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代中国报刊的文人办报传统出于民族危机所激发的对传播新式思想和知识的期望以及富国强民的目的,而这种努力也促成了近代公共领域的滥觞。1902年创办的《大公报》是迄今中国发行时间最长的中文报纸,以敢于议政著称。本文以早期的《大公报》(1902—1910)为考察对象,分析其是如何与社会团体阅报社进行互动而构建公共领域的。《大公报》对阅报社进行宣传,鼓励读者来函,共同参与公共事务的讨论;而阅报社也一直充分利用媒介为自己树立良好形象。尽管近代中国公共领域发展得不够全面,但《大公报》依然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近代公共领域的发展和社会现代化的进程。
关键词:公共领域;《大公报》;阅报社
中图分类号:G21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8883(2021)15-0080-03
公共领域是哈贝马斯提出的重要理论概念,被不少国内外学者应用于研究中国近代的社会形态。哈贝马斯自己也认识到,他的“公共领域”具有源自中世纪欧洲“市民社会”的独特历史语境[1]。“公共领域”能够帮助研究者厘清历史发展脉络,总结具有本土经验的规律。许纪霖在谈论公共领域是否适用于中国语境的问题时,就提到了公共领域的跨文化普遍性。他认为公共领域所涉及的现代政治合法性问题不止存在于欧洲的历史中,因此可以有效说明跨语境的历史中某些共同的、普遍性的要素和特质[2]。而近代中国报刊建构下的“公共领域”则有其鲜明的历史语境与特殊的政治场域,这样的背景和特点,是我们分析的前提条件。
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理论自传入中国,就有一批学者借此探讨近代中国的公共领域构建。晚清时期,随着民族危机,西方思潮传入中国,一批新型知识分子立志“开民智,富国家”,“公共领域”也在中国的近代化过程中获得了发展空间。早在戊戌变法之后,维新派报人就对近代公共领域的构建进行了有益探索。《大公报》于1902年在天津成立,一直秉持“无私之谓大,忘己之谓公”的办报理念,作为民营报刊,独立于政府,具有批判意识和理性精神。本文考察了英敛之主持期间《大公报》对于彼时公共领域的建设,这一建设是主要围绕作为报纸主体的《大公报》与作为社会团体的阅报社之间的互动展开的。
一、晚清维新派的“文人办报”与公共领域探索
自东汉太学起,清议传统便在中国古代士大夫群体间流传下来,然而这种清议并不带有对政治权力的批判性特征。这种敢于议政的公共领域产生于近代中国内忧外患的历史语境下,且主要由新型知识分子们大规模参与建构,而这又与西方公共领域从文学领域转变到政治领域的过程大相径庭。但同时,哈贝马斯意义下的公共领域强调了报刊的作用,这一点与维新派的“文人办报”实践是不谋而合的。自王韬的《循环日报》起,维新派文人便开始充分利用报纸宣传维新思想,广开民智。除此之外,维新派将办报与办学、办会结合起来的特点,充分体现出公共领域特征的政治讨论空间。梁启超等人主持《时务报》过程中,报纸、强学会、学校三者紧密联系,互相配合、旗帜统一,充分拓展了当时的政治讨论的公共性。
维新派办报掀起了第一次国人办报高潮,打破了以往外报垄断华文报纸的局面,报纸敢于冲破清廷的言禁公开议政,其报刊宣传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维新派报刊的办报人大多是接收过西方思想启蒙的新型知识分子,报刊大量介绍了西方的政治、经济、科技、思想文化等知识,启迪了国民的智识。维新派领袖也十分重视报刊的作用,郑观应在《盛世危言》中早已提过“欲通之达之,则莫如广设日报矣”。梁启超也认识到了报纸在形成公共话语空间方面的作用,提出了自己的舆论观,以及报纸的两大天职说——无外乎监督政府,向导国民。报刊是国家权力和私人权益的中介,这与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思想有契合之处。
