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先民一直都在思考自身与自然的关系。儒家主张的“仁民爱物”与“民胞物与”指引着人们遵从本心,将仁爱贯注于天地万物之中;道家主张的无为洒脱与飘逸豁达,使人与自然的感情相互交融。可见,在中国文化中,不论儒家、道家,还是哲学、文学和艺术,都提倡融入自然,崇尚自然,热爱山水;都把天地自然看作一个有机的整体,人只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而已。
自古以来,人类始终表现出对大自然的关爱与亲近,把大自然看作可以与人发生感应和共鸣的有情宇宙,看作乐山乐水与道德情操的完美结合,看作一种高尚的精神洗礼。“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绿水青山,苍松翠柏,摩崖荟萃,云雾缭绕,笛声悠悠,琴声瑟瑟,松振滔滔,水声潺潺,这样的自然景观何其美哉!人的情感与自然美景交融碰撞,山水草木、河流湖泊也随之灵动起来,一幅幅优美怡人的画卷徐徐铺展开来。这从以下几个方面表现出来:一是表现在仁者智者的山水之乐上,二是表现在对自然万物的崇拜上,三是表现在建筑中对大自然的应和上,四是表现在诗词歌赋对自然之美的咏颂上。
我们先说仁者智者的山水之乐。
仁者就是有道德的人,智者就是有智慧的人。笔者从历史中撷取几个人物片段,看看古人是怎样徜徉寄情于山水之乐的。《论语·雍也》中最早记载了仁者智者乐山乐水的思想。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这里的“知”,同“智”,意思是说,智慧的人喜爱水,仁义的人喜爱山;智慧的人懂得变通,仁义的人心境平和;智慧的人快乐,仁义的人长寿。孔子把培养仁者智者“乐山乐水”的生态情怀与树立高尚的道德情操紧密联系在一起,把自然和谐与社会和谐紧密联系在一起,反映了孔子的生活观。
有一次,孔子对他的几个学生说,你们都谈谈各自的理想吧。子路第一个说:一个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夹在大国中间,常常受到别国的侵犯,加上国内又闹饥荒,如果让我去治理,只要三年,就可以使人们勇敢善战,而且懂得礼仪。孔子听了,只是微微一笑。冉求第二个说:国土有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国家,如果让我去治理,三年以后,就可以使这个国家的百姓饱暖,至于这个国家的礼乐教化,就要等君子来施行了。公西赤第三个说:我不敢说能做到,而是愿意学习。在宗庙祭祀的活动中,或者在同别国的盟会中,我愿意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做一个小小的赞礼人。孔子对以上三个学生的回答不置可否,这时候,他很想听一听另一个学生的志向,这个学生就是曾子的父亲曾点,也叫曾皙。孔子问:“曾点,你的志向是什么呢?”曾点回答说:我的志向和他们三位不一样。我的志向是“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就是说,暮春三月,穿上春天的衣服,和五六位成年人、六七个少年,去沂河里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一路唱着歌走回来。孔子听后说:“我赞成曾点的想法。”也就是说,我和曾点的志向是一样的!孔子这种乐山乐水的情怀,正是一种把大自然作为同伴朋友的体现。孔子极其推崇自然,并设身处地融入大自然中。儒家生态伦理强调的就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共融共生;人与自然同根同源,密不可分。我们谁不希望生活在大自然的美景中,融入大自然的怀抱里,生活在有清新空气、清澈溪水、繁盛花木、珍奇鸟兽的美好世界里呢?
《庄子·知北游》说“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看见山水林木,看到丘陵土地,我感到非常快乐!可见庄子也有一颗热爱自然的林泉之心。庄子的山林逸趣跟孔子所欣赏的“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山水之乐不同。我们在孔子所赞赏的暮春图中,看见的不仅仅是一群人,而是分别有着“冠者”与“童子”不同称谓的人,他们虽有长幼尊卑,却相亲相爱,共同沐浴在和煦的春风中。充满亲情的暮春图实际上描绘了孔子“尽善尽美”的理想图景,象征着富有伦理秩序的美好和谐社会。而庄子的山林之乐是在淡泊于世的超然中展开的,偏于意境,又超越意境,是目击道存、物我两忘,与天地万物合一的“逍遥游”。
再如庄子所描绘的咸池之乐,犹如乐曲的三个乐章,在顺应自然的变化与和谐中展开,在盛与衰、短与长、柔与刚、清与浊、阴与阳、卒与始、死与生中充分体现了音乐变化的魅力。听众在聆听中,即可获得快乐的体验。这种顺应自然、寓变化于和谐中的境界,在《庄子》中随处可见。而庄子却未对这美妙的咸池之乐进行逐字逐句的鉴赏,他认为欣赏“林乐而无形”“幽昏而无声”,最终呈现为“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的浑沌气象,一并化入“大音希声”的山林乐境中。乐曲的终段,呈现为“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的天乐境界。庄子的“天乐”融合了天、地、人,因此当人与天相和谐而感到快乐时,天地万物也都感染了人的无限乐趣,这不正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境界吗?
