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怡君 王群山
摘 要:黑格尔《美学》在论述“艺术美的概念”时,对流行的艺术观念进行了一一批驳,细读文本,黑格尔的论述看似在批驳他人观点,实际上是自我观点逻辑预设的结果。始终围绕“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这一中心线索,虽然引起了后期许多哲学家的批判,但黑格尔美学的里程碑意义却无法被抹杀。
关键词:黑格尔;美学;艺术美;艺术观念
黑格尔“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的这一论述,在现代美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影响。正如E.H.贡布里希所评价的那样:“《美学讲演录》……构成了现代艺术研究的奠基文献。这部讲演录包含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尝试:全面而系统地考察整个世界艺术的历史,甚至可以说一切艺术的方方面面历史。”[1]
黑格尔论述“艺术美的概念”甫一开篇就指出:现有的艺术美概念只是从实在性出发,并不具有客观存在性。这是因为艺术概念不曾被放入整个哲学的体系中,推演与整个哲学乃至宇宙的必然联系,就被确定“存在”了,这使我们不能以科学的方式来认识美的概念[2]29。为了论证的继续,黑格尔进行了一次大胆的预设——假定“艺术美”存在。
由此,黑格尔开始对“一些流行的艺术观念”进行一一批驳,所列举流行的艺术观念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艺术作品作为人的活动的产品”[2]33;第二类是“艺术作品作为诉之于人的感官的,从感性世界吸取源泉的作品”[2]40;第三类是“艺术的目的”[2]52。基于前述的预设,这三类是黑格尔归纳、提炼的“观念”,而非艺术的“概念”(如图1)。
一、艺术作品作为人的活动的产品
这部分观点是围绕艺术作品的创作来讨论的,共讨论了四种看法(如图2):
第一种是“艺术作品可以由旁人学习和仿效”。这种观点认为艺术作品有理性在其中参与创造,因此一般人可以总结出艺术创作的规则,照猫画虎制造出艺术作品[2]33。这种观点更多指向17世纪的学院派艺术和法国新古典主义,把理性的判断力当作创作的源泉,以希腊罗马艺术作品为艺术规范。对此,黑格尔批驳:一来制定规则的理论多数不著见效;二来为实际摹仿所开的“方剂”,即规则本身只适用于艺术作品的外表方面,因而只会得到机械的艺术作品。
第二种是“艺术作品完全是资禀特异的心灵的创作。”[2]34黑格尔认为这种观点不可取。从艺术的外在形式角度,艺术作品的创造方式要靠实际创作中的练习和熟练技巧来培养;从艺术的内在意蕴角度,他以歌德、席勒、荷马等人随着学习和人生阅历的丰富而在艺术上成就日隆的例子论证:“一个艺术家的地位愈高,他也就愈深刻地表现出心情和灵魂的深度,而这种心情和灵魂的深度却不是一望而知的,而是要靠艺术家沉浸到外在和内在世界里去深入探索,才能认识到。所以还是要通过学习,艺术家才能认识到这种内容,才能获得他运思所凭借的材料和内容。”[2]35天才固然有天然的才能,但才能更多的是来自思考。借古鉴今,娓娓而谈,黑格尔的这个观点,可以说对当代艺术设计者仍有借鉴意义。
第三种是“人的艺术作品要低于自然的产品”[2]36。黑格尔首先申明这种看法是建立在“自然和它的产品都是神的作品”上,黑格尔批驳得非常思辨:不能只把自然看作神的产品,人也是神的产品,而且是更优秀、更能体现神的本质的产品。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的作品远远高于自然的产品,人的作品不但不会违背神的意志,反而使神的意志更加榮光。思辨中带着强辩,着实有杀伤力,如此巧妙地将不合理解释为合理,让人无法驳斥。