戊戌维新变法虽然失败,但通过维新派人士的奔走疾呼,新式思想在神州大地各处点燃,国人办报的形势已经不可逆转,公民比以往更勇于发表公共意见,近代中国公共领域获得了一定的发展空间。
二、《大公报》构建公共领域的基础:议政的传统与优良的选址
《大公报》于1902年6月17日在天津由英敛之创刊,他在创刊号上发表《〈大公报〉序》,说明其办报宗旨是“开风气,牖民智,挹彼欧西学术,启我同胞聪明”[3]。在他主持《大公报》的10年间,《大公报》秉持公正立场,以敢于议论朝政著称,成为天津乃至華北地区最引人注目的大型民营日报。
《大公报》的敢言是促进近代公共领域发展的重要因素,其所处地理位置对于公共领域发展的重要性亦不可忽视。哈贝马斯曾指出:“要在有关书籍中寻找关于市民社会的清晰定义自然是徒劳的。无论如何,‘市民社会’的核心机制是由国家和非经济组织在自愿基础上组成的。这样的组织包括教会、文化团体和学会,……此外还包括职业团体、政治团体、工会和其他组织等。”[1]延寻哈贝马斯的思想,可以发现晚清的天津也出现过“市民社会”雏形。晚清传统社会内部发生变化,清政府对整个社会的控制能力变弱,原先一些有一定社会地位的群体,在“弱国家,强社会”的背景下超越了清王朝基层社会组织控制,成为基层社区控制系统的真正的主体力量,承担了部分教化引导普通民众的责任[4]。而天津自第二次鸦片战争后被辟为通商口岸,列强的入侵,不仅促进了民营企业、民间社团组织、新型资产阶级官僚的兴起,也迫使这些民间团体作为一种虽不成熟但积极的“市民社会”力量参与国家治理,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公共领域的发展。《大公报》地处天津,与北京较为接近,可以接收较为先进的西方思想,但不在政治中心,这为《大公报》提供了反抗清廷言禁的空间。报馆先后设立在法租界与日租界,西方列强、清朝政府、地方官员三者之间的权力在租界内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而英敛之作为虔诚的天主教信徒,与宗教界人士亦颇为交好,这也赋予了《大公报》在发表言论方面的自由,让其可以参与近代中国公共领域建设。
三、阅报社支撑下的互动空间与公共服务理念
第一次国人办报早期的报人主体多是新型知识分子,白话文在报刊上的运用尚不够多,报纸的读者对象主要是识字且愿意买报能买得起报的人,而非普通民众,这使得报刊的向导教化作用大打折扣。此种情况下,阅报社应运而生。阅报社就是把公众聚集起来阅报,或由专人讲报的地方,这样一来,阅报的经费下降,那些希望了解时局变化却苦于没有渠道的民众就多了信息来源,民众口口相传,参与讨论的传播方式,也有利于扩大消息范围。
阅报社大约于1904年后兴起,大规模发展是在1905—1906年,作为一个社会团体,其本身就是公共领域发展的重要据点之一。公共领域形成的首要前提是言论和政治权利得到保障,基本权利得以实现的渠道是多种多样的,既可以是17世纪和18世纪欧洲的沙龙、咖啡馆、宴会,也可以是晚清民国或者当代中国的茶馆、学会、媒体、商会等[5]。阅报社为自发聚集的人们提供了物理空间和对话的精神空间。
阅报社大约于1905年最早在北京出现,后在全国得到发展。根据《大公报》对各地阅报社发展的报道,除了北京、上海、湖南这些因前期维新派运动而风气大开的城市设立了阅报处、讲报处之外,天津、山东、江苏、四川、广西等地也都纷纷开设了阅报处。虽然阅报处较多还是设在文明程度较高、经济较为发达的城市,但其依然为宣传教化、移风易俗、开辟公共话语空间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在哈贝马斯的理论中,公共领域的早期参与者是资产阶级贵族和上层人士,后逐渐向新兴资产阶级转变。阅报社的参与主体身份各不相同,有报刊商人、乡绅、具备一定经济实力的市民,甚至是地方官员、宗教界人士等等。阅报社、讲报处面向普通下层人士,这与哈贝马斯的具有精英意识的公共领域不同,更像是一种“平民公共领域”。《大公报》的天津西城阅报社就是由照相馆老板王子贞进行的大胆尝试,他将报纸放在照相馆内供人阅览。
