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竹青又回到了南山镇。
小镇变化不算大,无非当年的砖瓦房变成了一水儿的楼房,从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变得有了一些商业的气息。街还是原来的“之”字形三条街。竹青在“之”字一点的结束处下了车,用几分钟就走过“之”字的半横和一撇,来到镇子西头的中心小学旧址。
穿过小镇的时候,她还有点担心会被熟人认出来,近十年未见的寒暄,想一想都可怕。她可一点也不想享受所谓衣锦还乡的那种感觉,何况也够不上衣锦还乡。她没有发财也没有做官,不过是拿到博士学位后成了首都一所大学的老师而已。在镇上还真看到不少熟面孔,都是一些中年人,是当年学生的家长,至于当年的同事和学生却一个也没遇到,大约学生都离开小镇了,而同事们这个时候都在镇东头、“之”字结尾处的新校园里。没有人认出她。她的变化这样大吗?还是仅仅因为这遮阳帽、墨镜的严实打扮?无论如何,认不出最好,竹青想。
竹青在这里教书时,校园就已经是一所老房子了。老校园的格局很特别,四进房子,三个院落,当年前院和中院是教室,后院是会议室和教师宿舍。竹青绕着学校走了小半圈,发现三个大门都锁着。透过后院锈迹斑斑的大铁门门缝往里看,整个校园都淹没在荒草中,倾颓得不成样子。竹青看到自己当年住过的宿舍,荒草几乎掩住了窗台。宿舍斜对面的大会议室连门窗都倾斜了,已然成了危房。突然,距离大门很近的一丛野草摇动,一只灰色的野兔探出头来,用一侧的眼睛看了看竹青,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竹青不禁轻叹:当此景,谁能想象,这里曾发生过那样的青春往事。
那一天是中心小学给学生发成绩通知书的日子。发完通知书,学生们散去,因为第二天要开始政治学习、业务培训,老师们全都没有离校。山里的夏天比县城要凉快得多,可再凉快的夏天也是夏天,门外热浪蒸人,老师们各自在自己的宿舍里闭门不出。竹青照例学英语,做考研阅读,一个安静的下午倏然而过。
到了黄昏,突然下了一场雷阵雨,雨雾腾起,对面不见人。大雨滂沱中,中心小学迎来一大批客人,是下乡开展暑期社会实践活动的大学生,由一辆大巴从省会送来,校长安排老师们去教室里和他们见面。老师们极不情愿地打着伞、穿过大雨去前院见面。
大学生们有二十多人,男生和女生大约各占一半,全是生气勃勃的青春面孔,热情地和老师们打招呼,而老师们大多保持微笑,礼貌地回应,但也不主动交谈。竹青不同,她对这些大学生十分有兴趣,会主动问他们的院系、专业、年级和籍贯,很快就弄清他们每个人都是大学学生会骨干,来自不同的院系,年级分布从大一到大三。竹青对他们当中的好几位都留下了印象。
见面会结束,雨歇风住,暑气降下去,天空仍飘着牛毛细雨。学生们被安排住在后院的大小会议室里,男生住大会议室,在竹青宿舍斜对面;女生住小会议室,就在竹青对面。小会议室旁边是校长室,校长是本地人,平时基本不住校。大学生们把凳子集中堆在会议室一角,桌子拼一拼,铺上大学发给每人的一床草席,就算床铺了,可是大学生们都既新鲜又興奋。竹青应邀去参观了一下,感觉颇像自己住过的中学大通铺宿舍。
夜幕降临,大学生们集中在大会议室,开始排练一支歌,有领唱有合唱,唱的是:
你曾对我说
相逢是首歌
眼睛是春天的海,青春是绿色的河
相逢是首歌
同行是你和我
心儿是年轻的太阳,真诚也活泼
你曾对我说
相逢是首歌
分别是明天的路,思念是生命的火
相逢是首歌
歌手是你和我
心儿是永远的琴弦,坚定也执着
他们一遍一遍地唱,那歌声在宁静的乡村夏夜里辽阔而悠远,低沉而飞扬,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此时白天的暑热已被大雨逼退,空气是如水的温凉,竹青一边看英语书,一边忍不住跟着这歌声小声地和。她觉得,此刻如在这歌声中睡着,一定能做一枕遥远而清新的梦吧。
第二天开始暑期政治学习,全镇老师集中到中心小学的一间教室,共有四十多人。头顶的吊扇吱吱悠悠地转,老师们大都挥汗如雨、无精打采,也许只有谈恋爱而坐在一起的年轻老师才不感觉时间难挨。竹青带着一本包了书皮的考研词汇,在纸上懒洋洋地记着单词。对竹青的学英语,本校老师们早就见怪不怪了,村小来的同桌小徐老师却很惊讶,问竹青学英语做什么,竹青难为情地笑笑说:“学着玩,万一可能的话想考个四级。”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对方的眼睛和嘴立刻都张成了O形,还连声说:“太厉害了,太厉害了,有志青年啊。”竹青尴尬地笑,心想连正规师范学校毕业的小徐老师尚且这么看,就更别提其他人了,以后还要更低调才是。
