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晓
[内容提要]豫西Y县四个典型村庄的农田灌溉呈现出了区别于“华中乡村”的问题:农民面对来自灌溉外部条件不足的压力而无能为力,只能通过反求诸己的向内探求来回应灌溉问题,这呈现出一种内卷化。面对灌溉问题的内卷化,农民反应出承压理性,在行动上表现出了精细的成本权衡、周期性的矛盾行为和无效的自我安慰,最终仍然无法自己解决灌溉问题。分散的农民难以打破这些限制,因而内卷化出现后的灌溉问题需要依靠外部条件的成熟而解决。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我国70%的粮食产量来自灌溉农业,增加可灌溉耕地的面积,提高可灌溉耕地的土地生产率,是保证中国粮食安全的有效措施。新中国成立后的三十年间,凭借着强大的农村行政动员能力,我国的农村水利建设成效显著,在全国的主要粮食产区建成了“大型水利设施——提灌站、泵站——可灌溉耕地”的三级农田灌溉体系,见图1。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普遍实施,在极大地解放了农村生产力的同时,客观上也分散了农业生产的规模,给农村基础设施特别是农田水利的使用与维护造成了困难。乡村的水利问题成了困扰整个农村发展与农民生活、生产的极其关键的问题。[1]
图1 三级农田灌溉体系
华中乡土派学者对农村水利问题做了相当深入的研究。贺雪峰在《新乡土中国》的修订中,梳理了学者们对这一问题的研究:国家将水利设施修建到田间地头,而农民依然不能组织起有效的灌溉行动,这被称为“最后一公里问题”。“水利中的‘最后一公里问题’,反映了小农生产方式与农业基础设施建设和农业公共服务之间的矛盾。”[1]申端锋将“最后一公里问题”造成的农业干旱称为“治理性干旱”。[2]罗兴佐与桂华分别提出了“国家介入与农民合作”[3]“自上而下的组织机制”[4]的解决方法。可以看出,华中乡土派学者发现农村水利的问题,尤其是农田灌溉的困境,主要源于家庭联产承包制和农村税费改革带来的农村管控能力瓦解与农民的组织不自觉。一句话,主要的问题在于组织问题。
笔者2020年7月在豫西Y县的田野调查中发现,本地农村水利的现实情况还远未达到前述研究所描述的华中乡村的水平,农村水利问题并不体现在水利的组织,而落在更低层次的原因上。笔者因之将各个村的问题整理成类似需求层次理论的模型见表1、图2。
表1 灌溉的需求层次
图2 灌溉的需求层次
表1中的几个村庄都无法实现农田的长期稳定有效灌溉,其各自原因并不一致,但除了“华中乡村”以外的四个层次的村庄,都是受到了外在于农民自身的限制而无法灌溉。宋村处在灌溉需求的最低层次,因受地形的限制,坡耕地难以进行有效的灌溉;吕村处在伊河谷地,虽然土地平整但没有完好的灌渠和灌溉设备,受到了设施的限制;葛村拥有平整的土地和完备、可运转的灌溉设备,但由于水源取自陆浑水库总干渠,水量调度要服从上级的行政命令,不能保证本村需要水时就有水源;前村则因为抽水泵机每年的维护费用加在了电费中,使得电费较高,灌溉成本覆盖了预期的收益。
农民面对如此多的问题,无法通过自身向外的努力解决,在这些压力之下,仍然要权衡利弊,考虑是否浇水,最后面对独自对抗巨大的灌溉成本的现实选择了放弃,将原来的水浇地倒退回了旱地。村干部将这种情况称为农民的“浇地激情不高”。这里的“浇地激情”就是农民面对灌溉问题时所反应出的灌溉观念,它包括了对灌溉必要性的认识,对灌溉需要付出的成本的预期,以及作出灌溉行动的意愿。“浇地激情不高”,就是灌溉观念中的意愿被外部的客观条件所抑制,而当外部条件无法获得有效改变的时候,农民只能反求诸己,在压力中探求灌溉利弊的权衡,并在这个矛盾的问题中思考自己农民身份的价值。
农民面对灌溉问题而向内探求,对于灌溉考虑得越来越多,而没有得出任何支持灌溉行动的决策,这是否构成了一种内卷化?