第四种是“艺术作品看作人的心灵的产品”[2]38。黑格尔从艺术创作的目的出发,论述艺术创作形式的需要,紧接着论述人获得自我意识的两种方法,再落脚到艺术创作普遍需要的内容,得出艺术的创作活动是人“精神自由”的需要:“艺术的普遍而绝对的需要是由于人是一种能思考的意识,这就是说,他由自己而且为自己造成他自己是什么,和一切是什么。自然界事物只是直接的、一次的,而人作为心灵却复现他自己,因为他首先作为自然物而存在,其次他还为自己而存在,观照自己,认识自己,思考自己,只有通过这种自为的存在,人才是心灵。”[2]38-39
人获得自我意识的方法:一是思想,二是实践,思想实现于外在世界就是实践。人能够“由自己”主动地发出行为,“为自己”供自己思想和观看,并且“造成他自己”,以自己为对象。人和自然物最大的区别,就是能够产生思想,从而实现对自己的认识。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段精彩论述中,“一切装饰打扮的动机”是自我认识的需要,提出了服饰起源的新解,中国女性缠足的举证也颇具启发。“人在实践中认识自己”的观点被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给予了唯物论的发挥,成为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3]16。
二、艺术作品作为诉之于人的
感官的,从感性世界吸取源泉的作品
转换角度,第二部分观点是围绕艺术作品的欣赏讨论的(如图3)。
第一种是“美的艺术用意在于引起情感”,德国哲学家摩西·曼德尔生特别推崇这种观点[3]16。黑格尔用四种理由批判这一观点:一是把对艺术的研究转向了艺术情感的研究;二是无从定论哪些情感才是艺术应该引起的;三是不同情感的分别,无法与事物本身分别对应;四是关于情感的研究只满足于观察主观感动及其特点,不能深入研究所应研究的艺术作品。
第二种是“鉴赏力的培养和说明”。黑格尔批判其一方面忽视了艺术美的普遍原则,另一方面不能应对较深刻的艺术美。
第三种是“艺术学问和艺术学者”。黑格尔一方面肯定了艺术学问,有利于艺术品的研究,艺术学者的优势是对一件艺术作品的全部特点,例如对时代、阶段、艺术家生平等有较深刻的认识,故而艺术学者之路还是值得称赞的。另一方面点明了这一观点的弊病,指出艺术学问不是最重要的因素:“因为就它的缺点来说,这种学问可能停留在仅仅是对外表方面的认识,例如技巧的和历史的细节等等,而对于艺术作品的真正性质则只有模糊的认识,甚或毫无所知。”[2]44
第四种是讨论“艺术作品和人的精神的关系”。就艺术作为对象的角度来看,论述了艺术作品诉之于精神的三种关系:欲望关系、认识关系和实践关系(如图4)。
在黑格尔看来,欲望把对象转化为适合自己的用途,以至于毁灭、吞噬对象;科学探求到对象的本质、规律和普遍性后,丢开对象;只有艺术始终不离它所产生的感性对象,让对象自由独立存在,形成介乎直接的感性与观念性的思想之间的关系[2]48,即实践的关系。
艺术与欲望、科学在对比论述中,确定美的性质,很具说服力。而随着对普遍流行观念的层层批判,美的理念从纯粹理论的意义上表达了出来,更接近“美的概念”。艺术是感性又不是纯自然的感性,是理性又不是纯粹的思想,这正是精神在艺术作品中的理性与感性的结合。这种结合改变了理性纯粹的思想状态和感性纯粹的自然状态,理性直接显现在感性形式中,感性形式直接显现理念。这就是“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
三、艺术的目的
至此,为何仍未给出艺术的目的。第三部分讨论围绕摹仿自然说、激发情绪说和更高的实体性目的说,由表及里地分析艺术的真正概念。
