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德泉
沿着姑苏城内平江路一路走来,小桥流水,河街相邻,两旁小巷中的粉墙黛瓦,多是旧时书香门第的宅邸寓所,其背后都有一个个精彩的故事。漫步在老苏州的记忆中,我们不讲遥远的传说,只说说这钮家巷中的纱帽厅评弹茶会。
20世纪70年代中期至21世纪初,钮家巷中有一家纱帽厅茶室书场,上午开放茶室,下午为书场演出场地,现为状元博物馆。
茶室书场位于曾历经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四朝的潘世恩的府上,纱帽厅原为主人的书房,厅内四根庭柱的上部各有一对雕花的“翅膀”,形状像乌纱帽的帽翅。整个大厅平面形状尤为特别,在横长方形平面上前凸抱厦一间,其后左右配两厢,构成前凸后凹平面,状似纱帽,故名“纱帽厅”。纱帽厅南有一天井,其中古木高墙、花格漏窗、黄石假山以及5米长的名贵金山花岗石砌成的3级台阶,都原汁原味地保留了200多年前的样貌。
纱帽厅面积不大,书场充其量能容纳80余听众。虽酒在深巷,但声名远闻,一个重要原因是上午在此吃茶的多是评弹界的同道——演员或者老书迷,业内称为“道众”。他们在一起吃茶畅谈,行话噱头,能在微微一笑间谙熟于心。默契风雅兼备,纱帽厅之名也越来越响,就连外地评弹演员也常会赶来一聚,所以此地一年四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春和景明时,室外桃红柳绿。刚过7时,纱帽厅内已是人声鼎沸,玻璃杯中碧针鲜芽饱满,紫砂壶中茗香流光袅袅,雕花拱门中的一桌人最引人注目,中间所坐之人身材挺拔,捧着刚泡的碧螺春新茶抿了一口,脸上露出微微笑意,暗赞东山朋友刚送来的明前新茶货真价实,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金声伯先生。跟他打招呼者,称“金先生”的,多是较为客气的朋友;称“先生”的,定是他的学生;称“金老师”的,一般是后生小辈或未过门的评弹演员;而“声伯”之声多出于年长的道众,闻之较为亲近。遥想当年,甫一进门,我便能听见他声音。凝神细听,他口吐莲花妙语连珠,正在讲自己不久前在上海的演出。“在上海的演出,要多一点‘雅,我连长衫也要多换好几件……”金先生平时讲话也很艺术,与说书一样,抑扬顿挫,富有磁性,时常还会放个噱头,逗大家一笑。说到关键时,你看他双目神来,面风推上,似又回到了书台上,难怪金先生茶桌旁的茶客越来越多。
金先生那一份悠然,一种从容,一身优雅,久留我的记忆深处。他将生活与说书融为一体,便是寻常会友交流,也是在温书。难怪他是活口,决不是背书,当得上“巧嘴金声伯”之誉。
春去夏来,上午8时稍过,骄阳旷照之势已显,“洋师太,洋师太”,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还好东南风动帘而入,带来丝丝缕缕凉意。此时纱帽厅门窗全部打开,屋内几只吊扇转个不停,吊扇下面的茶客多身穿的确良短袖衫和香云纱中装,脚上短统袜,或踏一双麂皮凉鞋,或着圆口布鞋,手中折扇轻摇,一派从容。此时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先生踏入,笑纹隐隐,眼波跳动,与众人含蓄见礼,又似在寻找熟人。“他不是吴子安先生吗?”此一声落,“吴先生,吴老师······”的招呼便响成一片,忙得吴子安先生应答不及。吴子安是书坛宿将,上海评弹团著名的评话艺术家,只是因健康原因,早已息声书坛。“子安,子安”,随着南窗边一声清亮的招呼,苏州评弹团老团长曹汉昌笑着迎走了过来。两者久未相见,见礼后落座。吴子安先生坐下来喝口茶,告诉曹老,他每逢冬季气喘宿疾发作,只能住进医院,可一到夏天又生龍活虎,就像换了人似的。所以每年都要到苏州歇夏,又听说此地有纱帽厅评弹茶会,就要来寻寻老朋友。“难得亲睹吴老师尊范,您是行家,向您讨教”,一位也说《隋唐》的同道开口。“客气,客气,伲一起交流交流”,先生在大家一再的要求下,表演了他拿手的“秦琼舞刀”的动作,一个亮相,岳峙渊渟,神完气足。一段韵白,声若洪钟,气势不减当年。厅中顿时一片啧啧赞叹之声。微笑堆上了曹吴两位先生的面庞,茶会变成了艺术的殿堂。