并不是向内的探求就称为“内卷”。内卷化的概念经过了相当长时间的运用和讨论,其核心与要旨可以为我们把握农民灌溉行动提供思路。公认的是,“内卷化”用于对农业经济的概括起源于美国学者格尔茨(Clifford Geertz)1963年出版的《农业的内卷化(agricultural involution):印度尼西亚生态变迁的过程》,刘世定、邱泽奇将格尔茨的农业内卷化概括为“在土地面积有限的情况下,增长的劳动力不断进入农业生产的过程。”[5]而格尔茨并不是内卷化概念的最早提出者,他在书中写道:“我这里所用的内卷化的概念,来自美国人类学家戈登威泽(Alexander Goldenweiser),他用这个概念来描述一类文化模式,即当达到了某种最终的形态以后,既没有办法稳定下来,也没有办法使自己转变到新的形态,取而代之的是不断地在内部变得更加复杂。”[6]根据格尔茨与戈登威泽的描述,刘世定、邱泽奇总结了“内卷化概念是指一个系统在外部扩张受到约束的条件下内部的精细化发展过程”[5]。黄宗智在《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中将格尔茨著作称为其重要的思想来源,并提出“内卷化的现象,实际上可以用一般微观经济学的理论来给予合理的解释”[7],用劳动的边际产量递减或劳动的边际报酬递减来界定内卷化,这是他对内卷化分析的重要特点,可以视为对内卷化理论的贡献,也被一些研究称为误解或偏离(刘世定、邱泽奇,2004)。笔者认为,从作为理论工具的实用主义角度上看,现有的论述已经足以把握内卷化的要旨,可供我们分析农民的灌溉行动,学者们出于理论的严谨而进行的更精致的讨论(彭慕兰,2003;郭继强,2007;黄宗智,2020)也可供我们借鉴。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在此讨论的虽然是关于农业灌溉问题的“内卷化”,却并不是“农业内卷化”,因此我们使用刘世定、邱泽奇对于内卷化的定义,即一个系统在外部扩张受到约束的条件下内部的精细化发展过程。
农民面对的灌溉问题即是一个系统,它本应由合理的向外探求过程(对灌溉条件的评估)与向内探求过程(对灌溉行动的决策)一起,构成驱动灌溉行动实现的良性机制,即能够实现对农田的有效灌溉。但笔者调研所及的五个村庄农业水利的现实情况,完全制约了农民面对灌溉问题向外探求的可能:农民深知以当前的农业生产组织形式、农田水利设施现状、灌溉用水的水源情况,绝无可能解决自家农田灌溉的问题,即使有希望解决也是长期的过程。于是,灌溉问题的内卷化就此开始:农民必须通过自己的行动来解决自家农田的灌溉问题,而解决的实际操作不是灌溉行动,而是精细化地计算灌溉成本与收益、艰难地作出决定或痛苦地说服自己,至于最终是否付诸灌溉行动则显得不再重要,因而陷入“没有行动的复杂决策”。
与农业内卷化承受土地、资本的压力而出现的内部精细化相似,笔者试图将农民面对灌溉问题内卷化的表现称为农民的承压理性:农民灌溉决策的理性不是直接建立在灌溉能带来的预期收益中的,而是建立在自身对无解的灌溉问题的解决上,这种解决是徒劳的,因而承压理性驱动的行为不能带来任何额外收益。承压理性的思路来源于农村灌溉时所使用的承压井(见图3),与自流井相比,同样承受来自水层的巨大水压,但承压井的水无法外溢而受困于井中,必须借助外力即水泵等才能成为可供灌溉使用的机井。承压井承受压力、无法外溢、必须借助外力才能得以释放,而农民面对灌溉的内卷化表现出的承压理性同样具有类似的特点。
图3 承压井的构造