除了美妙的咸池之乐,这种把自身融入天地万物中,在“人情化”的大自然中感受山林至乐的体验,还体现在庄子“与物为春”的陶然意趣中。《庄子·德充符》中说:“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这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就是说,人要保持心灵的平和安适,通畅而不失怡悦,要使自己的心境日夜不停地跟随万物,融汇在大自然春天生发的气息里,这样便会接触万物而萌生顺应自然四时的情感,这就叫才智完备。这种以物我和谐为导向的快乐,归根结底是一种外感于物的心灵体验。人作为感受主体而移情于自然万物,从而产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快乐。“与物为春”揭示了人與自然万物之间和谐共融的关系。
魏晋以降,中国先贤将欣赏大自然乐山乐水的山林志趣转化为一种自觉、普遍的精神生活方式,转化为一种独特的中国式的山水文化和审美情趣。如果说庄子的“游”是“以物为春”的“逍遥游”,远离了尘世的喧嚣,精神可上天入地,自由畅达,那么南朝人宗炳的“卧游”则是将“逍遥游”的精神艺术化、生活化,创造出一种融自然山水与生命精神于一体的诗性生活。宗炳是南朝著名书画家,是中国山水画理论的奠基人,他所作的《画山水序》是魏晋时期第一篇山水画论。宗炳一生寄情于林壑烟雨之中,安于隐逸遁世的生活。《宋书·宗炳传》里记载,宗炳“好山水,爱远游,西陟荆巫,南登衡岳,因而结宇衡山,欲怀尚平之志。有疾还江陵,叹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谓人曰:‘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宗炳喜好游观山水,不论远近,他都要前往。晚年因病居江陵,不能再涉足山水,因而常慨叹不已。于是,他将平生所游之地用笔画出,挂之于室内墙上,虽足不出户,也似置身于山水之间,时而抚琴弹奏一曲,兴趣盎然,不减当年,这便是宗炳“卧游”的初衷。
闲暇之时,摒除一切杂念,饮酒弹琴,铺展画卷,兀自欣赏,仔细品鉴四方山水,画面上所描绘的幽远意境,使其仿佛置身于纯洁寂静的山林之中,体验独特的山林之乐。可见,宗炳的“卧游”也是一种神游,通过艺术创造,自然之山水升华为艺术之山水,又通过精神的畅达神游,艺术之山水仿佛又转变成自然之山水。
魏晋文士喜欢山水,崇尚亲近自然。他们追求自由,钟情隐逸,投身自然,散怀山水,深情痴物。这些特征,一言以蔽之,可用“魏晋风流”来概括。
陶渊明,字元亮,晚年更名潜,世称靖节先生,江州浔阳(今江西九江)人,东晋诗人,是田园诗派的鼻祖。他早年研习儒学经典,曾任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彭泽令。后受老庄思想影响,41岁时辞官归里,隐居田园。陶渊明在64岁时写了一篇《五柳先生传》,其中写道:“先生不知何许人,不详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从此,陶渊明自号“五柳先生”。这篇短文充分描绘了陶渊明的艺术人生。他“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就是说,他读书重在“会意”,着文重在“自娱”,并无功利目的。他的洒脱人格和艺术人生,可以用“简约玄淡,不滞于物”八字来概括。正如陶渊明在《游斜川序》中所说:“临长流,望曾城,鲂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写出了万物欣然自得的感觉,这正是陶渊明所憧憬的冥忘物我、“鱼跃鸢飞”的山水之乐。
魏晋文士对自然山水的热爱,还体现在对自然之物的“痴”上。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痴”迷于竹,据《世说新语·任诞》记载,王徽之曾经暂借别人的房子住,刚一住下就迫不及待地命人种竹。有人问他:“暂住何烦尔?”王徽之指着竹子说:“何可一日无此君!”可见,自然山水已经成为当时文士们情志身心的滋养物,山水之乐也成为其共同追慕的生活方式。人们在山水中寻求人生理想,从山水之乐中获得身心的愉悦和精神的升华。
隋唐时期,人们的心灵与自然密和无间,对自然的观察与沉思饱含浪漫的诗意。怀着“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的纯朴心愿,以一股青春热情抒发出对自然的热爱之情。唐代文学家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时,借山水之乐来荡涤胸中的积郁,因仕途失意而独得山水之美,发现并欣赏山水之美成为柳宗元贬官之后的重要精神生活。通过《永州八记》,我们知道他陶醉在美景之中,从内心深处发出“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即自己与天地万物化合同一的感慨。在《小石潭记》里,他以轻松闲适的笔触写道:“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写出了游鱼在与人分享此时的快乐,以及人、游鱼、潭水相互和谐的画面。
