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性”江南：汤国访谈

孟尧 汤国

孟尧：起初看到《卷轴》这件作品的时候，我内心还是有些意外。以“空白”“空无”来回应《封面计划》的“归零”命题，但却呈现为“以实对虚”的沉重形态——20公斤铅制的无法打开的“卷轴”。关于为何这般创作的思考，你在手记中已有精彩的表述，在此不再赘言。更进一步，我想问：卷轴为何是铅制？为何非铜、非钢、非瓷？

汤国：那些深藏在卷轴里的东西的分量很沉重，博大精深……我们存有足够多的经典资料。但我对历史上的经典始终保持高度的警惕和距离，因为这些只是过去。一直以来我用当下最普通、最常见的物件为创作对象，用普遍公认的认知为内容，在表达时却要避开历史上曾经的所有。《卷轴》摒弃了一切繁文缛节，一切或高尚或低级、轻浮寡淡的趣味。观点鲜明、直截了当和幽默的灵魂是我的艺术的重要成分。艺术背负不了现实的事情，没有什么责任、义务和必要，必须这样或那样。它只是涤荡灵魂、表达思想、体现个体精神文明和展现民族素养的必需。除非它成了斗争的“武器”，但这也是一把双刃剑，所以说艺术的哲学很重要。《卷轴》的分量是不可以轻的，在同尺寸内，铅无疑是最重的，所以我选择了铅。

孟尧：你早年的创作从绘画起步，有过一段长时期的水墨实践，也参加过“新文人画”的两届展览活动，后来则把大部分精力从研究笔墨的可能性转向研究宣纸本身的“可塑性”。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汤国：1982年我偶然做了一家大型文学刊物的美术编辑，到2015年工作结束。这让我孩提时对绘画的痴迷有了进一步的提升，或是宿命，这一晃30多年就过去了。多年来以我对水墨领域的了解，可以说是天翻地覆、穷途末路。各种纸存载的古老图像的历史，从宫廷到民间，从士大夫阶层到纸扎民艺，包罗万象、无奇不有，创造了辉煌宏伟、千奇百怪的历史……这些都是历史的过去。

我曾经也力争与自己的水墨立场为伍，使出浑身解数让画面趣味到达神道仙魔的境界，出手却还是松下煮茶、闲云野鹤、深山读《易》，云游仙山秀水、荒野清风、野老逗趣、酒色狂徒。近观“水墨”亦狠、亦暴、亦怪、亦惊、亦艳、亦俗、亦雅……突然觉得这些新奇让自己很不自在，也不是我要的艺术……大家相互排斥相互影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满纸浑水烟云。我不玩了！之后我自我隔离在山重水复，自予遮蔽，自我抛弃、自我放任，甘于局外、甘于遗忘，与孤独为伴……同时染指手工造纸的传统制作过程，将纤维朵朵拿来试问，将自然纯净的纤维制作过程拿来试问，领略手工自然纤维用于创作，回归原初从纸料开始“断章取义”，豁然开朗……

时代的残片无法拼构成完整真实的原貌，你满腔热情，试图在历史中断章取义或高举旧历史传统的大旗寻求复兴，那只能是一厢情愿……“可塑性”有多重含义和复杂的理解层面，没有切割就塑不起来。变与不变在艺术里是个体的哲学问题。就好像你明明还有可能性，那为何不去做呢？反之，你明明是在拷贝偷窃且毫无可能，却还在孜孜不倦埋头苦干，自信满满。“可塑性”是二维的，也可以是三维、四维的。

孟尧：在你过往的绘画作品中，曾有过一个符号性（历史的、政治的）图像入画的艺术实验阶段。之后具体的图像就逐渐让位于一种“抽象性”的审美范式，从你的绘画创作以及系统地发掘“纸性”的作品中退场。与此同时，在你的摄影和装置作品中，还依然保留着一种图像与空间叙事的创作线索。以《人境》《现场》《殇》《Cirrus Cloud》为代表。这其中是否关涉你对观看与表达的不同考虑？

汤国：在熟悉的图像中抽离出新符号意象。几架、盘托、花台、文具、灯饰、屏风、茶饮、食盒、图案、金银水晶纹样……押印、铺号、拓片、古籍、文玩、陈设、花印、堂号、匾额、抱柱、门联、佛龛……祖宗像、领袖像、牌位、供案、香几、条案摆设的钟（终生）瓶（平）镜（静）的生活……啊！这很“中国风”嘛。如果你脑海意识里没有这些东西，那你就不是过去的人，是今天的人。我让这些东西变形、夸张，抽離、转化为半抽象、抽象的东西来到当下，是想激起你体会得到那恍惚一念。这些东西都有纤维组合强调凸起的“纸性”，这是另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这是我的问题或无法解决你问题的问题？

孟尧：《人境》是你20世纪90年代在皖南泾县创作的一个系列摄影作品。你把镜头聚焦于荒废的村落，定格在无人的农舍、旧宅、祠堂，记录了一个现代化进程里的乡村衰败景象。尹吉男称这个系列是“一个古朴村落的提早的挽歌”，我以为特别贴切。你也曾经和我说《人境》对你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件重要的作品。能否就此谈一谈？

汤国：《人境》既是一种求真的素材，也是一种历年政治运动中乡村底层生活的写照。《人境》链接过去和当年的今天，是一种对苦难凄凉无奈生活实地的探访，是在考察传统文化在革命中被“破四旧、立四新”后的现场直击。如果说摄影《水的现实》是“看山不是山”，那么《人境》就是“看山就是山”了。拍摄实地的细节瞬间让我心惊胆战，至今还很害怕。故这些“武器”式的绘画作品也从未公开示众，直到去年在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的一个水墨展里露了半个脸。如果这批绘画与《人境》在一个空间一同展出，这会是我说出相对完整的一句话，也不知道这种可能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