茶会上大家对名人的尊重,对名家的钦佩,是对评弹界老话“学书先做人”的生动注解。尊重别人,也是尊重自己,“艺德并重”是评弹界良好的传统风气。
一片叶子缓缓落下,知了消了声,蟋蟀开始叫,溽暑渐退,秋凉渐生,但纱帽厅里还是这般热闹。这蟋蟀声就发自茶桌上,四周茶客争看蟋蟀大战。评话名家胡天如、张国良都是蟋蟀爱好者。国良先生带来了乌盆,盆中秋虫号曰“三将军”;天如先生带来的是南盆,这盆出于姑苏制盆名家许和尚之手,盆中促织名为“蒋门神”。今日的蟋蟀大战,双方约请金声伯先生兼任裁判和督战两职,他公正合理,“巧嘴”分析得头头是道。大战开始,“参赛者”被放入比赛盆中,这样双方都没有“场地”优势。只见“三将军”黝黑锃亮,体格雄健,斗志昂扬;“蒋门神”厚实粗壮,须翅戟张,威风凛凛。两者不时发出“巨、巨、巨巨”的鸣声示威,而后开始了互不相让的“角力”。几十双眼睛全神贯注,而胡张两位更是紧张,但表面看起来若无其事,稳如泰山。30秒过去了,60秒过去了,二虫稍息片刻,返身再战,“三将军”猛烈进攻,杀得“蒋门神”无路可退,全无招架之力,只得败下阵来。“停!第一局胡败、张胜,休息10分钟再战”,裁判响亮宣布,大家拍手鼓掌。
第二局开始,双方走马换将,天如先生放出一号种子选手“撒手锏”,国良先生仍派出“三将军”。“三将军”虽勇,毕竟已是疲兵,不是“撒手锏”的对手,败下阵来。“停,第二局胡胜、张败,现在我宣布双方一比一平局,第三局不比哉,因为伲是弟兄,不要伤了和气。”评得滑头,难怪人称“巧嘴”。“格么判点啥”,不知谁在插嘴。“大家听好,中午我在‘新聚丰请客,判阿大阿二回钞,阿好?”金声伯话音未断,一片“好呀”顿时响起。原来胡、张、金是有金兰之谊。书坛展风采,秋兴斗蟋蟀,有趣。
评弹源于生活,其中的率意、风趣、诙谐等皆来自艺人的生活。艺人们多以读书画画、养鸟玩虫、弄琴唱戏自娱,更能触类旁通,丰富自己的艺术内涵,精炼书目的精神气蕴。
秋去冬来,纱帽厅内门窗关闭,里面一片腾腾热气驱散了寒气。今日有些特别,中间两桌相拼,四周坐满了人。此时说话的是《三国》名家唐耿良先生,他刚从加拿大回到家乡探亲,电视台闻讯赶来拍摄报道。唐先生从他出生在苏州豆粉园说起,历数成为闻名上海书坛的“七煞档”和上海评弹团18艺人的往事,闻之令人神往。座中有位教师出身的听众告诉大家,“1944年,我在上海沧洲书场听唐耿良先生说书,适逢大汉奸汪精卫毙命于日本,唐先生借势放了个讽刺汉奸的‘噱头,可见唐先生的正义感与爱国情,我却很为他担心。”大家一片掌声,听客更是大感过瘾。这绝对是在寻常书场中听不到的话题。
另一角落亦是热闹非凡,中心人物叫王公企,正在忙碌着收集各地的演出信息。他原是苏州日报的主任编辑,热心评弹,退休后到纱帽厅办了个“苏州评弹之友社”,组织退休艺人交流演出,并办了张小报《评弹之友》,以期推广评弹。一年将尽,他又要忙了,办年终书会是头等大事。这一方面能发挥老艺人余热,一方面能培养评弹新听众。“苏州评弹之友社”堪称纱帽厅评弹茶会知音相交的成果。
纱帽厅评弹茶会是演出信息交流的茶会,是艺术交流的茶会,是知音相交的茶会,更是宣传评弹的茶会。纱帽厅评弹茶会20载春秋,人们怎能忘怀。
以上描述是纱帽厅茶会的综合印象,下面乃是纱帽厅评弹茶会常客的名单:
曹汉昌、金声伯、张国良、胡天如、汪雄飞、张少伯、殷小虹、强逸麟、杨玉麟、赵玉琨、沈守梅、邹继衡、宋孟斐、曹月伯、赵友伯、汤少英、金石声、陈继良、钱翼鹏、唐宏良、司马倩、葛文倩、史雪华、倪萍倩、周文莲、周玉倩、周惠舫、郭稼霖、张慧声、张月泉、王公企、赵 兵、周克敏等。
(责任编辑/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