大学生们一部分实践任务是支教,有人给四年级学生上课,主要上音体美。他们才是真正的科班出身,专业上比全面发展却全都只懂皮毛的中师生教师——竹青和同事们强太多了。竹青听着对面教室里,他们用自带的手风琴和长笛伴奏,教学生们唱《雪绒花》,心想山里孩子哪见过这阵势,肯定兴奋疯了——这学校连一架破风琴都没有。想当年读中师时,看到有同学报了钢琴兴趣班。竹青心里羡慕得紧,苦于囊中羞涩才没有学。现在她终于可以自嘲了:幸亏没学,屠龙之技嘛。
终于,一天的政治学习结束,热气退下后,村小的老师们各自骑着摩托车、自行车回去了,大学生们却刚刚回到学校。校园里换了一种热闹,他们把堆在会议室角落里的长凳搬到院子里,三三两两、或坐或卧,有一种收工后的闲散和轻松。看见竹青都热情地招呼,作为昨天的见面会上与他们聊得最多的老师,大学生们大都对竹青怀有亲切感。竹青也很乐意加入他们的聊天,一时都忘了今天的英语学习任务了。
竹青问他们,今天都是什么活动,一位男生——竹青记得他昨天自我介绍叫陶光,说:“我们物理系的,负责到街上摆摊,帮附近的村民修理电器。他们艺术系、体育系的,在给孩子们上课。其他系的,就去村里访贫问苦,能做什么做什么呗。”竹青说:“看得出你们做了不少事情,一天下来挺累的吧?”另一位叫陈鹏远的男生说:“累倒还好,关键这个地方太穷了,看到孩子们过得苦,心里难受。”
正说着,两个大学生各捧着一个大西瓜从校外走进来,大家欢呼一声围上去。西瓜很快切开来,竹青手里不知何时也被塞了一块,大家嘻嘻哈哈吃起来,人群中有人高声说:“一线的同学,请支援下二线、三线的同学。”又有人说:“沈老师,您可早说啊,我们三线的脖子都抻老长了。”原来最里边靠近西瓜的同学就是一线的,中间和后面的就是二线和三线的,竹青被他们逗乐了。被叫作“沈老师”的人极年轻斯文,高高瘦瘦,戴着细黑框眼镜,一脸阳光,看着也不像老师,竹青于是猜他们是开他玩笑的。
吃完西瓜,大家海阔天空乱聊了一阵,“沈老师”站起来招呼一声:“大伙儿该练歌了。”于是大家开始往会议室里收凳子,纷纷请竹青来听他们练歌。竹青这会儿终于想起自己的英语词汇书,于是笑着说:“不了,我不打扰你们,还是在自己宿舍听吧,反正就一步之遥,听得很清。”
还是昨夜那支歌,反反复复地清唱,听久了就有种缠绵忧伤的感觉。这一夜,竹青梦里仍在和大学生们聊天。
政治学习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因了这些大学生们的存在,竹青的日子有了一点意料之外的小欣喜、小盼头。第三天傍晚收了工,大学生们围坐在后院的石榴树下聊天。山里的花开得晚,这个季节,晚石榴仍然花事未了,碧绿的树冠中时不时探出如火如荼的花来。大家仍叫那个男生“沈老师”,竹青忍不住问:“你们为什么叫他老师呢?”好几个声音同时回答:“因为他就是我们老师啊。”竹青有点尴尬,看着沈老师说:“对不起,您看着年纪实在跟他们差不多……我以为‘沈老师是外号呢。”沈老师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好牙齿:“很荣幸,说明我面嫩。”一旁的陈鹏远突然说:“怪不得李老师一个人坐一条凳子,原来是给沈老师留着位呢。”沈老师笑得灿烂:“这学生,你咋净说实话呢?”说着老实不客气地往竹青旁边坐下。于是哄堂大笑。
从那以后,无论竹青坐哪里,总会有人对她旁边的人说:“你坐在沈老师位子上了。”与此同时沈老师就会不知从哪兒冒出来,假装生气地大声对竹青旁边的人说:“让开!”那人就会笑着忙不迭起身,而沈老师也就趁势坐在竹青旁边。竹青也笑,内心有喜悦闪烁跳动,像小时候过年的夜晚,拿在手里的一种小小的烟花。在大家的玩笑中,沈老师和李老师俨然是一对了。沈老师特别配合大家的玩笑,不管是吃西瓜,还是聊天、做游戏,都很护着竹青,如同护着女朋友。
合唱的歌已经练得很好了,他们现在晚上的时间都用来聊天和玩。玩得最多的是 “击鼓传花”这种古老游戏。为了不影响小学的老师们,大家离后院的生活区远远的,在前院空地上围坐成一个圈子。陈鹏远坐在圈子中心拨弄吉他,吉他声时缓时急,嘈嘈切切错杂弹,大家在吉他声中飞快地传一枝从树上掉下来的石榴花。琴声停下来的时候,花在谁手里,女生的话要唱一支歌或者跳一支舞;男生的话要么讲笑话,要保证全场有人笑出声才算数,不然就要在现场女生中选一位当场求爱,并被严肃拒绝。
一圈玩下来,有两位女生分别唱了歌、跳了舞,然后两位男生讲了笑话,后一位讲得不成功,被迫表演求爱。男生跪在女生卢晶的面前,用夸张的语言、表情和动作演绎了求爱,被卢晶作势抡起胳膊左右开弓扇了两个“耳光”,当然是扇在空气中,又笑着骂了一句:“呸,滚!”那个男生在众人的哄笑中做痛不欲生状爬回到自己的位置。这个过程中,沈老师的提醒不时在竹青右手边响起:“笑话不要伤大雅。”“求爱只需要单膝跪。”声音不大却自有一种师长之尊。
