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月
布鲁诺把它从我身上剥离的时候,平仔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声,大大的黑眼睛也一直在流泪。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和某种动物产生这样的情愫,牵挂、迷恋又带着不舍……
初 遇
曾经,我作为高级维修技师去了非洲布尼亚。那里没有网络,我就只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遇到平仔的那天,我躺在驻地平房的屋顶上看日落。布鲁诺兴奋地找到我,说:“陈,下来,有礼物。”我到了院子,看到当地工人正围着一只猩猩。它看上去只有两三个月大,非常虚弱,趴在院内一棵倒下的树干上一动不动,圆圆的黑眼睛睁得很大,打量着周围的人。
“吃不吃?便宜卖给你。”捡它回来的工人对我说。
我赶忙摆摆手。
工人叹了口气,提起它的脚,就要往旁边树林里走。我问布鲁诺:“是要把它放了吗?”
布鲁诺笑了笑,露出一口歪歪扭扭的白牙:“不,要把它扔掉。这个猩猩不会自己找吃的,被扔掉以后,很快会死的。”
我动了恻隐之心,伸手拦住了提着它的工人。最终,我用300元人民币买下了它。我给它起名叫平仔,寄托着我平安回国的念想。
平仔最初非常虚弱,吃东西都很困难,我带它去当地防疫站打了疫苗,又托从金沙萨来的当地同事买了奶粉、奶瓶、尿不湿、小饼干等婴儿用品。就因为给猩猩花了这么些钱,我还被当地人当成笑话。
那时候,设备维修的活儿不多,我有很多时间照顾平仔,把它当成人类的宝宝一样喂养。过了两个月,平仔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它一天天长大,不仅体力越来越好,智商也越来越高。
它完全懂得自己叫“平仔”。只要我叫它,无论在院子的哪个角落,它都会立马过来坐在我面前。平仔非常喜欢干净。它会自己洗澡、洗脸,做得有模有样。平仔一岁半时,就开始跟我一起出去工作了。它对我大大的工具箱最好奇,扳手、钳子、会发光的测电笔都成了它的玩具。
每当我驱车从布尼亚市区赶往项目工地时,平仔都是我路途上解闷的伙伴。维修机械时,它喜欢静静地坐在我脚边观察,后来看的次数多了,甚至学会了给我递工具。平仔能与我在工作中“配合”,使得当地工人也不再把它当原始动物看待。
渐渐地,大家也都习惯了平仔的存在。平仔能和工人们打成一片,甚至会枕着他们的胳膊安心睡个午觉。在布尼亚的时光,艰苦、寂寞,缓慢而悠长,却又无拘无束,充满未知。
援 救
外派工程师每年都有探亲假,整整一个月。在我离开的日子,就拜托布鲁诺照顾平仔。回国后,我只能发短信询问它的情况。
基本上,布鲁诺的回复就是:“它很好,只是吃得少,不怎么开心,像是想要你快点回来。”
后来,经历了几次短暂的分别后,平仔明白我还会回来。只是每次我离开的时候,它会坐在屋顶上默默目送我离开,每次回来的时候,它就会开心地跳到我身上,用头顶蹭我的脸颊,我知道这是它在用猩猩的方式说:“欢迎回家。”
平仔也有犯错的时候,比如不小心弄烂我的书,或者咬断我的数据线,这时,它会察觉出我不悦的神色,可能是从电视里学到了认错的姿势,它还会主动跪下,举起双手,睁大无辜的双眼看着我。
每每这样,我就完全忘记要去责备它了。
从衣食起居到工作娱乐,我们朝夕相处。
工友们都笑说,平仔就是陈的儿子。而平仔也没有让我失望。
有一天,我驱车前往项目现场。雨天路滑,车子抛锚撞到了路旁的树干上。皮卡的车头当即凹陷,卡到了树干里动弹不得,驾驶座的门也严重变了形。
平仔反应灵敏,从窗口闪电般滑了出去,并没有受伤。我的脚却卡在了油门和刹车之间,无法脱身,手机也没有信号。
平仔急得在我身边跳来跳去,抓耳挠腮。
我掏出手机,指了指和布鲁诺以及其他工友的合影,然后指着我们来时的路,做了个“拜拜”的动作。
平仔瞬间明白了,这是要它回去找人来帮忙。它立马跳到一旁的树干上,准备回驻地。但还是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我,直到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远,再也看不到对方。
在车上等待的时间异常煎熬。这里离驻地有十几公里,我不知道平仔能否安全找到驻地。它没有独自在森林中穿行过,任何其他动物的攻击,对它来说都是致命的威胁。即使回去了,又能否用它的语言说服工友出来寻我呢?
没想到,只过了一小时,布鲁诺和其他工友就在平仔的带领下,骑着摩托车顺利找到了我。
事后他对我说,平仔特别聪明,它在地上画了个圆比作我的脸,还画出了我的眼镜,因为工地上只有我一人在维修时会戴眼镜。平仔甚至拿了我的一颗纽扣递给布鲁诺,纽扣是中国公司制服上特有的,有汉字,所以布鲁诺一下就明白了,平仔是要带他去找我。这件事发生后,我對平仔的感激和爱疯长起来。
但我也意识到,今年已是我被派驻的第三年,归期就要到了。
我不能把平仔带回去,国内无法让它入境。
离 别
离别前夕,平仔变得很敏感。它见我打包了几乎所有的物件,包括平时出差并没有带过的东西,它大概意识到,我这次要走得很远。
平仔把装好的东西拿出来藏在床底或者其他角落。我只好趁它睡着轻手轻脚地收拾,锁上。平仔很聪明,它见箱子打不开,就去试着拎箱子测重量,发现自己提不动了,就知道我还是要走。
我把最常穿的工装制服留给了布鲁诺,那上面多少有我的气味,我希望平仔能和新主人和睦相处。
走的那天,布尼亚天气晴朗。我要上车时,平仔用了最大的力气,抱着我的腿不肯松手。我狠下心来,跟它道别。布鲁诺把它从我身上剥离的时候,平仔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声,大大的黑眼睛也一直在流泪。
终于,车子距离我生活了几年的营地渐行渐远,飞扬起来的尘土,淹没了后视镜里的影像,我只记得,平仔的哭声慢慢变小,最终我耳边剩下的,只有车轮滚滚的声音。
这一幕,在我落地中国后,还时常出现在梦里。
回国后,我很快搬进了新家,只是站在阳台的时候,依稀记得我曾经有过打算,把新家里的一间小屋留给平仔。
在回国后的第三个月,布鲁诺给我发来了平仔的死讯。
自从我们分别后,平仔就不怎么吃东西了,常常坐在屋顶发呆,它甚至独自走了几十公里的路,去项目现场找过我。在返回驻地的途中,估计被其他动物攻击,受了伤。
布鲁诺虽然找了兽医,但平仔最终还是在郁郁寡欢中死去了。布鲁诺对我说,平仔死前,抱着我穿过的那件旧工装,怎么都不肯放手。
从此,我再也不敢去动物园,不愿意重返非洲,不愿意观看、阅读人和动物题材的电影、图书。每次看到,我都会像个孩子一般流泪。
平仔是我此生中最特别的回忆,我常常想为什么人与动物能建立如此深厚的感情,大概是因为它们总能做到出人意料、忠诚如一的事情。
肖勇摘自《故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