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璠 ,文坤怿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
前苏联作家艾特玛托夫以其作品的深刻性和哲理性赢得世界性声誉。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一日长于百年》以俄罗斯偏远地区的一个火车站和这里世代生活的村民为故事题材,以火车站一名普通工人叶吉盖为主人公,以其为好友卡赞家普送葬的一天为主要线索,在历史、现实和未来的交织叙述中谱写人性的光辉画卷,小说文本寄寓了作者期待全人类能够和谐发展、和平安宁的宏大理想。
以往学者特别关注艾特玛托夫作为一名“思想家”所表现出来的深刻性,如《一日长于百年》中所涵盖的“生态伦理思想”[1]、“星系结构”[2]、“对生命异化的反思”[3]和“神话传说对现实的启示”[4]等,但艾特玛托夫不仅是一位“思想家”,更是一位关注形式感的写作者。正如热奈特认为的那样,“对我们而言,故事和叙述只通过叙事存在”[5]25。作者能够在短短二十五万字的篇幅中容纳卡萨-奥捷卡小镇几百年间的历史并由此折射出整个人类的命运,这与其采用的叙事方式密切相关。传统的小说作品中,叙述时间和故事时间按照情节发展同步推进,文本呈现出历时性叙事特征,而艾特玛托夫则将时间作为故事构造的主要线索,巧妙地在预叙和倒叙的交替使用中将过去、现在和未来发生的事件糅合在一起,重新组合不同时间的故事片段,在简单的故事中反映出人类命运、苦难哲学、权力意志等问题的深远寓意。因此,《一日长于百年》除了以深刻的主题意蕴彰显其美学价值以外,作品的叙事手法也成为“容百年于一日”[6]的典范。
热奈特认为,叙事是一组有两个时间的序列,即被讲述的故事的时间和叙事的时间,时间倒错所研究的对象即是二者之间的关系。从标题上看,《一日长于百年》显然违背了常规意义上的时间逻辑,故事从叶吉盖的好友卡赞家普的死亡写起,整个文本的故事时间只有叶吉盖为卡赞家普送葬的那“一日”,却在叙述中不断利用倒叙和预叙来插入卡萨-奥捷卡小镇的历史和未来,利用时间倒错描绘出人类“百年”的故事时间,从而完成“容百年于一日”的叙事建构。
如小说描写主人公叶吉盖的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片段时写道:
A2(叶吉盖没有回扳道房去。他偎砸在一根电线杆上沉思起来。前边远远的地方,在铁道的那一边,依稀可见放牧在野地里的骆驼的身影。它们在月光下呆呆地一动不动地伫立着,捱着黑夜。在那些骆驼中叶吉盖看出了他自己那头双峰的、大脑袋的骆驼,那也许是大草原中最有劲的,跑得最快的骆驼),B1(像他的主人一样,名字之前也带个“布兰内的”限定语,人称布兰内的卡拉纳尔)。C2(叶吉盖以有卡拉纳尔而自豪,因为它是一头力大非凡的牲口),D1(尽管由于叶吉盖在它小的时候没有阉过它),E2(它成了一头老牤子,因而不好驾驭)。F3(在明天要干的各种事情中,叶吉盖想到他明天应该早一点把卡拉纳尔赶回家中,给它加上鞍,得骑着它去送葬呢。他还想到了其他一些要干的事)[7]8。
这段文字可以根据文本中时间的变化粗略划分为6小段,叙事的时间顺序按ABCDEF依次排列。其中,故事时间的变化体现为过去、现在和未来三种情况,分别用1、2、3来表示。由此可以看到,A段是叶吉盖在送葬途中陷入沉思的状态,属于现在,可标记为A2;B段以现在的骆驼为时间原点,故事时间返回到过去,解释骆驼的称号“布兰内的卡拉纳尔”,标记为B1;C段的故事时间从过去获得的称号返回叶吉盖沉思的现在,以有卡拉纳尔而自豪,标记为C2; D段的叙述提到骆驼小的时候没有被阉割,标记为D1;E段的故事时间从骆驼小时候回到现在,标记为E2;F段的叙述提及了明天要做的事,故事时间从现在跨越到未来,标记为F3。由这个片段可以得出一个时间位置的公式如下:
A2-B1-C2-D1-E2-F3
