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置与独立:在西宁一年的艺术观察

2021-10-09 06:20曾婕
画刊 2021年9期
关键词:电影展方舱西宁

曾婕

我在西宁生活了近一年。此前,西宁在我的认知和想象里是一片空白。

去年我第一次短暂停留西宁。当时的记忆里,这城市像高速路上经过的偏远服务站一样没有突出的印象:同质化的建筑、不算繁闹的市中心、充斥着政治标语的街道、匆匆行走的路人表情木讷、出租车内传出的嗨曲……一个国内典型的三四线城市,似乎全无欲望对外讲述真正的自己。这种不适感后来我在《假山海经》中也曾读到过。《假山海经》是西宁本地诗人张正(笔名毛雄鹰)的短篇小说集,书中挪用了大量《山海经》的妖怪来编织故事,指涉现实。

在我们面前就是整个西宁,说不上来它像什么,一些灰色的、高高低低的房子挤在一起,小黑点一样的人在路上走来走去,他们走得都很快,很使劲的样子,可西宁就这么大,也不知道他们要赶去什么地方。……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停止了哭泣。我们安静地坐着,继续望着让人什么都说不上来的西宁。

——摘自毛雄鹰《假山海经·进化丸》

出版这本小说集的就是西宁本土的独立艺术机构“西宁当代”。自2016年开始运行,“西宁当代”以艺术驻留的方式邀请各地艺术家与研究者来西宁进行创作交流。现实里,它是市中心附近的一个开放的橱窗式空间,2016年以来西宁多数当代艺术活动都在这里发生。和国内其他独立艺术机构不同的是:“西宁当代”一直持有明确的态度,就是传播尽量让位于作品本身的表达。大多数时候,“西宁当代”都非常谨慎,甚至不会在各种媒体发布过度阐释作品的文字。这个独立艺术机构背后也是“一个人”的机构——主理人高元,作为本地艺术活动的组织者与他作为艺术家的时间几乎一样长。在他成为青海师范大学的老师之后,他就一直以工资维持着所有艺术活动和机构的运行。2001年,当时刚读大学的高元在博纳广场的“六人画展”中受到了触动,后续在实践中进入了当代艺术的领域。2005年,从师范艺术系毕业的高元与刘成瑞在文庙街策划了西宁首个观念艺术展览“这是什么:青海观念艺术综合展”,当时参与展览的那些人,日后成了西宁当代艺术领域中寥寥可数的本地工作者。

在西宁本地能密集讨论艺术相关话题的第一个场所,是高元于2009年创立的“衍书舍”。最初,高元企图通过“衍书舍”的赢利为“可能性”身体艺术工作坊的运作提供资金支持,但“衍书舍”之后逐渐独立成了高频率举办艺术活动的综合文化空间。“衍书舍”运行的这4年之中,在西宁这片偏远的土地上,已经高密度地举办过实验电影的放映、诗歌活动、音乐人演出、艺术家与研究者分享、舞踏与行为艺术工作坊、独立出版售卖等丰富的活动。2013年,“衍书舍”在常年没有赢利的情况下,只凭高元一人的资金无法再支撑下去,那一年,西宁当代艺术理想主义的时期也随之结束。“衍书舍”是当时可以提供本地艺术家与外界交流当代艺术的场所之一,同时这种交流的存在也激励着本地艺术家持续保持着对创作的热情和对艺术的思考,至今仍在西宁的艺术实践发展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启蒙意义。随后而来的2014年,在高元与摄影师纯碱的共同推动下,小桥艺术空间成立。它是一个带有官方背景的社区文化场所,这个看起来并不具有专业面向的场所,却成为自2014年至今,西宁当代艺术唯一能被容纳的官方发生场地。“西宁当代”成立后,也常有讲座、分享等活动在这里发生。

西宁当代艺术真正的本土样貌,是从2005年文庙街展览开始,至今只有短短的十几年。放在中国当代艺术整体的时间轴来看,作为省会城市的西宁几乎是最年轻的发生地,真正的本土从业者也可能是最少的。而高元作为西宁本土当代艺术活动的核心人物,从他在2005年参与策划“这是什么:青海观念艺术综合展”开始,到创办“衍书舍”、“可能性”身体艺术工作坊、“微身之言”行为艺术节、青海双年展,到今天的“西宁当代”,都带动了本地艺术家的参与和实践,并搭建了对外交流的路径,这自然也成为研究西宁当代艺术发展的重要脉络。

2020年,在西宁市五岔路口游园巷一段街道上,由于一座美容医院的扩张,房东强制性地收回了所有的临街铺面,也包括了“西宁当代”的实体空间。我没机会看到这个空间的任何展览,却经历了最后一次现场的清扫工作。从这个不足10平方米的灰白橱窗空间向外看,偶有零星老人蹒跚路过,让我想起了“西宁当代”两周年的画册封面的照片:橱窗前坐着一排晒太阳的老人,彼此间都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这些老人身后的橱窗玻璃上贴着“西宁当代”的展览信息。

沉郁的老人和当代艺术空间——成为我对这个艺术空间的最后印象。这种肉眼可见的张力,也许是西宁的一个切片。

在当下西宁的艺术领域,被提及频次最高的两个词除了“西宁当代”,就是“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

如今,固定在西宁举办的FIRST青年电影展是独立电影人每年的狂欢季。2013年,原本一直在北京举办的大学生影像节从第七届开始被西宁市政府作为城市文化项目之一引进。同时当年也以官方为主导创办了山地纪录片节和青海湖国际诗歌节,力图为青海打造有影响力的文化名片。然而由单个领导推动的文化发展往往是脆弱的,后由于领导调动,山地纪录片节停办,青海湖国际诗歌节虽然被保留,但因为由并不专业的主办方组织,如今形如鸡肋。当年打造的文化版图只剩下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但实际上也并非由本地主办,电影展的组织策划均由北京的团队完成。

