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玥
(北京交通大学语言与传播学院,北京 100044)
结构主义兴起并繁盛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是继俄国形式主义和英美新批评之后出现的文学理论,它强调任何纷繁复杂的文学或文化现象都可以视作是一种语言。而二元对立是结构主义文学批评理论下的一个基础性的分析方法,主张事物的本质在于不同要素之间的关系,每一组事物中的两个互相对立的成分是相互依存的,由此才能构成意义。因此,我们在进行研究时,探索的是一个要素的内在语法的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从而与其他要素互为参照,梳理出一套规则和规律。这些深层结构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叙事方法。叙事是人类最普遍的交际行为,它的媒介常常会随着时代、民族等的不同而不断变化。结构主义与叙事的结合旨在用文本的现象揭示人物情感驱动下的张力,进而阐明小说的逻辑结构,彰显其独特的艺术魅力。此外,我们还可以透彻了解事物的发展变化过程,厘清小说中人物的性格特质,引发读者对于海明威笔下硬汉形象的思考。
在海明威所处的时代,战争的阴霾还未完全散去,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仍然处于迷失的状态,诉诸笔端是一种比较有感染力的方式。在战后的环境中,需要有像《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中的年长侍者类型的硬汉通过自身的努力对社会秩序和人民精神进行重建与修复。
小说共描写了6个角色,其中咖啡馆里的年轻侍者、年长侍者以及老年顾客是主要角色。次要角色分别为士兵、姑娘和酒吧的服务生。作者没有交代人物的姓名,而是用年龄、性别、身份、职业等特征指代,其目的是说明小说中的人物并不是特殊存在的,相反,他们是当时千千万万个身处虚无世界的群像的代表。从文中人物对话的语言可以得知故事发生在西班牙,由此可见,战后整个欧洲的文化里都面临着秩序重构的问题。虚无象征了这个神秘莫测、混乱无序且毫无理性的世界,人们身处其中感到无所适从的状态可以理解为战争所带来的后遗症。
纵观全文,从年长侍者对年轻侍者以及老年顾客生存状态的态度,我们可以看出年长侍者虽然对社会秩序的丧失不乏无奈,实则更多的却是一种对秩序生活的期待与向往。深夜,一个明亮的咖啡馆,两名侍者正在谈论一个经常光顾于此、衣食无忧的老人却想要自杀的事,至于原因原文中并没有提及。年轻的侍者认为人之所以会感到失望和痛苦主要是因为缺少实实在在的物质,所以他选择用冷言冷语答复老人,对失聪老年顾客的内心世界不屑一顾。在他的眼里,一个物质上富足的老人是不可能对生命感到绝望的,因而无法理解老人企图自杀的行为。老人为何不买一瓶酒回家一个人喝,反而情愿花较多的钱,在咖啡馆多喝几杯呢?在年长侍者看来,老人是想借这块干净、明亮的地方,来减轻对死亡的恐惧和独自一人的寂寞。他深知物质的富足并不等同于精神的丰盈。与年轻侍者不同的是,年长侍者对老人的侄女将老人救下这一行为颇为赞同,他认为如果老人有个老伴陪伴,日子会好过些,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象征着一种社会的秩序。因此,他体贴老人,希望能从自身做起,一点一滴地去帮助在虚无的世界中丧失斗志的人,引导他们为走向一个秩序的世界而拼搏。虽然他察觉到老人自杀可能是一种不安和对存在的担忧,老人可能对生命有太多的失落和失控,但是他并不认为老人应该就此沉沦,抛弃自己的生命。
两位侍者之间的对话串联起了整个小说的情节和脉络,他们的谈话自始至终都是围绕老年顾客而展开,而在咖啡馆度过的时间里,老年顾客本人一共只说了四句话,其中的三句都是老年顾客向侍者索要白兰地。白兰地是常见的烈性酒,老人通过喝酒来麻痹自己的神经,以求短暂性地忘掉现实世界的混乱,这其实是一种在混乱中迷失自我的表现。显而易见,年长侍者对待秩序的看法体现了海明威笔下的硬汉在干扰与纷乱面前不卑不亢,即使被毁灭,也绝不能被打败,无论境遇如何,也应该努力保留自身来与周遭环境对抗。
人需要一种明亮来驱除内心深处的黑暗。对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的需要反映了人们对美好的渴求。广义上来说,这个干净明亮的地方是一个可以给年长侍者带来温暖和安全感的庇护所,在这里他可以暂时逃离尘世的烦恼。狭义上就是文中提到的咖啡馆。
