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1991年,有位女歌手需要原创歌曲,邀我写了一首歌词。第一段的开头是:
太阳从东向西走,
河水从西向东流。
第二段的开头:
男孩子有好多路要走,
女孩子有好多泪要流。
她请人谱了曲唱给我听,我觉得曲子不行,收回了歌词,后来不再想谱曲的事,再后来只记得几句。
在很多年里,我没把自己写的东西保存下来。一个原因是,我以为我的语言会越来越纯洁,思维的锐度会长久保持,可以写作的岁月还有很多,后面写出来的东西会更好。
这个原因看起来真实。有些写作者就是这样想、这样做的。他们和我一样懒散,没有野心。但这些不是我的第一位原因。同样是写作者,我生性软弱,胆量很小,首要的原因是心中的恐惧,不想保存自己写的文字。
一部分恐惧来自家庭环境。大学毕业不到十年,我的父母,以及父系母系的长辈亲属,全都离开人世驾鹤西去。我的两位兄长也病逝了,平均寿命四十五岁。那种家族式的短寿让我惊讶和焦虑,那个阴影很大,很重,很噪,笼罩我的头顶。几十年后写这段文字,我用的词语是“那种”和“那个”,但在当时,却是“这种”和“这个”,是距离感很近的词语。与别人不同,我是个怕死的人,十九岁时一个人坐着,想到死亡泪水直流。从小时候开始,隔个一年两年,我就会做我被凶杀、被谋杀、被追杀的梦,还有一次是被上个朝代判了死刑,我站在距行刑队三棵树远的地方,看行刑者用内战时的老步枪瞄准,我中弹后倒在浅水里,后来慢吞吞地爬出去了。在我当时的梦里,死罪是一枪之罪,一枪打不死的让他逃走。逃走以后我就醒了。生命有涯,在世难久。世界上确实有敬畏生命因此发愤的作家,也有恐惧死亡而回避写作的作家。由于自身原因,我在两者之间游荡如钟摆,游荡幅度太大,自己也觉得异常。在写作上,我害怕用力拔高自己,揠苗助长,危及健康和寿命。有一位波兰精神分析学家说,一个不成熟者的标志是,愿意为某个事物轰轰烈烈死去,而成熟的人,愿意为它谦卑地活着。
另一部分恐惧来自周遭环境。我不想在出版的限度里写自己喜欢的事物,我不愿意听命于人,那会留下自己的盲点、压抑以及想象和思想的失败。我在一个市级作家协会工作的七八年,是真正离开写作的日子,只写些领薪水的文字,后来我去一个电视台工作,领多一些的薪水。
现在的问题是,人们有选择地回忆20世纪80年代的写作盛世,却永远忘了写诗抑郁至死的海子,也根本不记得有作家罢笔的事情。那么,写作者的焦虑是怎么回事呢?写作的时候焦虑,罢笔的时候焦虑,然则何时而不焦虑耶?
怎样都是焦虑?