第一种“摹仿自然说”,认为艺术的目的是摹仿,所谓摹仿就是完全按照本来的自然形状来复写,如果成功,就可以令人完全满意[2]52。黑格尔批驳:一,摹仿可以说是多余的复制;二,仿本不及自然;三,其趣味有限,仅供娱乐;四,摹仿的评判来自主观趣味,没有统一的标准。
第二种“激发情绪说”,黑格尔不仅批驳其与“摹仿自然说”存在一样的形式主义问题,同时表达了对艺术的社会功能的看法:“但是依这样看,艺术拿来感动心灵的东西就可好可坏,既可以强化心灵,把人引到最高尚的方向,也可以弱化心灵,把人引到最淫荡最自私的情欲,所以上述见解替艺术所规定的任务仍然完全是形式的,艺术还是没有一个确定的目的,对一切可能的内容和意蕴就只能提供一种空洞的形式。”[2]58
第三种“更高的实体性的目的说”,完成了最后两种看法的讨论,并收束于主旨。一是“艺术有能力也有责任去缓和情欲的粗野性。”黑格尔分析了粗野性的根源,指出艺术能起缓和作用的道理是:“情欲的力量之所以能缓和,一般是由于当事人解脱了某一种情感的束缚,意识到它是一种外在于他的东西(对象),他对它现在转到一种观念性的关系。”[2]61二是“艺术的实体性的目的,那就是情欲的净化,教训和道德上的进益”。黑格尔指出:情欲的净化作为目的,要求有一个“标准”来衡量艺术是否具有价值,判断艺术表现是否能达到净化效果,这个标准显然有失普遍性,因此观点便不成立;教训作为目的,内容的空洞又与艺术的本质精神性产生了矛盾,也不成立[2]62。
接着,目的来到了为道德的进益,黑格尔进行了一段道德和职责的深刻论述,道德要求的对立性造成了灵与肉的尖锐矛盾,矛盾的解决彻底上升为一个哲学问题,也在哲学层面完成了和解,抵达了“真实”的彼岸:“矛盾两方面本身就已含有解决矛盾的力量;只有在双方面的和解与调停里才有真实。”[2]67
最后,黑格尔总结:艺术不能作为手段去达到目的,因为这样艺术的真正价值不在自身,而附着到其他的事物上,成了其他事物的附属和手段。故而艺术的目的应当在于艺术自身——用感性的艺术形象的形式去显现真实。显现这种和解,正是黑格尔的艺术观:“艺术的使命在于用感性的艺术形象的形式去显现真实,去表现上文所说的那种和解了的矛盾,因此艺术有它自己的目的,这目的就是这里所说的显现和表现。”[2]68-69
四、结语
细读“艺术美的概念”的文本,才更深刻地体会到“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这一从始至终贯穿全文的中心线索。黑格尔以哲学体系完成了对美的定义,并以此为基础,预设出逻辑前提进行论证。他对问题的论述,也总是从理性成分最低的部分开始,逐步向理性成分高的方向层层递进,问题逐层论述完毕后,最高一层又成了下一个问题的起点,从而引出新一轮的逐层推进。
在这部《美学》巨著中,文字的确深奥难懂,但其中案例引证、对比论述及哲学思辨,又不乏启发。虽然黑格尔重艺术美、轻自然美的观点,及其论述的目的论引起了后来很多哲学家的批判,但黑格尔仍是西方哲学与美学思想的集大成者,《美学》也成就了西方美学史上一个难于逾越的一个巅峰。究其美学思想,溯其论述逻辑,鉴其思辨精神,从而推动中国美学理论与实践的发展,亦是每一个艺术领域治学者的初心和使命。
参考文献:
[1]贡布里希.“艺术史之父”读G.W.F.黑格尔(1770—1831)的《美学讲演录》[J].曹意强,译.丰书,校.新美术,2002(3):50-59.
[2]黑格爾.美学(第一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3]陈鹏.走出艺术哲学迷宫:黑格尔《美学》笔记[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
作者简介:刘怡君,北京服装学院服装艺术与工程学院硕士研究生。
通讯作者:王群山,北京服装学院服装艺术与工程学院教授。