一个明亮的地方,只有黑暗加以衬托,才能显现出它的明亮。小说开篇,白天街上满是尘土,但到了晚上,因为有露水,尘土都被压下去了。露水代表着纯洁,干净,而尘土从本质上来说是肮脏的。老人无法忍受生活的压力,企图通过自杀来释放内心积聚已久、难与人言的情绪,但是却没能成功。老人害怕待在毫无生机与活力的家中,终日与悲伤为伴,又无法通过自杀来获得灵魂上的安宁,于是他经常去咖啡馆,每次都久坐到很晚。对他来说,这个干净的、有着明亮灯光的、令人愉悦的地方可以适当地排遣内心的苦闷与压抑。在这里,酒精的麻醉感能让他暂时忽略现实生活的痛苦,但是我们可以发现他每次并不是坐在明亮的灯光下,而是在树叶挡住灯光的阴影里。树叶制造出来的阴影在小说中出现了三次。阴影是介于明亮与黑暗的中间地带,可以遮挡住刺眼的光线。所以从这一细节我们可以看出老人从内心深处还是不愿意离开自己的舒适区,去勇敢地与命运搏斗。离开咖啡馆以后,老人又再次走入到现实世界,如此循环,结果只能是消磨掉了时间,却没有带来真正的改变。
经历过战争的海明威很明白年轻人内心的虚无和躁动,同时他作为一个深度的参与者和观察者参与其中,并且始终充满警醒和自觉,籍籍无名之际下定决心当一个伟大的作家,有意识地为时代发声,做时代的代言人,这种思想也体现在了年长侍者身上。小说接近结尾的部分十分引人注目。年老侍者模仿神的祷告词的形式进行了一系列自言自语的独白。从这段独白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内心对于未来不确定性的迷惘与焦虑。西班牙语“nada”一词相当于英语的“nothing”,译为虚无,在文中反复出现达22次之多。大道至简,此处的用词看似是一个单词的简单重复,实则句句经得起敲打。就如同中国古代山水画的留白,那些表面上无意义的地方,文字背后却给人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造成了一种神必感和魅力。“人所需要的只是虚无缥缈和亮光以及干干净净和井井有条。”这里的虚无与《红楼梦》中提到的“空”十分相似,这段话是一种看透事物本质的反思。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年长侍者对待自己、人生与世界的观点和看法。每个人都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存在,生活的意义也是无法触手可及的,无数个这样的个体就组成了充满虚幻的世界。虚无和缥缈常常让一个人在现实里消沉而痛苦,一方面压制了人内心的明亮,另一方面也驱使人不断在生活里寻找明亮,从而获得生命的重生。虚无是普遍存在的,是对存在的体验,人类只有在内心深处留有一片净土才能抵御虚无。于是,关于老人的自杀,年老的侍者明白这是一种对生活的绝望而引发的行为,因此怀有悲悯之心,不像年轻侍者那样,只顾自己的得失,不去考虑他人的生存处境。对比之下,年长侍者更符合海明威笔下的硬汉形象,他像一个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
海明威是美国“迷惘一代”作家中的代表人物,而他的作品中不仅有迷惘,还有希望,没有信仰不重要,敢于行动才重要。同时,他扮演着一个提供者的身份,用自己的文字创造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年轻的侍者代表了当时的普通人,整日被虚无笼罩着。年长的侍者像海明威那样,是“干净明亮的地方”的提供者,当人们有痛苦而无处呻吟时,他会为此敞开大门。这与海明威笔下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绝境中寻找出路的其他硬汉有异曲同工之妙。年长侍者那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自若的气质正是对自我的相信与肯定,也流露出一种面对未知的勇气。
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按世界的本来面目去看待它,并且爱它。在小说中,年长侍者是唯一能够清醒地、理智地看待自己及所处世界的人。