承压理性承受着灌溉问题内卷化造成的压力。承压理性承受的压力不仅仅是灌溉问题的外部条件带来的压力,更多的是内卷化本身将农民的灌溉决策精细化、复杂化,就像井内的水并不能保持平静,井内空间的局促与井壁的限制、反射,更加剧了井内水流的震荡波动。灌溉问题和的内卷化本身给农民的理性造成了巨大压力,迫使他们不得不付出时间和精力考虑灌溉问题。
承压理性无法实现自主的外溢。灌溉问题的内卷化过程中,灌溉的公共属性与农民个体灌溉行动断裂,导致农民只能对自家农田的灌溉精打细算。这种理性无法越过一家一户的田埂或围墙,不可能通过农村自发形成的共识来获得缓解或释放,总是被困于井内。
承压理性必须借助外力才能得以释放。农民面对灌溉问题内卷化反应出的承压理性,无法通过自主的外溢获得缓解,必须由国家、水利部门、村一级解决灌溉问题的行动力才能得到释放,这也是灌溉问题去内卷化、解决农村灌溉问题唯一可能的途径。
吴理财在研究荆门农民的灌溉行动时发现,农民因为有人在灌溉中“搭便车”,不愿“用每亩10元的抽水费换来 150元的纯收入”,这一行动逻辑不符合经济人理性,但农民“不在于我得到多少及失去多少,而在于其他人不能白白从我的行动中额外得到好处”的行动逻辑,他认为这“恰恰是农民一种正常的理性反映”[8]。显然,荆门农民面对的仍然是更高层次的灌溉组织问题,而豫西Y县农民的承压理性在经济账上远没有他们那样游刃有余。
豫西Y县灌溉设施的客观条件导致灌溉的成本很高。访谈中农民普遍反映,因为粮食价格太低,灌溉带来增产而获得的收益不能保证一定能够收回灌溉的成本:
个别户有自己打的机井,等人家浇完后可以让我们接管子借水浇地,每次付给人家电费50元。我们村地肥,旱地不浇水可收六七百斤,浇水两三次可以再多收一百到二百斤。
关于成本,可以算一笔账,最便宜的抗旱电费是4毛7,加上水费、管理费和维修摊,实际收你5毛多,基本上一个小时浇一亩地,每次50多块钱,浇两次水能增产一百斤,一斤最贵能卖1块1毛多,按一百斤算增加收入110元。这样一算,浇地确实不如不浇,挣不到钱不说,还费了两天的工夫。
以井灌为例,浇一亩地的成本大概在四十元,还要守在地里,耽误打工时间。
由此可见,农民在承压理性的驱动下,在经济账上要权衡三个要素:灌溉成本,包括电费、水费和其他杂费;粮食价格,即增产带来的收益;时间成本,即在个别农民因为灌溉而耽误的打工工资。其中,灌溉成本和时间成本大体是固定或可以预见的,但预期的粮食增产量在灌溉决策时不能确定,粮站收购时的粮食价格也会出现波动,就给这笔账的计算带来了很大的困难。因此,在算过经济账之后,虽然心有不甘,但大多数农民仍然理性地选择了放弃灌溉。
如果说农民在承压理性的经济账上的行为尚合乎理性经济人逻辑的话,那么同时承受着传统观念的农民表现出的就将是农民特有的理性了。如前所述,农民在作出灌溉决策时十分艰难,放弃灌溉后又会心有不甘。这种不甘心的感受主要来自农业传统观念对青苗和粮食的珍惜,这在老人中尤其普遍而强烈。相比小麦,作为秋粮的玉米和其他作物,农民一般不会浇水,原因在于:
秋庄稼的灌溉时间正好在七八月,气温很高,蒸发量特别大,灌溉的效果微乎其微,对秋粮增产的贡献不大,因而农民不愿浇秋。
笔者在宋村却听到一户农民种玉米的经历:
去年七月,玉米五寸高时候,天气十分干旱。因为去年的小麦收成不好,得保住这一季玉米,就强迫催我家儿子用三轮车、水罐从那边买水拉回来浇地;八月还是不下雨,玉米已经有一米了,实不忍心旱死,又催儿子拉水浇一次地;可惜是老天爷不帮忙,雨水太少,秋收的每个棒子只有一半粒,还不饱,跟绝收一样了。从这之后,我儿子说我老糊涂了,再也不听我的话了,心疼庄稼,最后赔钱。他说我老糊涂了也没办法啊,今年要是没有雨,我还得叫他去拉水。
农村家庭中的年轻人已经不能完全认同老人的行为,这一行为已经完全不符合经济人理性了,但是它仍然符合农民的承压理性,甚至可以说它本身就是农业传统加给农民的一种压力。正如吴理财提醒我们的,农民行动逻辑只有放置在特定的生活场景或制度环境中才能被理解。