驻足在电影展期间的西宁街道时,我有一种魔幻的想象:有一艘以“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为名的飞船缓缓降落在西宁,外地年轻人闻讯纷至沓来,成批来到这片土地上。他们自发地组织起各种高效的工作团队,井然有序地准备着这个庆典。在西宁的街道上你会突然发现穿着光鲜的年轻人开始变多,商业区的交通开始拥挤,连最简陋的美食街也人满为患。大小酒楼、饭店的包间里夜夜都是觥筹交错的社交活动,知名导演和明星们在夜晚的烤肉店里频频现身。电影展期间,每天的观影量巨大,还不包括穿插其中的各类讲座与影后座谈。专门为FIRST前来的影迷、媒体在暴增的人流中穿梭,在不同的电影放映间转场……电影点燃了一个城市的激情。随着电影展的落幕,城市复归安静,所有的人和激情都在眨眼间从本地人的生活里消失了,只剩下在空荡街巷间相互追逐的孩童和平静发呆的老人。后来我了解到,事實上每次电影展期间,本地观影者和志愿者的比例都是非常低的。

今年,一个新开展的项目将“西宁当代”和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链接到了一起。年初,“西宁当代”的主理人计划做一本杂志,打算以流动的方式,不定期邀请不同的人参与编辑。他意图在没有实体空间的现状下,打破常规的艺术展览边界,探索出另一种策展实践的形态和现场。本次创刊号邀请了艺术家兼策展人杨欣嘉作为特邀编辑,与西宁当代共同讨论,并拟出主题“诺亚方舱”——一个有关后疫情和未来生活形态的想象。随着不断地推进,“诺亚方舱”的主题又与FIRST策展人的想法一拍即合,于是项目受邀落地FIRST青年电影展超短片单元,并计划在“2021·FIRST青年电影展”期间以实体建筑的形态在现场实施并呈现。计划中,该实体建筑为一座方舱形态的构造体,方舱体内则布置以“诺亚方舱”为题的当代艺术展览。“实体建筑+艺术展览+独立出版”是合作达成的最初设想,也成了合作双方都十分期待的项目尝试。在经历了4个月的筹备,进入现场施工阶段的流程环节时,“西宁当代”与FIRST方收到了赞助方vivo撤资的消息。也许在今天的社会生态,这种不确定性和独立性确实是难以进入资本的换算公式,以至于“诺亚方舱”最终还是没能落地于FIRST电影展的现场。撤资过后,“西宁当代”独自出版了《风马Art Zine》创刊号,并在内容和形式上回归到更为自在的实验状态,同时也在这一载体中記录了这次与FIRST的插曲。

实际上,独立出版项目并不是近几年才在西宁开始的。早在2009年,当在线阅读尚未流行时,在信息更为闭塞的西宁,高元就以电子杂志与独立纸质出版的形式创办了名为“阿米巴”的独立出版机构,尝试自己出版了包括庞培《谢阁兰中国书简》、张正《它还那么小》等诗集,同时进行了独立插画、摄影书合集和唱片的出版合作。后因资金紧张和本地受众太少的原因,“阿米巴”独立出版中途夭折。但同时期,其他城市出现的独立出版机构,如“联邦走马”“梦工厂”“泼先生”等,都逐渐壮大并得到了足以使自己生存下去的支持。直到近几年ABC艺术书展的兴起,各地书展和独立出版才真正进入爆炸性的活跃期。

这一次《风马Art Zine》杂志的产生也像某个未竟事业的回归和重启。对于这次深入参与“风马”项目的我,既体验到了地方性项目的举步维艰,也看到了又一个西宁的切片——往往在表面平静的水域下蕴藏着生态和活力都极为丰富的暗流。

尾 声

相对于内陆城市,青海好似边陲之地;相对于地理上真实的边疆,青海又像内陆。这种被左右架空的尴尬,似乎成了悬在这片土地上的魔咒。地理上,这里是长江、黄河、澜沧江的发源地;文化上,中国上古的族群源起神话几乎都和这里有关:西王母、昆仑山……漫长的历史中,这里又是很多朝代的流放之地,或避难的陌生之地,这和青海荒芜的一面形成了映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三线建设”的背景下,大批的内地人口移居此地。目前本地依然有很多操着各种口音却在这里生活了多年的人,而不少的西宁人却有着迫切移民外地的愿望。经历了长年荒凉与艰苦生活的西宁人大都希望自己退休后能安居于一个气候舒适、生活悠闲的城市;通过外出求学离开这里的年轻人,也极少再回来发展。

在这个边缘的移民城市,人们普遍具有一种被悬置的身份感——这份悬置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成了某种巨大的暗示,驱动着在西宁从事当代艺术实践的人们不得不在孤立的语境中建造起所有话语之外的文化现象。这种出生就加诸己身的距离感和警觉,是地域所决定的,同时也是独特的优势:和文化中心辐射范围保持健康的距离。在当代艺术越来越同质化的今天,这显得尤为重要。

西宁当代艺术的产生并不仅仅是一个机构或者项目,本地的当代艺术在早期的生发往往跟少数的个体意志或者命运有着密切的联系。在不断筹划新的艺术实践又不断被现实推倒,进入再一次的反思的历史循环之中,这些本地艺术家们与西宁当代艺术的发展是共生的。同时也揭露出了西宁就像一个河流的交汇处,所有故事在这里发生又分头流向别处。在这悬置与独立的处境中,艺术工作者能在不断地实践中对当下的人和城市、人和土地、中心与边疆、汇聚与疏离,产生新的反思和体验。

责任编辑:孟 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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