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朗·格拉索:重叙时间的寓言

2021-10-09 16:35林霖
画刊 2021年9期
关键词:拉索艺术家人类

林霖

我看見阳光下的森林,

绿色的植被浑然一场。

不久我们将启程开赴,

彼此相会在夏日时光。

这是写在《尤比克》扉页的一首诗。《尤比克》的作者是传奇科幻小说家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在科幻未来设定的不同场景中,植物始终是蓬勃的生命力的暗喻与象征,代表了一种对生命的依恋和对人性的追求。

即便是无人的场景,植物依然生机勃勃。然而在现实里,我们发现,那些逐渐消逝的森林和物种越来越多,身处都市钢筋水泥中的我们离开自然太久,以至于它们变得陌生。在某种意义上,那些被保护起来的森林区和动物们,也成了消费时代下新的“景观”。在城市的现代化进程中,太多的植被和水体被改造成钢筋水泥。于是,植物开始“变异”,以“异类”的形式成为某种寓言的输出。因而,当我们看到洛朗·格拉索(Laurent Grasso)的变异雏菊、天空中的两个太阳、那似乎看不见尽头的荒原和雨林,还有诸多看似真实而又感觉哪里不对劲的图景,这种荒诞感无疑也是非常契合当代社会的诸多语境。

格拉索对科学、历史感兴趣,也对超自然和认知实践有兴趣。他的作品涉及绘画、霓虹灯、装置及影像(电影),以半想象、半叙事的方式表达,以揭示寻常物背后的“不可见”。他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没错,但他的这份“唯物”并不仅仅是我们肉眼可见或惯见之下的“物”,而更在于揭示人的双眼之不可见之物。

格拉索也善于在历史和现实之间激发一种新的观察方式,所以他的很多作品的时间叙事是重构的。他对文艺复兴时代前后的作品的“致敬”,可见一种重构的企图。这就使得他的作品自带一种科幻色彩。而对格拉索而言,也不仅仅是叙事,他更是在叙事中植入自己的价值观和态度,如对技术腾飞时代给予的回应。发达的科技许以人类壮志凌云的展望,却也带来无远弗届的恐惧。就像中世纪人们对于疯癫的恐惧以及采取的禁闭政策一样,对于“异类”永远采取隔离与区别对待的策略,无论出发点和落脚点在于警戒、规训,还是同情和包容,本质没有区别。

因为拍摄的影像多出现大自然磅礴的场景,格拉索很自然地会让人以为其对诸多自然现象感兴趣,如天文学、电力学和电波……但他更感兴趣的是令人不安的隐喻,一些超自然之力。比如2009年的装置作品《Haarp》是18捆仿电缆的装置,其灵感来自美国在阿拉斯加的军事基地的天线,而这个军事基地据说是研发控制气候乃至人口的某种“秘密武器”(即“不可见”)。

进而,这些“不可见”在洛朗·格拉索的作品叙事中成为强大的“虚构”场域,他以极清像素的影像呈现那些“不可见”甚至不存在之物,与其说是以假乱真,毋宁说他是在将现实里的很多现象以“炼金术”的方式转译,而炼金术从不是空穴来风或凭空而降,而是遵循了“等价交换”的原则。从这一层意义来说,我更相信格拉索是一个悲观的现实主义者——如人类对环境的破坏终将付出代价;那些变异的花草看起来也不仅仅是“有趣”,而是“不可挽回”。

在这里,想到德国艺术家安瑟姆·基弗曾谈起过恩斯特·布洛赫对自然与人类关系的观点:就自然本身而言,人们能够看到尚未获得救赎的东西,就此而言,自然与人类相关联,自然是人类的一部分。而基弗本人的观点则是:“与人类一样,自然跟不上就是尚未获得救赎的。人类可以与同样未获救赎的自然一起,走向尚未存在的东西。”[1]——这种尚未存在的东西,想必也是洛朗·格拉索所追求的。他们对自然与人类关系之看法可以说是契合的。

对于重绘16、17世纪的“研究过去”的绘画系列作品,用格拉索自己的话说就是:“我更感兴趣的概念是‘时间,是在时间中穿梭,在历史、在未来中穿梭。因此,与这种‘穿越时光概念相关联,我会在这些作品中制造一种假想的‘历史感。”这也是格拉索一贯的理念——“与现实世界的距离”,来自那些显得不现实的现实,即那些看起来很科幻的现实事物。所以,那些致敬过去的绘画作品,并不仅仅关乎“绘画”本身,亦可以是不同媒介如电影、绘画、霓虹灯……重要的是时间本身——过去,现在,未来;而且并非按照惯有习见排列。所以我们看《研究过去》(Studies Into the Past)系列往往乍看之下是复古、是致敬,但细看之下会觉得哪里不对劲——这种不对劲就是时间叙事的重置。在16、17世纪主题的画作中能找到一些19世纪的东西,甚至是非常未来感的细节。