每次当花传到竹青手里的时候,竹青都飞快地把它传给右边的沈老师或左边的人,但是轮到沈老师传给竹青时,他总是小心地、稳稳地把花递给她,神情中都是“拿好,别急”。又轮到竹青传给他时,她一回头正对上沈老师凝视自己的眼睛,那眼睛里似有星光。竹青动作不觉一滞。就在那一瞬间,吉他声停了,沈老师已经伸出手要接,而花却还在竹青手上。一片欢呼声中,竹青站起来说:“我唱一支歌吧,就唱你们每天晚上唱的那支歌。”大家纷纷鼓掌、叫好。竹青于是轻轻地唱起来:
你曾对我说
相逢是首歌
眼睛是春天的海,青春是绿色的河
相逢是首歌
同行是你和我
心儿是年轻的太阳,真诚也活泼
在明亮的月色中,周围这圈年轻的面孔显得分外生动。竹青想到在自己困顿的年轻时代,在这个南山深处的小镇,某种奇妙的机缘,让自己遇到这样一群青春、可爱的人,听他们弹吉他、弹手风琴,一起吃西瓜、谈天、欢笑,一起在月光下做游戏,尤其是他们中的某一人,给自己留下了星光般美好的印象。而这一切,在自己的生命中也许永远不会再有了。一种惆怅、忧伤的情绪弥漫开来,把她的心涨得满满的。
你曾对我说
相逢是首歌
分别是明天的路,思念是生命的火
相逢是首歌
歌手是你和我
心儿是永远的琴弦,坚定也执着
竹青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周围已是掌声四起。学音乐的陈鹏远郑重地说:“感情表达很到位,很有感染力。”竹青笑着说:“你们天天唱,我听着听着就学会了。”沈老师深深地看着她说:“未成曲调先有情。”竹青有些难为情,她很知道自己没什么唱歌的天赋,可是不知为何,今晚对着他们却很想唱歌。也许潜意识里,怕是自己有意没有把石榴花传给沈老师吧。
每天晚上,竹青都和大学生们一起,玩到很晚才睡去。第二天,竹青照常去参加政治学习。回到自己本来的环境中,才发现和大学生们打成一片的中心校老师只有自己一个。傍晚大学生们在院子里围坐聊天、吃西瓜的时候,老师们不是关着门在宿舍里,便是远远绕开去河边散步,受到前者的热情招呼,也总是很客气地谢绝。他们以这种沉默的姿态划清和对方的界限。大学生和本地老师就像是水和油,同处在中心小学这只杯子里,却层次分明,绝不相融。竹青也有些了解了,也许大学生们那么欢迎自己,并非因为自己多有亲和力,而是因为自己是唯一一个对他们的到来表示真诚欢迎的人。这点十分珍贵。毕竟,一般的客人总是希望获得主人的好感。
老师们不仅不和大学生来往,还对他们颇有微词,比如培训的间隙,一位四十多岁的女老师便讪笑着说:“别的我都没意见,就是不能接受男生穿红T恤、穿花衬衫。搞不懂现在的大学生为什么都这种审美观……”另一位竹青的师范同级同学、一起分配来学校的女老师也说:“女生才更有个性呢。当着一圈男生的面,大咧咧往长凳上一躺,上衣又短,白生生的肚脐和腰都露在外面,‘男不露脐女不露皮……”
竹青听得心惊,年轻女老师说的场景她也看见了。那是傍晚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大学生们大热天工作了一整天有些累了,美术系的关栩栩就仰面躺在一条长凳上,一头长发几乎垂地,她一腿蜷曲一腿平伸,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放在肚脐上,白色短T恤和靛蓝色低腰牛仔裤之间露出一节纤细平滑的腰肢,头顶的石榴树把红色花瓣撒落在她的身上。她微闭着眼睛,表情是疲劳过后的放松和享受,那场景像一幅题为“休憩”的画,美得令人震动。同一个场景,竹青看见青春、看见美,别人却看见风化,看见卖弄风情,也是没办法的事。
时间在这个暑期过得飞快,老师们的政治学习早已结束,换成了新教育理念培训。大学生们半个月的社会实践也已近尾声,竹青心里惆怅,想起初中和师范毕业时,大家都有一个专用的笔记本,请每位同学写上临别赠言,叫作同学录,于是她找出一本封面是莫奈画作的硬壳笔记本,自己先在扉页上写一段话,然后把本子交给陈鹏远,托他代为在同学们中流传,请每个人为她写几句留言。
竹青自己写的是:“昔尔来斯,雨雪霏霏。今尔往兮,杨柳依依。”
本子交出去,三四天都没有回来。晚上乘凉的时候,所有人都笑着向竹青“告状”:都是因为沈老师,给李老师写离别留言对他来说实在太难了,几次三番提起笔又放下,还对着本子叹气,几天写不出一个字。竹青脑子里重现那一幕,跟着大伙儿笑,一抬头看见沈老师也正看着自己笑呢,一向伶牙俐齿的他这一刻却腼腆得像个孩子,令她心头一颤。
倒数第二个晚上,大学生们在镇政府大院献上一台告别晚会。所有的大学生,以及很多中心小學的学生都参演了,原来这些天他们排练了那么多节目。这是偏僻小镇上的一件盛事,轰动程度可以用万人空巷来形容,虽然镇上远没有万人那样多。演出也不负众望地成功,大学生们的表演不用说,小学生们的表现也令人惊艳。孩子们真是璞玉啊,经中师生老师们的手褪去了粗糙的石皮,初步显现出玉的质地和形状,又在大学生老师们手中真正琢磨成器,折射出玉的淡淡光彩。陈鹏远的独唱作为压轴节目,将一首《朋友》唱得荡气回肠,霎时掌声雷动,在观众的强烈要求下他一共唱了四首。