天津的阅报社大多秉持公共服务的理念。1905年成立的益智阅报社“内备京津、申江、广东、新加坡各种华字报章,并新出各种有益书籍任人入观,不取分文,其经费皆系由诸同志帮助。”[6]同年7月成立的启文阅报社,在《大公报》上刊出了十条章程,阐明其宗旨在于开通风气使人增长知识,社内报纸任人阅览,内设有棹凳以便阅报者休憩,此外另设吸烟处,特备纸笔等件以便阅者抄录[7]。即便可以免费阅览报刊,仍有不识字的民众不能及时了解最新消息,因此一般阅报社都是将阅报和讲报结合起来,启文阅报社“晚间讲解字义、报文、一切规章。宗旨,一:此种讲解本为识字无多者起见,与寻常演说不同。二:凡报文有应知之要义,无论文理浅深均以白话演之,期于易晓。……每日讲解报文仅择其有益民智者讲解一二段,一切浮文泛论概置不取”[8]。可以看出阅报社不仅讲报,更为民众把关,筛选优质内容,以期在最大程度上开启民智。到了1909年,启文阅报社内曾有某君设宣讲所,每逢星期一、三、五等日晚间宣讲数句钟,以期开启民智。启文阅报社还曾“添挂木牌,黏贴画报,以便行人阅看而开风气”[9]。
阅报社的创办得益于社会各阶层人士的努力,他们充分利用报刊等媒体,采取多种方式,努力搭建起了向普通民众传播新思想新知识的平台,提供了探讨社会生活的公共场所,普通民众在这样的实践中思想日渐开化,公共领域得以发展。
四、鼓励以提倡白话文为代表的民智开启运动
阅报社不仅积极探索公共领域的建设,也依靠报纸的宣传与民众的互动形成公共话语空间,其普及知识、提高国民素质的目标与《大公报》“开风气,牖民智”的宗旨不谋而合。报刊是公共领域发展过程中的重要媒介,《大公报》对于阅报社的发展的支持大致有三:一是发挥报纸的导向作用,在报上发表文章、在刊登读者来函等,为阅报社做宣传,证明其合理性;二是经常报道各地阅报社的发展情况,甚至刊登广告;三是为各阅报社提供消息来源[10]。通过报纸的宣传,阅报社进一步被公众了解,有利于其在社会上树立致力服务公众、注重移风易俗的良好形象。
在阅报社不断发展之际,英敛之在《大公报》附件发表了题为《天津也当设立阅报处》的白话文文章。
报纸的好处,我们早已经说过多次,也不必再絮烦,今天要说的,是阅报处的好处。我们中国的报纸,虽是不如外国多,到底也算不少了。中国顽固的多,阅报的风气不大开,你劝他花钱买报看,他是不肯的。就算买报看的,也不能买得许多。但靠着一两种报考察天下的事,究竟所知道的事有限。要打算多买,又买不起,惟有设立阅报处最好。这阅报处,拣那极好的报买些种,任人观看,不但于明白人有益处,就连那顽固人,也可以渐渐的化过来。……我们今天给天津的志士们提個醒儿,至于怎么办法,就请志士们自己商量吧。[11]
英敛之十分重视白话文对于识字不多的普通民众的开导作用。《大公报》从创办之初,就专门设了“附件”一栏,坚持白话文的宣传,说理平浅,以引起社会各阶层的注意,开启民智。除了刊登报馆内部人员撰写的白话文文章,《大公报》还注重发表读者的来函、来稿,鼓励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撰写白话文文章,加强与社会的互动,扩大影响力。在阅报社的话题上,英敛之发表倡导言论后,也立即有普通群众来函以表支持。有的读者认为设立阅报社是开风气的好事:“开风气,广知识,莫如看报。常言道,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他不出门何以知道天下的事呢?非多看报多读书不可。……所以报不可不看,阅报处不可不立,往往儿有看报为难的,虽一日花钱有限,就有力量不能的。无知的人明白最难。若是有了阅报处,听人家说看报好,他必偷闲儿去看看,听听,到底儿好不好。