可以看出,描写主人公日常生活的片段显示出艾特玛托夫对时间的精确安排。叙事时间从A到F依次滑过,话语下所展现出的故事时间却不断经历2-1-2-1-2-3这样的变化,在现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来回切换。
“任何时间倒错与它插入其中、嫁接其上的叙事相比均构成一个时间上的第二叙事;在某种叙事结构中从属于第一叙事。”[3]25A段被视为叙述的出发点,处于独立位置。B段对于卡拉纳尔过去称号的讲述继续由叙述者承担,是对卡拉纳尔过去的回顾,B段从属于A段。C段单纯回返到现在叶吉盖的“自豪”,不属于从属地位。D段叙述者再次提醒读者过去的事情导致了E段现在的情况,D段从属于E段。从A段到E段,时间的往返都由叙述者采取零聚焦视角直接承担。而从E段到F段,现在到未来的跨越则由主人公完成,视角由零聚焦转变为内聚集,时间被放置在一个独立的位置上。由此,这个时间位置公式可以进一步完善:
[A2(B1)]-C2-[(D1)E2]-F3
沿用热奈特的术语,B1和D1都是“倒叙”,是对现阶段故事之前所发生的事件做出的事后追述,在叙事结构上对所叙述的事件进行补充并加强读者的阅读印象;F3是“预叙”,叶吉盖在明天到来之前就提及了要做的事情,在叙事结构上预告了即将发生的事件并引起读者期待。这种叙事时间的精心编排从微观的叙事片段到宏观的整体结构如出一辙。
从宏观结构上看,《一日长于百年》的叙述时间可以大致分为三个部分:历史传说和小镇的陈年往事,属于位置1(过去);卡赞家普的葬礼,属于位置2(现在);宇宙事件,由于其计划涉及人类发展趋势,归属于位置3(未来)。艾特玛托夫的整个叙事则可以粗略分为以下结构:
作品的叙述出发点是卡赞家普的死及其葬礼,从第1页到第43页大致处于这个位置,标记为A2;第44页开始对“公约号”航空母舰的叙述直到第56页,标记为B3;第57页至第92页描写对葬礼的筹备,标记为C2;第92页至第102页的叙述继续从“公约号”上的会议开始,标记为D3;第102页叙述视角重新回到送葬的路途中,延续至第117页,标记为E2;随后插入简短的对于“公约号”的描述,标记为F3;第119页开始至第199页都归属于过去,大部分篇幅包含曼库特传说和与此相关的回忆(事实上这里是从送葬开始叙述的,其中包含了多样化的时间倒错),标记为G1;随后视角切换为“公约号”上的会议,只占第200页至第204页,标记为H3;第204页开始从叶吉盖的回忆开始叙述,包含了赖马雷的传说一直到第295页,标记为I1;第296页开始回到送葬途中,一段回忆后以葬礼结束全篇,回归于现在时间,标记为J2。
综上,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全文时间结构的位置公式:
A2-B3-C2-D3-E2-F3-G1-H3-I1-J2
《一日长于百年》虽然以卡赞家普的死为叙述开端,但实际上的故事时间从遥远的小镇传说一直延伸到宇宙间的人类未来,正常的叙事时间应当从很久以前曼库特的传说开始,然而艾特玛托夫则从叶吉盖得知卡赞家普的死讯写起,在叙述中不断改变故事时间在叙述中的位置,最终回到卡赞家普的葬礼,完成了时间的循环。如此,借助时间倒错,作品以一日内的葬礼时间承载了成百上千年的故事,令人惊叹。
回忆由于可以受主人公控制,使得叙述者能选择回忆的时间和节奏以便将故事时间兑换为叙事时间。在叙事时间上,艾特玛托夫使用内外倒叙的手法,让回忆不断穿插于送葬途中,使整个故事结构丰满而回味悠长。以如下叙述片段为例:
他跟卡赞家普常常谈起现在乘检修车来干活的青年工人所嘲笑的事情。在很久以前,当这些聪明人还穿着开裆裤跑着玩的时候,他跟卡赞家普就已经思索人生问题了。这是好长时间的事了,从1945年起,特别是在卡赞家普退休之后,他们经常地谈论。卡赞家普退休后碰上了一件不顺当的事,他本来是要到城市儿子那里去住,但住了三个月就又回来了。他们那时关于世上的事谈论了好多。卡赞家普真是个聪明人。有好多可以回忆的事……然而叶吉盖突然十分清楚地,同时又极为痛苦地意识到,只能回忆卡赞家普了……[7]18