最后的最后,手风琴和长笛奏起熟悉的旋律,晚会以合唱《相逢是首歌》收尾。沈老师带着部分学生演员出来谢幕,坐在第一排的镇领导和校领导站起来鼓掌。沈老师走下舞台,与他们一一握手。竹青没有座位,站在前排最边上,沈老师很自然地朝竹青伸出了手,竹青把手放进他手里,被他紧紧一握,电光石火间,他的眸子那样近那样幽深,让竹青的心跳都乱了节拍。
从前面的节目中退下来,站在竹青身后的陶光见此情景,一脸坏笑地踮起脚、越过前排人肩膀朝沈老师伸出手去,沈老师却根本没看见他,松开竹青的手后,和一旁的中心小学校长攀谈起来。看见这一幕的大学生们都捂嘴大笑。卢晶碰碰竹青胳膊,附在她耳边说:“沈老师和一圈人握手,其实就是为了握李老师一人的手。”竹青微笑。如一滴甘霖落入心湖,波纹渐渐漾开,一圈一圈都是喜悦。
当天晚上,卢晶把留言本送回竹青宿舍,所有人都写了留言。竹青迅速把本子翻一遍,果然,沈老师的留言在最后:
李老师:
提起笔不知从何说起。来这里,认识你,是值得我记忆的事。你勤奋、博学、大方、通透,有很多我学习的优点。留下我的手机号码,希望能有机会继续学习。
沈岩
2003年7月
竹青看得莞尔:谦虚、质朴、稳妥,不愧是酝酿了好几天的文字。字是隽秀而飘逸的字,细腻之处甚至有些像女性的手笔。还有,原来他的名字是沈岩。掩卷默然而笑,良久,开始看其他人的,写在首页的是陈鹏远: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我要回去了。我想,我不会忘记你,就像你能记住我一样,对吗?想说的太多,岂是这张纸可以容纳的,不如留白……若有缘,当有再见时。
率真而热血,也很像他。其他人写的可就五花八门了,有真挚的,当然也有不太熟、满纸画笑脸打哈哈的。无论如何,将来都是一本特别的记忆。
大学生们在这里停留的最后一个傍晚,竹青结束一天的培训回到自己宿舍。大学生和他们的老师就像往常一样,长凳随意摆放,大家在院子里或站或坐。看见竹青,打招呼的语调和神情中都有了即将离别的味道。沈岩高喊一声:“大家集合,请李老师给我们讲几句话!”大家居然真的嘻嘻哈哈开始列队,竹青骇笑。
这天的晚霞特别美,竹青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她对沈岩说:“牧马河的水很清凉,我们不如一起去玩水、看落日,如何?”学生们一片叫好,沈岩大声说:“听李老师的,出发!”
学校在镇西头,再往西是村子,往北是山,南边是大片水田,再往南,几百米外会看见一条河。河水宽的地方有几十米,整个镇子便是依河而建。镇子最热闹处有桥,没有桥的地方隔几百米就有散在水里的大石块可以过人。河有名字,叫作牧马河。经过这些天白天的跋山涉水、访贫问苦、傍晚的散步,大学生们对牧马河早就不陌生了,于是一大群年轻人欢快地朝牧马河进发。
牧马河两岸群山碧青。落日镕金,天边晚霞红如火、烂如锦,映得近处雪白的沙滩上似乎落了一层胭脂。河水清如琉璃,却也红得透亮。乍见此景,大学生们有片刻愣神,随后一片雀跃、欢呼。陈鹏远在人群中默默朝竹青竖了个大拇指。
大家很快都跳进水里,河水是极细腻的微凉,浅的地方没过脚踝,深的地方及膝,可以清晰看见河底黄的砂石、白的鹅卵石、红的石英石。年轻人一下子就开启了泼水节的狂欢模式,互相往身上浇水。男生们湿了衣服,大都脱了上衣,裸露着青春的、线条紧致的身体。女生被浇得更惨,卢晶和关栩栩全身湿透,印着“三下乡社会实践活动”字样的白色文化衫紧紧贴在身上。陶光们几个男生还作势要捉住几个浅水里的女生扔进深水里,女生们赶紧逃跑躲避……牧马河一片欢声笑语。
竹青站在不深不浅的水里正乐呵呵看热闹呢,陈鹏远突然大喊一声“李老师”,竹青循声望去,却是一大捧水迎面浇来,竹青头发上、脸上、衬衫前襟瞬间全湿了,水还在顺着头发、眉毛往下滴,眼睛里也进了水,睁不开了。
周围男生一片起哄,大概刚刚发现原来竹青也是可以被当作开玩笑对象的。混乱中,一个关切的声音说“赶紧擦擦”,紧接着是谁的手用一块淡淡烟草味的布温柔地帮竹青拂拭脸上和头上的水。眼睛终于能睁开了,眼前是年轻男性柔韧而有力量的胸肌,深灰色棉布短裤上黑色软牛皮针扣皮带合宜地束着腰。仰头往上看,居然是他的脸——沈岩,他正用他的文化衫,细致而专注地帮自己抹去脸上头上的水。
轰然一声,世界安静了,所有的一切都落在了原本应该的位置。竹青像一只温驯的小猫,安静地仰头看他,保持着那个站着不动的姿势,任凭他帮自己收拾。等脸上、头上的水擦干后,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竹青身边。当然,有了刚才那温柔一幕,也绝不会再有胆大的学生敢朝竹青泼水了。
被这群年轻人扰乱的河水在下游不远处恢复了平静,映着夕阳,一河碎金。沈岩和竹青不约而同朝那个方向走了一小段,和众人拉开一点距离。斜阳无限,晚霞如醉,牧马河水清得沁人。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继续朝下游走,身后的人语喧哗渐渐远了。到了水流略急而深的地方,沈岩牵起了竹青的手。