海明威笔下的硬汉主要体现在对死亡的态度上,这个人既要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魄力,又要有为了目标勇往直前的胆识,显然年长侍者具备这种品质。年长的侍者十分同情曾经考虑过用自杀来结束生命的老人,对老人报以同情和理解,他能够换位思考,站在老人的角度看问题,愿意为了他推迟打烊的时间;年轻的侍者却想将老人赶出去,提早关门回家。但是年长侍者的理解却更加突出老人对生命的轻视。每天来咖啡馆买醉,迟迟不肯回家,甘愿借酒消除心中的烦闷,也不选择与生活抗争,向心目中的理想而采取行动,这种消极的做法无疑只会增加迷茫与困惑。
两个侍者的对话以自由间接引语的形式展开,能够更加鲜明地刻画出人物的内心世界。年轻侍者认为年长侍者物质条件充足,除了年龄,与自己并无二致,而年长侍者清楚地知道他和年轻侍者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他认为自己虽然有一份工作可以养活自己,但是除此之外,就没有可以引以为傲的事情了。他喜欢在咖啡馆做服务员,不仅仅是为了生计,更是在工作的过程中,可以找到自我,获得一种心灵上的救赎。年轻侍者对生活缺乏敏锐的洞察力,对自己和世界的认识仍然停留在肤浅的物质层面。表面上,他正当壮年,有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可以养家糊口,同时有家人的陪伴,因而他自认为可以选择安逸度日了,对自己和未来充满了信心。事实上,他身处虚无的幸福环境中而不自知,不明白从有到无的变化或许就在须臾之间。他没有意识到工作可能会因战争的再次爆发转瞬即逝,青春必然会成为回忆,爱人也有可能某天离他而去,失眠也因此随之而来,这些构筑幸福感的基石随时可能会崩塌。打烊后,年长侍者来到一家酒吧。他只点了一样东西:“虚无。”酒吧服务员把他看成是一个疯子。年长侍者说他不喜欢酒吧和酒店,因为在他眼中,干净明亮的地方不是物质上的,而是思想和精神层面的。酒吧服务员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于是一直沉默不语。相比于酒吧服务员的麻木不仁,年长侍者活出了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通透与豁达。
自在是实际的存在,自为是虚无的存在,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意识的存在。人在面对迷惑与无助时,永远要采取一种积极乐观的心态,相信对于过去我们虽然无能为力,但时刻能够改变未来。再渺小的生命,也可以展现其独特而丰富的生命力,而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来说,风雨狂急时,定得住,方见其脚跟。人是孤独的、自由的自己,他要成为什么、完全取决于他自己。对于年长侍者来说,人的存在本质上没有意义可言,但人可以发挥主观能动性,创造机会重塑自我,清醒地活着,通过不断地挑战,寻求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现实生活中,我们都需要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找回自我,让我们能暂时放下负担,喘一口气,哪怕走的时候还是要重新背上。或许这个地方不一定是传统意义上的干净明亮,但它却仿佛是在深夜大海上的灯塔在指引着我们前行的路。
一部作品的伟大之处,是因为讲述了一些永恒的东西。精神虚无不是一个时代特有的产物,无论何时何地,我们或多或少都能感受到虚无。小说中的人物大致可以分为两类,形成了秩序与混乱、光明与阴暗、清醒与迷茫的二元对立关系。一类是年轻侍者和老年顾客。他们对所处的环境缺乏敏锐和透彻的了解,只懂得追求物欲上一时的满足和快乐。虽然对社会的形势有一定的认识,也做出了些许行动,但是没有坚持到底,一遇到困难就退缩逃避。还有一类就是能够超然于物外,理性、清醒地思考自己、他人和世界,有理想、有信念并且能够执着、坦然地面对暂时的不如意。同样面临着喧嚣的世界,年轻侍者和老年顾客与年长侍者之间最大的区别是前两者选择了屈从,而年长侍者的心中能够始终向往秩序,追寻光明,保持清醒,怀有一份对未来可以重新恢复生机与活力的憧憬。年长侍者在面对死亡和困境时的镇定从容,与海明威在时代的虚无面前所持的文学创作理念和态度极其相似,即“重压之下依然风度翩翩,优雅地承受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