈妈……对……对不起你……”
妈妈脸上的红印子两天才消,可是我的愧疚连同妈妈那道红指印永远地刻在我心上了。
巷子里的风刮了好一阵子才偃息,但我的心事依然留在阴影里,难以消散。
我抬起头问妈妈:“妈妈,陈嘉豪说他哥哥考上了苏州大学,如果姐姐发挥正常的话是不是也能上苏州大学啊?”
“那当然啊,”妈妈揉了揉我的头发,“姐姐平时的模拟考成绩总会比嘉豪的哥哥高一些,姐姐不仅能上苏大,说不定还能冲进南大呢!”说起姐姐,妈妈的笑容更灿烂了。
多年来姐姐一直是我的榜样、爸妈的骄傲,本可以和陈嘉豪的哥哥一起上大学的她却因为我不得不来到这个遥远的小镇,再次经历地狱般的高三生活。
我们出发返程时已经快要接近下午四点。如果不是妈妈催促,我和爸爸都还不想走,但是妈妈撵我们快走,她说天色晚了,再不走恐怕就要开夜路了。
车子离开那个小镇,混入过往的车流中,我才意识到,这次我真的要和姐姐分开很长一段时间了。爸爸也不说话,车子里的空气像是凝滞了。隔了好一会儿,爸爸才问我:“晚上想吃什么?”我趴在车窗上,看着夕阳透过高速公路一侧成排高大的白杨树尖儿的叶隙跃动着橙色光斑,无精打采地回答:“不知道。”“行,那到家再看。”爸爸说。
爸爸打开了车载音响,里面播着姐姐之前挑的歌——《斯卡布罗集市》。有一阵子姐姐特别喜欢听舒缓悠扬的英文歌,就把她喜欢的歌都拷进一个优盘里,在爸爸接送她下晚自习时放来听。来的路上有点堵车,姐姐坐在副驾驶座,又一次播放了这首她最喜欢的歌。我虽然听不懂,却也被那悠远的曲调吸引住了,想象着我们的车正开往一个遥远的湿绿的森林秘境,那里盛开着紫色和白色的小花,顺着森林一直走,就能看到中间巨大澄净的湖泊。我们一家到那里露营,围在篝火旁等星月降临。但是现在,歌者依然演唱着,妈妈和姐姐却留在另一个地方生活了。
眼里一股热流涌了出来。我趴在车窗上,看着路旁的风景模糊,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在车窗上映画出一团朦胧的白雾。
空荡荡的家,就只剩下我和爸爸两个人而已。吃完泡面,爸爸主动问我要不要一起下楼转转,消消食。我有些惊讶,平日里爸爸总是一吃过饭就钻进房间忙工作,很少在客厅逗留。
这是我们父子间很难得的一次散步,我跟爸爸并排走着。体育公园里,形形色色的人在进行着晚锻炼。只有在球场附近月光才黯淡下去,那些高耸在球场边上的照明灯毫无保留地发着光,将整个球场照得雪亮。“杰仔是不是每周四都在学校打篮球?”爸爸微笑着,做出一副努力想与我亲近的神情。我摇摇头,告诉爸爸我参加的是校足球队,每周二、周四校队会组织我们练习,有时候也打比赛。“哦,不好意思杰仔,爸爸平时对你的关心太少了。”爸爸眼里的光略略暗了暗。我撇撇嘴,轻轻地哼了一声,但又不能责怪爸爸,毕竟他工作忙,以前我在学习上的很多事都是直接和妈妈商量的。
爸爸回家比以前早了很多,晚上也很少钻进房间了,更多的时间他会在沙发上办公,让我坐在他旁边看看书。我一开始很不能适应,坐在爸爸身旁摸摸这个、玩玩那个,好像在等运动会的发令枪,只要枪声一响,我就像离弦的箭一样从爸爸身边弹开去。
说实话,爸爸的厨房首秀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那碗烂透的面条,筷子轻轻一夹就碎,根本送不到嘴邊。最后爸爸无奈地挠挠头,领着我去楼下兰州拉面馆勉强对付了一餐。最后还是得靠妈妈出马。起初是做饭时间妈妈通过电话给爸爸作远程指导。后来爸爸有了基础,就在每天晚上给妈妈打一通很长的电话讨论第二天的食谱,有时候他们也会交流我和姐姐的事情。有一回我听见妈妈在电话那头打趣说:“你是不是巴不得杰仔赶快开学?这样你可就轻松许多了!”爸爸连忙说:“当然不是,我现在很享受和杰仔一起的时光,以前常以工作忙为借口忽略了孩子。这段时间相处,我从孩子身上学到很多!”我听完心里很受用,无论是谁都不希望自己成为别人的累赘不是吗?妈妈在电话那头爽朗地笑了,她问爸爸从我身上学到了什么。爸爸说:“杰仔就很容易快乐啊!他很乐观,也很宽容。那天我们饿得发慌,结果一样吃的也搞不出来,只好下楼点了碗拉面。杰仔说,没事爸爸,天天吃拉面也挺好的,便宜还省事。是不是啊,杰仔?”说完爸爸还亲昵地摸摸我的头。我被夸得不好意思,抿着嘴藏住笑意。坐在爸爸身边,我好像没那么不自在了。