夕阳终于隐在远山背后,天色渐渐暗了,牧马河水更多了一分爽意。他再也没有放开她的手,两人一直朝下游走,走过窄而略深的激流河段,走过长着薄荷草与小蓼花的沙洲,走过宽阔清浅的河段。赤脚踩在细砂石上,足底按摩一般熨帖;踩在鹅卵石上,触感是细腻的滑;踩在棱角分明的粗糙石头上,微疼。暮色四合,只偶尔有归巢鸟儿的啁啾,牧马河流淌的声音是哗哗的,如果仔细听,某些地方却又是汩汩的。被那人牵在手中,竹青的世界一片宁静欢喜。
月亮出来了,只有半边脸,可是很亮,照见四周丝丝缕缕的云。竹青终于有些踟蹰。这一段的牧马河很美,可是如果再往下走,前面的牧马河却是满目疮痍、面貌狰狞的。那些采沙留下的坑,大的能开进去一辆卡车,小的也比井口大,从两岸的高处看去深不见底,像河流溃烂的伤口,碧幽幽的,又像一只只撒旦之眼。当然,现在那些坑周围都有木栅栏围着,但不排除有较小的坑没来得及围,如果夜里不慎滑进去,就太可怕了。如此良夜,她会愿意让他知道牧马河这凶险阴森的一面吗?当然不。
可巧这时路过一片沙洲,洁白、平整。沈岩说:“累不累?歇歇?”竹青赶紧点头,两人走过去。沙洲全是最细的沙,柔软极了,沈岩立刻躺下去,满足地叹息。竹青就坐在他身边。“躺下。”沈岩的手微一用力,竹青就躺在他身旁了。
躺在沙洲上,头顶是皓月星空,耳边是流水淙淙。良久,竹青喃喃说:“还是做现代人好,比古人好。”“为什么?”“古人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啊。”沈岩说:“怎么,你不想和我偕老啊。”竹青轻笑:“你要和我偕老?”“要啊。”“我不信。”“你摸摸我的心。”竹青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赤裸的胸口上,触手温热细腻,“感觉不到你的心。”“心脏在左边。”“我摸的是左边。”沈岩忍俊不禁:“你摸的是哪边?”竹青抬起身子一看,自己的右手正抚在他右胸上,怪不得感觉不到心跳。沈岩再一拉她双臂,她整个人倒在他怀里。他的唇轻触她额头,在那里停留了一刻,终于吻上她的唇。
过了很久很久,竹青才深深透一口气,睁开眼,就那么伏在他身上,下巴抵在他胸口,他的心跳沉实有力。“这回听见了。”竹青笑。
夜色更浓,空气中有草木的清香。河滩上全是萤火虫,一闪一闪,像落入凡尘的星星。起风了,两岸草木簌簌而动,竹青从沈岩胸前抬起脸,看见远处镇上的灯光都稀疏了,这才极不情愿地说:“我们是不是要回去了?你的学生呢?”沈岩笑:“他们又不傻,当然已经回去了。”话是这么说,他却把竹青轻轻放在一旁,自己先坐起来,又拉了竹青一起站起来。两人仍然牵着手,借着月光往回走。
沈岩牵着竹青走得欢快。月亮很亮,竹青仰头见他眼底眉梢全是快乐,和平时在学生中那个老成持重的沈老师判若两人。看见学校大门了,竹青扬一扬两人十指相扣的手,轻笑道:“你确定我们要这样出现在你学生面前吗,沈老师?”沈岩似乎还没考虑到这个问题,踌躇之下,竹青已经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
沈岩和竹青并肩出现在后院的时候,大学生们全都坐在院子里,二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俩。沈老師淡然说:“大家早点回宿舍休息吧。我送送李老师。”竹青听得汗颜,自己宿舍就在大学生宿舍对面,不足十米的距离,他却跟学生说送自己,还说得那么坦然自然。学生们知趣地开始往宿舍里收长凳,准备休息了。
进了竹青宿舍,沈岩坐在床边,双臂圈住竹青的腰,将脸埋在她胸前。竹青站着,轻抚他漆黑的头发,这一刻,觉得他真像一个孩子。过了一会儿,他仰起头看她,那神情越发像个孩子,依恋、天真。他担心地说:“你才二十岁,我比你大六岁呢,你父母会不会反对?”竹青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一个大学讲师,硕士毕业,到深山里扶贫给自己扶出个小学教师的女朋友,你父母会不会反对?你同事会不会奇怪?”他露出孩子般单纯柔软的笑容:“不会。我的父母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只要我开心他们就开心。至于同事怎么看,我哪管得了那么多。”竹青说:“我不是普通的中师生,我的本科自学考试已经全部考完了,就等拿毕业证了。拿到毕业证,我就报名考研。”“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乡村小学老师。我都想好了,等你拿到本科毕业证,就想办法把你调到省会的中学。”“要是调不了呢?”“那只好算了。”他的声音十分平静,竹青心里一凉,直到看见他眼睛里的笑意,才在他肩上轻轻捶了两拳。
他突然想起什么,说:“站了这么久,一定累了。你简单洗漱一下,到床上躺下来,我在这里陪你,等你睡着了我再离开。”竹青听话地洗漱,然后拿起床尾的睡衣,略窘地看着他,他见状笑着转过身去,竹青换好睡衣,告诉他“好了”,他才又转回来。