阅报处里头再有人演说时事及卫生的话,他耳朵里所听的,眼睛里所看的,都是开心破愚的事,再想想自己从前的事都不对,日子久了,他心里自然就有一点儿明白意思了。他不怕明白一件事、一句话,他必向他的同类人说说,一可传十,越传明白人越多。”[12]有读者来函提出自己对于怎么办阅报处的建议:“昨阅贵报有动多立阅报处,是与认字而无余款买报者有益,可以知其风气。其不识字者,尚难知其风气。愚拟按宣讲圣谕,或请学理老师,或请老学究,多立处所,每日午后至两点钟,宣讲近期白话报,不能人人听。而工艺人等听去者,喝茶时即作为闲谈,庶可人传人,亦系薰陶渐染之一方。”[13]有些热心读者自己是讲师,事务繁忙,仍表示愿意挤出时间去阅报处讲报,“可就着这一天晚上举办讲报的事,未尝不可。可有一件,恐怕我一个人有鞭长莫及之势,将来落个有始无终,岂不是反为不美吗?必须请诸位热血先生们,帮着我办一办才好。如果有乐为者,也不用诸位先生出报资。因为我学疏才浅,不过是帮着我讲一讲也就足已了”[14]。
《大公报》和读者之间就阅报社相关事宜展开了良好互动,略懂白话文的普通民众都能在报刊这样的公開媒体上讨论公共事务,对于创办阅报社这种新式社会团体充满了热情,这对于扩展晚清公共领域空间起到了促进作用。
五、结语
《大公报》和阅报社对于近代公共领域发展的推动是相辅相成的。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除了先天的优越性,《大公报》始终秉持“无私之谓大,忘己之谓公”的办报理念,一批新型知识分子致力于传播新思想新知识,媒介相对独立自主,批判意识和理性精神日渐传播开来。而阅报社在传播信息的基础上,更加突出了对普通民众开导教化的作用,它采取了多种方式,使得社会各阶层人士参与公共事务的讨论,在这样的社会实践中,公共领域雏形得以构建。《大公报》与阅报社对于近代中国公共领域的构建,不仅是当时的大众媒体与社会团体之间的互动,更是整个近代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重要议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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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邵培仁,展宁.公共领域之中国神话:一项基于哈贝马斯公共领域文本考察的分析[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43(05):82-102.
[6] 益智阅报社.阅报社出现[N].大公报,1905-07-05(0004).
[7] 启文阅报社.阅报社已开[N].大公报,1905-07-21(0004).
[8] 启文阅报社.晚间讲解字义报文一切规章[N].大公报,1905-07-23(0005).
[9] 启文阅报社.添设画报[N].大公报,1906-11-16(0005).
[10] 侯杰.《大公报》与近代中国社会[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208.
[11] 英敛之.天津也当设立阅报处[N].大公报,1902-06-17(0002).
[12] 自知野蛮子来稿.说看报的好处[N].大公报,1905-07-07(0005).
[13] 读者.来函[N].大公报,1905-06-06(0005).
[14] 读者.来函[N].大公报,1905-07-21(0005).
作者简介:古宸璨(1996—),女,安徽宣城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媒介社会学、国际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