怎样都是焦虑。
怎样都是焦虑,那就写作吧。
要知道,文学最深层次的焦虑是文学性的。有的作家稍好一些。他们把文学写作摆在宗教信仰的高度,未必能减少焦虑,可是焦虑的性质变了,它的代价是值得呈献的,它变得理所当然,并不可怕,无须回避。林语堂说诗歌是中国人的宗教,马悦然说诗歌是中国人的信仰。在这里,他们说的中国人包含了作家和读者,情况复杂。塞林格有个说法是专门说给作家的,他说,写作什么时候成了你的职业了?写作一直是你的宗教。
文学写作与宗教信仰相似,是我很少考虑的事情。我一直觉得,这对于我自然而然,现在也没有想好怎样表述。
在很久很久以前,文学写作是首先出现的,有一部分神性文字被叫作宗教经典,其他的神性文字以及数量渐多的俗性文字,叫文学作品。从我站立的视角看过去,人们认可的宗教信仰,有的是政教合一不是宗教,有的是宗教却可以做得更好。如果你比我读书更多,对各宗教的了解更多,可能会从中看到相同相异,看到精华所在,重新组合。你可能觉得你的文学写作,可以关注同样的事物,可以完成同样的探索,可以有个更好的结果。这就像哲学系毕业的作家扬·马特尔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写了十六岁的派同时相信印度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这帮助了他在海难时警觉、逃离、存活,可是,当他向苍天怒吼时,个人生命与超自然力的对话,又成了另一种宗教信仰的力量,更加开放。
如果原有的各宗教不再发展,成了闭环,作家们需要一个开放的精神领域,需要一种四下弥漫又不可限制的精神,需要一些脱离固定的解释和重新对话的自由。作家们在写作中面对永生,妄图得到生命的不朽。这不是奢望般的梦想,而是恐惧的派生物。因为对生命尽头的恐惧,作家们要借助作品留下不朽的名声,于是,这种恐惧在文学艺术中会转化成对经典性的企求。作家们是一些知道天命的人。天命就是你一直期望去做的事,这些愿望来自宇宙的灵魂,那就是你在世间的使命。
现在,我们这样想也这样做了,我们需要的自我经典化的过程已经完成了一半。
假如我们有认知的敏锐——穿越一大堆伪经典抵达真正的经典,有语言的活力——是纯净和具有深度的活力,有创造的才情——能写出自成一派的东西,并且再进一步说,我们还有必需的生存条件,有优越的心理承受力,有合适的身体状态,那么,我们就会充满跳跃的能量,把剩下的一半继续完成。在这里,选择是重要的,选择什么是值得焦虑的,这个选择决定了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当我们判断自己下一部作品的构思,能够达到卡尔维诺说的十多个文学经典标准中的半数,或者达到《西方正典》那部著作分析的莎士比亚所在的文学经典的核心位置,或者像某位学者说的,达到作品的权威性、普适性、示范意义、共识标准,给人类的生活、生命、生存带来新的焦虑和启发,那么基本上可以认为,我们的下一部作品就有成为文学经典的大概率。
看起来这值得一试。
【小档案】
董学仁,1955年3月15日出生于鞍山,父亲是修鞋匠人,当时开了一个修鞋铺。幼年的一些经历,对他的人生观和文学写作产生了比较深的影响。
1972年,他从中学毕业,两年里没有工作,跟电影院美工老师学水粉画,此后当过火车装卸工、采购员、厂办干事、轧铁板工人。
1977年底,中断了十年左右的高考招生制度恢复,他考美术学院没被录取。到山野之间写生增加了他对自然和美的感知力,那几年他还意外地读了好多书,因为一家废品收购站允许他翻找站里随时收购到的旧书,这让他读到了市面上见不到的外国文学、哲学等各种书籍。
1979年,考上辽宁师范学院(后改为辽宁师范大学)中文系。1981年开始诗歌、散文、小说写作,担任校园文学杂志《新叶》的编辑。
1982年底,他与刘兴雨、林雪共同编印了《新叶》诗专号,并发表了徐敬亚长篇诗论《崛起的诗群》,以及北岛、顾城、梁小斌、王家新等一批诗人的组诗与长诗,为这份刊物制造了在国内外的影响。
1983年毕业回到鞍山,在一家职业高中任教。1988年到當地作家协会工作,1995年去当地电视台工作直到退休,此间曾在大学艺术系开设课程,之后移居北京并任《中国青年作家报》特邀编辑。
自2008年1月开始,《西湖》文学杂志连载董学仁的长篇系列散文《自传与公传》。至2017年10月停止,连载了九年十个月,五百篇左右,大约一百五十万字,这在文学杂志的连载历史上算是一个奇迹。
《西湖》主编吴玄在《光明日报》上推荐《自传与公传》时曾说:“在一个文本内,董学仁为一个人和整个世界同时立传,自传是细致的,公传是广博的,在此,个体变大了,世界则变小了,充满了生命感。董学仁消解了个人叙事和宏大叙事之间的壁垒,很可能创造了散文写作的一个新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