竹青躺下来,沈岩侧着身子半躺着,一只手臂环住她,亲吻,然后四目相对,喃喃地说着话。小屋里唯一一盏日光灯散发着柔和的光线,照在竹青心爱的吊兰、字画上,淡绿色窗帘严实地垂着,小小台扇静静转动,小屋从未如此温柔美好。然而夜真的很深了,渐渐地,竹青吐字越来越困难,虽然她是如此依恋眼前这个男人,但不得不承认,巨大的快乐原来也这样耗力,自己此刻是真的困倦了,渐渐地,就坠入了梦乡。沈岩何时关了灯带上门离开的,她竟完全不知道。
梦里全是牧马河,春水初涨,春林初盛,草尖带着露珠,在晨曦中摇曳。透过露珠看初升的太阳,世界一片金色的光晕。河岸上是花海,春天的花海,一直烂漫到天边。
第二天早上醒来,竹青整个人像喝足了雨水的花儿。出门去参加培训的时候,对面的临时宿舍静悄悄的,只有两个男生在院子里水龙头处洗漱,看见竹青都客气地打招呼。应该说,他们对竹青一向客气,只是此刻那客气里更多了点什么,某种恭敬?敬而远之?某种难以置信之后的观望?
竹青没有细想下去。此刻她关心的是,大学校园习惯晚起,这段日子难为他们了,今天只剩下返程,可以多睡一会儿。他昨夜睡得更晚,这会儿一定还在梦里,今天看来是见不到了。这么有些怅然地又看了一眼大会议室,却猝然发现那间屋子暗沉的玻璃窗后有一双眼睛正凝视着自己,把竹青给惊到了。那是一双只看一眼就知道它的主人刚经历通宵失眠的眼睛,疲惫而憔悴,伤痛而深挚。是陈鹏远。竹青吓得赶紧收回目光,十分无情地、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地走了过去。
坐在教室里,竹青不无愧疚地想,人性真是自私啊,对于陈鹏远,她甚至没有太多时间去抱歉,她脑海中全是昨天傍晚后的一幕幕:夕阳依依,晚霞满天,牧马河水清如琉璃;青春躁动的年轻人;努力睁开眼,看见他目光专注,用一件白T恤小心为自己拭去脸上的水珠;激流中他牵起自己的手;洁白平整的沙洲,淙淙的流水声……竹青的心中喜悦又酸楚。午饭时候回到后院,两个会议室已经空了,桌凳摆回了原样,整整齐齐的,就像他们从来没有来过。
只有竹青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当天学习结束,掌灯时分,校长站在竹青宿舍斜对面的走廊上,招手让她来一下。竹青一脸蒙地走过去,想着校长怎么突然住校了?他是从哪天开始住校的?校长是个长着鹰钩鼻的中年人,此刻背着光,一张脸更显得阴晴不定。竹青越发莫名其妙了。
竹青直觉校长是不喜欢她的,可能达不到讨厌的程度,只是一种……怎么说呢?戒备。如果从学生成绩来看,竹青已经是全县山区小学中最好的语文老师了,来学校两年,她的班级历次期末考试语文成绩都是全县山区组第一名。唯其如此,校长对她的这份不信任就更值得玩味了。他们同一批分配来中心小学的八九个年轻人,大家都在弄自考、函授大专,校长也是大体支持的;唯独对竹青,她中师时已经拿到了自考大专学历,工作后就开始考本科,校长在不同场合说过:小学老师大专学历就够了,本科学历无法和职称挂钩,考来没什么意义,还不如把心思花在教学上,早日成为教学能手。可是这些话,哪能进得了竹青的耳朵。后来她考完了本科,开始日以继夜地学英语,校长冷冷的目光更时常落在她身上。在这方面,竹青极钝感,可能也是因为内心深处从没想在这个地方长久待下去。
进了校长室,校长自己坐下,却没让竹青坐。他脸上堆着笑,讲话声音也不大:“李老师,你昨天带着大学生们去河里玩水了?”竹青自认为乖巧地微笑答应。校长突然提高了声调:“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竹青愣住。“牧马河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黑灯瞎火的,万一有人掉进采沙洞可怎么办?”收到三个反问句,竹青报以一个翻在心里的白眼儿:牧马河那么长,我会带他们去有采沙洞的河段?你就没事找事、借题发挥吧。但面上还是唯唯。校长又说些什么为人师表要有为人师表的样子,要守好本分什么的,但竹青的思绪已经飘走了。
校长今晚有点喋喋不休,好像终于找到了竹青的破绽,要趁机把许久以来积压的不满一齐发泄出来。当他说到“谈恋爱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要脚踏实地,要量力而行,不要太好高骛远,不冲着结婚去的恋爱那是流氓行为,我是为你好啊——等你吃了亏、坏了名声、耽误了青春就迟了”,竹青才终于觉得不对了,她收敛了心神,静静地看着校长,仿佛没十分懂、需要进一步解释。校长被她看得不自在,可能也意识到扯远了、说重了,忙把话锋往回拉了拉:“当然,你们这批年轻人来了以后,工作都很上进,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但可能也有个别人心里嫌我们的庙小了,对此我一贯主张去留随意,但是只要一天还在中心校领工资,就要遵守师德,安心工作,绝对不允许身在曹营心在汉,把我这里的风气带坏了。今天说得可能有点多了,不到之处,请李老师多体量。”说到最后一句话,笑容又堆在了他那张有点阴鸷的脸上。