但没过几天爸爸一改亲切的态度,严厉地批评了我一通。原因是我和陈嘉豪打架了。那天陈嘉豪背着足球袋来敲我家的门,邀我一起去体育公园踢足球。我打电话询问爸爸,爸爸让我们吃两片西瓜再出门。外面很热,夏蝉没完没了地叫唤,除了汽车驶过排出的热流,外面一丝风也没有。但我和陈嘉豪一点也没受炎热影响,一路走一路笑,分享着自己的暑期见闻。陈嘉豪去了海边,他说青岛金沙滩上的日出实在太震撼了,那通红的太阳起先只露出一角,就像小朋友的额头一样,顽皮地在海平线上蹦了蹦才肯出来,出来以后,你可以看到地平线小心翼翼地托着它,就像在托举一件奇珍异宝。我说我去了姐姐的新学校,那里和我们现在生活的地方没什么两样。不过那里的雪糕超级好吃,那味道怎么说呢,太令人回味了!最里面一层是草莓味,然后加一层白巧克力,再加一层黑巧克力,再加一层抹茶味巧克力,外面是一层软软的棉花糖,上面沾满了脆脆的榛子碎,好吃极了。这雪糕只有那儿有,其他地方都买不到。
“我可没见过这种雪糕,你吹牛的吧?”陈嘉豪将信将疑。
“当然是真的!我姐姐也吃了!”我脸一红,嗓门也不禁大了起来。
说到我姐姐,陈嘉豪学着大人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唉,你姐姐命不好。我妈说即使复读也很难考出好成绩。”
我心想陈嘉豪你怎么吹牛都行,就是不能说我姐坏话。“你说什么呢!”我有点生气了。
“本来就是啊,你想啊,高考发挥失常那肯定是心态不好,再复读一年,压力更大,很少有人能考好……”陈嘉豪还在一本正经地分析着,我已经怒不可遏了。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吼道:“别说了!”
陈嘉豪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的拳头就已经冲上去。于是我们俩就在路边扭打起来,很快我们就倒在一棵树旁,树根处有些硌人,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只想着要占上风,让对方输得心服口服。最后还是路过的叔叔拉开了我们。那个慈眉善目的叔叔苦口婆心地劝了我们很久,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两个人都平静下来,就一前一后地回家了,当然,谁也没搭理谁。
晚上爸爸回来,看见我额上的淤青和擦破的膝盖,冷着脸拿急救箱给我处理伤口,原来陈嘉豪的妈妈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爸爸让我靠墙罚站,先自我反思。过了好一会儿,爸爸问我:“为什么打架?”
我不吱声。
“陈嘉豪说是你先动的手。”爸爸走近,语气冷了几分,像一棵大树一样挡住了客厅的水晶灯光,把我罩在阴影里。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他说……姐姐明年也不会考好。”
我以为爸爸听到了会和我一样生气,但是爸爸没有。他问我陈嘉豪是怎么说的。我就把陈嘉豪的话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我:“那你觉得姐姐会考好吗?”
我坚定地点点头,“肯定会啊!”
“其實,陈嘉豪说得也有道理。姐姐现在的压力是很大的,因为她已经经历了一次失败,她内心一定是非常恐惧失败的。很多人在复读后并没有能考出好成绩,这是客观事实。”爸爸双手扶着膝盖,半蹲着看向我,“你发怒是因为你不希望姐姐像他说的那样对吗?”
我含泪点头。不希望,一点也不希望!姐姐本可以考上心仪的大学,却因为我……
“你希望自己的姐姐好,爸爸很感动!但是,如果你现在再仔细回味陈嘉豪的话,他有没有恶意呢?”
“没有。”我摇头。其实陈嘉豪真的没有恶意,回家时他走在我前面,看着他捂着脸一跛一跛地走着的背影,我就有些后悔了。
“那你还想不想和陈嘉豪做朋友了?”