农民的承压理性无法外溢,难以通过农民自身的努力得到释放,但它仍然能保持一种超稳定状态,就在于承压理性导出了农民的自我安慰,使得压力得到了掩盖或缓解。关于灌溉中遇到的困难和委屈,农民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总干渠不放水,我们肯定没得浇。但是总干渠要照顾的地方大,不光是咱这儿,汝阳、偃师、巩县(即巩义)、临汝好几个地方都得用这个水,光这儿旱了他肯定不放水,得大面积干旱才会放水,所以咱得自己想办法弄水。
有没有水咱说的不算,陆浑总干渠管理局是黄委会(即黄河水利委员会)直接管的,这得跟陆浑水库的运用一起调度,县里也管不住,只能说是天旱了申请一下,他的手续多,所以我刚才说的,这个水不是丰产水,是救命水,有水了就用,没有去砍(算了)。
谁分到那一疙瘩能自流浇的地谁沾光,啥时候会换了看落到谁头上。
现在种地浇水,都不是自己能管住的(解决的),农民自己没办法,只能这样等着。
这样“等水”“等天”的灌溉观念,很容易就转化成了农民对自己作为农民的身份追问。在调查中,笔者不止一次地听到了这种追问:
谈话时说到城乡区别,阿姨非常激动,认为实在不公平,主要有几点:其一,农民辛苦种地,粮食卖不上价钱,粮食不够吃则没有任何现金收入,看病买药都需花钱,老了更无保证,而城里人有养老金;其二,农村孩子难以考上高中,更无论大学,没有翻身机会,而城里读书条件好;其三,农村人不受重视,没有地位,还往往遭到城里人歧视。
可见,农民的认识虽然未必深刻,但都来自真实的生活体验,并没有刻意放大农民的苦难。但这种自我追问并不能够解决任何问题,反而进一步加深了承压理性中决策的压力。类似的自我追问在农民之间的交流中是不会产生的,只有在外人,特别是面对作为“城里人”“学生”的场景中,农民才会将这种追问表达出来:
受苦没办法,谁让咱托生成了农民……你是大学生,将来做官要让农民少受苦,当记者要好好写写农民的辛苦。
这并不是一种有效的向外探求的释放方式,只能加剧农民内心对农民身份的疑问,因而通过自我安慰无法制止灌溉的内卷化。
经过讨论,农民灌溉问题的持续内卷而催生出来农民的承压理性,长期如此将造成农村水利的持续荒废,不仅浪费了几十年的投资和积累,也将迟滞农业生产力水平的发展。更令人担心的是,农民在承压理性中不断经历经济损失,勉强维持生产,陷入矛盾行为的周期中,进而产生追问质疑,将会极大地消解农村农业的生命力,造成更严重的社会问题和城乡发展矛盾。
制止灌溉问题内卷化的路径,并不在于直接面向农民,排解释放他们的承压理性,而更在于克服外部条件造成的限制,一旦外部的客观条件不再成为农村灌溉问题的限制了,农民向内探求的复杂决策就不再成为问题,而是更进一步地成为农村水利的组织问题了。在解决农村水利的组织问题时,罗兴佐运用贺雪峰提出的村庄类型理论进行分析,将农村水利的“分”与“合”置于不同的村庄类型中进行比较[9],更进一步提出了农民行动单位概念,为解决灌溉问题内卷化提供了思路。克服外部条件的限制仍需要村庄一级和地方政府的努力。村一级单位需要在农民迫切的灌溉合作需求中有所作为,整合灌溉需求,拓展并找到稳定水源,维护农业水利设施,甚至招揽投资,主持整合、流转土地,这些工作农民不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实现,非由村一级出面而不能解决。更大的问题,如大规模的农田水利投资、灌渠的水量调度,则需要地方政府的工作来实现。现在正在推行的高标准基本农田建设,可以成为解决农村灌溉问题的一个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