再如白居易在《庐山草堂记》中写道:庐山景色的美让自己“恋恋不能去”。草堂装修简单,亦无所贪求,内在精神的充实弱化了对外在物欲的追求,最后发出“庐山以灵胜待我,是天与我时,地与我所,卒获所好,又何以求焉”的感慨,表达出对回归自然、融入自然、安享山林之乐的向往。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宋人完全继承了唐人对自然山水的喜爱,以审美之心去看待自然,同时又将人的道德情操、思想感情与自然万物融为一体,人的身心、精神和心灵因此得到升华,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使宋代的山水文化达到空前的高度。
北宋真宗朝种放的故事无疑是一个典型事例。当时种放隐居于终南山,咸平六年(1003),宋真宗派人前往慰问,并将其居住的地方绘成图画,即所谓《种放山居图》。真宗特下诏书,请大臣们到龙图阁一同观赏。随后又派人催促种放入朝觐见,种放以生病为由没有应召。值得注意的是,《宋会要辑稿》虽然将此事编入《崇儒》中,但其叙述却是“放别业在终南山,……林泉之景颇为幽胜,时帝遣使携画工图之而观焉”。看来“林泉之景颇为幽胜”才是这个故事的核心。无论其背后包含了怎样复杂的因素,自然山水都是当时人们心向往之的。
大文豪苏轼也时常称颂山水之美。他晚年被贬谪到惠州,只能暂时寄居在嘉祐寺的松风亭,刚刚适应了环境,第二年不得已又要搬至合江楼。这里更加空旷萧瑟,苏轼却不以为忧,说“得江楼廓彻之观,而失幽深窈窕之趣,未见所欣戚也。峤南岭北,亦何以异此!”在苏轼看来,幽深窈窕是一种美,开阔空旷也是一种美,正因为自然美的本质是相通的,所以表现出的具体形态都是美的。如燕瘦环肥,各有千秋、各有特色一样,苏轼对自然美采取的是一种兼容并包的态度。
有关朱熹的一则故事更值得思考。南宋人赵季仁说:“朱文公每经行处,闻有佳山水,虽迂途数十里,必往游焉。携樽酒,一古银杯,大几容半升,时引一杯。登览竟日,未尝厌倦。又尝欲以木作《华夷图》,刻山水凹凸之势,合木八片为之,以雌雄笋相入,可以折,度一人之力足以负之。每出则以自随,后竟未能成。”這段文字中关于朱熹制作模型地图的说法,虽与朱熹本人的文集和语录中所载的事实有出入,但也从另一个侧面表明了宋代山水文化之发达,它已逐渐向探索自然地理的方向发展。
禅宗也追求一种自然适意、一切皆真、宁静淡远而又生机勃勃的山水之境,它既是禅宗所追求的人生境界,又是所讴歌的审美境界。很多禅门高僧悟道之后,整日流连忘情于自然山水之间。北宋道原所著《景德传灯录》中就述及这样一则公案,说“老僧”三十年来在参禅过程中经历的三个阶段: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再回到“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参禅者经过观照山水、探究山水以得其实质,最终与山水合一,内心了然无碍。在观照的过程中使参悟者体察到细微、宁静、幽远的喜悦之情。因与山水相伴,显得特别纯净。可见对于禅者来说,山河大地、蓝天白云、花草树木无不是自性之体现,在这一层面上,禅宗与山水相通了,山水之乐是浑然不觉的忘言绝虑的状态,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精神境界,如莺飞于天,鱼跃于渊。
明代文人爱山成癖,视山水如“朋友”“粉黛”“美丈夫”,将山水作为知己,认为山水能够与自己的性情相通。在自然山水中洗涤心灵的烦忧与尘埃,从而追求更高的人生境界。明代的袁中道就把太和山比喻为一美丈夫。他在《游太和记》一文中说:“大约太和山,一美丈夫也。”他以山喻人,由人见山,以山之美为人之美,由人之美见山之美,从中体会出自然美的人文本质。
徐霞客是明代末年一位杰出的地理学家和旅行家。他虽出身书香门第,却无意诵读经书,不热衷于功名利禄。徐霞客自幼喜读历史、地理和游记一类的书籍,从而产生旅游和考察中国名山大川的“五岳之志”。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至崇祯八年(1635),是他旅游考察的前期。这一时期,他偏重于“问奇访胜”,攀天台石梁,登黄山顶峰,探武夷九曲,寻雁荡龙秋,游东岳泰山、中岳嵩山、北岳恒山、西岳华山。北游京东盘山,南访广东罗浮。崇祯九年至十三年(1636—1640),是他旅游考察的后期。后期出游的主要目的不再是“问奇访胜”,而是“寻源探脉”,更多注意对山川河流、地貌特征、气象气候、岩石土质、火山温泉、动植物分布等进行系统考察与科学探索。最终完成了“不计程,亦不计年,旅泊岩栖,旅行无碍”的壮游计划,写成了“千古奇书”——《徐霞客游记》,徐霞客的山水情怀在书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王杰,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实学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