卡赞家普的死亡及其葬礼是文本的第一叙事(小说的起点),该片段是主人公叶吉盖对卡赞家普的回忆,这段回忆被叙述者插入送葬过程中,叙事时间被中断,故事时间回到了过去,由此产生的间隔被称为时间倒错的跨度。任何时间倒错与其插入其中、嫁接其上的叙事相比都可以构成一个时间上的第二叙事,在叙事结构中从属于第一叙事。
从跨度上来看,该回忆片段交替使用了内外倒叙的手法。外倒叙指的是第二叙事的故事时间起点在第一叙事之外,无论何时都不能干扰到第一叙事,它只具备补充功能,向读者说明第一叙事的时间之前的事件。文本的第一叙事是卡赞家普的死亡,该回忆片段所叙述的内容则是在葬礼过程中,叶吉盖开始回忆卡赞家普活着的时候常常与他谈起的某件事,回忆的起点在第一叙事的葬礼时间之外,构成一个典型的外倒叙。他们常常谈起的事情是青年工人的嘲笑,他们嘲笑的是在有铲雪机以前叶吉盖和卡赞家普居然要手工铲雪,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吃那样的苦。叶吉盖面对这样的嘲笑常常大动肝火,与他们争论。然而卡赞家普面对类似的嘲笑常常很平静,在边境地带的卡萨-奥捷卡小镇上,这种类似的苦难之事还有很多,他经受了别人没有经历过的苦难,苦难则赋予了卡赞家普沉着冷静的思维,他常常在边境地带的昼夜星辰中思索人生问题。这样,第二叙事对卡赞家普的回忆填补了第一叙事中卡赞家普形象上的空白,许多这样类似的回忆穿插在送葬过程中,伴随着叶吉盖的意识流动,卡赞家普的形象也逐渐清晰起来。
值得注意的是,该回忆片段也是一个部分倒叙,外倒叙的终点以省略号作结尾,讲述岁月长河中某个不与卡赞家普的死亡相联系的事件。这个回忆片段讲到“有好多可以回忆的事”,叙事突然中断,在一个省略号后返回第一叙事,跳过中间间隔的许多年,叙事时间从卡赞家普活着的过去回到卡赞家普死亡的现在,叶吉盖突然意识到“只能回忆卡赞家普了”。在功能上,这种部分倒叙有利于叙述者在庞大的故事时间中准确选取所要表现的事件,给读者带来一个对理解情节不可或缺的信息,精准烘托出所要表达的主题。这里的部分倒叙所选取的时间段与卡赞家普的死亡相隔甚远,艾特玛托夫对卡赞家普死亡的来龙去脉毫无兴趣,他关注的是这个人物与叶吉盖在一起时的经历,是他们背后的卡萨-奥捷卡小镇,以及像他们这样的劳动者身上所存在的那种人类精神——困境背后所深蕴的苦难哲学(如表1所示)。
表1 第一次倒叙
内倒叙指的是第二叙事的时间起点被包括在第一叙事之内。从该片段本身来看,若将叶吉盖和卡赞家普常常谈起青年工人所嘲笑的事情看作第一叙事,随后的“在很久以前……,他跟卡赞家普就已经思索人生问题了”则可以被看作第二叙事,思索人生问题这一事件所涵盖的故事时间被包括在第一叙事所涵盖的时间内,即都是卡赞家普活着的时候,是典型的内倒叙。令人关注的是,这是一个重复倒叙。后面作者又写道:“这是好长时间的事了,从1945年起,特别是在卡赞家普退休之后。”[7]18这部分回顾看起来讲的是“思索人生问题”这一单一事件,实际上涉及的不是一段流逝的时间,而是好几段被看作类似的、几乎是重复的时间。“思索人生问题”可以在谈起青年工人所嘲笑的事情的时候、在1945年退休以后、在从儿子那里搬回来之后,甚至可以在叙述者省略号里所涵盖的时间中。确定这部分时间是个类别问题(某种时刻),而不是个别问题(某一时刻)。这种重复倒叙在叙事功能上可以干扰到上一层叙事,起到提醒的作用,在第一叙事“常常谈论年轻工人所嘲笑的事情”的基础上,不断重复倒叙卡赞家普“思索人生问题”的类似事件,使读者加深印象,在之前外倒叙的补充功能基础之上,以进一步的提醒功能强化了卡赞家普沉着冷静与叶吉盖暴躁易怒的形象对比(如表2所示)。
从对以上片段的分析可以看出,除了精心设计的总体时间结构以外,在一些第二叙事片段上艾特玛托夫如同一个老练的雕刻家,在每个故事时间的片段中看似随意地切割了几下,实际上每一刀都在精妙的设计中与作品主题相照应。正是这样极具匠心的叙事手法,避免了普通叙述的一维性,使时间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自然流动,为展现漫长的故事时间提供了精致的叙事架构。