我当然想!从前,我们可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啊!我用力地点点头。
在爸爸的帮助下,我去楼下水果店买了些水果,到陈嘉豪家登门道歉。陈嘉豪宽宏大量,一点也没跟我计较,笑着收下我的礼物。他的眼角肿了起来,龇牙笑的样子很滑稽。我和爸爸只待了一会儿就回来了。陈嘉豪家的客厅正中央躺着一个大行李箱,他爸妈正在帮哥哥整理开学行李,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中总浮现姐姐再一次高考失利的场景。
隔天爸爸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我跟在旁边找机会插话,问妈妈姐姐最近压力大不大。妈妈在电话那头笑了一会儿说:“你这个臭小子居然关心起姐姐来了。压力肯定有,这边复习班抓得紧,不过据姐姐说同学们都很努力,班级学习的氛围很好。”
听了妈妈的话,我更加愁眉不展了。我希望姐姐没有压力,轻轻松松考出自己真实的水平。
我的担忧持续了很久,直到姐姐第一次放月假回来。爸爸很高兴,一定要亲自下厨让姐姐鉴定一下他的手艺。我们一家人久违地坐在一起,说了好多话,也都对爸爸的厨艺赞不绝口。姐姐问我:“杰仔,今晚八点五十分有超级红月亮,你要不要跟我上天台看?”我欣然点头。姐姐喜欢关注这些天文现象,上次约我夜里两点看流星雨,结果我睡得太沉愣是没起得来,第二天跟姐姐生了半天闷气。“还好这次不在夜里,不然杰仔又看不到喽!”妈妈打趣道。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天台上凉风习习,好不惬意。远处马路上的点点灯光连缀成一串发光的水晶项链,近处彩色大屏喜庆地变幻着广告图案,相比之下,天空反而显得灰蒙蒙的,没什么生机。月食已经发生了,亏得只剩下一条边儿。姐姐说,等月亮再次发光的时候我们就能看到超级红月亮了。我们仰着头,屏住气,紧张地等着,生怕一低头就错过什么。“杰仔快看,红月亮出来啦!”姐姐喊道。淡橙色的光慢慢晕出来,一点一点地丰满着。姐姐拿出手机,放大焦距,只拍到一个模糊的光圈,并不如我们眼睛看得清晰。周围的建筑依然闪着夺目的光,但我们觉得它们比不上天空中那个渐渐丰满的红月亮。天台上静得只剩下风声。月亮虽然离我们很远很远,但我却觉得跟她很亲近。她的美,是任何一盏人造灯都比不了的。
月亮满盈了,我们才放松下来,发现自己脖子都僵了。姐姐活动着脖子,开始给我科普有关红月亮的知识。“红月亮又叫‘血月,古时候因为科学水平不发达,人们都认为它是不祥之兆。红色月亮一般在月全食的时候才会出现。其实呢,这是因为浓厚的大气层把紫、蓝、绿、黄光都吸收掉了,只剩下红色光可以穿透过来。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蛮有意思的?”
我点点头,心里不由得佩服起姐姐来。
“听爸爸说,你为了我和陈嘉豪打架了?”姐姐笑眯了眼问我。不等我回答,她又说:“你小子倒挺会护着自家人啊!”
“姐姐……”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突然很想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郑重地跟姐姐道歉,就像跟陈嘉豪道歉那样。
“怎么啦?”姐姐问。
“我很对不起……”我鼓起很大的勇气,但说到这儿又犹豫了,很怕把真相说出来,姐姐会恨我。
姐姐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接着说完。我进退两难,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
“你高考,是因为我没有帮妈妈看好锅,导致菌菇没熟才失利的!”我的语速很快,好像说出来就能解脱一样。可是我的心却如击鼓,跳得更快了。
“嗯,我知道。”姐姐说。她的声音小了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对我失望透顶。“你觉得很自责是吗?”姐姐又问。
我点点头,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杰仔,不要自责。”姐姐叹了一口气说,“即使没有这件事,我也考不好。”
我抬起头,满心疑惑地望着姐姐。
“那段时间我心里很乱,因为我听到了爸爸妈妈的秘密。”姐姐附在我耳边小声地说。
“什么秘密?”
姐姐转头看了看周围,确定四下无人才告诉我:“爸爸妈妈要离婚。有天晚上我起床上厕所,听见他们说好等我的录取通知书一到就离婚。”
这真是一个惊天大秘密!我听完有些发蒙,整个身子僵直地站着。
“这就要感谢你了呀,你看他们现在感情多好!”姐姐笑嘻嘻地拍了一下我的胳膊,“其实他们的问题就是缺少沟通。我去复读,能让他们冷静地看到自己的问题,一起应付家庭困难的同时又彼此扶持,信任起对方来了。”
我一下子知道太多信息,脑子已经不会转了。以前听到班里同学说爸妈离婚可以拿两份压岁钱时还挺羡慕的,但当我听到姐姐说出“离婚”这个词时,心里竟然涌起万千愁绪,伤感至极。
“那爸爸妈妈还会离婚吗?”我问。
“当然不会呀!你看他们现在感情多好!”姐姐捏了一下我的鼻子。
“那你明年会不会考不好?”我又问。
“当然也不会呀!”姐姐笑得灿烂,“你这小脑袋到底在想什么呢!这么跟你说吧,其实人生有时候就像这月亮,她有亏的时候,也会有满的时候。姐姐经历了一次失败,那是月亏了。但不会一直亏下去,亏到极致就会反弹,就像今天这美丽的红月亮一样。”姐姐抬头看着天空,动情地说。
“那……”
“干吗犹犹豫豫的,有话快说呀!”
“那你会原谅我吗?”我紧闭着眼睛,几乎是喊出来的。
“我早原谅你了呀!”姐姐拍拍我的头说,“走,回家去!”
姐姐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照亮前面的路,外放一曲《斯卡布罗集市》,牵着我的手摸索着踏进了幽深的楼道里。
身后,铜色月亮依旧静静地照耀着天台。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