直到这一刻,竹青的心情也没受多大影响。从前一天傍晚开始,她整个人就处在一个蔷薇色的梦幻里,有这梦幻护体,一個校长伤不了她。但是,从校长室出来,竹青看见整个后院每间宿舍都亮着灯,几乎每块窗玻璃后面的书桌前都坐着一个同事,平时这时候他们可远没这么整齐。那么显然所有人都听到了校长刚刚对她的这场训诫,看见了她“不自量力”的恋爱,知道了她“不安分”的心,并随时准备静观那不堪的后续。在这无声的场景形成的无物之阵里,瑰丽的梦幻暂时消退,她有种被裸体示众还人人喊打的羞耻感和压抑感,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又过了两天,培训终于结束了。傍晚,全校老师们坐上从县城来的班车,星散在全县的各个角落。竹青回到了县城自己的出租屋。
第二天一大早,竹青坐车来到市里。她先去手机专卖店里买了一部手机,试着发了一条短信。然后,她走进喜欢得落泪却从来没去买过的品牌店,试了一条纯白色连衣裙。整条裙子上全是一种错落有致的镂空缠枝花纹,镂空边缘用白色线细细地锁着边,有一种“淡极始知花更艳”的感觉。竹青看见镜中被一袭白裙轻柔包裹的自己,那些缠枝花卉温柔繁复得如同她恋爱中的心思。虽然身形略显纤瘦,但皮肤是细腻的,眼眸是有光的,年华是正好的。趁导购小姐不备悄悄翻看了价签,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那个数字还是让她小小吃惊。原指望买两条裙子的,现在最多只能买这一条。半分钟后,她付了款,拎着白裙出了店门。
天色还早,路过新华书店,竹青就进去看书,三个小时过去了,看完一本《胭脂扣》。揉揉酸痛的眼,这里是三楼,从窗户看出去是一个公园的游乐区。这个大暑天,电动游乐设施多是静悄悄趴在地上,只有一个像高空旋转木马的设施,与地面成四十五度角在空中转动,几十条粗壮的钢管呈辐射状延伸出去,末端是一个个双人座位的小仓。绝大部分小仓空着,唯一的玩家是一个白裙女孩,她一个人坐在双人座位上随着设施旋转、上上下下,像一个人偶娃娃。隔着这么远,也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忧郁得能滴下水来了。竹青一下想到《红楼梦》里的句子:“外头是这么个情形,不知内里又是怎样的煎熬。”
她打了一个电话,不长,然后下楼出了书店,慢慢地走向汽车站,坐上了回县城的车。她装着新买的白裙的包里,还装着她的随身行李。只等沈岩一句话,立刻就可以从市火车站买票,去洗手间换上最美的裙子,连夜坐火车去到省会他的身边。孤女竹青,第一次體会到没有父母的好处。
然而,自从沈岩他们离开南山镇,他就再也没有与她联系过。就像牧马河之夜只是竹青的一场梦。就像整个大学生“三下乡”活动都只是竹青的一场梦。就像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抑或竹青自己消失了,再也接收不到来自原来那个世界的任何信息。
万一,万一他弄丢了中心小学的座机电话号码呢?自己又没有手机。生活和小说中不是没有这样的事。竹青打起精神战战兢兢地宽慰自己。今天,买了手机后立即给沈岩的号码发了短信,告知这是李竹青的号码。之后竹青买了裙子,又等了看完一本小说的时间,却没有等到电话或短信进来。
小说看到一半的时候,三天来被强力压抑下去的种种惊疑不定、恐惧不安的念头逐渐失去掌控,它们探出头来,原地打个滚儿,遛个弯,试试嗓子。最后,它们集结成一支庞大的队伍,在竹青的脑子里游行,挥舞着旗子、高喊着口号。
这时,小说也到了结尾。竹青一抬头,便看到了那个独自玩电动玩具、脸上写着哀莫大于心死的白裙女孩。如一片落叶飘掷在眼前,令她瞬间置身于整个凛冽的深秋。强烈的不祥预感穿透迷雾,她几乎已经清楚地看到了结局。她决定不再等了,既然注定要面对,那么越早越好。
她拨了沈岩的手机。
响了几声,对方接了,竹青“喂”一声,那边略顿了顿,沈岩的声音以一种十分轻松的语调传来:“是你啊,李老师。”李老师,这个久违的称呼,瞬间把竹青冰冻在原地。
那边继续着轻松的聊天:“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是这样的,回来后事情比较多,要准备评职称,又要准备读博。思前想后,这阶段我本人还是不适合恋爱。”竹青大脑空白,出声不得。
沈岩以无比温和的语调说:“所以,如果下乡的时候,我做了什么让您误会的事,这里真心地说一声对不起。”您,敬辞都用上了。误会,好的。