作为观众,要了解洛朗·格拉索的作品,一个至关重要的元素是现场体验。因而对于展览的设计也是艺术家创作时需要考量的,因此在创作多媒体作品时他更像一个导演,注重声音,也容纳对现场观众知觉体验的预见设计。其实洛朗·格拉索对中国观众来说并不陌生,他曾在贝浩登上海空间做过个展,也曾参与在上海明珠美术馆2020年夏天的“以花之名”群展。其中,贝浩登的这场名为“未来植物集”(Future Herbarium)的展览,同名系列作品受到奥赛博物馆影像作品的启发,涵盖一系列遵照19世纪植物标本学创作的油画与雕塑。植物的外观基于日本福岛核事故发生后,艺术家对“因辐射产生变异的花朵”的观察成果。

相比前两场展览主题突出植物,这次在上海西岸美术馆盒子项目更为全面,虽然只有3件作品,却从3个角度窥视了洛朗·格拉索的艺术格局——大型发光球体雕塑《320》和《研究过去》系列画作,及其影像作品《人造物》(Artificials),均在2007—2020年间创作。它们作为格拉索标志性创作形式的代表,相互呼应。

其中,影片《人造物》虽是新作,但和他的《研究过去》系列有关联,都是关于时间旅行。这样的安排很好,因为我去年11月已在上海贝浩登画廊办了名为“未来植物集”(Future Herbarium)的展览,对于已经看过贝浩登展览的人来说,这是个有趣的续章。对我来说,这些项目之间是有联系的:《人造物》催生了“未来植物集”。我的工作方式首先是拍电影,然后创造一整片宇宙,给人以它们从电影中脱胎出来的印象,就好像电影又“创造”了其他元素,在我所有作品之间形成了“似曾相识”(déjà-vu)的效果和内部参照。

在了解更多创作背景资料时发现,格拉索完成这件作品是在新冠疫情隔离期间,法国封城,他就利用这种隔离的荒诞感虚构了一个“后人类世”的故事——我们如何继续探索世界?用什么工具?它探讨了世界的蜕变以及“自然”与“人工”的混淆……其呈现方式则是利用动态影像及可视化拼贴画,将虚拟景观和人工景观糅合在一起,形成一套艺术家艺术逻辑下的一种重新观看并探索世界的方法。

格拉索說道:“诞生于19世纪的关于‘自然的陈旧定义正在消失。今天我们明白,现实比自然与文化的二元对立更复杂,它们交织在一起,你不能单纯地把‘人与‘自然分开。现在我们会谈论‘活体(vivant)、‘非人(non-humain)这些新出现的类别。”[2]我们又联想到格拉索另一件在之前的展览中出现过的代表作《双阳》(Soleil Double):在墨索里尼为罗马世博会建造的园区EUR中,有两个太阳——一个非常独裁的建筑群,一些非常法西斯风格的雕塑间,我们看到了两个太阳——这种烈日焦灼感和荒诞感让人极为不适,近乎一种灾难降临的压迫感。但格拉索采用了在法语里很诗意的词——“Soleil Double”——从语词角度制造矛盾感,而我们往往围绕同一事件、同一概念却产生不同解读……这可以视为当代新型语言与沟通的“巴别塔”,是人类逃不开的又一原罪。

然而,就西岸美术馆盒子空间的现场观看体验来说,展陈差强人意,仅仅是将作品“摆”在那边,谈不上“沉浸”;且碍于空间面积有限,作品布局显得局促,并糟糕地导致作品和作品之间产生干扰,以至于很难形成一种叙事的凝聚力——而这恰恰是当代艺术呈现于公共空间的一个关键。叙事一散,那么对艺术家乃至作品的理解就“一知半解”“草草而过”。一个致力于推介实验先锋项目的空间,却在呈现艺术家的作品的时候显得过于“无为”,不能不说是一件极为遗憾之事。

另一个遗憾之事是我在中文网页搜索洛朗·格拉索的时候出现的不少文章将他的《研究过去》系列大做文章,给格拉索按上诸如“21世纪文艺复兴式大师”的头衔,这个未免大而无当。比起如此大的帽子,我更愿意将格拉索定义为一个有第六感的艺术家——一个具有敏锐和超然知觉且善于以科幻寓言叙事的当代艺术家,他的输出也成熟而完整地诠释了他的艺术理念及价值观。从这一层意义来说,我们期待未来在中国大陆能有更多直面他作品的机会,并且以一个有能力回应作品的空间来呈现。

注释:

[1] 转引自《艺术在没落中升起——安瑟姆·基弗与克劳斯·德穆兹的谈话》,梅宁、孙周兴 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7月第1版,第186页。

[2]《“我的作品游走于炼金术与科学之间” ——专访法国当代艺术家洛朗·格拉索(Laurent Grasso)》,《Ellemen睿士 》2021年6月刊。

责任编辑:孟 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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