表2 第二次倒叙
预叙作为一种传统的叙述方法,其主要特点体现为,要么预先说出将要发生的事,要么描述所预见事件的结果。自荷马史诗开始,倒叙便成为西方传统叙事手法之一,相对来说,预叙在西方叙事中并不常见,艾特玛托夫则在这一方面做出了有益的探索,在《一日长于百年》中借助宇宙事件对人类的未来进行了预叙。小说在叙述主人公为卡赞家普送葬的过程中,插入对一艘宇宙飞船“公约号”上正召开秘密会议的叙述,会议的起因是“均等号”飞船上的宇航员发现外星文明——林海星人,两位宇航员为了地球文明的发展独自前往林海星进行星际间的友好学习。会议决定,由各个国家的领导高层成立的联合指挥中心决定放逐两名宇航员并停止之前制定的埃克斯星球开发计划,启动“环”计划工事,以阻止林海星人的到来。
林海星人是否会威胁地球文明?“环”计划能否成功实施?人类未来的走向如何?艾特玛托夫虽然叙述与林海星人的相遇,但无意描写科幻文学中的宇宙纷争,而是借科技幻想来叙述人类未来的发展历程。在实际的文本阅读中,读者可以体会到作者对人类未来的担忧:“地球上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政治体系之间的矛盾,和历史上任何紧要关头一样,又一次暴露无遗了。”[7]201联合指挥中心在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其会威胁地球安全的情况下拒绝与林海星人交往,实质上是害怕外星的高等文明会威胁到自己当下的政权和统治地位。“会议之后,与这一可悲事件有关的一切文件、密码、前‘均等号’宇航员的全部情报、记录、磁带、胶卷、公文,均全部销毁。”[7]202人类掌权者取消了开发埃克斯星的全部计划,启动了阻止林海星人和一切宇宙高级文明进入的“环”计划。“环”就像一道紧紧围绕着地球的茧,最终在当权者为了政权永无止境的斗争中慢慢束缚住人类自己,这是“可悲的”,是人类的谬误。
因此,文本本身的召唤结构使得其极富“预言性”。正如伊瑟尔所言:“艺术的现象学理论往往特别要求人们注意研究一部文学作品不仅要考虑实际文本,而且对文本的反应当中所具有的行为要给予同样的关注,其原因也在这里。文本只提供‘程式化了的各方面’,后者促使作品的审美对象得以形成。”[8]艾特玛托夫的“预言”是在读者的阅读审美中形成的,叙述者叙述了宇宙事件的相关可能性,读者则在文本叙事中感受到叙述者所预见的宇宙事件之结局——人类终将作茧自缚。作品的实际位置处于文本与读者之间,如果对其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的分析只局限于文本而看不到阅读过程本身,就无法在真正意义上理解《一日长于百年》如何突破传统叙事技巧,呈现出任时光流逝仍无法解决的社会问题。正如艾特玛托夫所说:“真正的艺术创造会潜入读者的心灵和意识,它会继续保存下去,会继续发生作用,犹如一股内部的力量,像痛苦,像不灭的良心迸发出来的光芒,像真理的诗篇一样。”[9]1艾特玛托夫洞悉了社会、历史和世界的本质及复杂性,并通过新颖的预叙方式邀请读者与他一同思考这些深刻的哲理命题。
借读者建构未来层面的同时,艾特玛托夫对宇宙事件的叙述也显示出独特的时间倒错艺术,仍然包含了倒叙和预叙的交织,叙事从起点开始不断在过去和未来之间跳跃,最终回到起点。这部分的时间可作如下划分:
小说第44页开头首次描写“公约号”上的秘密会议,“这个时候”表明与叶吉盖得知卡赞家普的死讯是同一时间,这里标记为a2;第45页开始倒叙说明“公约号”的有关情况及开发埃克斯星的计划,标记为b1;接着计划,作者表明这“将是人类有史以来在地球之外进行的第一个生产活动”[7]46及“就实质而言,现代人类就要揭开他们的地球外交文明时代的序幕了”[7]46,这里是对今后事件的预叙,虽然原本指的是埃克斯星开发计划,但实际上与后来林海星人的相遇以及人类采取的行动前后呼应,标记为c3;第47页开始,对未来计划的畅想戛然而止,“‘创造’计划面临着严重危险”[7]47。开始叙述过去发生的事情——两名宇航员的失踪,这里的倒叙与前文的内倒叙一样,担负起补充说明的功能,标记为d4;到第56页,叙述又折返到一开头所描写的会议场景,可标记为e2。最终,对这场秘密会议的叙述划分可得到如下时间公式:
a2-b1-c3-d1-e2
可以看出,这段叙述的故事时间基本处于静止状态——“公约号”宇宙飞船上正准备开始一场秘密会议,但叙述者在叙述秘密会议这一事件的过程中交替使用倒叙和预叙,交代了秘密会议的起因、经过及可能产生的后果,叙事时间从秘密会议开始,经过现在-过去-未来-过去-现在的时间变化,最终回到秘密会议,完成了时间的回环往复。这既是作者在时间倒错上独具匠心的运用,也是作者能在二十五万字篇幅间“容百年于一日”的最大奥秘。
除了以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错位的手法来传达出有关人类命运的预言,在预叙的方式上,叙述者采用了重复预叙和隐性预叙的方式来建构时间倒错的模式。重复预叙指的是事先反复指出将在适当时候详尽讲述的事件,在功能上起到预告的作用,这些预告引起读者的期待。联合指挥中心开发埃克斯星球的计划还未成功实施,其结果得益于第三人称全知全能视角被预先讲述出来,叙述者不断给这一计划做预测——“第一个生产活动”“外交文明时代的序幕”,字眼中传达的意义内核是相同的,即人类文明即将迈向宇宙。这种预告有一定的跨度:在故事时间上,它预示的是数以百年计的人类发展历程。在叙事时间上,它所预告的东西隔了好几章,经历了许多不同跨度的时间循环之后才满足读者的期待。
另外,从事件被透露的清晰程度看,对人类文明即将迈向宇宙的预叙是一种隐性预叙。一开始读者以为人类历史的新篇章是埃克斯星球开发计划的成功,事实上,与这类预叙相呼应的正是与林海星人的相遇和“环”计划的实施,并且可以在后文叙事的蛛丝马迹中窥见人类外交文明时代的失败结局。这种隐性预叙不仅需要借助读者的阅读体验来构建,同时,字面意义的预告和实际阅读中感知到的结局形成错位,强烈的对比加深了主题的深刻性——美好的未来计划抵不上现实的政权纷争,主流的权力意志时刻凌驾于历史之上。这既表明生活的荒诞,也揭示出人性的复杂,不得不说这是艾特玛托夫极具创新的叙事艺术,有别于西方传统叙事中的预叙手法。
总之,艾特玛托夫结合读者自身的审美体验传达出对人类命运的担忧。一方面,这种预叙中包含了多样化的时间倒错,故事时间静止不变而叙事时间回环往复,否定了时间唯一线性的存在方式。另一方面,作者以重复预叙和隐性预叙的方式进一步加强了作品时间倒错的艺术形式感,进一步烘托主题意蕴的同时也构建出独具一格的时间美学形态。
正如艾特玛托夫所言:“形式是艺术家表现才能的方法,是他描写人和事件、描写历史和现实的技巧和能力的个人特征,使其称为读者在自己时代中获得的美学和道德上的经验。”[8]167对叙事技巧的精确掌握的确成为作者开辟精神家园的一把利斧,艾特玛托夫充分发挥写作者的虚构特权,在倒叙和预叙的交织中搭建出《一日长于百年》宏伟而精致的艺术大厦。在倒叙上,其叙事表现出多种多样的跨度,从内外倒叙、部分倒叙、重复倒叙等维度展现出叙事时间跳跃的多样性,在不同侧面拓展了人物形象的丰满性和主题意蕴的深刻性。在预叙上,艾特玛托夫采用科技幻想的方式,借助读者想象达成对未来的建构,同时在科技幻想的内部采用重复预叙、隐性预叙等手法构建时间倒错的叙事模式,体现出对人类生存问题的思考和对政权制度的反拨。《一日长于百年》既有对传统叙述节奏的继承,也有借助读者想象完成叙事的突破,独具特色的审美建构直击读者心灵,使读者在林海星人和地球人的交往中既感受到自身的渺小,又不得不跟随作者一起思考“人”“人类未来”等深刻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