“李老师,您在听吗?”竹青被动地嗯了一声。“我祝您有一个开心的人生。” 沈岩的措辞越发圆熟,“感谢那段时间您对我和我学生们的照顾,以后来省城的话,欢迎来我们学校玩。再见。”“再见。”竹青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
一通电话的工夫,窗外的白裙女孩已经不见了,游乐场彻底空了,水泥地面在强烈的阳光下反射着一片刺目的白光。
竹青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这一星期没有白天和黑夜,她几乎不吃不睡。理智上她理解他的突然转变,但是感情上,她却还需要很多时间来接受。她知道,闭塞、枯寂的深山如一张雪白的背景板,把她身上的些许微光衬托得耀眼,让他产生了爱情的感觉。然而一回到省会,回到他现代人拥挤、坚硬的日常,在新的琳琅满目的背景下回想她,便显出了她的寒酸和卑微,爱情随之失去了依据,变得荒谬甚至可笑起来。说到底,她和他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是她自己生了妄念。他们本不应有交集的,牧马河的夏天是一个意外,一个美丽的错误。现在,到了改正错误、回归常轨的时刻了。说服自己接受这些,于竹青是脱胎换骨般的痛苦。
更糟糕的是,沈岩选了一种极其轻佻的方式来结束。竹青宁愿他用冰冷的声音对自己说“我不爱你了,我们后会无期”。那样她虽痛,倒也痛快,会觉得自己没有爱错人——他始终真诚不矫饰。但沈岩过于聪明,自以为选了一种社会人的体面告别方式,可在竹青眼里,这恰是最不体面、最近于无耻的方式,它侮辱了竹青的人格和智商,给她带来严重的二次伤害。他当李竹青是谁?她岂是会纠缠不清的女子,需要他用这样的手段打发?
误会!?他竟能如此举重若轻?这让竹青被迫重新检视自己曾经热恋的人——她还清晰地记得他孩子般柔软天真的神情,到头来他却在她面前展示出如此市侩油滑的一面,难道是自己以己度人、从一开始就错看了他?她觉得,或者自己的初恋从头到尾是个误会,当然不是他说辞中那个意义上的“误会”,而是她对他品质的误会。或者,她的初恋至少也是被荼毒了、被狗尾续貂了——好好的爱情悲剧,临谢幕时他却用夸张拙劣的表演,给加了个滑稽剧的尾巴,恶心到了她。抑或者,沈岩那根本不是表演,他真的就是用了省会的三天时间完成了翻篇,竹青就又成了李老师了?天哪!
在痛苦的汪洋中载沉载浮,她必须抓住点东西。慢慢地,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放大、闪烁如星辰——李竹青没资格期待一个理想中的爱人,她只能自己成为理想中的人。是的,这念头就是她抓住的东西。
现在,二十八岁的竹青就站在牧马河边。烈日之下,岸边的毛竹林一动不动,方圆几里阒寂无人。这个季节是丰水期,那河却比从前收窄了好些,水也变浅了,再不是多年前碧波荡漾的样子,不知是否与持续的采沙有关。但至少眼前的牧马河是平静的,没有那些丑陋的伤口。站在宽了一倍的河滩上,穿着鞋子也能感觉鹅卵石烫人。只要脱掉鞋、走过一小片沙滩,前面就是牧马河水,然而竹青却并不想下河。
她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会缅怀多年前那个夏天,即使今天的她清楚地知道,假如当年上天允诺了那个痛不欲生的二十岁姑娘的祈求,让她能与沈岩走下去,她的人生也并不会比现在更广阔。对于那段往事,她也决不会像浅薄而矫情的文人那样,轻飘地说一句“感谢”,因为伤痛就是伤痛,即使那伤痛是她后来人生起色的催化剂,也仍然是伤痛。但她是无悔的,因为她曾那么不留退路地爱过、快乐过、痛彻心扉过,那就是她的二十岁,她的初恋。
这一刻,她知道哪怕沈岩的面孔鲜明如在眼前,陈鹏远们一群的笑闹、追逐声还回响在这片沙滩,但那个夏天也早已像流水一样地过去了,一点泡沫也不剩。这世界以及竹青自己都如同这牧马河,在不舍昼夜的流逝中,其实早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一个。
那么,她就要拥抱新的旅程了。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邹世奇,女,80后,南京大学文学博士,江苏省作家协会第十届、第十二届签约作家。在《山东文学》《边疆文学》《延河》《雨花》《书屋》《芳草》《青春》《人民日报·海外版》《文艺报》《中国教育报》《文汇报》《扬子江评论》《文学研究》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文学评论数十万字,曾在《扬子晚报》开设专栏。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被收入《2017中国最佳杂文》(王蒙主编)等多种年选,获《延河》杂志“最受读者欢迎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